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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荒凉之光

1、

凉夏站在随着列车一并摇晃的洗漱间内用清水覆盖住面孔,勐地抬起来,有水珠落下,一颗接续一颗,滴滴答答落定。定定地看了看镜中面容,嘴唇略显苍白干燥,身体发出了缺水的信号,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细微风雨痕迹。

走之前,想要带走的物品全部办了托运,贴上整齐的标签,提前投奔了晋浔而去。离不了身的书籍和碟片太多,整整装了三大箱。

告诉她要给她一份工作的晋浔,已经在那座她完全陌生从未涉足,即使有昭阳在这里她也未尝心生向往的北方古城里帮她联系好了暂住的地方。

晋浔说目的地在西苑,贴近颐和园,类似学生公寓,四人间。有很多北大的学生或者想考北大的学生拥挤在那里。

一路上,她看过浩渺夜幕,田野上升起的水汽,相似的村落与城市,想到她将要落脚在红墙黛瓦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火车缓缓进站时,凉夏才给苏岩发去了信息,他或许还在她楼下徘徊过,或许在焦灼地上班,或许在尝试接受这匆匆的结果,或许,他只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她说,“我在北京,换个地方生活,祝好。”

在短信发出的刹那,她突然觉得或许她从未一头扎进他的心底里去,生根发芽。

这突然,令她有些恐惧,因为她的任性将再也没有退路。

晋浔来接站,穿着黑色风衣,系带子的翻皮绒鞋子,左肩挂着电脑包,站在熙攘的站台上。是凌晨,有零星雨水,温和光线落在他的肩膀上。

凉夏从车窗看到他,他对她微笑,缓缓跟着火车一起往前走。

晋浔接过她手里的行李,领她跟着人群往出站口去。

“叶迦呢?”

“今晚在我父母那里。”

“后悔了么?没想到我当真会来吧。”

“没想到,但是已经做好准备。”

坐在出租车里,凉夏收回一直搁在车窗外的半截手臂,慢慢摇上车窗,碎屑一般的雨水覆在手臂上的感觉非常奇特,无法相信那是雨的形态。

司机“啪”地按下计价器,“北京今年出奇地多雨……姑娘打哪儿来?”

“姑娘打哪儿来?”,这忽而随口一句拖长的疑问将情景倏忽转回了古时茅檐村舍,夜半投宿,鸡鸣狗吠,还沾着半点江湖气。于是她想起苏岩,想起他塞满一书柜的金庸和梁羽生。想起他说凉夏,人年轻的时候没有爱过武侠,就像没有爱过诗歌一样遗憾,没有爱过诗歌就像没有爱过一个人一样遗憾。

果然,他说对了,就像,她离开了。

看向窗外,与她的想象并不相同,她以为它的历史全在白昼,黑夜尽是声色犬马兵荒马乱。然而,空荡荡的公路宽得没有边沿,足以失掉一切的底气,她面前的并非一座不夜城,纵然所有的建筑都在兀自发光,可是那光芒仿佛只为映衬宇宙的寂静。

她借着微弱光线去辨认路标上的地名,微小名词兀自散发一座城市的气质,譬如,公主坟,铁狮子坟,她说,“晋浔,北京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墓,百鬼夜行。”

车程只有二十多分钟。她跟着晋浔身后穿街走巷,默默不发一语。在她短短二十载上的人生里,她再三投奔了一座遥远而陌生的城市。

晋浔把钥匙递给她,“都是考研的学生在住,人很多,安全没什么问题。你的行李已经先放进去了。只是暂时住在这里,离公司有点远。我这边帮你留意找着,尽快吧,找到合适的房子就搬。”

凉夏一面听一面点头,稀松路灯,斑驳白杨,北方的夏夜气味,没有任何一样是她所熟悉的,除了此刻的月亮。月光敷在晋浔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沉寂,她认识的这一人一物与她在这异乡重逢,完成时间在此前所设下的局。

其实,晋浔说了什么,嘱咐了什么,凉夏没有真切听进去,她没有准备亦无计划,也不准备去计划,只当这里与那里并没有太大的不同。也只有在地图上,她才能真切知道自己走了有多远。

晋浔抬腕看了看表,“那,明天公司见了,有个简单的小面试,不用紧张。都安排好了。”

“嗯。”凉夏在公寓门口送别晋浔,灯光昏暗,暑热翻涌,晋浔在楼梯转角微笑挥手下楼,她顿时丧失掉了与这里唯一的依凭。她还没有告诉母亲,她离开了久居的南方,与她一样,选择了风尘仆仆的北纬40度。

幸好现在的年轻人都睡得很晚,看书复习或者聚会玩乐,凉夏的到来没有惊动谁也没有打扰谁,可能是所有生活在这里的人都习惯了来来往往的新房客与旧故人。

环顾属于自己的小隔间,行李就已经占据了大半,除了床与桌子,再容不下其他。窗外漆黑,树影丛丛。凉夏在床上坐下来,一时间不知身处何方。

苏岩的短信在这时姗姗回了进来,姗姗得凉夏都忘记她在不太久的之前曾给他发过短信来故作告别。

他说,“其实凉夏,你是我见过的最没有脾气的女孩,可能越是这样,就越是决绝。如果你想通,或者愿意原谅这对生活的妥协甚或是你没有指责但已经认定的自私,就回来。”

或许连凉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是双面的凹凸镜,有些东西在一面被缩小得几乎不见,而有些东西却在另一面被无端膨胀。也许,她本就不是那个他一定要挽回的那个必须,所以她走,就是自己选择了结果。

然而,这数十个字里,却也有一往情深,让凉夏蜷缩在窗户旁,看着冰凉月色,想起许多个年岁里的夜晚。想起,她最喜欢的那句诗,“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曾经,她晃荡着双腿在少年的单车后抑扬顿挫地背与他听,不知他是否记到如今。

于是凉夏在心里默默设下属于自己的底线,做一个游戏,又何尝不可,你有所弃我有所持,划一条如淮水秦岭的线在这之间,若有朝一日你能自行越过,我便回头。

关掉手机,打算好好休息。可是却只是很浅地睡着。月光明亮,一勾如水,数度照她醒过来,风扇嗡嗡转着,她开始想念杭州老城的公寓。不太好用的空调,木地板,光着的脚丫。她还没有退租,在剩下三个月的租期里,她还留下退路。

留有余地,不会两败俱伤,不会各自后悔。就算很久很久以后,不留遗憾也变成了最大的悔恨。

2、

由是,凉夏开始每天坐在地铁站的椅子上吃完烘焙面包,喝一袋蜂蜜红枣牛奶,把包装丢进垃圾桶奔上拥挤地铁的生活。每天在轰鸣车厢里看着漫长路线图上的提示灯一盏一盏亮起,再一盏一盏熄灭。

而她的工作与在杭州时候并没有太多的不同,依旧是制作网络频道,负责心理专栏书写,两年的工作经验,一切划归为流程,轻驾就熟。

原来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比想象中要重要很多。经验有时也是捆缚的绳索,让她一入之后便再也难以离开这行当。

她想说我去做新闻评论也可以,我想做美食频道,摄影编辑也行呀。可是,人到这里,因为一纸简历,就自动被判定为她应当继续做她所熟悉的这一切。

晋浔说劝解她说,“跳槽容易换行难,这份心你就死了吧。”

凉夏要求了一个贴着窗的角落位置,悄无声息地开始新的工作。她给苏岩留言,说原来结束与开始并没有那么难。苏岩的头像始终黑着,签名固定在数天前,“上海,会议。”

上海。这个自动关联风情与美好的,凉夏从未去过的地方。小琉璃回去的地方。一个那么远又分明与她有关的地方。

而这个互联网的会议,晋浔也会去参加。并且在他交换回的一堆名片里,她看到了属于苏岩的那一张,也意外看到了属于澹苒的那一张。澹苒所在的公司是这次会议的承办方之一。她默默将这两张名片抽了出来,剩下悉数还给晋浔。

晋浔说,“叶迦也喜欢翻名片看。看名字与头衔。”

凉夏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捏着两张名片,重叠到一起,放在了一边。小琉璃,那个在少年时代唯一同她亲近过的上海女孩,有些事情,或许你一生也不会知道。而苏岩,也不会知道。

她拍下这两张名片,用彩信发给苏岩,“时过境迁,所有的重逢看起来都像奇迹。她好吗?”

“她订婚了,下月结婚。你别多想。”苏岩很快回复过来。

她想的只是送不出的祝福。你终于,回到你一直想回到的城市里,那个没有琉璃瓦的城市里,你会重新生根。

晋浔敲了敲凉夏的桌子,说我先走了,早点回去看看叶迦。

凉夏点点头,把两张名片随手放进了抽屉里。目送晋浔拉着行李箱离开,而后,她有些无所事事地看着窗外明亮的傍晚。

慢慢地,凉夏发现,在这新的公司里,下班之后通常没有人急于离开,与在杭州时很是不同。七点办公室里依然人员熙攘,有人打暴虐的闯关游戏,有人认真处理公务,有人抽烟喝水大声讨论每日一增的停车费。于是凉夏也渐渐习惯了在21层的宽敞办公室度过傍晚。有时也看一部电影,在常去的论坛发了影评搭末班地铁回去。她还不习惯称之为回家。

一站一站驶过,一站一站灯光骤灭,凉夏开始对此上瘾。

她不太与其他同事闲话聊天,做事亦不见得比别人积极,多数时候处于微笑与倾听的状态,脸上写满无所谓的表情。常常别的同事在忙碌编辑时,她在偷懒,当然是在工作完成之后。咖啡喝的很凶,对着辐射强悍的电脑屏幕一杯接着一杯。固定阅览一个古籍网站,去夜看红楼浏览帖子,在办公室非常安静的时刻她噼里啪啦飞快地打字。

晋浔说,他们没有看到你藏在表面之下对生活异乎强大的野心。

“是么?我有野心么?”

“我看得到。它可以缩在你的心里冬眠,也可以破土而出,像整片天空。”

说这些的时候都是在32层的顶楼,漆黑夜空吞噬掉时间。在偶尔加班的深夜,凉夏用硕大的背包塞上藏在休息间的罐装啤酒,去32层的天台。两个人在电梯里都不说话,仿佛是一件需要郑重对待的事情。

生活像她拍在手机里的上百张天空的图片,永恒平淡无奇,因而快乐是桩大事情。

32层,是能够俯瞰东四环的高度,无数的灯火阑珊泛滥蔓延,离地面很远距天空亦遥,纵身扑入带着暧昧温暖的城市生活。大风毫无顾忌地吹过,在深夜震耳欲聋。你看不到它,你只能感受,深切而剧烈,不留痕迹。

凉夏抬起手来给晋浔点着呷在口中的烟。对这样的时刻应当感激,在这个所有人都缺乏对待情意的耐心的年代,有人能够与你一起并肩观望世间冷暖。

晋浔问她是否想去看看叶迦。

凉夏摇头,“能够遗忘那段记忆,对叶迦来说,是幸福的事情,我不应该去提醒她,更不应该作为一个陌生人去打扰她。”只是她还记得那个女孩握住晋浔的手时无邪的笑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俗话,大抵如此。

“好吧,你想租哪里的房子,这个叶迦或许可以帮到你。”

“嗯……”凉夏吐了口烟,想了想,“就这附近吧。每天走在地铁里觉得像打仗,所有人都是匆匆的,迅速的,并且显得非常凶恶。长此以往我会仇恨世界。”她想起在气味不洁的一号线里涌动的密集人头,就不觉皱起来眉头。

而晋浔,当即就拨通了叶迦的电话,凉夏惊讶地阻拦他,“不用立刻马上现在就,太突兀了。”

“不用把她当病人。”晋浔冲凉夏眨眼,是温柔而意味深长的样子。

叶迦在电话里的声音更少气力,听了晋浔的要求,沉吟片刻说,“哎呀,昭阳住的地方不是正合适吗。我打给他问问,那个小区里出租房子的应该特别多。”

于是,就在这所有地方都经受着潮湿蒸腾的盛夏,昭阳在千里之外的小城里接到了叶迦的电话。

他说,“我不在北京。”

“不告而别去旅行?”

“心血来潮,就走了。我租的那套房东在11层还有套房要租,还拖我介绍房客来着。我把电话发给你,自己去联系吧。”

“好。希望旅途让你快乐。”叶迦依旧温柔如常,在昭阳听来已经遥远得仿佛相隔了几个世纪。

眼前渡河的轮渡还在来回送着人与车辆,码头灯火通明,有老人与孩子散步,戏水。青铜的铜牛雕塑卧在离昭阳不远的地方,名为“安澜”,是否自从它塑在这里,淮水就安宁息止,不会漫过城市与农田。

有十年了么?或者是八九年?昭阳记不清楚了,经过一个世纪末的变迁,除了从未有翻新的火车站,和某位历史名人的塑像外,这里不再是他曾认识的那座只有梧桐漫天与缓流时光的小城。

曾与他一起日日坐在这淮水边沉默的女孩,也同这座城市的历史一起,消失无踪了。

就像刚刚被云层遮住的月亮,湮没在夜晚水流里的光亮倏忽融化进了昭阳身体里的某处深潭里。

3、

“叶迦有个朋友的房东的房子想出租,天,好复杂。是两居室,在双井,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去看看,这样上班就真的很近了。西苑那边,远在其次,总觉得是阴沉了些。”晋浔在公司门口与凉夏分别时合上手机,转达了信息。

凉夏说房子不错的话那当然一拍即合,“尽快去看看吧”。最近她总是觉得身体不适,不舒服也不清楚微恙在哪里。每每昏昏欲睡,从心底就涌出寒气,非常需要温暖与阳光来抵抗。

晋浔说周末我联系好再约你,并再次问她,“真的不要我送?”

凉夏摇头,挥挥手自己往地铁站去。在很多时候,她接受晋浔的照顾,又觉得自己并不需要任何人照顾,哪怕再空旷的夜晚,再岑寂的道路,有人或者没有人,她都缺乏恐惧,或许是因为没有什么可失去,所以走着走着就走出了莫名其妙的归属感。

这或许,是从她走出苏岩视野的那一刻开始的吧。

从那一刻起,她是一无所有的人。她抛弃了一座城市,或许只是逃避自己被放弃的命运。一同放弃的还有本就不多的一个女孩子应当有的柔软与牵念。

于是周末,晋浔便带了凉夏去看房,非工作时间穿越一个三环横贯东西还是第一次。

公寓在十一层,走进电梯,角落竟然坐着管理员,凉夏诧异良久,一直盯着人看。

是退休的老阿姨,守着窄窄方桌,在插花,她对凉夏说,“姑娘你看我这花多好看。”以后的时间里,凉夏渐渐习惯阿姨每天换一瓶鲜花,有时是蔷薇,有时是马蹄莲,也有时是大红玫瑰。

公寓有开放式小阳台,八角飘窗,朝南,席地而坐会容易获得好心情。

凉夏当即决定租下来,立刻便要与房东签租房合同,并决定次日就搬过来。

“我先整租下来,然后自己找室友吧。这样,比较放心。”凉夏低头趴在窗台上签字时说与晋浔。

在西苑的最后一个深夜,凉夏抱着本坐在床上,不开台灯,在黑暗中获得安宁,怀着新月一般的心情,写下一份合租启示:

“双井小高层。两室一厅。光线充足。次卧招租,接受风象或火象星座年轻人。对人怀挑剔心,待人迁就真诚。拒绝热闹。”

它会为她找到一个室友,带一个陌生人进入她的生活。这样想着,也觉得有趣,于是写完便贴在了豆瓣,等待回复。

随手浏览网页,明明困倦,而包裹着她的寒意却另她全无睡意。伸手又紧了紧已经合严的窗户,将被子死死裹在身上,是因为换季了吗,所以才有这透了心的寒气流遍全身。

在不相识的QQ好友的签名里看到这样一句泛滥的话,因为爱上一个人所以爱上一座城。凉夏觉得自己的胃开始不适,这不适最终导致的却是大脑的昏沉,于是网页未关程序未退就直接合上了电脑,放回柜子里锁好。

是连续两天阵雨之后的晴朗夜空,白云的轮廓依然清晰可见,大朵大朵地被风推着缓缓移动。因为爱一个人所以离开一座城,无论是故乡,还是杭州,是亲人还是苏岩。她习惯性地贴着玻璃,突然痛恨此刻自己竟然还清醒着。

她决定次日请假,找搬家公司搬家,不愿拖泥带水。在这出落脚之处的最后一夜,她彻夜清醒,一直在听初秋的风在窗外发出声响。

凉夏是在搬完家并且全部收十完毕之后才给晋浔打了电话告知,因此被晋浔狠狠责怪了一通,“怎么不找我帮忙,这么快就搬。说也不说一声。”

“找搬家公司很方便,不用再多你这一个苦力。”

“总是这样。”

凉夏便在电话里笑,笑的时候已经坐在飘窗的窗台上看到盛大而平静的日落。

刚刚搬去的几天里,凉夏每每下班总能在楼下看到同一个女孩,坐在橘黄的木质长椅上,偶尔看着小区门口,偶尔抬头看着公寓楼上的某个窗口,有时也盯着711门口店员自己悬挂的白色猫铃铛。

而后总要在街灯渐次亮起的时候,凉夏在阳台上,看到女孩拖着被路灯照射不时变换方位的影子踽踽离开。

于是有一天,凉夏在路过时终于冲她挥了挥手,“请问,你是想租房子么?”

女孩诧异地抬头看她,没有说话,反应过来之后笑着摇头,“我等人。”

她是常樾,她在等不知道去了哪里的昭阳。她离开,希望两个人能够冷静地想清楚,却没有想到昭阳不告而别。

这是第七天了,常樾想,至少她等过了,如果他终于不再出现,那么她亦不可能再这样等下去。若他心存念想,也会再来找她。又或者,就像她觉得他不了解她一样,她亦未尝真正去了解过他。

常樾的表现让凉夏觉得奇怪,在公司时候不禁问起晋浔,“我连着一周总是看见一个女孩在楼下徘徊犹疑,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我有点担心。”

晋浔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然而出于担心,决定下班随同凉夏去看一看。因而两个人都准点离开,天才刚刚暗下来,空气里有因为一夜雨水而异常干净明亮的味道。

“这么好的天气,真不应该在闷死人的格子间里度过一整天,应该去故宫。”凉夏走在路上,深深呼吸,甚是贪婪。畏寒,疲乏,嗜睡,却热爱这秋来的好天气。

“为什么天气好就是应该去故宫?”

“嗯……不知道,只是觉得应该去故宫。”

“嗯。”

可是入秋以后的天空,总是暗得很快,只是短短的一段公交,几步路程,三言两语,小区的街灯已经亮成了黑暗里的萤火。

常樾常常坐着的长椅是空的,银杏的叶子柔软地铺满了碎卵石铺就的小径。凉夏呼出一口气,不知道是突然有些不适应还是放下心来,只是这空出来的角落,反叫人生出惆怅,她果真是在等人么,那么,她等到了吗。

晋浔环顾了一下四周有些苍茫的夜色,“好了,警报解除。如果过几天还看到她再找我吧。”

“那么私家侦探,请留下您的名片吧。”凉夏开起玩笑。

而让凉夏生疑的女孩,却真的从那天起,没有再出现过。同样没有出现的,是让她觉得可以共同生活的室友。虽然,她已经接到无数被她视为骚扰的电话。很多时候对方只“喂”了一声,她便失去了解的兴趣。

让凉夏主动打出去的第一个电话,拨通于独居生活半个月之后。在某个工作日的结束之前,她传了一张从高处拍下的落日地平线到网上,发现一封来自陌生人的邮件。

信里说,“我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在故乡下第一场雪之前给自己找个喜欢的安生之处,不然我就没有了冬眠的洞穴了。哦,我是哈尔滨女孩,我的故乡十月份就会下起鹅毛大雪了,我曾经在初雪里摔断过尾巴。好吧,是为椎骨,在公交车上遭遇哄堂大笑,可是我难过委屈得哇哇大哭。我总是说着说着就跑题,我叫桐颜。晚报记者,早出晚归,随时待命,有新闻理想,被现实阉割,专情双子座,没有男人。当然我不介意你有男人。”

她是唯一给她发了正式邮件留下自己联系方式的人,做法保守而礼貌,且,她拥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和有趣的行文。

她们在电话里约了见面,桐颜说,“27号吧,周末,还可以一起饕餮一下。吃相是我最隐私的部分,但是我愿意暴露给你。”说着电话里便有轻微笑声。

27号,凉夏的目光不自觉停在桌上的台历上,今天是21号,不自觉攥紧了搭在键盘上的左手。这一瞬间,她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再松开冰凉手指,她说,好,到时见。

放下电话,凉夏对着日历愣了许久,直到晋浔来拍她说还不走,她才反应迟钝般地点点头,“晋浔我明天请个假。”

“事假?病假?”

“病假,我去做个胃镜,再查一下胆囊。”

晋浔皱了皱眉头,“我陪你去吧。”

凉夏摇了摇头,收十东西起身。

十月的末尾,已非常冷,早上十点,公交车很空,凉夏的双手夹在膝间,坐在横排的位置上,抬起头,摇摇晃晃间好像看到对面以同样姿势端坐的年少的自己,从起点坐到终点。

她生怕碰撞到身边路过的任何一个女人,她们似乎都被同一种气息笼罩着,躲着躲着连脚步都踉跄跌撞起来。在这里,她才知晓,原来每天,都有这么多新鲜的生命将要诞生或者夭折。在这个门里门外,是隔绝悲喜的加减法。

医生说,要么。面无表情,亦无声调,习以为常。

她没有回答,握着病历本,愣了片刻,转身离开。好像一团雾气在心里不断地蔓延,不知道如何吹散,慢慢将自己吞没进去。

凉夏是走回家去的。长长的路,她一步一步走,手塞进兜里,无声无息。这一个多月来的不适,畏寒,嗜睡种种都得到了解答,可是谁来给她一个解答。

如果是在故乡,梧桐叶子会落满了人行道,走上去会有碎裂声,生命便开始往复。可是这里的落叶都是不会发出声音的,你知道的,北方的秋天,阳光多么好,凉夏走着走着只觉得冷得发起抖来。是从心底蔓延出来的凉意,浇透了整个身体,凉夏慢慢在路边蹲下来。

4、

十月二十一号,凉夏用铅笔在日历上圈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开始供暖,光着脚走来走去已经不太合适。

她拉开冰箱看了一会儿,拎出一瓶CHETEAU MARGAUX,是晋浔参加酒会拿来给她的,因为不爱葡萄酒,所以一直只是放在冰箱里,反倒是啤酒续了一次又一次。

没有高脚杯,就用平时喝水用的透明玻璃杯倒了满满一杯,汩汩的深透红色液体涌出来,发酵后的香味,粉饰了夜晚的美好。

凉夏拿着杯子坐到宽阔窗台上,稍稍推开窗子,呼啸的风迅疾地灌了进来,窗帘刷刷飞动起来,灯火容易让人堕落,迎面的风究竟属于一座古都还是一个昭然若新的城市。干枯的运河,相隔的古道,若在古时候,千里的距离,她或许要策马跋涉数月甚或数年之久。

速度让逃离变得容易,因而胆怯与退缩才日益泛滥。

凉夏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拨通苏岩的电话,她并没有准备问候他,也没有准备对他说什么,可是,酒精会燃烧,烧空大脑,放任动作。

等待的过程里,她有一刻希望永远也不要打通,想起淡淡地告诉她自己是在等人的女孩,是否也希望那个人永远也不要出现。

电话接通,传来沉着女声,“你好,苏岩正在打保龄,如果是公事的话我让他回给你。”

这个声音在凉夏的鼓膜里震动来回,她差一点冲口而出,说,“澹苒,好久不见,你还好么。”

时光改变容颜,声音的记忆反尤为清晰。曾经在广播台里日日反复的柔软腔调,真是一点也没有改变。她因声音喜欢过的小琉璃,即使江河埋沙,她也会认出她来。

她只说,“好,我知道了。”

与她在封闭的小广播台里促膝说话的女孩,因为喜欢的男孩子毅然决然离开的小琉璃,那个喝醉酒的夜晚也像今天一样,那时,澹苒悄无声息爱着一个美好的男孩,那时,昭阳还在她的身边。

恍惚一下,时钟走一刻,苏岩的电话回了进来。

她看着屏幕上苏岩两个字,嗫喏咀嚼,普通却好听。接起来,轻轻喂了一声,此刻,并不想和他多说任何一个字。

“还在上海是吗?”

“嗯……”苏岩沉吟了一下,“凉夏,你是要安稳扎根在那里了是吗?我在上海的网络会议上看到你们公司的宣传片,我看到你对着镜头的笑容,虽然那么多人一起露出明眸皓齿,可是我一眼,就认出了你。我想,你大概是不会回来了,是不是。”

“那么你呢。”

“我明天从上海直接去四川,可能要一个月左右。然后大概会留在上海开拓分公司业务,竞聘的压力很大,也许,是个机会,我尝试了,然后很幸运。或许你也可以来上海。”苏岩用平缓的声音叙述自己平铺直叙的事业坦途。

上海。凉夏在十几岁的年华里听小琉璃说过一遍又一遍的名字,“苏岩,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澹苒,她好吗?”

“她……一个月的时间结婚又离婚。为什么要问她。”

“不要告诉她曾经有我的存在,在此之前的日子,就当做没有发生过。就当做我,什么也没有问起,或者你从不曾十到我的盒子。答应我。”凉夏觉得透骨的冷,拉上窗户,窗帘的浮动戛然而止,垂落在她身上,将她完全包裹住,揉一下眼睛,内心酸涩,却是空空的没有眼泪。

就这样沉默了,连呼吸声都一并消失,有些高楼与道路灭灯了,这喧嚣的世界,在万物不知的时刻也沉默成了苍穹。

终于,苏岩说,“你要照顾好自己,有事情就联系我,直接打手机。”

就像凉夏相信时间终会汹涌成宽阔的河流,他们站在对岸,再也得不到泅渡。

凉夏张开口,却觉索然无味,她说,“嗯,知道了,挂了,一路顺风。”

把杯子搁置在窗台上,爬上床去开电脑,卷起被子来取暖,改了一条QQ状态,“如果我已经承担了一半,那么我就能够承担下全部,让这个与你有关的秘密永远死在我这里。”

这是她在酒精酿造的清醒下做出的决定。在她能够忍受的限度内,只字不提,只想飞快地与这生命撇清所有的关系。

晋浔的头像突然闪烁,而她不想应答,只觉得很累。打开硬盘找音乐来填满这屋子和自己的心。

想起那张《梁祝》的黑胶唱片,想起那些卡带与CD,现在,她与所有人一样,沦为懒惰的电子音乐动物,可是翻遍了电脑只觉得兴味索然。就像用了许久许久的ICQ终于被QQ永久地取代了。

随手从装满CD的金属架子上抽出一张,于是就这样,王筝在她的耳朵里唱了一整夜:

你睡着了手掌紧握,脸颊上有浅浅酒窝;

在这一刻我看着你,好多话想说给你听;

如果明天你就长大很多,我会不会觉得不知所措;

你不再想让我握你的手,每天盼望从我掌心挣脱;

你也会爱上一个人,付出很多很多;

你也会守着秘密不肯告诉我;

在一个夜晚,倚着我的肩,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一整夜;

和你一样,我也不懂未来还有什么;

我想替你阻挡风雨和迷雾;

让你的眼睛只看见彩虹,直到有一天,你也变成了我。

凉夏仰面躺在床上,眼泪一颗接一颗,擦去再涌,再擦再落,可是心里,分明没有任何悲伤。

仿佛她与世界也将从此划清界限。

次日,她早早起床,天还没有亮。手机的亮光在黑暗的室内略微有些刺目。昨夜睡前瞥了眼新闻,说今天有狮子座流星雨,中国是尚佳的观测点。关于流星雨被骗的次数太多了,整整一个早晨,凉夏便连头也没抬起一下。

一号线永远是这样繁忙,一站一站地向终点站苹果园靠近,满满当当的车厢渐渐、渐渐就空荡荡起来。许多眼睛,许多手指,许多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以及其疏离的方式搅拌融合蒸发,是北京最老的地铁,排气扇慢悠悠地旋转着。

凉夏的心里又生出了逃离的快感。

又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站台,或者只是喧闹的清晨路边破旧的铁绿色站牌,在最上边,写着终点站,潭柘寺。

车行县城,山路,村庄,山间平原是城市刚刚醒来的样子,烟雾弥漫。

车内空调释放暖气,因而车窗渐渐被细小水滴覆盖,如同相机的雾镜,模煳柔化了沿途的风景。

微凉的山间风团,好像突然吹开了凉夏心里的雾气,只有这惨淡风景,以及美丽而陌生的地名。凉夏在手机上打字,“始终以为破碎的灵魂是可以重新愈合的,不断地自我推翻而后再自我重建,如同西西弗斯的工作,被迫地自愿,那么,不如就坐在那里,慢慢变成时光废墟的一部分。

世界大同,相差无几,山门之后,又是如何的逃遁?拿爱去度众生,剩得舍利,留得清净。自己想要什么,未必清楚,而未必就一定要真的清楚。”

可是,她不知道该把这段话发给谁去,翻找到最后剩下苏岩的名字,嘲笑自己,终于又逐字删去。

山风冷冽,古老的婆逻树,传说中释迦牟尼坐化圆寂的古树,祈福的绸带被风吹起无声地翻飞。人出奇的少,于是,在一个瞬间,屋角的铜铃轻轻地摇晃,时空都变得窅远了起来。凉夏长跪在佛前,烛火摇晃,暮鼓晨钟,那尊沉静的大佛,凉夏觉得它是那样美,在古老的岁月里,兀自庄严而迷人。

凉夏默默地跪着,香炉里的香火一点点灭下去,直到有熟悉的声音唤她,“凉夏?”

她惊诧回过头,看到晋浔,和他紧紧挽在手里的叶迦。

叶迦的脸是老去了很多,安宁的眼睛含笑望着凉夏,这一刻的对比让凉夏看清自己的年少气盛,原来心中的一汪深潭从不曾真正安宁过。

晋浔皱着眉头看着凉夏,却什么也没有问,只说,“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她多想问问叶迦,你还记得我吗,还记得杭州和那场绝望的初雪吗,还记得那些诗集,那些词句吗,还记得那时绝地重生的自己吗。

叶迦环顾了一下四合,又看了看没有回答略显犹豫的凉夏,说,“我还记得那首诗,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我们好像都为自己写过伏笔,是不是很称这景色。”

凉夏有些惊讶地看着叶迦,这古诗,她写在给叶迦的一本诗集里,她回答了她,她只能说,“走吧。”

晋浔专心开车,叶迦闭目养神,谁都没有开口说起过去。阳光铺洒下来,凉夏好像看到曾经年少的自己,静静地坐在那里,拘谨地微笑,看着远方的路途,血液里蛰伏着不可言说的激烈。

然而当晚,晋浔给凉夏发了短信,“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的状态很不好。”

凉夏蜷缩在床上,正努力想让自己睡着,不预测明天,不揣测将来,只觉时间从未这样缓慢,她真想伸出手去把所有的时钟和日立都拨到27号,她就再无负累。

27号,她还约了那个叫做桐颜的姑娘见面,不愿改时间,倔强疯长。

最终,她揣着手机睡着了,晋浔的短信滞留在了屏幕上。除了“没事”她不知道如何回答这始终待她善意的男子,仿佛是深重的辜负一般,连同自己,也不能原谅。

5、

她从未想到过恐惧,忽略手术协议上一条一条覆盖整张A4纸的意外与风险,哗啦哗啦签下自己的名字在乱七八糟的单据上,而后飞快冲上二楼的手术室。

坐在等待的人群中,她显得孤单。她没有父母,亦无男友,要独自来处决这恶果。在被叫到号进手术室之前,她请身边不相识的陌生人为自己签上了外婆的名字。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要写外婆的名字。

她一直急切而平静,只是当她真的看到那扇门一开一合,面目模煳的护士推着轮椅一来一回时,忽而觉得自己在狠狠颤抖,不可遏止。

她只记得静脉穿刺之后,麻醉剂缓缓推注,便失去知觉。

有根弦在她心里,彻底地断开了,连声响都没有发出,于是回声也是寂静的。

她只记得,醒过来之后,旁边床上躺着的女子,轻轻地说,能要就要着,真的到想要却留不住的时候,才知道心疼……眼里,泪水分明。

那一刻,凉夏听到心脏发出了钝重的声响,已经不懂得疼痛,却没有力气微笑或者哭泣。

她说,都会好的,祝福你。

坐在医院的院子里,阳光铺开在廊下,凉夏拉起身上厚厚的驼色风衣的帽子,试着驱除关于护士拎走的医用塑料桶里猩红漂浮物的记忆。

没有痛感不代表不会痛,不代表疼痛不存在,你知道已经有无可复原的创口将日日予你折磨。

她轻轻说了句对不起,蓝天白云,大风的秋天。

而后她看了看表,站起来,拦了一辆车。今天,她是她和桐颜约好的日子。

她在中关村中国书店旁的麦当劳下车,环顾之后去要了一杯热巧克力,而后坐在门口的座椅上等待桐颜出现。她想多吸收一些阳光,好让自己暖和一些。

许多无所事事的时间,她都习惯坐在一边静静看面前经过的一切。许多时候,人群让她愉悦,嗅到鲜活气息而自己不在其中。

她总是会看到许多人,在规整的布景下演一出无声戏,很多时候她觉得这座庞大的城市是寂静的,连喧嚣也不例外。

她看到白到触目的日光下,一个女孩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抱着厚厚一堆资料,挂着相机飞快地冲过马路,而后手忙脚乱地开始摁电话,凉夏的手机开始在口袋里震动。

她接起来说,“你好姑娘,往前看。”

桐颜是社会新闻记者,大学刚刚毕业,正处在新闻理想被消磨的阵痛期。

她把手里的东西卸在旁边的椅子上,说道,“以为能睡个懒觉,一大早又被喊起来去跑临时新闻。昨天是张大爷家的狗丢了,今天是李阿姨要寻找失散的亲人,明天是XX小学新规定。”

各自买了食物,讨论起租住的事宜。桐颜说你不要新地?冬天在有暖气的地方吃冰激凌多幸福。

凉夏摇摇头,又去要了一杯热饮。

如果说有些人的生命是有划痕的胶片,在放映的过程中有不可理喻的卡壳断裂,那么桐颜刚好相反。此刻,凉夏并不能够确定能否与之融洽相处。但她确定她喜欢这个女孩子,穿深色棉布的格子衬衫,带防水手表,头发利落地梳起来。她所偏爱的女子总是有男子的特质。

而此刻,昭阳正在麦当劳的员工专区对着镜子看自己浓墨重彩的脸,夸张咧开直到耳根的鲜红嘴角使他想起《笑面人》里的冠伯伦。他开始做出各种愤怒与悲伤的表情,然而镜中始终只是一张呆滞的笑脸。

有些无聊,昭阳把类似圣诞老人派送礼物的口袋扛在肩上,去用餐区开始他的工作。

这是他从杭州回来的第三天,还是在临上火车回来的时候,在火车站旁边的网吧上网传图片时随手给麦当劳投的简历,结果在昨天被告知要分配到海淀桥的店里来做扮麦当劳小丑派发礼物的工作。

于是,大家埋头安静进食的店里,因为昭阳的出现忽而欢腾起来。

有女孩子积极与他照相合影,也有幼童搂着妈妈的脖子愣愣地看着他好奇与恐惧参半,亦有正在吃饭的单个顾客被他突然凑过去的面孔惊吓,店长站在角落,貌似对这氛围很是满意。

昭阳随机挑选对象,游走来回,简单询问大家对食物是否满意之类的无用问题,与顾客一一握手而后送出各种小礼物。

桐颜举起相机来拍下这情景,凉夏问,“这是新闻敏感度么?”

“是好玩,我吃了这么多年麦当劳第一次碰到嗳。我觉得我的童年不完整。”

“好吧。”

闪光灯瞬间就引起了昭阳的注意,进而注意到桐颜正对着她的镜头,自然走过来,“这是好镜头。”却什么也没有问随手放下小礼品去寻他下一个目标。

那是一张卡贴,湛蓝清空,十字路口,爱与希望在路牌上被指往反向。

凉夏捏起卡贴,“你看,人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人人都不愿相信。

“我的卡贴是海绵宝宝,我暂时没有打算把它换掉,你贴吗?”桐颜说着从兜里掏出自己的公交卡,“其实我最喜欢派大星哟。”

于是那张卡被桐颜热心地贴在了凉夏尚是崭新的公交卡上,凉夏只是看着桐颜笑,这卡贴,是生活的一个小小玩笑吗。

分手时,凉夏说你随时搬进来吧,我住主卧所以会多付一部分租金。

桐颜说好呀好呀便跳上了公交车,飞快刷了卡贴着车门对凉夏吐舌头。

凉夏抬起右手挥了挥,转过身,笑容滞在嘴边,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在疼。而这疼痛却在骨胳间摩擦出奇异的平静与安宁。

独自回到公寓,凉夏简单地收十了一下稍显凌乱的房间,做好迎接室友的准备。

一个人的生活始终是凌乱的局面,让宽敞空间变得无序拥挤,觉得这样看起来,有家的样子,把自己埋进去,安然无恙。但是在桐颜到来之前,她至少要把客厅沙发上丢满的衣服都收十进自己的屋子去。

虽然她很累,很冷,也知道不应当活动。可是,她只有想与自己作对的心情。

花了许久的时间,凉夏才完成这一向难以胜任的家务工作,将一切收十停当。她吐了口气,习惯性打开冰箱去拿酒,拿在手里才想起来,只得又放回去。

在她确定自己已经不用做任何事情之后,她裹上羊毛毯,把电暖气拖到床边,与公寓的水暖一起运行,钻进被子里打开电脑。

苏岩暗淡的头像突然跳了出来,完全在凉夏的意料之外,一时间竟然不能反映,“凉夏,都会好的。照顾好自己。保重。我可能,要留在上海了。”

凉夏的手指再一次发起抖来。聪明如他,人情历练如他,她写过那关死去秘密的烂俗句子他怎能猜不到因由。他必定是猜到了,她什么也没有说于是说他也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她真不愿意面对这情形,去否定自己爱过并付诸时间与年华的男人。

只是陡然间,爱便转成了恨。她终于相信,他再不是那个可以为一个人丢下一台晚会与成千观众,丢下重要会议与工作的男子。

他有满腔爱意,早已漫不过权衡左右的堤坝,她合上电脑,知道她在心底设下的底线将永远不会被他触及。

那个来到北京的第一个夜晚,她想,若你能来北京看我一眼,甚至不是来寻回,只是能来看一眼,我便转回头跟你回杭州。

而今,他猜到她亲手谋杀了一个来自他的生命,他仅仅只在网络上说一声保重。

林忆莲不是唱了么,不盼缘尽仍留慈悲,虽然我曾经这样以为。

深夜下起雨来,这是北京的雨水,在黎明的一刻地面将回复冷硬而干燥的常态。这是秋天的雨水,明天一定又是雾霾难散的一个阴沉天。

她忽而想起了电影《苏州河》的片段,美美问,如果我走了,你会像马达一样来找我吗?会。会一直找吗?会。会找到死吗?会。你撒谎。

你撒谎。而苏岩,他是不会撒谎的人,凉夏告诉自己,无论我走失在了哪里,你也不会来找我,即使你有再多的爱可以给我。

而这悄无声息的放弃,无疑才最是挫败。

凉夏枕着雨声用被子蒙住了整个脑袋,听到自己的心里一片轰然坍塌的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