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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无法在夜里入睡

因为思念一直来敲门

我起身为你祈祷

用最虔诚的文

亲爱的你

我若是天使

我只守护

你所有的幸福

“各位旅客,现在开始验票!”

列车长摇摇晃晃地推开车厢的门,人还没站稳便说了这句话。

我把刚读完的第五根烟收起,准备掏钱补票。

“到哪里?”

“从台北到……到……应该是台南吧。”

列车长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从裤子后面的口袋拿出本子,边写边说:“台北到台南,总共571元。”

我付了张千元钞票,列车长拿钱找给我时,说:“先生,请别坐在这箱子上。里面放的是便当。”“啊?抱歉。”

我很不好意思地马上站起身。还好,今天的肠胃没出问题,不然就对不起火车上吃便当的旅客了。

过没多久,就有火车上工作人员来打开箱子,拿出便当,准备贩卖。我今天还没吃过任何东西,不过我并不想吃便当。只是单纯地不想吃东西而已。再把第五根烟拿出,将视线停在“因为思念一直来敲门”这句。明菁曾经告诉我,思念的形状是什么。但是思念在夜里敲门的声音,听起来到底像什么呢?

我斜倚着车厢,试着调整出一个较舒服的姿势。听车内的人说,火车刚过新竹。真巧,秀枝学姐正是新竹人,很想知道她的近况。她火爆的脾气,不知道改了没?我想应该很难改掉,毕竟那是她的特色,改掉不见得比较好。

我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到秀枝学姐的情形。那时我和柏森为了分租房间,到处贴租屋红纸。柏森还偷偷在红纸写上:“限成大女学生,貌美者尤佳”。两天后,秀枝学姐来看房子。她打开客厅的落地窗时,用力过猛,把落地窗卸了下来。

“真抱歉。没想到昨天刚卸掉人的肩膀,今天就卸掉窗。”

“卸……卸……卸掉人的肩膀?”柏森问得有点紧张。

“也没什么啦,只是昨天看电影时,有个男的从后面拍我的肩膀搭讪。我心里不爽,反手一握,顺手一推,随手一甩,他肩膀就脱臼了。”秀枝学姐说得轻描淡写。

我和柏森互望一眼,眼神中交换着恐惧。

看没十分钟,秀枝学姐就问:“押金多少?我要租了。”

“你不再考虑看看?”柏森摸摸肩膀,小心地问着。

“干吗还考虑?我很喜欢这里。”

“可是我们其他三个都是男的哦。”我也摸摸肩膀。

“那又没差。我是女孩子都不担心了,你们紧张什么?”

秀枝学姐斜眼看着我们,“是不是嫌我不够貌美?”

我和柏森异口同声说:“小的不敢。”

“那就好。我是中文四的杨秀枝,以后多多指教啰。”

这间楼中楼公寓在五楼,光线充足,通风良好,空间宽敞。四间房间分配的结果,秀枝学姐和子尧兄住楼下,我和柏森住楼上。秀枝学姐住的是套房,拥有自己专属的浴室。楼下除了两间房间外,还有一间浴室,客厅和厨房都在楼下。楼上就只有两间房间,和一间我和柏森共用的浴室。客厅落地窗外的阳台,空间算大,我们摆了三张椅子供聊天用。楼上还有个小阳台,放了洗衣机,晾衣服也在这里。

我们三个人搬进来一星期后,秀枝学姐才搬进来。秀枝学姐搬来那天,还下点小雨,子尧兄不在,我和柏森帮她整理东西。

“休息吧,东西弄得差不多了。我下楼买晚餐,我请吃饭。”秀枝学姐拿把伞就下楼了,半小时后提了比萨、炸鸡和可乐回来。

“你们这两个学弟人不错,学姐很喜欢。来,一起吃吧。”我们在客厅边吃边聊,气氛很愉快。

其实秀枝学姐长得不错,人不算胖,但胸围确实很丰满。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陈述一个“太阳从东边出来”的事实。

“学姐,你为什么要搬出宿舍呢?”柏森很好奇地问。

“我们中文系的女孩子,都住在胜九舍,大家的感情非常好。”秀枝学姐放下手上的可乐,搁在桌上,神情气愤地说:“可是说也奇怪,我晾在阳台上的新洗衣物,常会不见,尤其是内衣。有一次我实在是气不过,就在宿舍公布栏贴上:哪个缺德鬼偷了我的黛安芬36E罩杯调整型胸罩?我就不相信那件胸罩胜九舍里还会有第二个女生穿得下!”

“结果隔天就有四个人也贴出公告。”秀枝学姐还是愤愤不平。“四个人分别署名:中正机场跑道,小港机场停机坪,平坦的洗衣板,和诸葛四郎的好朋友……”“诸葛四郎的好朋友是什么?”柏森打断了秀枝学姐的话。

“真平呀,笨。”秀枝学姐瞪了柏森一眼,然后告诉我们这四份公告写着:

“你的胸部实在大,我的胸部没你大。可是只要我长大,你就不敢声音大。”

“妾身二十三,胸围三十二。背胸分不出,心酸眼眶热。”

“别人双峰高耸立,我的胸前可洗衣。请君怜惜扁平族,切莫炫耀36E。”

“阿爷无大儿,小妹无长胸。阁下身材好,何必气冲冲。”

“气死我了。内衣被偷还让人消遣,我一怒之下,就搬出来了。”

我和柏森双手交叉胸前,紧紧抓住自己的肩膀,痛苦地忍着笑。

刚好子尧兄开门回来。

“咦?你仿佛是个女的?”

子尧兄双眼盯着秀枝学姐,满脸疑惑。

“废话!”秀枝学姐没好气地回答。

“可惜你只有外表像个女的。”

“你有种再说一遍看看!”

“可惜啊可惜……”子尧兄竟然唱了起来,“你你你你……只有外表啊……啊……啊……像个女的……”尾音照样绵延十几秒。

子尧兄不愧是班上歌唱比赛冠军,丹田真好。

“你这混蛋!”秀枝学姐一个鹞子翻身,柏森马上扶着她的肩膀安抚,“子尧兄是开玩笑的啦。”“是啊是啊,子尧兄最喜欢开玩笑。而且他是用唱的,不是用说的。”

我也帮了腔。

子尧兄从背包拿出两颗暗红色的椭圆石头,给我和柏森各一颗。然后若无其事地进了房间,完全不晓得他的肩膀刚度过危机。他打开房门时,从背包中掉出一本书,《台湾流行情歌欢唱大全》。

秀枝学姐生了子尧兄一阵子的气,还在房门口贴上:“狗与叶子尧不得进入!”后来她慢慢了解子尧兄,又很钦佩他的好学,气就完全消了。偶尔还会向子尧兄借一些书来看。我们四个人住这里,很舒适,常常会一起在客厅看电视。

不过子尧兄通常只看了一会新闻节目,就会回房间看书。而秀枝学姐很健谈,常讲些女孩子间的趣事,我和柏森听得津津有味。这里很安静,除了隔壁栋五楼有对夫妻常吵架以外。

我和柏森第一次听见他们吵架时,还以为是八点档电视剧的声音。因为他们吵架时常会说出:“天啊!你已经变了吗?你不再爱我了吗?你是不是外头有别的女人?”

“哦!为什么我坚贞爱你的心,必须承受你这种嫉妒与怀疑的折磨呢?”我和柏森觉得他们一定进过话剧社。

他们吵架时总会摔东西,大概都是些碗盘之类的,破碎的声音非常清脆。

很奇怪,吵了那么多次,为什么碗盘总是摔不完?如果依我国中作文时的习惯,我一定会用摔不完的碗盘来形容考试。有一次他们吵得特别凶,碗盘摔碎的声音特别响亮。

“够了没?每次你只会摔盘子,能不能摔点别的东西?”先生的声音。“好!这是你说的。”太太咬咬牙,恨声地说:

“我把你送给我的钻戒、金手镯、玉坠子通通摔出去!”

“柏森!快!”我听完后,马上起身,像只敏捷的猎豹。

“没错!快去捡!”柏森和我同时冲下楼。那天晚上,我和柏森找了很久,水沟都翻遍,什么也没找着。

狼狈地回来时,秀枝学姐就说:“你们两个真无聊,是不是日子过得太闲?我介绍女孩子给你们吧。”

原来秀枝学姐在静宜大学念书的朋友,有两个学妹要找笔友。我和柏森心想这也不错,就答应了。柏森的笔友跟他进展很快,没多久就寄了张照片给他。照片中的那位女孩站在桃花树下,笑容很甜,蛮漂亮的。

“菜虫,我很厉害吧。嘿嘿,来看看我的回信,多学点。”柏森把信纸递给我,上面是这样写的:

“收到你的照片后,我迷惑了……不知是置身于古希腊奥林匹克山上,看见斜卧床上的维纳斯,那倾倒众生的风采?抑或是在埃及人面狮身像旁,看见盛装赴宴的克丽奥派屈拉,那让人炫目的亮丽?不知是置身于春秋时的会稽,看见若啊溪边浣纱的西施,那轻颦浅笑的神情?抑或是在盛唐时的长安,看见刚从华清池出浴的杨贵妃,那柔弱无力的姿态?不知是置身于西汉元帝时雁门关外,看见怀抱琵琶的王昭君,那黯然神伤的幽怨?抑或是在东汉献帝时残暴的董卓房内,看见对镜梳发的貂蝉,那无可奈何的凄凉?”

“菜虫,怎么样?写得很棒吧?”柏森非常得意。

“太恶心了。”我把信纸还给他。

“怎么会恶心呢?这样叫做赞美。”

“你写这些字时,手不会发抖吗?”

“当然会发抖啊。我觉得我写得太好了,果然是天生的英雄人物。”

柏森再看一次信纸,赞不绝口说:“啧啧……你看看,希腊神话的美神维纳斯,西方美女埃及艳后,还有中国四大美女西施、杨贵妃、王昭君、貂蝉都用上了,真是好啊。”

我懒得理柏森,因为他还会再自我陶醉一阵子。我回到我的房间,想想该怎么写信给我的笔友。我的笔友很酷,写来的信上通常只有七八行字,最高纪录是九行。看来她也有写极短篇小说的天分。我这次的信上说希望她能写十行字给我,不然寄张照片来也行。几天后,我收到她的回信。果然写了十行字。

“你最好是死了这条心吧”

一个字写一行,不多不少,刚好十行。

我听她的话,就不再写信了。但是柏森老把他写给笔友的信念给我听。“上帝对人是公平的,所有人都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上帝对你实在太不公平了。不但给你鱼与熊掌,还附赠燕窝鱼翅鲍鱼和巧克力,偶尔还有冰淇淋。”

东西是很有营养,但信的内容实在是没营养。秀枝学姐看不惯我常常竖起耳朵倾听隔壁的夫妻是否又要摔东西,就说:“菜虫,别无聊了。我干脆介绍学妹跟你们班联谊吧。”

秀枝学姐找了小她一届的中文系学妹,跟我和柏森一样,都是大三。柏森在班上提议,全班欢声雷动,还有人激动地当场落下泪来。最后决定到埔里的清境农场去玩,两天一夜。中文三有21个女生,我们班上也有21个男生参加。子尧兄说出去玩浪费时间,还不如多看点书,就不去了。

出发前一晚,我和柏森在客厅,研究在车上如何让男女配对坐在一起。传统的方法是,将一张扑克牌剪成两半,让凑成整张的男女坐在一起。柏森说这方法不好,不够新鲜,而且还得浪费一副扑克牌。我说不如想出21对有名的伴侣,把名字写在纸上,就可以自行配对。比方说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纣王与妲己、唐明皇与杨贵妃、吴三桂与陈圆圆等等。

隔天早上八点在校门口集合,我拿写上男人名字的卡片给班上男生抽。柏森则拿写上女人名字的卡片给中文系的女生抽。我抽到的是杨过,柏森抽到的是西门庆。然后有将近五分钟的时间,男女彼此呼唤,人声嘈杂。

“林黛玉呼叫贾宝玉,林黛玉呼叫贾宝玉,听到请回答。”

“我是孙中山,我要找宋庆龄,不是宋美龄哦。”

“我乃霸王项羽,要寻美人虞姬。虞姬,我不自刎了,咱们回江东吧。”

“我身骑白马走三关,改扮素衣回中原。宝钏啊,平贵终于回来了。”

“谁是潘金莲?潘金莲是谁?”柏森的声音特别大。

“同学。我在,这里。别嚷,好吗?”

咦?这语调好熟,莫非是……我偷偷往声音传来处瞄了一眼,真是冤家路窄。不,应该说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是那个像陀螺般旋转的女孩。

“你是潘金莲?你真的是潘金莲?”

“同学,我是。上车,再说。”

“潘金莲啊,你怎么看起来像武大郎呢?”

“同学。够了!”

我捂住嘴巴,偷偷地笑了起来。柏森待会在车上,一定会很惨。

“过儿!过儿!你在哪?姑姑找你找得好苦。”

我回过头,一个穿着橘黄色毛衣戴着发箍的女孩,微笑着四处张望。她的双手圈在嘴边,声音清脆却不响亮,还夹杂着些微叹气声。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明菁。她站在太阳刚升上来没多久的东边,阳光穿过她的头发,闪闪发亮。距离现在已经七年多了,我却能很清楚地记得那天的天气和味道。

12月天,空气凉爽而不湿润,味道很像在冬日晒完一天太阳的棉被。天空的样子则像是把一瓶牛奶泼洒在淡蓝的桌布上。

“过儿!过儿!”

明菁仍然微笑地呼唤。

我把那张写上杨过的卡片,从口袋拿出,朝她晃一晃。

明菁带着阳光走近我,看了看卡片,突然蹙起眉头说:“过儿,你不会说话了吗?难道情花的毒还没解?”

“同学,可以了。我们先上车吧。”

“过儿!你忘了姑姑吗?过儿,可怜的过儿呀。”明菁拿出一条口香糖,抽出一片,递给我:“来,过儿。这是断肠草,可以解情花的毒。赶快吃了吧。”

我把口香糖塞进嘴里,明菁开心地笑了。

“姑姑,我好了。可以上车了吗?”

“嗯。这才是我的好过儿呀。”

我们上了车,车内还很空,我问明菁:“姑姑,你想晒太阳吗?”

“过儿,我在古墓里太久了,不喜欢晒太阳。”

“那坐这边吧。”我指着车子左边的座位。

“为什么呢?”

“车子往北走,早上太阳在东边,所以坐这边不会晒到太阳。”

“我的过儿真聪明。”

明菁坐在靠窗的位置,我随后坐下。刚坐定,柏森他们也上车了。

我怕被旋转陀螺看到,立刻蹲下身。没想到他们坐在我们前一排。

“过儿,你怎么了?”明菁看了看蹲在地上的我,满脸狐疑。

我用食指比出个嘘的手势,再跟她摇摇手。

等到柏森他们也坐定,我才起身坐下。

“过儿,好点没?是不是断肠草的药效发作?”

“没事。一点点私人恩怨而已。”

“过儿,今天的天气真好。非常适合出来玩哦。”

“姑姑同学,真的可以了。别再叫我过儿了。”

“好呀。”明菁笑了笑,“不过想出这点子的人,一定很聪明。”

“不好意思,”我用食指比着我的鼻子,“这是我想的。”

“真的吗?”明菁惊讶地看着我,“你真的很聪明哦!”

“是吗?”我并不怎么相信。

“是的。你真聪明,我不会骗人的。”明菁很坚决地点点头。

我并非从未听过人家称赞我聪明,从小到大,听过几次。

不过我总觉得那种赞美,就像是在百货公司买衣服时,店员一定会称赞你的身材很棒,穿什么样颜色的衣服都会很好看。这是一种应酬客套似的赞美,或是一种对你有所求的赞美。较常用在我身上的形容词,大概是些“还算乖”、“很会念书”之类的。而明菁的一句“你真聪明”,就像是物理课本上的牛顿万有引力定律,让我深信不疑。

我莫名其妙地对坐在我左手边的女孩子,产生一股好感。虽然我的座位晒不到太阳,但我却觉得有一道冬日的阳光,从左边温暖地射进我眼里。

“同学,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在我告诉她我的名字后,我也以同样的问题问她。

“过儿,你又不是不知道,神雕侠侣里的小龙女是没名字的。”

“姑姑同学,别玩了。你的名字是?”

“呵呵……”她从背包拿出纸笔,“我写给你看吧。”

她蹲下身,把座位当桌子,写了起来。不过,写太久了。

中文名字顶多三四个字,需要写那么久吗?

“好了。”她把纸拿给我,“我的名字,请指教。”

我看了一眼,就愣住了。因为上面写着:

“卅六平分左右同,金乌玉兔各西东。

芳草奈何早凋尽,情人无心怎相逢。”

“同学,你……你写什么东西呢?”

“我的名字呀,让你猜。不可以偷偷问我同学哦!”

我想了一下,大概可以猜出来,不过还不是很肯定。

这时车上开始有人拿麦克风唱歌,她也点唱了一首歌。

她唱的是蔡琴的“恰似你的温柔”。

唱到那句“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还朝我笑一笑。

唱完后,她转头问我:“唱得好听吗?”

“非常好听。林明菁同学。”

“哇!你真的是很聪明。你怎么猜到的?”明菁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卅六平分是十八,十八组合成木。左右都是木,合起来就是‘林’。金乌是太阳,玉兔是月亮,日在西边而月在东边,应该是指‘明’。草凋去早,剩下草字头;情无心,自然是青,草加青便得到‘菁’。这并不难猜啊。是吧,林明菁同学。”

“不会哦,你是第一个猜中的。你果然聪明。”

明菁拍拍手,由衷地称赞。

“可是‘金乌玉兔各西东’这句,你怎么不猜是‘钰’呢?”“我原先很犹豫。不过我想如果是钰,你应该会说黄金翠玉之类的。”我看了看明菁明亮的双眼,不自觉地眯起眼睛,好像正在直视着太阳。“也可能是因为我觉得你好像太阳,又坐在我左边,才会想到‘明’。”

“呵呵……如果我是太阳,那你不就是月亮?”明菁的笑容非常美,可惜我无法像她一样,很自然地赞美别人。

明菁,不管经过多少年,你永远是我的太阳。

我是月亮没错,我之所以会发亮,完全是因为你。

没有你的话,我只是颗阴暗的星球。

毕竟月亮本身不发光,只是反射太阳的光亮啊。

“同学,你看过卡通霹雳猫吗?”我前座的柏森,开始试着跟旋转陀螺聊天。

我觉得很奇怪,车子都走了好一阵子,柏森才开始找话题。“看过。如何?”

“那你知道为什么每次狮猫都要高喊‘霹雳……霹雳……霹雳猫’吗?”

“不知。”“因为狮猫口吃啊!”柏森哈哈笑了起来。“同学。你的,笑话。真的,很冷。”

“不会吧?金莲妹子,你好像一点幽默感也没哦。”

“给我,闭嘴!”

轮到我在后座哈哈笑,真是开心,柏森今天终于踢到铁板了。

柏森回头看我一眼,用嘴形说出:“这——家——伙——好——奇——怪。”

我也用嘴形回答他:“没——错。”

“你——们——在——干——嘛?”明菁也学我和柏森,张开嘴不发声。

“没什么。我们在讨论你同学。”我指着旋转陀螺的座位,小声地说。

“哪位呢?”因为旋转陀螺坐在椅子上,后座的人是完全看不到的。

所以明菁稍微站起身,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靠近我:“她叫孙樱,我的室友。是我们系上很有名的才女哦。”

“嗯,我领教过她的用字,确实很厉害。”

“我想,你应该也很厉害吧?”

“你怎么这样问呢?我很难回答的。”

“为什么?”

“因为我不会说谎呀。”

“那你就照实说啊。”

“可是我如果说实话,你会笑我的。”

“我干吗笑呢?”

“真的不笑?”

“当然不笑。”

“嗯,好吧。学姐们都说我很厉害,可以说是才貌双全,色艺兼备。”

我忍不住笑了出声,这女孩竟连色艺兼备也说出口。“喂,你说过不笑的。”

“对不起。我只是很难想象你会说出色艺兼备这句话。”

“是你要听实话的。我的直属学姐总是这样形容我呀。”

“嗯。你的直属学姐说 得没错。”

“谢谢。”

明菁又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车子中途停下来,让我们下车去上厕所。

我等到孙樱下车后,才敢下车上厕所。上完厕所出来后,在洗手台刚好撞见孙樱。

我走投无路,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同学。我们,仿佛,见过?”孙樱直视着我,若有所思。

“同学。跳舞,旋转,陀螺。”我很紧张地回答。

孙樱想了一下,点点头,“了解。”“很好。”我也点点头。

中午抵达清境农场,吃过饭后,有大约两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然后下午三点在著名的青青草原集合,玩点游戏。从下榻的地方,可以有两条路爬上青青草原。一条是平坦的山路,是柏油路,比较好走。另一条则是几百级的阶梯,由碎石铺成,陡峭难行。我和柏森决定爬阶梯,因为听说沿路的风景很美。

“喂!过儿,你又丢下姑姑去玩耍了。”我回过头,明菁和孙樱在离我们十几级阶梯下面,气喘吁吁。“你还好吧?”我们停下脚步,等她们。“呼……好累。这里的坡度真陡。”明菁掏出手帕,擦擦汗。“潘金莲,你还可以吗?”柏森也问了孙樱。“你……你……”孙樱喘着气,手指着柏森,无法把话说完。“真奇怪。金莲妹子你身材不高,下盘应该很稳。怎会累成这样?”

柏森很讶异地看着孙樱。“再叫,金莲。我就,翻脸!”孙樱一口气说完,就咳了起来。

我们在路旁的树下坐了一会,我和明菁先起身继续走。柏森陪孙樱再休息一下。这里的海拔约1750米,沿路空气清新,景色优美,林木青葱。眺望远处,牛羊依稀可见。灰白色的阶梯,很像是一条巨蟒缠绕着绿色的山。我们大约在巨蟒的腹部,巨蟒的头部还隐藏在云雾间。明菁抬头往上看,右手遮着太阳,停下脚步。

“怎么了?累了吗?”

“不是。”明菁笑了笑,“你不觉得这里很美吗?”

“嗯。”

“这条阶梯蜿蜒地向上攀升,很像思念的形状。”

明菁的视线似乎在尽力搜寻巨蟒的头部。

“思念的形状?对不起,我不太懂。”

“没什么啦,只是突然有种想写东西的感觉而已。”明菁收回视线,看着在她左边的我,微笑地说:“思念是有重量的,可是思念的方向却往往朝上。是不是很奇怪?”

“思念怎么会有重量?如何测量呢?”

“你们工学院的学生就是这样,有时候容易一板一眼。”明菁找了块石头,用面纸擦了擦,然后向我招手,一起坐下。

“过儿,当你思念一个人或一件事时,会不会觉得心里很沉重?”

“应该会吧。”

“所以思念当然有重量。”明菁把手当扇子,扇了扇右脸。

“而我们对思念事物的眷恋程度,就决定了思念重量的大小。”

“嗯。”

“让人觉得最沉重的思念,总是在心里百转千回,最后只能朝上。”

明菁的手顺着阶梯的方向,一路往上指:“就像这条通往山上的阶梯一样,虽然弯来弯去,但始终是朝上。”她叹了一口气,悠悠地说:“只可惜,一直看不到尽头。”明菁似乎已经放弃寻找巨蟒头部的念头,低下头自言自语:“思念果然是没有尽头的。”

“为什么思念的方向会朝上呢?”在彼此都沉默了一分钟后,我开口问。

“我父亲在我念高一时去世了,所以我思念的方向总是朝着天上。”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思念有重量,而且思念的方向朝上,那思念就是地球上唯一违反地心引力的东西了。”“过儿。你果然是工学院的学生。”明菁终于又开始笑了。

“过儿,我们继续走吧!”

明菁站了起来,生龙活虎地往上跑。

“喂!小心点。很危险的。”

我马上跟过去,走在她左手边,因为左边是山崖。

一路上,明菁说了些她在大一和大二时发生的趣事。

原来她也参加过土风舞比赛。

“那时还有个人在台上大跳脱衣舞哦。”明菁乐不可支。

“你看,”我往山下指,“在孙樱旁边的那个人,就是苦主。”

“真的吗?这么巧?不过他穿上衣服后,我就不认得他了。”明菁笑得很开心,然后说想再仔细看一下跳脱衣舞的苦主。

我们就在路旁等着,等柏森和孙樱上来,再一起爬到青青草原。

柏森经过时,明菁一直掩着嘴笑,还偷偷在我耳边告诉我:“他还是适合不穿衣服。”

青青草原是一大片辽阔的坡地,而且顾名思义,绿草如茵。我们42个男女围成一圈,男女相间,坐了下来。温暖的阳光,和煦的微风,草地又柔软似地毯,坐着很舒服。明菁坐在我左手边,孙樱在我右边,而孙樱的右边是柏森。玩游戏时,明菁非常开心,好像第一次到野外游玩的小孩。当我觉得游戏很无聊时,我就往左边看一下明菁,便会高兴一点。

“各位同学,请在这个书包上做出任何一种动作。”只见一个黑色的书包,从右边传过来。有的人打它一下,有的背起它,有的踢它一脚,有的把它坐在屁股下。

传到我时,我把它抱在怀里,亲了一下。没有为什么,只是因为书包右下角有张美美的明星照片。这也是我悲哀的反射习惯。

“好。请各位将刚才做的动作,再对你左手边的人做一次。”

“Yeah!”柏森兴奋地叫了出来,因为他刚刚狠狠地踹书包一脚。他在踢孙樱前,竟然还舒展筋骨,热身一下。孙樱被柏森踢一脚后,用力瞪着柏森10秒钟。柏森朝她比个“V”手势。她转过身看着我时,我低下头,像一只等待主人来摸毛的小狗。因为孙樱是用手在书包上摸了一圈。

孙樱人不高,坐着时更矮,还有点驼背。

为了让孙樱能顺利地摸我的头一圈,我低头时,下巴几乎碰到地面。她摸完后,我抬起头看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来我们的梁子算揭过了,虽然以前我把她当陀螺旋转,现在她也把我当汤圆搓了一圈。后来柏森常取笑我,说我很适合当政治人物。因为台湾很多当大官的人,都要先学会被人摸摸头。

轮到我时,我迟疑了很久。“菜虫!你书念假的吗?要把游戏当国家一样效忠的道理,你不懂吗?你看我还不是含泪忍痛地踢了金莲妹子一脚。你可知我心如刀割!”我在心里骂道:忍个屁痛,含个鸟泪,你踢得可爽了。“喂!快点!是不是嫌弃我们中文系的女孩子呢?”不知道是哪个短命的女孩子,冒出这一句。

我禁不住大家一再地起哄喧闹,只好转过身靠近明菁。明菁已经低下了头,垂下的发丝,像帘幕般遮住了她的右脸颊。我把脸凑近明菁时,轻轻将她的头发拨到耳后,看到她发红的耳根。我慢慢伸出左手覆盖着她的右脸颊,右手同时举起,挡着别人的视线。迅速亲了自己的左手掌背一下。

“谢谢大家的成全,小弟感激不尽。”我高声说。

之后玩了什么游戏,我就记不太清楚了。

我好像戴上了耳机,听不见众人嬉闹的声音。

五点左右解散,六点在下榻的山庄用餐。

我顺着原路下山,走了一会,往山下看,停下脚步。

“过儿,还不快走。天快黑了。”

我回过头,明菁微笑地站在我身后。

“同样一条阶梯,往下看的话,还会像思念的形状吗?”

“当然不会了。”明菁走到我身旁,笑着说:“思念通常只有一个方向。因为你思念的人,未必会思念你呀!”

“嗯。”

“过儿,肚子饿了吗?赶快下山去大吃一顿吧。”

吃完晚饭后,我和柏森为了七点半的营火晚会做准备。

“过儿,你在做什么?”

“我把这些木柴排好,待会要生营火。”

“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

“哦。”

明菁好像有点失望。

“这样好了,待会由你点火。”

“真的吗?”

“如果我说是骗你的,你会打我吗?”

“过儿,不可以骗人的,你……”

“好啦,让你点火就是了。”

本来我和柏森打算用类似高空点火的方式点燃营火,看来得取消了。

明菁在我身旁走来走去,蹲下身,捡起一根木柴,放下去,再站起身。重复了几次后,我忍不住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事呢?”

“没什么。我想问你,今天下午的传书包游戏,你以前玩过吗?”

“没有。”

“嗯。”

明菁停下脚步。

“过儿,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不可以骗人。”

“好。”

“我想知道……”明菁踢了地上的一根木柴,“你为什么不亲我?”

我手一松,拿在手里的三根木柴,掉了一根。“你说什么?”

“你已经听到了。我不要再重复一次。”

“我胆子小,而且跟你还不是很熟,所以不敢。”

“真的吗?”

“如果我说是骗你的,你会打我吗?”

“喂!”

“好。我以我不肖父亲杨康的名字发誓,我是说真的。”

“那就好。”

明菁微笑地捡起掉在地上的那根木柴,放到我手里。

“你再老实告诉我,你后不后悔?”

“当然后悔。”

“后悔什么?”

“我应该学柏森一样,狠狠地踢书包一脚才对。”

“过儿!”

“好。我坦白说,我很懊恼没亲你。”

“真的吗?”

“如果我说是骗你的,你会打我吗?”

明菁这次不搭腔了。蹲下身,捡起一根木柴,竟然还挑最粗的。

“姑姑,饶了我吧。我是说真的。”

“嗯。那没事了。”

然后明菁就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在旁边看我排放木柴。

七点半到了,人也陆续围着营火柴,绕成一圈。我点燃一根火把,拿给明菁。“点这里,”我指着营火柴中央一块沾了煤油的白布,“要小心哦。”

明菁左手捂着耳朵,拿火把的右手伸长……伸长……再伸长……点着了。点燃的瞬间,轰的一声,火势也猛烈地燃烧。“哇!”明菁的惊喜声刚好和柏森从音响放出的音乐声一致。于是全场欢呼,晚会开始了。

除了一些营火晚会常玩的游戏和常跳的舞蹈外,各组还得表演节目。42个人分成7组,我、明菁、柏森和孙樱都在同一组。我们这组的表演节目很简单,交给柏森就行了。

他学张洪量唱歌,唱那首“美丽花蝴蝶”。

“你像只蝴蝶在天上飞,飞来飞去飞不到我身边……”

“我只能远远痴痴望着你,盼啊望啊你能歇一歇……”

那我们其他人做什么?

因为柏森说,张洪量唱歌时,很像一个在医院吊了三天点滴的人。

所以我演点滴,明菁演护士,孙樱演蝴蝶,剩下两人演抬担架的人。

柏森有气无力地唱着,学得很像,全场拍手叫好。

我一直站在柏森旁边,对白只有“滴答滴答”。

明菁的对白也只有一句“同学,你该吃药了”。

孙樱比较惨,她得拍动双手,不停地在场中央绕着营火飞舞。

晚会大约在十点结束,明早七点集合,准备去爬山。晚会结束后,很多人跑去夜游,我因为觉得累,洗完澡就睡了。

“过儿,过儿……”

半梦半醒之间,好像听到明菁在房门外敲门叫我。

“是谁啊?”

“太好了!过儿你还没睡。”

“嗯。有事吗?”

“我想去夜游。”

“那很好啊。”

“我刚去洗澡,洗完后很多人都不见了,剩下的人都在睡觉。”

“嗯。然后呢?”

“然后我只能一个人去夜游了。”

“嗯。所以呢?”

“因为现在是夜晚,又得走山路,加上我只是一个单身的女孩子,所以我一定要很小心呀。”“嗯,你知道就好。去吧,小心点。”

“过儿,你想睡觉是不是?”

“是啊。我不只是‘想’,我是一直在睡啊。”

“哦。你很累是不是?”

“是啊。”

“那你要安心睡,不要担心我。千万不要良心不安哦!”

“啊?我干吗良心不安?”

“你让我一个单身女孩走在夜晚的山路上,不会良心不安吗?”

“……”

“如果我不小心摔下山崖,或是被坏人抓走,你也千万别自责哦。”

“……”

“姑姑,我醒了。你等我一下,我们一起去夜游吧。”

“好呀!”

我拿了一支手电筒,陪着明菁在漆黑的山路上摸黑走着。

山上的夜特别黑,于是星星特别亮。

明菁虽然往前走,视线却总是朝上,这让我非常紧张。

我们没说多少话,只是安静地走路。

经过一片树林时,明菁似乎颤抖了一下。

“你会冷吗?”

“不会。只是有点怕黑而已。”

“怕黑还出来夜游?”

“就是因为怕黑,夜游才刺激呀。”

明菁僵硬地笑着,在寂静的树林中,传来一些回音。

“过儿,你……你怕鬼吗?”明菁靠近我,声音压得很低。

“嘘。”我用食指示意她噤声,“白天不谈人,晚上莫论鬼。”

“可是我怕呀,所以我想知道你怕不怕。”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就像你问我怕不怕世界末日一样,也许我怕,但总觉得不可能会碰到,所以怕不怕就没什么意义了。”

“你真的相信不可能会碰到……鬼吗?”

“以前相信,但现在不信了。”

“为什么?”

“我以前觉得,认识美女就跟碰到鬼一样,都是身边的朋友,或是朋友的朋友会发生的事,不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现在呢?”

“现在不同啊。因为我已经认识美女了,所以当然也有可能会碰到鬼。”

“你认识哪个美女?”我先看看天上的星星,再摸摸左边的树,踢踢地上的石头。然后停下脚步,右转身面对明菁。“你。”

明菁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很灿烂地笑着。

“过儿,谢谢你。我现在不怕黑,也不怕鬼了。”

“嗯。明天还得爬山,早点休息吧。”

“好的。”

午夜12点左右,回到下榻处,互道了声晚安,就各自回房睡了。

隔天在车上,明菁先跟我说抱歉。“过儿。昨晚我不敢一个人夜游,硬要你陪我走走,你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会。出去走走也蛮好玩的。”

“真的吗?”

“如果我说是骗你的,你会打我吗?”

“过儿。我相信你不会骗我。”明菁笑了笑,“谢谢你陪我。”然后明菁就沉沉睡去。

要下车时,我再叫醒她。

明菁爬山时精神抖擞,边走边跳,偶尔嘴里还哼着歌。“过儿,你看。”她指着我们右前方路旁一棵高约七米的台湾赤杨。

“你该不是又想告诉我,这棵树的样子很像思念的形状吧。”明菁呵呵笑了两声,走到树下,然后招手示意我靠近。

“你有没有看到树上那一团团像鸟巢的东西呢?”我走到她身旁,抬头往上看。光秃秃的树枝上,这团鸟巢似的东西,有着绿色的叶子,结白色浆果。

“那叫檞寄生,是一种寄生植物。这棵台湾赤杨是它的寄主。”

“檞寄生?圣诞树上的装饰?”

“嗯。西方人视它为一种神圣的植物,常用来装饰圣诞树。在檞寄生下亲吻是很吉祥的哦!传说在檞寄生下亲吻的情侣,会厮守到永远。”

“哦?真的吗?”

明菁点点头,突然往左边挪开两步。“如果站在檞寄生下,表示任何人都可以吻你,而且绝对不能拒绝哦!那不仅非常失礼也会带来不吉利。这是圣诞节的重要习俗。”我捶胸顿足,暗叫可惜。我竟然连续错过两次可以亲吻明菁的机会。

“呵呵……幸好你没听过这种习俗。你知道希特勒也中过招吗?”

“哦?”

“听说有次希特勒参加宴会时,一个漂亮的女孩引领他走到檞寄生下,然后吻了他。他虽然很生气,可是也不能怎样呀!”明菁干脆坐了下来,又向我招招手,我也顺便坐着休息。“所以呀,西方人常常将檞寄生挂在门梁上。不仅可以代表幸运,而且还可以守株待兔,亲吻任何经过门下的人。”

“嗯。这种习俗有点狠。”

“柏森!危险!”

正当我和明菁坐着聊天时,柏森和孙樱从我们身旁路过。

“干吗?”柏森回过头问我。

“小心啊!往左边一点,别靠近这棵树。”

“树上有蛇吗?”柏森虽然这么问,但还是稍微离开了台湾赤杨。

“比蛇还可怕哦。”

“过儿!你好坏。孙樱人不错的。”

“对不起。柏森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于心不忍啊。”

明菁扑哧笑了出声。

柏森和孙樱则一脸纳闷,继续往前走。

“这便是檞寄生会成为圣诞树上装饰品的原因。当圣诞夜钟声响起时,在圣诞树下互相拥抱亲吻,彼此的情谊就能一直维持,无论是爱情或友情。有些家庭则干脆把檞寄生放在屋顶,因此只要在房子里亲吻,就可以保佑全家人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明菁说完后,神情非常轻松。

“过儿,这种传统很温馨吧?”

我点点头。

我看着台湾赤杨已褪尽绿叶的树枝,而寄生其上的檞寄生,却依然碧绿。感觉非常突兀。“为什么你那么了解檞寄生呢?”“我以前养过猫,猫常常会乱咬家里的植物。可是对猫而言,檞寄生和常春藤、万年青一样,都是有毒的。所以我特地去找书来研究过。”

“书上说,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檞寄生就一直是迷信崇拜的对象。”明菁好像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着。

“它可以用来对抗巫术。希腊神话中,冥后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就是用一枝檞寄生,打开阴界的大门。”明菁拿出口香糖,递一片给我。

“过儿,你知道在檞寄生下亲吻的圣诞习俗是怎样来的吗?”

“姑姑,你是师父。徒儿谨遵教诲就是了。”

“古代北欧神话中,和平之神伯德(Balder)被邪恶之神罗奇(Loki)以檞寄生所制成的箭射死——檞寄生是世上唯一可以伤害伯德的东西。伯德的母亲——爱神傅丽佳(Frigga)得知后痛不欲生,于是和众神想尽办法挽救伯德的生命,最后终于救活他。傅丽佳非常感激,因此承诺无论谁站在檞寄生下,便赐给那个人一个亲吻,于是造成圣诞节檞寄生下的亲吻习俗。而且也将檞寄生象征的涵义,爱、和平与宽恕永远保存下来,这三者也正是圣诞节的精神实质。”

“原来圣诞节的意义不是吃圣诞大餐,也不是彻夜狂欢哦。”

“嗯。西方人过圣诞节一定待在家里,台湾人却总是往外跑。”明菁笑了笑,接着说:“很讽刺,却也很好玩。幸好台湾没多少人知道檞寄生下亲吻的习俗,不然圣诞节时檞寄生的价格一定飙涨,那时你们男生又得哭死了。”

明菁又往上看了一眼檞寄生,轻声说:“果然是‘冬季里唯一的绿’。”

“啊?你说什么?”“檞寄生在平时很难分辨,可是冬天万树皆枯,只有它依旧绿意盎然,所以就很容易看到了。也因此它才会被称为冬季里唯一的绿。”明菁转头看着我,欲言又止。“姑姑,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思念也跟檞寄生一样,不随季节而变?”

“过儿,你真的是一个很聪明,反应又快的人。”

明菁笑了笑,站起身,“过儿,我们该走了。”

“嗯。”

我们走没多远,又在路旁看到檞寄生,它长在一棵倒地的台湾赤杨上。

看来这棵台湾赤杨已经死亡,可是檞寄生依然生气蓬勃。

似乎仍在吸取寄主植物最后的供养。

是不是檞寄生在成为替别人带来幸运与爱情的象征前,得先吸干寄主植物的养分呢?

几年后,明菁告诉我,我是一株檞寄生。

那么,我的寄主植物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