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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之子于归

1、

每天早晨,凉夏踩着高跟鞋穿过长长的老街,买生煎和豆浆拿在手里边走边吃。包里塞了一双人字拖,到了办公室就悄悄换上,把脚藏在办公桌下。待逼不得已要起身的时候再迅速踩上高跟鞋,啪嗒啪嗒地敲击光洁地面。

她负责网络频道的制作和心理专栏的编辑。前者算不上技术活,后者都是大同小异的心理测试,比如你选大海就是宽阔胸襟,选崎岖山路就是吃苦耐劳。凉夏看着后台噌噌上窜的点击率,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沉溺在这样反复而毫无曲折与悬念的游戏里。

五点,大家都积极地开始准备下班,琐琐碎碎地讨论约会,孩子,蔬菜价格。凉夏则并不着急,小声公放音乐,吃点零食浏览网页。2000年之后,网络文学突然泛滥开来,凉夏对这种蔓延丝毫没有好感,亦无耐心仔细甄别。但是渐渐,她开始接受,这是整座城市整个人群的孤独症,每个人孤立无援,即使每天和无数个体擦肩而过,他们都仿佛重度传染病人一样被孤绝隔离。所以他们需要网络,仿佛有人认真聆听,让各种情绪搅拌成语言的狂欢。

同事临走会拍拍她的肩感叹一下,没有BOSS管的人就是优哉,等你老大回来了,你肯定一分钟都不想在办公室多呆。

凉夏的直系上司外派一个季度,或许因此,她确实没有被压榨的怨气,反觉得人散尽后,把腿敲在桌上,看整面玻璃墙外惊心动魄的落日,实在惬意。

于是,她几乎忘掉自己还有主管这回事情。

第一场秋雨肆无忌惮打湿这座城市的时候,凉夏拿了一本东欧的翻译小说,在午休时分霸占了休息间的绒布沙发,连人字拖也踢到一边。

突然休息室的门被推开,是做行政秘书的本地女孩,有些急急忙忙的样子问凉夏,“你带伞了吗?”

凉夏点点头,她的办公桌里常备着一把伞,浅色的格子,因为喜欢买下来,从来没有用过。

她踩上拖鞋去拿给秘书,秘书说,“苏岩今天回来,你可有老板管了,我去接他。”

真是勤勉懂事的女孩子,凉夏想,看了看窗外惆怅的雨水,觉得了些凉意,把椅背上的彩色披肩裹在身上,继续回到休息室去看书。

披肩是妈妈一针一线自己织就寄给她的,凉夏拆开的时候,同事纷纷凑过来惊叹不已。细腻针脚,绵软毛线,彩虹一般的亮烈。

两个小时的午休在秋天的雨水里仿佛被延绵,同事都去吃饭,逛街,桌球,游戏,没有人会来这里打扰凉夏,她翻开一页插图,赤裸着上半身的男子坐在马桶盖上抽烟,休息室的门突然就被推开,烟草味不疾不徐地灌进来。

凉夏连忙坐起来,推门而入的男子面有歉意,“介意?”

凉夏摇头,却匆忙中看清男子的面容,“是你?”

苏岩弯腰将伞撑开晾在开阔的窗台下,想起了三个月前他遇见过的这个女孩,焦急地站在巷子口,张望她丢失的盒子。他猜她或许已经绝望,因此在看到自己的时候眼睛里几乎要放出光芒来,清瘦的样子在夕阳里像这个城市极多的茉莉花,当然,这也许并不是她喜欢的花朵。

这是凉夏正式工作了三个月后第一次与自己的主管见面,有些尴尬,虽然是光明正大的午休也仿佛是被抓住了偷懒的铁证一般,但是感觉他并不在意。

“谢谢你的伞,不过它更像男孩子的伞。”苏岩顺手拿过凉夏放在一边的小说随意翻了两页,而后目光在她的脖子上停留了一下,说,“玉带多久了?”

“22年。”出生不久母亲亲手给她带上的和田白玉。刚极易折,情深不寿,这剔透白玉恰好温润又坚韧。那是父亲在结婚时送给母亲的玉,是藏人的说法,玉里贮藏灵魂,把自己彻底地交付给对方。

而自此,凉夏再也不能独享休息间,要分一半的沙发给苏岩,很是怨念。同时也庆幸自己有个同样爱偷懒的上司。

许过个中午,吃了饭,凉夏一面看书一面等咖啡煮开。而苏岩一般不喝咖啡,总是接一杯温水,淡淡喝几口。除非在外面谈公务太累,凉夏会在他进来之后给他递杯咖啡上去,而他往往也要剩下半杯来。

凉夏送材料去他的办公室时,总是能撞到苏岩挂着无奈的表情应对父母的催逼电话。公差回来苏岩的第一件事是被这样一个接一个电话催促相亲。凉夏总是站在一边风凉地笑。而今成年人的生活就是这样乏善可陈。吃饭,睡觉,工作,相亲,深居简出。年少时追着时间飞快地跑,恨不能把自己远远丢在身后,现在看来真是愚蠢至极的姿态。谁还有少年时为喜欢的那个人等在墙根等得叶落花开的情意。

那个陪自己坐在淮水岸边看潮水涨落的男孩,此刻在哪里呢。终于都会各自散开,心甘情愿。我们都不见了。

挂了电话,就咬住一根烟径自去休息室,凉夏便收敛起笑意紧跟过去。

久而久之,干脆连直接挪到了休息间来讨论这些过分正经的工作。

凉夏看出来,苏岩也是随性的人,不太拘泥形式,那双人字拖凉夏就一直放在了沙发下面。

讨论间隙,两个人一起抽烟,苏岩突然问起,“那个藤编的箱子里,有些什么?”

“一个人的一生。”

苏烟默默听完这简短答案,便没有再问起。

那时候,秋天已经渐渐入深,从休息室的窗口看出去,行道树的叶子已经纷纷落了满地,凉意开始侵袭这座温柔的城市,需要开始保护在写字楼里渐渐不耐寒的关节与骨胳。

遇上加班,苏岩便带她去西湖边的日式酒馆吃饭,与老板很是熟络的样子,不用点菜也知道他要什么,要多少分量。这一团和气的老板每每看到随同苏岩一起出现的凉夏,便露出充满父爱的表情。

而今,西湖已经成为最寻常的一隅,那个差一点就能够和她一起并肩观望湖光山色的男孩,走失在了过往的哪一处。不禁抬头看看对面自若地喝着清酒的男子,知道过往真的是已经过去了,且遥远得不可寻觅。

有时凉夏会觉得对面的男子就像是口杯里十五度的清酒,自己呢,就好像是餐盘里半死不活的烤鳗鱼。

“这个馆子很久了,我大学的时候也经常来,这里面的一切都没有变过,可是你看,布幌外的世界每年和每年竟然都不一样,路不一样,楼不一样,人也不一样。”他悠悠地低下头去给自己和凉夏倒酒。

或许最重要的,不是世界,不是路也不是楼,而是人。

就是在这有些莫名伤感的时候,老板扎着围裙给贴着墙壁的一桌酒客上菜,不小心擦掉了苏岩搁在桌角的钱夹,凉夏余光看见里面有一张女孩的照片,可是不待她看清楚,苏岩已经合上钱包,继续端起了小小的瓷白酒杯。

有风吹过布幡摇晃起神龛上的蜡烛,凉夏就着蜡烛点燃一根烟,此时此刻,有烛火与烟草,他们分享了各自的欢喜与惆怅,烟蒂烧得干干净净,他们都要再回这现实里来。

苏岩常常觉得她抽烟的样子有一些不合时宜的悲凉,也或许是这一点眼角眉梢的神色,让他待她,与别人都不同。

他喜欢看她夹起生鱼片勐蘸芥末吃下去面不改色心满意足的样子,喜欢她在阳光下略显冷淡的苍白神色,偶尔探着身子在她背后看她聚精会神地打RPG游戏,跟着剧情起伏哈哈大笑甚或垂泪涟涟,他觉得她的灵魂里有一块霓虹照不到的地方,他能够掌控她的单纯,却看不到那一角阴影,这,都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她。

每当她毫无芥蒂地叼着烟给他对火时,他都有一些微微的恐惧感。

就像飞蛾扑火,火焰般冰冷的笑容就是瓦解一切一败涂地的咒语。

2、

最凶猛的一次加班一组人整整拼到了凌晨三点。同事纷纷迫不及待地回家,苏岩则靠在窗边抽烟。

他看起来像是内心有平静水流漫过险滩的那类人,有时凉夏与他说话,好像踩入了不知所向的溪流中,小心翼翼。

她问他,“要夜宵吗?”

他想了想说,“去青屋看一看吧。”

电梯已停,安全楼梯有些层的灯早已坏掉,无人过问,漆黑一片。凉夏夜盲,面向黑暗犹豫片刻,走在前面的苏岩回过身轻轻拉住了她。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被他掌握着,跟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踩下的每一级台阶都令她心若悬空。

那天他们都没能如愿在深夜里同饮一场,车在更深露重的时候驶过酒馆,早已打烊,沉沉地闭着门,湿答答的样子。

苏岩感叹一句,“几年前这里到清晨还有人唱歌跳舞,很多日本留学生都会来这里喝酒吹牛。我以为,这里,永远也不会变。”

凉夏没有说话,大片的西湖水安静地沉默在黑夜里,月光,道路,因为打烊而显得衰颓的街市,仿佛是十六岁的除夕夜,母亲带她飞驰在西北空旷的公路上,原来速度真的会让时间变得模煳不清。

回到家,已是凌晨四点半。打开壁灯,拉上窗帘,给自己倒一杯冷水陷进沙发,习惯性抬起脚,在茶几上方游离半天找不到可以搁下腿的空隙。昨天她在收十整理正版盗版限量打孔等等一堆电影碟子,摊了满满一茶几。

沮丧地把左腿收回来,右腿去拨开堆叠在一起的碟片,《魂断蓝桥》的碟子掉落在地上。她弯腰十起来,这是她大学时购买的第一张电影光盘,在新华书店,已经压在箱底许多年。

“can you remember me now?”

“yes,I think so,I think so,I'llremember you the last of my life.”

烛光熄灭,音符回旋,伦敦的老桥,天空阴霾。鹤发童颜,你依旧保留那个看起来笨拙简陋的幸运符。得不到的永恒了,得到过的失去了,这是蛇咬住自己的尾巴不停转圈的追逐,求不得,本就是生活最贴切的注脚。

裹着橄榄绿的刺绣披肩,看着一闪一闪的屏幕,守到天边发白。拉开窗帘,赫然发现路灯照亮了清楚落下的雪花,凉夏光着脚,静穆之外仿佛听到遥远的歌声。如花朵般落满了香樟树的雪花兀自散发幽微香气,属于隆冬的芳香,却缓不了没来由的困顿感。凉夏冲了两袋速溶咖啡,早早又出了门。

精神不佳,亦无事情要做,凉夏便趴在办公桌上闭目养神。一杯咖啡放在了她的面前,抬起头,是苏岩,而他自己的手中依然只握着一杯洁净的清水。就像他从不改变的光洁下巴,清淡饮食,日本烟草味道和一成不变的无聊状态。

“谢谢,”凉夏站起身,“我想请年假。”她可不想久而久之变成与他一样呼吸庞大无聊空气的存在。

他点点头,没有问原因,半开玩笑地说,工作没到半年就敢请年假逃跑的你可是第一人。

他说对了,她就是想逃跑,是陡升的厌烦情绪,打定主意即使扣工资也要请下这个假来。

临走时,在电脑屏幕上贴了写着“春去春又回,凉夏再回来”字样的便利贴,便雀跃着挎上包离开了。笑而不答任何同事关于去处的询问。

皆当她是要出远门,其实她只是坐了长途车去了同里,却扎扎实实地在那座尚未得到完全开发的水乡小镇里住了半个月之久。

她偶然在江苏台的旅游节目里看到这个名字,便径自根生在印象里,未尝磨损。跟随老阿婆沿着逼仄楼梯上楼,木板随着沉着脚步发出沉沉声响,明时风雨,至今依旧如晦。愈加贴近耳边的水声,瞬时灌满了身体的每个细微缝隙,某种平稳缓缓抬升起来。

有时夜里落下雪花,她和衣而睡,心满意足。即使这张久远的木床上曾睡过无数狼狈旅人,诞生过或消失过许多生命。

二楼临水的房间,年代太过久远,整体向下倾斜,雕花木床岿然寂静。凉夏每天端着搪瓷脸盆去一楼的小天井打水洗脸,或者趿一双人字拖去明清长街里的公共浴室洗澡。和开旅馆的老两口一起吃饭,阿婆自己会做非常甜糯的芡实糕和青团子,胃肠很不好的凉夏依旧要吞下很多而后用整夜的胃痛去消化这黏腻。

不小心看到苏岩,实在是一场意外。

那一天,凉夏吃了饭沿水散步回来,带着厚重的毛线手套,裹着彩虹一样的披肩,踩着岸边的细碎积雪,水流缓缓,看起来很快乐。

见阿婆家搁在水边的饭桌围了好些人,隔壁副食店的小伙计提着两瓶黄酒嚷嚷着要拜师学艺。而这小小骚动的中心,正是拿着碗筷在变魔术的苏岩。他在人群的罅隙中看到凉夏,同样是震惊的表情——你怎么可以在样近在咫尺的地方。

他看着凉夏,就好像第一次遇见她一样,一个人站在一处暗淡的背景里,有一点寂寞的矜持。

他从桌边起身,向凉夏走过去,她突然问他,“你需要手套吗?”她看到他的双手因变魔术而冻得通红。

在寒冷水乡的冬天里,他们并肩在萧索的傍晚里散步,走过石板路,老街,悬挂灯笼的乌篷船,吱呀吱呀发出腐朽的声音。

苏岩说他是来参加一个表亲的婚礼,“同里的婚俗很有特点,新娘要走过三桥,才能美满一生。明天你跟我来看。”

凉夏不禁想到自己佩的玉石,那里也凝着如斯单纯至极的念想。是否有一天她亦能够怀着父亲当时的心境把这白玉挂上另一个人的胸前。这柔软的心思也只是瞬间的走神,这一桩需要勇气的宣判凉夏忽而觉得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完成。

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在应该最确信无疑爱情的年纪,她的心里竟没有期待。

凉夏坚持送苏岩回家,只是想看一看老宅子。很晚回去,一家人还围坐在桌边,因为喜事喝着酒,吃着小菜,生起炉子将屋子燃得热气充足。

不知道外婆留下的照片里,那幢祖屋,是不是也是这副模样,水墨色的砖瓦,散发经年累月的青苔气味,晕开了一去不回的好时光。

她独自在潮湿的冷夜里走回住处,湿冷长街空无一人,连流水也发不出声响。清冷月光碎在河流上的光芒像黑暗深处开出的一朵一朵洁白花朵,漂流在无人知晓的时刻里。厚重平底鞋踩上积雪的孤独声音,让她想起“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样的诗句来。

就是这样极冷的天气里,婚礼却办得极其热闹,牵动了整个镇子,连被一挂响过一挂的鞭炮声吵醒的凉夏都由心底觉得喜悦。她揉着眼睛拉开窗帘,白色的雪,与红色的纸屑,在偏安的江南一隅,这一切的热闹与悲凉都与同里之外的一切无关。

她裹上披肩下楼去,像进到了旧电影的场景里,人群熙攘,嗅到烟火味道,不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答应带她看婚礼的苏岩。

而在她来不及惶惑的时候就被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苏岩拉住手腕,“人多,跟好我。”

她便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新娘子是传统的凤冠霞帔,单薄旗袍,看不出怕冷的样子,脚上的刺绣缎面布鞋灿烂的红色凉夏很是喜欢。她被苏岩拉着挤在推搡摩擦的人群里,看一场本事不关己的婚礼,突然有些感动。

锣鼓喧天,一切皆不动声色。

3、

从同里回来的路上,凉夏发起高烧,裹着不离身的披肩蜷缩在苏岩的车后座上,脱掉鞋子,厚厚的棉袜有好看的花朵图案,很干净。

苏岩不时从后视镜里注意着病中的女孩,她的样子不仅缺少苦痛,反而很是安逸,仿佛在享受疾病。可他却要小心翼翼,不敢开太快,生怕惊扰她的胃引起呕吐。哦,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在乎过一个人的细枝末节了。

或许,就是在他将她遗失的盒子交还给她的那一刻,之后的种种都已经被写定,他注定要遇到她,并收留她。

凉夏不肯去医院,她弯下腰去穿鞋子,缓缓地系着复杂的鞋带,头发因为虚弱的汗水而黏着在额头与脸颊上,“我回去睡一觉就好了,你回去吧。”

她伸出脚要下车,却被苏岩一弯腰横抱了出来,结结实实地走进无法通车的狭窄巷弄,恍惚间,凉夏以为走到尽头就能看到宽阔的河流与蔓延的天光,她在这幻象里复又睡去,像一枚被厚实的果肉包裹起来的果核。

当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沉,在热气与汗水中转过脸去,见苏岩正坐卧室的窗边,看着稀稀落落的老城灯火,手里颠来倒去玩着一只看起来很古老的军用打火机,银白色,线条繁复刚硬。

她说你可以开窗抽根烟,如果怕影响我。

他摇头把打火机装回口袋里,走到床边,弯下腰,用自己的额头轻轻触碰凉夏满是汗水和乱发的前额,“退烧了,你好了。”

凉夏在黑暗中捕捉到苏岩的眼神,明亮的,带着一些疑虑和决定,像广袤黑夜里唯一的光源,她除了选择飞蛾的姿态,别无他法。

她的唇已经冰凉,而他的唇是温暖的,苏岩低下头去亲吻她,像花朵一样年轻的面庞上咸湿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眼泪,他附在她耳边轻轻说,“跟我回家吧。”

可是家,却总是注定要离开的地方,在凉夏的心里,那才是家的意思,将安全的宝盖换位走之,人便走上了放逐,这是家的动荡。

于是苏岩于凉夏长久的沉默中以为她并不甘愿,然而第二天,他下了班去车库取车,却看见凉夏坐在行李箱上抽着烟等他,他说:“我以为,沉默代表默拒。”

“也可以是默许。”凉夏用力摁灭了烟蒂,拍拍屁股站起来,素面朝天的脸上开出单纯的笑容来。苏岩知道,她是不动声色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那种女孩子,也不会委屈自己。

凉夏带了几件衣服、电脑和那张14岁的照片以及属于外婆的藤编箱子就搬进了苏岩宽敞的大公寓。老城区的房子她并没有退租,她说若你盛气凌人,我亦有家可归,并非赖上你。

苏岩拿起镜框都有些掉漆的照片,说,“凉夏,别人是愈长大眉目间愈沉重,可是现在的你看起来却清朗得多。”

凉夏只是笑,去他嵌一整面墙的书橱里搜罗书出来,躺在柔软的布艺沙发上借着通透的自然光来看。

他有满满的金庸,古龙,梁羽生,他说,凉夏,人年轻的时候没有爱过武侠,就像没有爱过诗歌一样遗憾,没有爱过诗歌,就像没有爱过一个人一样遗憾。

凉夏并不以为意,她说金岳霖用一生做了一件事,爱了一个人,不一样是憾了一世。

苏岩带着些宠溺又无奈的样子揉了揉她软软的头发,“小丫头。”而后抱起她来,在铺着洁净地板的客厅里转起圈来,凉夏闭上眼睛轻轻尖叫起来,在苏岩的肩头用力咬下一口去。

生活好像就这样变得简单无比,上班,上网,躲避同事的目光与苏岩一起回家,偶尔与晋浔聊天,交换生活状态,依旧保持浏览偏僻网站和在网上写心理专栏以及评论的习惯。

而后在苏岩把工作带回家做的夜晚,随着他起伏不定敲击键盘的零碎声响,凉夏就抽一本《雪山飞狐》或者《七剑下天山》来看。只是,一本接着一本,她依旧还是没能够爱起那个快意恩仇的世界。后来,她在这个书架的角落发现一本黑色封皮的叶芝诗选,爱不释手,即刻据为己有。

若对人也有这般的占有欲,那么许多事情一定都会不同。凉夏抽出那本书丢进自己的包里带去公司时,并不及去思考这些。若事后真逐个追究这些隐喻一样的细节,那真是桩桩件件一举一动都平添悲哀,不如不了了之。

只是从此,他们再没有在休息间里不分你我地热烈讨论过工作,每每凉夏在休息间里无所顾忌地看书,抽烟,喝咖啡时,苏岩都是让秘书来把她叫去办公室。而秘书姑娘每每来唤她,脸上都有着仿佛重新得到器重的神采。

她少给过凉夏文件,她有意让她迟过会议,不止一些给凉夏约错过见客户的时间,因为苏岩对凉夏的重用她将许多分内的事情推诿给凉夏,总之她总有足够的空间来施展自己的潦草马虎痴傻天真,这些,凉夏都明白在心。都不是心机深重的女孩子,可是一旦进入到人的世界里,彼此的面目都会变得不太好看。成年人的乐趣大抵也就在于为老不尊了。

凉夏把策划交给苏岩后,分来他的一根烟,稍稍牢骚,人情冷暖。而苏岩早已习惯,只是笑着捏捏她的下巴,“下班我们去青屋。”

青屋的老板看到他们总是眉开眼笑,抱怨越来越不好的生意,惨淡经营,顺便怀念已经过去很远的上个世纪。

凉夏格外喜欢鲷鱼刺身,肠胃对生食的适应能力异常强悍,一片一片蘸上酱油和芥末送进胃里,苏岩便嘲笑她是没有进化的原始内脏。

苏岩放下梅子酒,把钱包递给凉夏,“我去洗手间,你结完账回来我们就走吧。”

苏岩说完站起身,撩开帘子去后堂,凉夏挥手示意老板,打开钱包,看到年轻女孩如花笑靥。那是刻意洗旧的黑白照片,夏天的校服裙呈深灰色,女孩骑着自行车,笑容如蔷薇花朵在岁月深处如期绽放。

如期绽放之后便是尽数凋谢,时序轮转,周而复始,能够凝固下来的也只有那一刻的璀璨。

凉夏凝视着钱夹里的旧片,有些似曾相识,有些无从辨认,几乎忘记老板尴尬地在一旁等着收钱。

“她叫澹苒,我在大学时唯一的女友,上海姑娘。”苏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看着照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一回头,迎接新生时从那个看起来伶俐而聪慧的女孩手里接过行李的情形还是历历。

小琉璃,怎么,会是你呵。凉夏的心忽而有些酸涩,把钱包地还给苏岩,记忆的网如此恢恢,她跋山涉水,逃离时光,兜兜转转竟然还在同一个圈子里,从未走远。

全校的迎新晚会,她在后台给每个演员化妆,为学校省下大笔开支,从而成了每次大型活动的御用造型师。

苏岩是主持人,串场时彼此交换一个笑容,长此以往便心照不宣。而澹苒虽不揽抛头露面的光鲜活计如苏岩般活在台前和诸人的目光里,可她的美是连平凡的校服都无法遮掩的气息,在自由的大学校园里,永远也不乏络绎不绝的追求者。苏岩有心,亦只做静静守护的状态,不开口亦不要求。

在旁人眼里,两人的关系仿佛有意设下的迷局,似是而非。直到校庆时澹苒带病给两百多号演员一一画了妆砰然倒在水磨石地面上,苏岩推开所有人把她抱起来飞快跑向医务室丢下还差十分钟开始的汇演,一桩悬而未决的情事帘幕垂下,结局昭显。

在苏岩心里,或许这就是结局,因而他想当然地以为于澹苒也是如此。毕竟之后的每一天都风平浪静,他们如同每一对自认为特别又千篇一律的情侣一样,看电影,逛街,做短途的旅行,做一些稀松浪漫的事情。而后他毕业,他工作,他对澹苒说等我两三年就可以。澹苒笑而不语,沉默地肯定。

他的工作运出奇地好,一直顺风顺水,从父母处搬出来与其说是为了独立不如说是为了澹苒一周能够骑车来一次,两个人一起做一桌热闹的饭菜。

澹苒有极好的手艺,这一点继承了上海女人的特点,清甜食物也正合苏岩的胃口。晚上他们一起租碟子来看电影,澹苒喜欢鬼片又怕得不得了,有时候看着看着就趴在苏岩身上睡着了。也有时候,澹苒坚持回寝室赶论文,苏岩就陪着她在路边的车站等最后一班公交。

一直到那个夏日里非常闷热的一天,澹苒参加完毕业典礼,冒着滂沱大雨骑着自行车骑过六条街,站在苏岩租住的公寓下大声喊他,一声一声声嘶力竭。

那个整夜雨水未停雷声动魄的晚上,事后回想,不得而知是否是透支掉了所有有关青春的炽热,是为了彼此记住或者就此忘记。他始终记得他抱紧在怀里的仿佛不是澹苒单薄的身体而是一团不断紧缩的空气,抱着抱着就只能抱紧自己。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窗外一小块洁净天空,澹苒已经离开了。

雨过天晴,去夜的影像停留在他心里还被当做是某种打开,可当他伸手拿起传呼机想看时间的时候,却看到澹苒的留言,“我回上海了,珍重。”

苏岩略微有些发懵,开始给澹苒的寝室打电话,一声一声,断了,再打,再断,再打。意识到电话线可能被拔掉之后他扔下电话奔去了学校忘记该是上班的时间了。

他站在澹苒的宿舍楼下一根接一根抽烟,注视每一个拖着行李踉踉跄跄出现以及离开的女生。直到他看到澹苒的室友,女孩惊诧地看着他,“她一早回上海了,你怎么在这。”

这样的迅速与决绝,没有给彼此留下任何机会。

三年前,他为她抛下一整个舞台,三年后,他为她抛下公司的重要谈判几乎被开除。三年前,他们在一起,三年后,他们分开得干脆无比。谁也没有留给谁缓冲片刻伤心的余地。

之后,苏岩始终独身,直到三十而立的现在如凉夏所见被父母催促寻觅结婚对象。这是一个干净男子的履历。苏岩用开车回家的时间絮絮说完给凉夏。

这是小琉璃的性格,凉夏明了,她的决绝从未改变,果断而勇敢,越是深情越是淡薄,也是因此,少年岁月,她才曾经与凉夏相互选择了短暂的同行。

那时候她满含笑意注视着自己与昭阳,思念着英俊的高年级学长,而现在,她们却都爱过或爱着眼前这同一个男人。

凉夏伸出手,分明触碰到苏岩心底一块冷硬的地方,就像他遮蔽在手心里那张黑白照片的质地。其实我们已经不相信了,心底不曾倾尽付出过就已经只余残存的爱情是否真的足够。

对于过往,凉夏选择了沉默,有些真相没有必要说明,有些过去就让他彻底地过去,她转过脸去看车窗外匆匆掠过的街道,小琉璃,你还记得那个喝醉酒的夜晚,你我是否纵使相见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4、

这个爱绿色植物的男人,给她恰到好处的阳光与空气,看她在光线通透的房间里长成清淡而奇诡的盆栽。

凉夏给他伺弄的每一盆花草都画下速写,“这厚厚一本你可以出一本养花经了。”

宽敞的阳台植物因为充足光线而茂盛疯长,栀子,茉莉,吊兰,富贵竹,水竹,玉树,锦添,仙人类,凉夏最喜欢那两盆大龟背,翠绿而宽厚,像龟甲一般,带着久远的沉着意味。

苏岩的外婆在自留地里种了新鲜蔬菜,苏岩会带着凉夏一起去偷摘蔬菜瓜果,或者安静地钓鱼,有时能够吊起肥美的鲤鱼来,他们就拿回公寓蒸来吃。

他们都是没有太多时间学习如何做饭的人,苏岩比凉夏稍好,凉夏则心情好的时候收十屋子,但是很快就继续弄成乱七八糟的样子。苏岩总是揉着她的头发说,“尽会给我添乱的小丫头。”

小丫头,与大她八岁的男子,这一切,恰到好处,温吞如水,而她却往往要与他争执,不明白这淡然生活中的困境与焦躁从何而来,仿佛兽困于牢笼,好吃好喝,却如凌迟。

有时,他对她分析公司的事情,可她听着听着就觉得丧失耐性,踢掉鞋子跳到沙发上,堵上耳朵说,“为什么我已经下班还要去思考那些。”

“那我应该和你说些什么?”苏岩投她以纵容的目光。

可这目光却刺痛凉夏,把手中的书摔在阳台夺门而出,“除了工作我们无话可说么?”

她飞快地下楼,飞快地奔跑,拦了一辆出租车离开,怒气冲冲的样子,看到后视镜里的自己,惊诧了良久。

为什么,与苏岩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变回了困顿的小兽,与他相互顶撞,乐此不疲,消耗精力。

他最终以一个伤口的样子出现在她的面前,让她可以依靠,却无法把心投入。她要小心翼翼不去触碰爱情的伤口,要包裹好自己的孤独,最终,无言以对。

在车上接他的电话,他说,“凉夏,不要任性了。”她挂掉电话直接关机。

她总要比他年轻气盛,固执成性,并非回归一个家庭的正确时刻,或者说来说去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依旧回自己的公寓,在狭小卧室里放低沉的音乐睡觉。内心的周折如何努力都终于无法说给一个爱的人听,沉默在音乐里,用冗长睡眠来解决。这样,连自己也不需要面对。凉夏不知道自己从何时起养成这样习惯。也许是自幼的根深蒂固。

Down by the sally garden;

My love and I did meet;

She beat me take life easy;

as the leaves grow on the tree.

次日苏岩开车接她上班,她不施粉黛看他带着掌控全局般地讨好笑容,细微的无力感就从心底开始一点一点攀爬蔓延,开枝散叶。

他说,周末跟我回家吃饭吧,对她的离家出走习以为常。

她摇头,不去。

“凉夏,就这一次,好不好。就这一次,算是为了我。”苏岩把车停在大厦背后,“你不跟我回家,我怎么形象地向他们描述我要娶一个什么样的女孩?”

嫁娶,凉夏想起同里的那场婚礼,在严冬,仿佛宗教诡异的仪式,可是拿到青天白日之下,依旧是毫不关己的事情。她对着后视镜匆忙补妆,轻描淡写地问他,“那么你能等我一个八年么?”说完便收十了帆布包推开车门。

仿佛只是个无意的问题,又仿佛心里早有答案。

苏岩看着凉夏从后门进了大厅,微微蹙了蹙眉,掉头把车开回了前门,开进地下停车场。

在普遍拒绝办公室恋情的大公司,他们可以叫做顶风作案。任谁也不想,只是论到了你,别无选择。本身,这就是一个不向未来深望的姿态。

苏岩选择凉夏,或许如同一次赌博。比如他运气好,在长久的软磨硬泡之后,凉夏顺从地去见他的父母,以蹲坐的姿势蹲在副驾驶位置上,习惯性对着后视镜化妆。实惠的suki粉色口红,她用食指晕开,说,“苏岩,见你的父母,是出于礼貌,与你所想的婚姻无关,我们早就说好。”

所以,他也有与之对等的背运气,凉夏如意料之中,在饭桌上礼貌周全,但是全然没有任何讨好的意思。于是他只能再寄希望于时间的赌局,相信她只是太年轻,相信时间会改变所有人的所有想法。

“父母做什么工作呀?”

“在新疆建设兵团。”

“怎么跑到杭州来了呢?”

“上学。”

“哦哟,家这么的远的呀。”

“不容易,不容易……”

凉夏埋头吃菜,一句一句回答,所有的道理她都明白,唯独不能说服自己像个傻瓜一样坐在这里。

苏岩在桌子下轻轻捏她温软的手背,他知道她在忍耐,他只能以此来安抚她,也同时安抚自己。

而她知道他的父母并不喜欢她,他们是历了半世的中年人,一眼就看穿了封闭在这个外乡女孩身上散漫不羁又难以控制的危险。

在气氛融洽的道别之后,她听到他的父母在电话里用非常平缓的口吻对苏岩说,“一个从小脱离家庭的女孩对于家庭生活一定有障碍,你若非要坚持,我们不拦你,但有一天你一定会明白。”

苏岩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凉夏笑着玩他车里的烟灰缸,没有听见一般。

这个夜晚,凉夏躺在阳台的摇椅上,笔记本放在肚子上,散发充足热气,很是舒服。网线从屋里长长地拖出来。似乎已经忘记刚刚经历过的难耐场面。

屋内男子也只好强迫自己静心工作,不时回头看看她的慵懒模样。有时觉得这个女孩子的心很深,深潭静水,他永远也猜不明白。可偏偏是喜欢她不声不响存在于这个房间的角落里,存在于他一回头就能够看到的地方,安静又美好。

她噼里啪啦在电脑上欢快敲字,问晋浔,你会等着叶迦好起来么,你能心甘情愿地等多久。

晋浔发过来一个笑脸,你没有选择做心理医生是正确的,在事情没有开始的时候你就不抱任何信心。叶迦的心理已经慢慢恢复过来了,医生说只要自己有想要正常快乐的愿望就能够好起来。只是神经损伤很难修复,癫痫还是随时发作。虽然她一直写书也小有了些名气,那是因为我在,我是她最后的退路。若我不照顾她,她这个样子这辈子还能有什么希望遇上所谓童话。

若爱变成单纯的照顾与承担是否也可悲?而这只是她心里一个默默的问题,并没有打在屏幕上。她知道这对晋浔和叶迦来说都是一个过分的问题。她也只回了一个笑脸。

晋浔说的没错,她从来都不去信任一个人与一件事的善终,似乎一切顺理成章就要一直黯淡下去。

“她还记得在杭州的那些日子么?”

“她记得那场雪,记得那些无法填补的记忆的空白。”

凉夏也记得那场世纪末的大雪,在仿佛隔绝的鸣山,连片白房昏沉阳光,雪一直下,不停下,就像不会再天晴一样。

然而,世纪末的预言没有应验,天空总是要放晴。

苏岩工作的间隙提了水壶来阳台浇花。他拍拍凉夏的脑袋,“屋里去,我浇花了。”

凉夏抱起电脑,光着脚跑回客厅的茶几前把电脑咣当放下,盘腿就坐在地板上。

苏岩把拖鞋给她踢进来,“还是改不掉。”

“习惯了。”凉夏丝毫没有要听进去的意思,纵然苏岩总是反复告诉她不要光着脚,寒气太重,“苏岩,买两盆蝴蝶兰来养吧。”

“那样的花很不容易养活,养活了也未必开花。”

“那我好养么?你怎么知道我就比一盆蝴蝶兰好养?”凉夏合上电脑,靠在沙发上向后仰着伸懒腰。微微闭上眼睛的瞬间,分明看见凌乱的院子,支脉清晰的蝴蝶兰,开出硕大洁白的花朵来。

苏岩笑着摇头,不与之计较。

而凉夏看着他的神情,从心底就泄了气,仿佛是没有犯错却被逼着承认错误的孩童,百口莫辩,委屈不已。她合上电脑,踩上拖鞋晃晃悠悠打开门,心想以后若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定不会这样对待她。

“去哪?”

“拿晚报!”

懒得去拉楼道里的灯,摸着黑下楼。

对黑暗的恐惧往往来源于模煳引发的想象,因而如凉夏这般夜盲,什么也看不见,就不会有对恐惧的幻想。她在黑暗中只能问自己,为什么面对苏岩,心里的爱情就变得无力起来,总是话到嘴边吞咽回去,虽然本身就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殊不知,时间本身就是一切裂痕的始作俑者,大过任何人为的力量。

走出楼道口,险些踏上一只活物,是掉落在地上不知死活的蝙蝠。黑漆漆的一团被同样的夜色包裹。凉夏取出信箱里的报纸,又看了一眼这暗地的生物,你死的时候,也会有悲伤和痛苦么?

楼道里的灯渐次亮了起来,凉夏抬起头,苏岩趴在四楼的栏杆上对她微笑,“真是奇怪,记性这么差工作丢三落四的人怎么就偏偏不会把取报纸的事情忘掉。”

凉夏不言语,飞快跑上楼,那个楼上的笑容,此刻张扬着一种归宿。

幼年独自在家,总是从床下翻出陈年的旧刊与旧报,并不看内容,只哗哗地翻过去,好像时光就能够在手中被历历数尽。生活的质感就是手里拿着的报纸,纷纷攘攘,乱七八糟,正面严肃,反面傻笑。

苏岩没有时间看报纸,因而总是每天吃早饭的时候,凉夏蹲坐在餐桌边,铺着报纸大声念给苏岩,苏岩把抹上花生酱的吐司塞进她嘴里,催促她要迟到了。

日日如此,时光平缓前驱,可能即使不小心绊住了石头也跌不出这周而复始的场景。吃饭,上班,躲避同事的目光,各自忙碌看书,一些说不出的话道不明的别扭。这是毫不犹豫要肯定的好时光,有朝一日它沉淀在记忆里,一定也像早晨下楼时扑面而来的阳光,是轻暖的白色,薄薄的烟火气味。

5、

有一天,苏岩突然回过头,对仰面躺在沙发上,把两条腿高高敲在墙上的凉夏说,“我们抽两天出去玩吧。你是不是快要闷坏了。”

凉夏把书盖在脸上,好像是,他们连散步都很少一起,总是她独自在小区里晃悠,逗弄不相识的孩子与流浪猫。他总是很忙,连下班的时间也要自觉被工作买断,凉夏永远也理解不了那样的心甘情愿。

隔着有些年头的书页,她点点头。

于是周末,他们坐了长途车去苏州,背着简单的双肩包,各自握一瓶水。车上的小电视放着无聊的港产片,一车厢的人都渐渐昏昏欲睡。

而凉夏的精神却出奇的好,她说每当要去一个新的地方,在出发的瞬间,心里总是充满了欢喜。苏岩摇摇头,带着宠溺的神色把凉夏的脑袋揽过来,轻轻抵在颔下。

在苏州园林的时候,苏岩拿着相机给凉夏照相,凉夏对着相机恍惚了一下,笑得很是不自然,她说我实在不适合拍照,破坏这里的好景色了。

然而调皮如她,趁着管理人员不备,坐在正厅的太师椅上作威作福,对着苏岩偷乐,路过围观的孩子也纷纷拖着父母的手要效仿她,直到她被管理员呼喝下来。

可是苏岩看着她,心里突然有些许难受,那是爱情之外的东西,仿佛是对待幼小女儿的感情,放了假带她出来玩,拉起她的手走过流觞曲水,水榭楼阁。

于是他突然提议去苏州乐园,这本不在他们之前计划好的行程内。

凉夏说你童心大发?苏岩点头称是。

于是他们放弃之前想好的文艺气息旺盛的古朴之旅,奔赴充斥尖叫与兴奋的苏州乐园。漫天的氢气球,彩带,凉夏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嘴角在自然地呈向上状态。

悬挂式过山车从凉夏与苏岩的头顶疾速掠过,成片的惊叫排山倒海地压过来,苏岩拿询问的眼光看凉夏,凉夏吸了口冷气,“活得好好的,干吗找虐。”

后来对于苏州乐园的唯一记忆就是那场4D电影,是科教题材,时而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时而地震海啸岩浆喷涌,时而蛇鼠成灾,凉夏只觉得腿边发毛好像被无数只老鼠蹭过了一般。只是这过分真实的感觉让凉夏略微上瘾,半躺着,看天塌地陷,自己全身而退,于是连连看了三场才罢休。

住在热闹市区黑瓦白墙的仿古旅馆,凉夏坐在窗台上分了苏岩的烟来抽,把脚上的人字拖甩到地板上,夜里的公路,住宅楼,灯笼以及霓虹,凉夏贴着玻璃,好像在看另一个世界。

苏岩说,等有时间了,我们去更远的地方,还是要常常出来走一走。

“唔,好。”

可是他们都忘了,一成不变的突然转变,便是生活陡然折断的开始。就像,他们出离日常生活偶遇在同里,成全了两个人的一段时日,而这唯一的一次短途旅行,却成了这段时光最后的收尾。

戛然而止,甚至来不及手忙脚乱。

如果九十年代的通讯能和今天一样便捷,如果昭阳没有和凉夏相互走失在时间里,那么当昭阳端着相机事隔11年再走出杭州站时,一定能够认出不小心拖着行李匆匆撞到他的凉夏。

那个瞬间是那么快,他们再次淹没在人群中,来不及反应。

可是一年与瞬间的快慢又有多大的区别?24岁,凉夏带着一本枕边书,再次对生活叛逃。

那是从苏州回来的星期一,午休时间,凉夏挂上工作牌准备去楼下的甜点店买面包和咖啡,苏岩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

这一拍稍稍有些用力,凉夏抬起头,看到苏岩有些暗沉和为难的神色。她把工作牌放回电脑键盘上,跟着苏岩进了人事经理办公室。

凉夏看到经理推给她的图片,就明白了一切。她和苏岩手牵手,在长途汽车站。被同事拍下,一切不言而喻。

就像小时候,那个举手告发她在书上乱涂乱画的女孩,她本能地知道这样做她会得到老师的表扬而凉夏则会因此受惩罚,何况是这样竞争激烈的环境。因而凉夏连追究好事者的心情都没有分毫。

她扭头看苏岩,苏岩掏出一根烟点着,低着头不说话,勾勒出一道面色凝重的侧脸。

短暂的无声之后,凉夏笑了一下,说,“我马上就去打辞职报告。”说完转身走出了经理办公室。那一刻,她感谢苏岩的沉默,感谢他没有说出“我辞职也可以”这样的话。而他连说也没有说,这,就是他的底线么?

在她飞快地打辞职报告的过程中,苏岩不停地在ICQ上同她说话,凉夏知道他会说些什么,于是一条也没有看,把只有两行字的报告打印出来,关掉了电脑。

同事们不明所以地目睹她收十东西,目送她离开办公室。没有只言词组,没有做作地对每个人微笑。这些目光中,当然也包括苏岩,站在自己办公室的门边,看着凉夏离开在自动门外,想起她让他买的蝴蝶兰,独立而耿直,每个花朵都随时能够飞走,想起父母说起的话,此刻他将之证明,让自己看到。

凉夏抱着牛皮纸箱走出大厦时,忽而不知道手里这堆东西还有什么用?于是索性都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站,拍了拍手,顿觉轻松。

阳光铺天盖地,让一个人心底不想被看到的真相一览无余。其实有诸多合理的解释能够让这件事情变成不值一提的小插曲,可惜,她是凉夏,既然看到真相,怎能依旧闭目前驱。即使路旁开满花朵,朵朵都摇曳所谓幸福。

四楼旅行社的临时小员工在楼前派发宣传单,凉夏接了过来,北京五日游。旅行?凉夏把传单折起来塞进口袋里。有钱有闲,还有等待疏通的心情,看起来仿佛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是回来之后呢?继续装作无事一般在一起,让他来养活自己,怡然自得,还是各自生活呼吸同一个城市的湿润空气不期而遇,问一声好?凉夏依旧是不禁笑起来。

她从来不相信旅途能够重建什么,你总要再回你日常的一切琐碎中来,坐在废墟中慢慢变成它的一部分。

凉夏去苏岩的公寓收十了自己本就不多的东西,把钥匙放在茶几上,带上门离开。

她有些时日没有回过自己的小公寓了,果然暴风雨之前总是过分的平静,电荷与气流就在平静中汹涌堆积。

凉夏用了整个下午打扫覆了一层浮灰的房间,把洗好的床单、被罩、桌布一一夹起来晾在窄小的阳台。

在她做好这一切的时候,苏岩敲响了她的门,依旧是那一句,“凉夏,不要任性了,跟我回家,听我说。”

她拿起手机来打给门外的他,“是我,原谅我还是不能接受这样的爱情。”

“我们都不是少不更事的年纪了,你不是,我更不是。我知道你明白的。”

明白不代表能够说服自己接受,从心底开始厌恶自己的执拗。只要她打开门,一切都可以兜转复原,不落痕迹。可是想起他低下头的沉默,心里便生出不可理喻的恐惧来,她说,“可是苏岩,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你还会放弃我。”而后挂断电话。

苏岩沉默在了门外。凉夏听到他缓缓下楼的声音,他走过窗下的声音,他发动发动机的声音。她转向阳台,挂满了五彩斑斓的布帘,遮挡了她去看他的视线。

那一晚,她没有东西可盖,蜷在床上,半夜还是被冷醒,翻了个身,却再一次蓦然瞥见午夜绝美的月光。就像15岁的深夜,她在昭阳的窗外,是一样的出奇清朗的月轮。她想起此前在书店买到的几米的绘本,那时他还没有那样的有名,那时他还躺在病床上画画,那时他说,我总是在最深的绝望里看见最美的风景。

翻来覆去不能成眠,凉夏还是爬起来开了电脑上网。

刚登上ICQ晋浔就跳了出来,“怎么这么晚出现?”

“睡不着,看月光,听风吹。你呢?”

“赶工作,太忙,人手不够。”

“不如我去啊,今天刚辞职。”

本是凉夏一句无心的玩笑,却没有想到晋浔沉默了半分钟,打出来一行字,“好,你来。”

“真的?”

“真的。”

凉夏对着屏幕,摸出塞在口袋里的那张宣传单。皱皱巴巴地铺开,故宫,天坛,中轴线,还有唐朝乐队呐喊过的永远的钟鼓楼,以及北方高远而辽阔的天空。好像又回到那个初三的早晨,许多年过去了,她依然是少年的赤子之心,黛瓦灰墙,也许,她真的可以就此离开,远去北京。

是快要在时光缓流中被自己遗忘的天性,离开的偏执,在遮蔽过久之后总要自行寻找出口。离开与新的开始并不能创建起等价关系,在她背上一个包离开故乡时就已经明白。不过是以一个郑重的姿态奔赴一个毫无差别的抵达。也正因如此,离开成为她面对困境时所能做出的最轻易的决定。

离开总比面对要容易。没有错,她任性,她从未长大。

原来她相信的依旧是爱一个人的执着与等待,万水千山,你总要再寻我回来,这是爱。

带上卧室的门时,静静环视,这是一个不自觉的动作,做一个不自知的了断。那个许多个深夜在这狭小空间里光脚坐在地板上看天光沉落,写字、阅读、无所事事的女孩不见了。她现在要走了,山高水远。

犹豫了一下走回床边,抽出枕头下的叶芝诗选,塞进随身的背包里。桌上的塑料闹钟走到十二点,秒针咿咿呀呀,在将来的某个瞬间它会突然停止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

出租车载她再经过西湖边时,凉夏好像突然明白了彼时澹苒的心情,没有能够长过时光的爱情,没有能够屈就现实的可能,快,是对彼此最大的恩惠。

于是,这个2007年的初秋,凉夏在杭州的火车站与昭阳擦身而过,就像经过身边的每一个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