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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回不去的故乡 没用的桂荣

01

桂荣醒来时,屋内已经照进了微弱的光,隐约能分清墙壁和床的位置。她侧身看向窗外,这会儿五更快过了。外面传来的几声鸡鸣犬叫,提醒她时间确实不早了。这个时节还在农历二月,北方的寒冬没有正式过去,冷不丁就是一场雨雪。桂荣坐起来,把昨晚脱下盖在被子上的棉袄披在肩上,她没有离开被窝。

房间还是冷的,空调挂在墙上,也没有开。桂荣抬头看了眼这台微微泛黄的空调,记得还是3年前,她男人李建成花了3000元钱,从镇上扛回来的。当初买这空调也是迫于无奈。大女儿自从嫁到外地,逢年过节才能带着女婿和外孙女回来一趟。每回走进屋内,夏天热得直冒汗,冬天冷得打哆嗦。不出三日,外孙女脸上不是痱子就是冻疮,小孩子觉得来乡下好玩,乐呵呵也不在意。但沉闷的女婿还是看在眼里、热在身上、记在心里了。桂荣跟李建成一商量,还是去搬一台回来吧。

这空调也就过年那几天吹上几日,夏天三十八九摄氏度的高温,桂荣和建成也舍不得开。“真是的,这空调真费电!”建成热得直骂娘。跟以前一样,每年夏天,两人还是吹着电风扇过来的。热风呼呼送到身上,吹得人头昏脑涨。一晚上要热醒几回。早上醒来发现头发湿了,黏稠的汗液已变成碎盐块。

桂荣把棉袄穿了起来,还是没有下床,她摸黑打开床边的灯开关,房间立马亮起来。看到桌子上是她昨天准备的行李,不禁陷入了沉思。从前的几十年,都是她送别亲人离家,今天这些包裹,却是给自己准备的。

她想到孩子们过完年陆续离开,走时她还挨个塞了几大包东西。是她熬了几个晚上做的藕饼、肉包、豆沙包、米糕,还有咸菜干、油炸秋刀鱼,就连大米、麦子她都想往孩子那里送。

小女儿最调皮,每回桂荣在她临走时塞给她,她都一脸不耐烦,连连称:“阿妈!这些都有的!不用带!买得到!太麻烦了!”桂荣担心孩子在外面吃不饱,吃不到家里的特产,或是外面的物价太高了,买东西贵,她恨不得把家里能吃的都给孩子带走。几个孩子也是半推半就,勉强带走一些。

只有小女儿会把这些东西偷偷塞到被窝里。以前小女儿读书时住校,临走时都会来这么一出。今年初五那天,小女儿回去上班,提着行李要走时,桂荣掀开床上的被子,果然看到刚刚装的东西全部在这里。当场被抓到,小女儿哭笑不得,只好带上。“阿妈,你太狡猾咧!”女儿故意怪嗔道。“带着咯,外面贵。”桂荣一边笑着一边把袋子装进女儿的行李箱。

想到这里,桂荣在心里乐呵着。有孩子在身边,终归是有着落的。她打算起床收拾下,把昨天整理好的食物,等会儿一起带上车。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可以说是她活了58年来最特别的一天,因为她要去外地了,去找她的孩子们,去过另一种生活。她鼓足了勇气,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桂荣做这个决定并不是仓促的,可以说她这一生都在准备着。

02

年前她还在镇上的派出所里做饭,这份工作她一干就是十年。她摸准了所有人的口味,所里十七八个干事,从所长、书记到大队长、联防队长,甚至连记账的会计,谁爱吃辣,谁喜欢吃鸭肉,谁不爱吃香菜,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连每个人专属的盛饭的碗,她洗完后,都能摆在正确的位置上。

她做这份工作时,才48岁,所里会计每天给她100元菜金钱,随便她买什么,保证三餐有肉、每餐不少于5个菜即可。她每天5点起床,骑着车去派出所旁边的集市上买菜,天还没大亮,她就把粥煮上了。

因为她踏实肯干,终于说服了局长,让她男人李建成进局里做门卫,辅助做后勤,每天洗洗厕所。两人拿着一样的工资,10年内,从500元涨到800元,中秋、春节还能收到月饼和粮油,也算过得下去。

平时村里谁家办户口、换身份证,找到建成插个队。“没问题,小事,明天就让你家办。”一向没什么本事和追求的建成,接过对方送来的烟,许诺道。因为这层关系,建成自然是喜欢这份工作的。在所里轻松,在村里有面子,偶尔还能捞一把肥水,他干得比桂荣更起劲。

只是去年年底,镇上派出所搬到隔壁镇去了,两镇合并。所长让建成继续过去帮忙,偏偏没提桂荣。桂荣急了,赶紧把去年春节二女儿送给她的好烟好酒拿出来。

她一上班就举着烟酒对所长说:“所长,你就要走了,这么多年多亏你照顾了。哦……那边所里有人做饭吗?”

所长自是明白她的意思,没当场给答复,收下礼物,只是说:“哎呀,你有心了,我帮你问问。”

最后的结果是:那边镇上已经有人做饭,不需要桂荣了。

她听到后,也没有太过失落。管十几个人三餐的活儿确实让她厌倦了。她早就想过停下来不做了,为了这个活儿,她起早贪黑,身体上的毛病也越来越多。几个孩子也早就劝她:别忙了,该休息了。休息倒不至于,她觉得自己还年轻,几个孩子还没成家,她不能停下。她打算再去找工作,最好去外面找。

不知道为什么,忙着忙着就一辈子了。早些年希望几个孩子能吃饱饭、能读上书,她什么活儿都做过。除了家里几亩地,她还去过别的县镇给庄稼主拾花生。农忙时忙完家里的,她立马跑去别人家地里栽稻子。一天插秧一亩,赚个百八十元钱。她也做过轻便的绣花活儿,但不怎么赚钱,一天最多绣10个,一个2毛钱,还是挑着灯干的。

后来她年纪大了,视力下降,连穿根针都困难;腰也不行了,插秧这种活也做不了两小时。所里做饭的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每个月的菜金预算里,她总能省下百八十元,勉强每月也能到手过千,现在去哪里找这活儿呢?

桂荣觉得自己是闲不住的,虽然现在几个孩子都成人了,不用她操心,偶尔年底还能收到几个孩子给的三五千元。但除了大女儿,二女儿和小女儿两个都还没结婚,最下面还有个大学毕业刚半年的儿子。女儿的嫁妆钱,儿子在外面买房子的首付钱,怎么说也要拿出几十万元。

她心里明白,她跟建成苦了一辈子,也就这几年才攒下点钱。就这样闲在家里休息,怎么可以呢!一年少赚两万元呢!不行的,要继续出去找活儿做。

她打电话给昨天联系好的大巴车司机。这手机还是二女儿前年买给她的老年机。女儿为了方便她拨电话,把家里几个人的手机号编成代码,她想打大女儿,就长按“1”键,打给三女儿就按“3”键,打给李建成就按“0”键。

此时她已经穿好衣服。怕路上冷,她里面专门多穿了一件保暖内衣,下身穿了两条裤子。她被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像个臃肿的肉粽,行动缓慢。她轻轻推开门,一阵寒气袭来,赶紧又关上。她透过门上的玻璃看着外面,这会儿天已经微微泛着光。

往常她就是这样一个人站在这个院子里。到人生的最后,她发现自己的使命就是热切准备着每个孩子的归来,然后再隆重地送她们一个个离开。

每次孩子的车一走,热热闹闹的家里空余两个老人,寂寞极了。往院子里一走,只有影子跟着自己,偶尔狗会在她腿边跑来跑去。

桂荣回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时钟,五点半,可以出发了。她把两扇门全部打开,然后把昨晚打好的包放到外面电瓶车上。风有点大,头上的围巾被吹开,她也管不了。电瓶车后面放了吃的,前面放着她的衣物。

她想好了,这次出去,一年回来一次。东西准备妥当,她把房间里的灯关掉,门也锁上。家里的狗又围着她转悠,她突生厌恶。想到自己马上就可以告别这个地方,她想跟所有的一切划清界限。

03

与其说桂荣恨这个地方,不如说桂荣恨这里的人,就是她的丈夫李建成。李建成,这辈子做不了大事,这是她嫁给他以后就明白的事儿。既不能吃苦赚大钱,也不能温柔待她。

每回李建成跟村里的人组队出去打工,干不到3个月准自己一个人回来。把被子往家里地上一扔,不骂个三天三夜不消停。骂工头、骂老婆、骂孩子,骂到最后没东西骂了就自己闭嘴。

后来桂荣让李建成出去收收废品,赚的钱都被他打牌输光了。他在离家30千米的地方收破烂,一个月回来一次,偶尔给家里孩子带上收来的破旧玩具,牌运好的时候他回来能给家里二三十元钱。每次他一回来,家里跟过年似的。几个孩子高兴地满院子跑,桂荣拿着他给的钱,去小店买上两斤肉,炒几个菜,一家人欢欢喜喜吃着聊着笑着。

她看孩子和丈夫都高兴,虽然没赚到什么大钱,但全家都和和气气的,也不说什么。

可李建成终究是无用之人,喝酒打牌,输了钱,等第二天醒来,发现收破烂的三轮车也被偷了。交不起房租,他只能回家来,继续骂人,骂房东、骂小偷、骂老婆、骂孩子。

后来他去镇上小学当门卫,干着干着被桂荣找到了派出所里。所里的工作是稳定,可他好赌的毛病并没有减轻。镇上几家打牌的小屋,他经常光顾。多数时候他会站在边上“相相眼”,因为碎嘴,他非要透露信息给别人。他站在谁的旁边,谁就倒霉。长此以往,三家棋牌室,都被他得罪光了。大家看到他来了,就把牌藏得严严实实的。

偶尔他帮桂荣买菜,身上落下一些零钱,就往牌桌上送,“押小宝”。他的牌品是很差的,输钱乃家常便饭。每次桂荣发现他又去赌钱了,就骂他。李建成自是不让,硬说没有。后来只要李建成身上带着钱,不管多少,桂荣总会盯着他。给他打几十个电话,问他在哪儿,如果电话那头是嗡嗡吵闹声,她就明白李建成又跑去送钱了。

04

桂荣骑着电瓶车。这条走了几十年的通往镇上的路,她是看一次少一次了。这时候的村庄还是寂静的,路两边能听到河里的虫叫,树上的枝叶在风中摇动着,桂荣的心情突然愉悦起来。她感谢李建成除夕那次的赌博,是那天发生的事情,让她彻底决定离开了。

年前的除夕,她跟小女儿去镇上洗澡。家里没有热水器,只能一个月来澡堂一回。洗好以后,她跟女儿的头发都湿漉漉的,脸蛋也红红的,澡堂里面太闷了。她们出来后,桂荣打了个电话给李建成,让他带两斤韭菜回家,晚上包饺子初一吃。打了两次,没人接,第三次拨通后,电话那头又传来轻微的吵闹声。她二话不说,开着电瓶车赶紧冲到派出所旁边的棋牌室。

车子停在了派出所门口,她立马跑起来。桂荣自从上了50岁,很少跑步。常年身体不适,泡在药罐子里的老年人的动作都是迟缓的。因为做事慢,李建成没少骂她。而她突然加快的脚步,一时间让人忘了她是个病人。小女儿跟在后面,追不上她。

等小女儿到了棋牌室,桂荣和建成扭打在一起。两人极力要冲上去捶打对方,但都被边上的人拉着。建成脸上的抓痕流着血。

“你个没良心的,又来赌钱!”

“你眼瞎了,我没赌!”

“我看见你往上面扔的,3张100元!”

“瞎说八道,你神经吧!”

“你做了还不让说啊,我苦了一辈子省了一辈子,十几元钱一件衣服都舍不得买,你倒好,几分钟几百元就没了!”

“你嚼蛆!冤枉我一辈子了!”

“我冤枉你,你让大家做证,刚才我在门后看了你几分钟,你那手里塞的钱我看得清清楚楚!”

“二娘啊,你也是的,大过年的,让二爷玩几把又怎样了,真是的。”旁边年轻的男人劝着。

“你懂个屁,是你跟他过日子吗?我这辈子都毁在这个人手上了。你们这些人吃喝嫖赌,我不知道啊?你给我过来,我打死你,一起过不到明天!”

桂荣说到最后声音都哑了,她从来没这样气过。她想把耽误她一辈子的李建成打醒,可打醒了又有什么用呢?一辈子都快结束了。桂荣一次次说过自己瞎了眼嫁给他,跟着他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她看着眼前这个脸上流着血的小老头,气汹汹地瞪着自己。曾经他也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啊,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的年老与落魄使得桂荣看到了自己。她越想越气,越气越悲伤,开始流眼泪。

小女儿见状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抱住要挣脱的桂荣。桂荣的力气太大了,小女儿从来没遇到过她这样有力气的时刻,她一方面觉得除夕本该是大家热热闹闹等待新年的时候,来看看小牌也无可厚非,但父亲要往上面扔几张百元大钞,确实有点过分。

她母亲现在发了疯似的要去打父亲,她一边用力抱紧母亲,一边催促着父亲赶紧离开这里。父亲骂骂咧咧逃开了,桂荣嘴里不停,边骂边哭。小女儿抱得越紧,桂荣骂得越狠。

“这辈子全毁在这狗×的身上了!”桂荣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她大声叫着、哭着,不管不顾。

是啊,这辈子确实太委屈了。以前年轻时,到家里来提亲的几个男人,都比李建成条件好。有个在市区当医生的,也有一个开门面做生意的,当时她年轻气盛,还是嫁给了读过几天书的李建成。桂荣没读过书,自小仰慕读书人。谁知嫁过去以后,吃了上顿没下顿,一直拉扯着几个孩子。而当初那个医生和开门面的,已经在市区买了几套房子。一步错,步步错。她骂着他,也像是在骂当初瞎了眼的自己。

05

因为“除夕赌钱”事件,桂荣坚定了离开这里的想法,这次出来,她是偷偷瞒着李建成的。

她专门选了李建成在派出所值班的这晚。他每次值班,都要睡在所里,到第二天中午才回。桂荣心里明白,李建成是不会让她走的。他会让她在家附近找个活干干。在跟李建成这场长达30多年的婚姻里,她一直扮演着一个长期受辱的软弱无能的家庭妇女形象。

春节刚过,李建成就给她找活干。就是前几天,李建成让她去镇上中学食堂做饭,她去了一天就不干了。她一站进那个厨房间,厌恶之感油然而生,这样熟悉的环境她待10年了,每天买菜,洗菜,切菜,炒菜,重复性的工序让她觉得自己的人生是没有价值的,还要继续熬下个10年吗?

回到家后,李建成骂了她一晚上“没用的东西”。

“我有用也不找你啊。”桂荣坐在凳子上,跟他僵持不下,说完她更伤感,这句话是说她确实是没用的人。

第二天,李建成让她去邻镇一个卖大饼的人家帮忙烙饼。从早上6点半到晚上6点半,连干12小时,一天50元钱。揉面、做饼、烙饼,三个活都是她的。每当她把两百个大饼烙完,还要帮这家理理、洗洗明天做饼馅儿的菜。

半个月后,店家结清了桂荣的工钱,跟她说暂时不做饼了,不用来上班了。李建成一气之下,又骂她没用:“人家是嫌你干活慢啊,你做事怎么这样磨磨叽叽的,到底还能做什么?”说完又加了一句:“没用的东西。”因为李建成那张恶毒的嘴,桂荣每天烧香时都要为他祷告下,祈祷菩萨神仙们原谅这个无知的罪人。

总算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骂她一辈子的人。桂荣已经到了镇上,她看到往上海的大巴车停在十字路口。她不是第一次坐长途大巴车,以前大女儿生孩子的时候,她就是坐这样的车过去的,路上花了她5小时。还有一回二女儿骨折,她也是坐着这种大巴车,过去陪了她一段时间。

她不喜欢坐这种车,空间狭小太过拥挤,伸伸胳膊伸伸腿都困难,里面什么味道都有,泡面、辣条、脚臭。声音也很嘈杂,车内的电视放着早就落伍的歌,旁边的孩子一会儿哭一会儿闹的,嗡嗡个不停。但不喜欢坐也要坐,谁让她不会自己买火车票。

她上车后,找了靠窗的座位坐下来,车前面有个计时器,红红的数字显示6:02。才6点,这时候天已经亮得差不多了。

她看着熟悉的街道,几家早餐店已经开门做生意了。高高的蒸笼冒着热气,店里40来岁的男人开始忙活着。桂荣以前经常光顾这里,派出所里谁要吃包子,她就去买。

男人抬头看了看前方,桂荣吓得赶紧把头往后仰,并顺势拉了拉窗帘。她怕别人认出她,她只想一个人默默离开。

车子发动了,桂荣扫视四周,差不多坐满三分之一的人。

“大新年都过了,淡季。”司机师傅跟后排的女人聊着天。女人占了两个座,人坐在靠窗的座位,包放在走道的位置。

6点半,准时发车。车子开始动起来,越动越快,直到离开了镇上,离开了县城,上了高速。桂荣一直躲在窗帘后面,盯着外面熟悉的一切渐渐走远。

她回过头来躺在椅子上,心想:总算离开这里了。

06

车子在下午2点20分到了上海南站。

下车之前,桂荣掏出手机准备打个电话。她的大女儿在无锡,老二和老三在上海,唯一的宝贝儿子在南京。

桂荣一想到这里,一种长久笼罩着她的悲伤情绪又升了起来。别人家的孩子,一到20出头就赶紧结婚生子,一家几口人扎根在老家,有事没事还能聚聚。她的孩子啊,一个一个的,读完大学已经二十多岁了,还分散到全国各地工作。这就如同她身上的几块肉掉下来,还滚到了自己够不到的地方。

她最终还是打给了小女儿老三。

“你现在有空吗?来上海南站接我吧,我来上海打工了。”

“什么啊,真的假的?开玩笑?”

“是真的,汽车停在南站了,你快来!”

“哎呀,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这正忙着呢,我问下二姐。”

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接到李建成的电话。

“你怎么去外面也不说一声啊。”

“跟你说有什么用!你就知道赌钱!”

“你脑子坏了,我赌什么赌!”

“你是没法赌了!家里的钱,前两天都被我存进银行了,你提不出来。我也没有零钱给你了。你的工资是给儿子买房的,要不要拿去赌钱,你自己想清楚!”

“疯了你!”

李建成骂骂咧咧挂了电话,桂荣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说完像是出了一口恶气,心情瞬间愉悦了很多。倘若在他面前,她断不敢这么说的。

她的二女儿在电话里跟她要了具体地址,让她坐在车站外面等她。二女儿开着车将她送到了住处。当桂荣爬上没有电梯的7楼时,两条腿直发酸,头晕乎乎的,呼吸也变得急促。她很久没这样运动了,除了除夕那天去抓赌博的李建成。

二女儿跟她讲:“你在这里住上几天,赶紧回家去吧。”

桂荣一听就急了:“说空哦!我过来就没想过回去,我要在这里打工咧。”

“打工?你看你那身体,病病歪歪的,不给我们花钱就好了。”

“我身体好着呢,不碍事。”

“缺你那点钱吗?一个月赚个千把块,身体要是有什么闪失,医药费都不够的。你就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吧。”

“哎哎哎,我不回去。”

桂荣知道,孩子们不希望她出来,春节时每个人都给她灌输了这个思想。但她想着,如果真的来了,他们不会赶她走的。女儿嘴上虽这样说,但心里还是愿意接受她的。

她的要求也不高,上海这么大,总有她这个老太婆一个立身之地。她想在女儿家附近找家饭店,做做杂活儿,拖地洗盘子这种事,总可以做的。反正比窝在老家好,她坚定着这个信念,几乎是逃似的来到了这里。

07

老二上班去了,她一个人站在老二的厨房里。房子不大,女儿一直独居。二女儿16岁就辍学来外面打工,先是在苏南转悠了一圈,后来稳定在上海,也是什么杂活累活都做过。

关于她辍学的原因,一直有两个版本的说法。在老二看来,当初她下面还有弟弟妹妹读书,家里经济条件着实困难,被逼无奈,只好从学校下来了。

而在桂荣看来,二女儿辍学那段时间,家里条件是不大好,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老二太不争气了。她跟建成早就跟几个孩子说了:“你们谁成绩好,就让谁上学。”桂荣清楚地记得,当年二女儿在镇上中学读书,成绩不太好。

有一天班主任还找到了家里,那天下着大雨,泥泞不堪,班主任几乎是推着车子过来的。到家里,班主任都没有进屋,直接跟她说:“你家这孩子谈恋爱啊,跟隔壁庄上人家的小男孩,上课期间还跑到敬老院去看电视了,你当家长的好好管管啊。”这是桂荣不让她读书最主要的原因。

“胡说,明明是你们偏心小的。”每回提到这件事,二女儿就反驳道,也不知是真的在乎还是玩笑话。她辍学后在外面打工,谈了个对象,也分手了。到现在一直单着,都34岁了,也不结婚。桂荣对几个孩子的焦虑,一半被老二占去了,什么时候老二结了婚,估计她立马闭上眼睛都是开心的。

看着女儿的房间,放在洗水池里的锅碗还是脏兮兮的,至少是一周前的。碗上的污渍黏黏糊糊的,生出一股怪味。她开着水龙头,水潺潺而下,她把锅碗洗了3遍,放到边上的橱柜里。

锅台下面塑料袋里装着两根莴苣和一个土豆,她看到柜子上还剩下几个鸡蛋。想着为老二炒两个菜,莴苣炒鸡蛋、酸辣土豆丝。她边切莴苣边想到以前在派出所里给别人做饭,那时候是带着压力的,做菜只是一个在有限时间内必须完成的任务罢了。而现在却不同,她想着亲自为老二做上两口饭菜。一个人在外面这么多年,什么都自己扛着。

等菜做好后,她打电话给老二。老二电话那头闹哄哄的,没大听清她说什么。

“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吃饭?吃——饭——”桂荣刻意把最后两字拉长,音调提高。

“哦,你怎么做饭啦!还想带你今晚出去吃呢!”老二也在电话那头喊着。

“别说啦,你下班后就赶紧回来吧。”桂荣挂了电话,开始帮老二收拾房间。

这房子总有20年历史了,比老家的房子还老。她打开女儿的衣柜,里面有股霉味冲出来,这是有多久没有打开来通通风了,床上的被子也有一股难闻的味道,许多天不见太阳的样子。她坐在床沿,想到女儿过着这样的生活,不禁心里一酸。

到晚上10点,老二带着一身酒气回来了。一进门她就脱下高跟鞋,险些撞倒了门口的鞋架,她歪歪扭扭地扶着墙进来,摸黑开了灯。桂荣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被灯光和声音刺激着睁开了眼。

“你怎么喝酒啦!这么晚才回来!”桂荣一看到女儿这个样子,就气了。

“就是临时客户有个应酬。”老二把包挂在衣柜上的挂钩处,往床边的椅子上一坐。

桂荣也不知说什么好,赶紧爬起来烧点水给女儿喝,她到现在都没吃饭,看着饭桌上早就冷掉的两盘菜,心里不是滋味。她还把今天从家里带来的藕饼热了下,她知道老二最喜欢吃了。

等她端着水杯进房间,老二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她熟睡的样子,还跟十几岁在老家时一样。桂荣一瞬间觉得自己回到了老家,但眼前的环境又提醒着她,她已经完全置身于上海这个城市了。

她早上从镇上出来,一路颠簸到此。晚上李建成又打了一个电话给她,她没理他。接与不接,又有什么区别呢?桂荣把饭热了吃了,照顾女儿到夜里12点,看她睡态安详,也放心睡去了。

第二天,女儿一大早就出去了。出门前,桂荣叫住她,让给她赶紧找份工作。老二笑说:“你在这里玩几天,我就送你回去,还真打什么工啊,笑话!”

“没说笑,我是真不回去了。你爸那酒鬼,天天就知道骂我,我不回。”她皱着眉头讲道,老二心不在焉地说了句哦就关门走了。

她前脚刚走,桂荣后脚赶紧跟上,她想看看女儿到底在哪里上班,这么多年了,她就知道她卖房子,房产中介。

桂荣看到老二下了楼梯往墙角拐过,她慢慢跟着,又细细躲着。老二在巷子里走了5分钟,总算到了前面的大路上,桂荣不识路,但她知道这肯定是小路。老二在路口站了好一会儿,她也在后面的墙角躲了好一会儿。

女儿不停看表,又看向远方。远处开来一辆黑色小轿车慢慢停在了她的面前。桂荣亲眼看见,一个近50岁的男人坐在驾驶座。她女儿随即走了过去,开了门,上了车,两人有说有笑。桂荣一时不解,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一种不祥的预感吞噬着她。

她回到楼上,打开门的那刻,就在想,大概女儿很少过来住的,这房间的一切无不在告诉她,女儿跟刚才那个男人是一起的。这种情绪让她一天不安宁,直到晚上女儿从男人的车里下来。

在那里等了一晚上的桂荣直接冲出去,抓住女儿的衣领就骂:“老天爷啊!你跟这男的什么关系,我二闺女啊,你怎么这样气我!”

二女儿被抓得难受,赶紧挣脱,告诉开车的男的:“快走!你先走!”

男人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桂荣,什么也没说就发动了车子。

女儿哭哭啼啼回到了家,桂荣一直跟在后面,她揉着刚刚被刺激的心脏,一口气快喘不上来的样子。

“那个人是谁?你们什么关系?”

“你不都看到了吗?”

“我要你亲口跟我说!”

“不关你的事!”

“玩!玩什么玩!”

“我不管,我开心就好!”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怪我吗?谁让你跟阿爸那么没用,没钱给我读书!我没读什么书就出来了,什么都不会做。要不是他照顾我,我早就饿死了。你来这里干什么?在家里好好待着呗!多管闲事!明天我就把你送回家!”

老二说着说着哭了起来。桂荣见状,她从自己亲生女儿口里听“没用”两个字时,也流出了眼泪。她恳求女儿:“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我不回,死也要死在上海。”老二丢下一句话,盖着被子睡了。

桂荣一宿没睡,她在床沿坐到天亮。

08

天一亮,桂荣的三女儿就来接自己了。老三说帮她找了一份餐厅洗碗的工作。

老三一个人租住在上海郊区的公寓里,一个月一千多元的房租,公寓一个人住刚刚好,两个人就有点挤了。但作为小女儿的她,最疼父母,桂荣在这里也算是得到了短暂的安慰。

上班第一天,桂荣穿起了餐厅洗碗阿姨的工作服,跟着老三去前厅。老三在这餐馆当了几年经理,这次桂荣过去,老员工对她也是百般恭维。每天早上10点开始洗碗,套上皮套的双手没停过,水池里的大盘子、小盘子,各种碗、杯子不间断。洗完这池还有下一池,如果遇到谁家在店里办喜事,中午50桌,晚上50桌,一天洗上千个碗碟也是常事。

老三问:“累不累,太累早点回家也好,哈哈!”

“不累不累,比家里好多了!”桂荣一听到“回家”两个字,就紧张起来。

每到员工用餐时间,桂荣就盛满饭菜,让老三过来一起吃:“都不要钱,多吃点。”

“又不是没吃过饭的,你少吃点,小心脂肪肝指标又超了。”老三笑着讲。

洗碗间里一共三个老奶奶,另外两个是上海本地的。上海老人有个风气,明明条件都不错,还要出来干杂活,每个办公大楼里都有那么几个清洁工,家里房子两三套。

桂荣所在餐厅的两位同事,也是平时闲不住就出来了,赚赚小钱,贪贪小便宜。偶尔店里收盘小哥会把客人没吃完的饭菜端到厨房来,桂荣她们就走过去,偷偷尝几口。没几天,桂荣胆子也大了,每当包厢里的客人一走,她就走进屋内,从口袋里掏出塑料袋,捡些没吃完的饭菜装进去,带回公寓。

被老三抓到过好几次:“你干什么?要这些东西干吗?脏不脏?”

“都是干净的,没有人动过筷子!”桂荣辩解道。

“在我这里我是虐待你了还是怎么啊,被别的员工看到了怎么办?人家背地说经理的老妈偷剩菜剩饭了,我这脸往哪里搁啊?”

“下次不会了不会了!”桂荣不好意思了,答应下次不带了,但第二次第三次,她仍然带着剩下的鱼肉、蛋糕什么的回来,老三见一次扔一次。

桂荣有时候觉得好笑,在家时给女儿准备吃的,女儿背着她往被窝里塞,现在她在女儿这里,偷偷带些剩菜剩饭回来,女儿又极力让她扔掉。有时候她不得不感叹造化弄人。

桂荣上班时,一个接着一个洗掉手里的碗,一洗一箩筐,洗完就在水池边椅子上坐下,眯一会儿。到第5天时,她洗着洗着腰直不起来了,想走出去,刚一抬脚,整个人都摔倒在地,把几个盘子连番打碎。旁边的阿姨问她怎么啦,也不扶她。老三急急忙忙跑过来拽起了她。

桂荣被抬回公寓去了,在家躺了几天。几天后腰好差不多了,桂荣跟三女儿说:“我明天就可以上班了。”

三女儿支支吾吾,最后还是说了:“阿妈,老板让他自己丈母娘来洗碗了,暂时不缺人,你在我这里休息几天,就回家去吧。”

“唉,都是我不好,我没用。”桂荣自责道。

“没有,你养好身体就好。”

“能不能再去求求情,我拖地也行啊。”

“妈,你怎么就不明白,真的不缺人了,让你过来也是看在我在这做了多年的分上。”

“唉,我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去的,我去哪里啊?”

“你回家老老实实待着,多好!”

“回家回家!我不回去!”

两人僵持不下,都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桂荣又问起老三的个人问题:“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也快去谈个对象啊,你谈了对象,我马上就走,把房间让给你们。”

老三本来还好好的,一听到这个,更气了,直接吼道:“阿妈,你这人真讨厌,结婚是我自己的事,你不用管!”

“哎哟,你不能这样哟,我也过不了几年了,都没把你们几个巴望成功。”桂荣想到自己每次走在村里,都会被人编排几句,特别是到村头那家店铺买东西,女主人翠瑛总要问几句:“你家几个闺女怎么一个个都不结婚啊?我都开始抱孙子了。”

每当这时,她就提着嗓子说:“我家孩子一直在读大学,不像老家这里的人。”

说完她有点心虚,她总觉得就算读完大学,二十七八岁也该结婚了,老二这茬她也不想提了,老三也是这样子。怎么也不谈个对象呢?每天见她跟酒店里的那几个女服务员倒走得很近。

想想三女儿长得是不好看的,从小到大也没怎么打扮自己,总是喜欢暗黑中性的运动装,一点都不像女孩子。眼睛也很小,皮肤还有点黑,这个样子怎么有男生会关注到她呢。男人都喜欢漂亮的,像小女儿这样的,很难被他们注意到。

“我不管了,你明天把我送到你大姐家里吧,我去看看我外孙女。”

09

老三当夜买了张高铁票,第二天就带着桂荣去了无锡。把母亲送到后,老三就赶回上海上班了。

桂荣留在大闺女家里,亲家也在。大女儿家的房子只有两个卧室,主卧住着夫妻俩和小孩,亲家一直住在次卧。桂荣这番突然过来,还真是没地方住了。

亲家说:“没事,我们可以挤在一起。”

桂荣道:“啊,不好这样的。我睡沙发就行。”

桂荣本想跟女儿说下出来打工的事情,但到了晚上她也不知如何开口。吃完饭,女婿躺在沙发上看足球,只是进门时生硬勉强地叫了一声“妈”,再也无话。桂荣陪外孙女写作业,她看不懂,也听不懂,就在一旁笑着。亲家在厨房洗碗,女儿在一边帮忙。

她隔着房门玻璃看着水池旁的两人,突然觉得这个女儿不属于她了。她有了新的“妈妈”,厨房里那个女人才是要陪她走完余生的“妈妈”,而桂荣在生下她的那一刻,就在慢慢失去着她。

前几年她出嫁时,桂荣倒没那么伤感,女儿也是嫁给了本分人家,女婿在银行工作,也没有太多经济压力。婆媳关系一直不错,她也能感受到,这让她放心不少。

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好像只有自己是多余的。

她看到客厅中央摆放着一个站立的大空调,空调的风吹过来,整个大厅都是暖的。想到家里那台3000多元一年只开上几天的空调,突然有点难过起来。女儿过得不好,她伤心,过得好,她也有点失落。

“闺女,我想明天去南京看看你弟弟,我来都来了,正好去看一下。”

“你不多待几天了?”

“不用了,你们都忙。”

“那好,明天正好去南京开会,开车送你去。”

桂荣见到儿子时,已是第二天晌午。

儿子刚毕业半年,在一家央企做销售,负责苏南一带的项目,每个月拿着3000元的工资,打算混个两三年,镀层金,再跳到别的企业。老大开车把桂荣送到弟弟楼下,等了好一会儿没来,眼看着开会时间快到了,桂荣让她先走,她自己在这里等。

到了太阳晒到头顶时,儿子才过来,赶紧请她上楼。在楼梯上,桂荣从儿子的讲解里明白了,这房子是三居室,他跟两个男生合租,三人关系不错,这会儿家里还没有人。

“我过来是不是耽误你上班了?”

“不碍事,我上班时间比较自由,想什么时候去都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

“对了,你在这里能帮我找份工作吗?”

“哈哈,你怎么还想着打工呢?”

“我不打工在家里没事啊。你爸天天就知道骂我,我被他骂得心灰意冷啊!”

“唉,你先在我这里住几天,我再帮你看看。这几天我睡沙发,你睡我房间。”

桂荣走进儿子的房间,还挺大的,足足有二十几平方米,比她家老二老三的房子好。不过待她往里一走,闻到了刺鼻的烟味,她的儿子居然抽烟!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我怎么不知道?”一向乖巧懂事的儿子有这一面,让她很不解。

“啊,这出去应酬,难免的。刚抽不久。”

“少抽点,不要学你爸那个烟鬼!”

“不会的,不会的。”

桂荣几个孩子,她最疼这个儿子。也是老一辈思想,觉得有个儿子,后半生才有靠头。她第一胎生了女儿,被婆婆嫌弃;第二胎又生了女儿,被婶婶笑话;第三胎还生了女儿,李建成一个月没归家;等她第四胎生了个儿子,才扬眉吐气了一番,走路时腰板也直了一点。

儿子出生到现在,她都百依百顺。她想过在孩子定居地买套房子,将来也好娶媳妇。可她想到自己卡里只有12万元存款,连首付都不够,却是她跟李建成一辈子的积蓄。她出来打工,一是为了逃脱李建成谩骂的牢笼,二是确实希望多赚一点。

好在这孩子一直听话,从没给她找过麻烦。读书时认真,考上了大学,毕业后进了央企,也没有催父母买房的意思。桂荣每每想到这里,还算有一丝安慰。

连续几天,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眼看着儿子对找工作这事儿也不上心,她就急了。常住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在儿子出去上班时,她决定自己找。她知道儿子在哪里上班,想着在这附近找一家,也方便。

她在那条路上,用着不标准的普通话挨个问。缺不缺人打扫卫生?需要人洗盘子吗?端菜也行,给工资就干。一家家被拒绝,一家家被赶出来。天气明明很冷,她却热出了一身汗。

中午12点,当她走进一家快餐店时,看到了正在吃饭的儿子。儿子穿着西装,跟他坐在一起的两男一女,看起来也是“正经人”。女孩跟儿子坐在一起,不时还夹菜给他吃,有说有笑,关系暧昧。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男女朋友关系了。

快餐店里人很多,吵得听不见也看不清。桂荣想跟儿子打声招呼,上前去。没走两步,她看到儿子突然离席,拿着手机放到耳边,从另外一个门走了。她很是不解,难道是出去接电话,跟了过去。

儿子一直往前走,她也继续跟着,直到走到一个偏僻处才停下。她刚住脚,儿子转身,看着她,说:“你来干什么?”

质问又不满的口气着实让她吃了一惊,儿子这是在抱怨自己吗?“我在附近找工作,正好看到你了。”桂荣小心说着。

“你别过来了,我同事都在里面,看到了不好。”

不好?哪里不好?是我这个母亲见不得人吗?乖顺的儿子怎么也会嫌弃自己呢?桂荣低头看了眼身上穿的这件衣服,还是她最好的一件呢,平时都舍不得穿,要不是来这里,她还会压在衣柜最里面的,怎么就见不得人了?

“你先回去吧,晚上再说。”

桂荣到了住处,心情跌落到谷底。这时他接到了李建成的电话。

“你还不回来吗?”

“回你妈呀,我不回。”

“派出所那个做饭的走了,现在缺人,你快回来干活吧。”

又是回去做饭,桂荣听到这个消息,愤懑到了极点。

“我这辈子,年轻时给家里孩子做饭,老了还要出去给那帮孙子做,每晚回家还要给你这混账弄饭。我就不是人了吗?我不做,我也不回去,我死在外面了。”

她挂了电话。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人。她坐在沙发上,心里憋屈,想到几个孩子都不收留她,李建成还骂她,委屈极了。这次出走计划是完全失败了,彻彻底底输了。她逃来逃去,也没有找到自己的落脚地。她觉得不能待在这里,必须走,既然儿子不想看到她,那就不让他看到。去哪儿?随便吧,先走着再说。

她出了门,把钥匙丢给了门口的保安,接着走出了小区,走到了街上,走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她走了很久,没停下来。从来没走过这么多路。

她想起小时候,去地里拾麦子,一走一天,直到天黑了,看不见了,她才提着一点点麦穗头回家里,等着她的是父母的指责,说她是没用的东西。

她想起她生了小女儿,第二天就从医院出来了。没有雇车,她抱着女儿走回去,也是走了很久很久,李建成在旁边骂她走得太慢,简直是没用的东西。

她越想越来气,不走了,停在路上号啕大哭。

哭着哭着,她听到李建成在叫她。她抬头看到李建成站在路口等她。只是这李建成是25岁时的样子。桂荣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还是年轻时的模样。

李建成外表俊朗,身材挺拔,斯斯文文,这是他最初的样子。那个时候,桂荣是幸福的,第二年她就生了孩子,但往后的每一天、每一年,她都被生活折磨着。

李建成还是远远站在路口,对着她笑,跟她招手,让她过去。桂荣立马站起来,向他奔去。

她跑着跑着,突然绊倒在地上。等到她再抬头,李建成不见了。她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眼角还有泪珠。

这时天已经大亮,站在她边上的李建成,这个快60岁的老头李建成,问她:“你梦见鬼啊,还睡!”

桂荣不说话,只是看着李建成。昨晚脱下来的棉袄还盖在被子上,墙上泛黄的空调也还在。外面狗在叫,她确定是在自己家里。

见她还不起来,李建成又骂了一句:“睡个觉都哭,没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