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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8 苏远智

第一眼看到他,我只是在想:真奇怪,他明明是陈医生的家人,我本来应该觉得无法面对他。可是他对我笑了—也许我记忆有误,也许他并没有真的对我笑过,可是他那种永远可以嘲讽任何事的神情却奇迹般地让我觉得,发生过的事情,也许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自然知道这不过是种错觉,可是我却因着这错觉,又真切地呼吸到了轻松的空气。

后来,他就吻了我。那不全是他的错,是我允许了。我觉得我活在一个荒原上面,我能和别人一样看见远处的夕阳,这便已经是神赐给我的最珍贵的“平等”。剩下的对错,我允许自己不去追问了。我不知道是我远离了所有人,还是所有人都离弃了我。有的时候,不,是很多时候,我都有种感觉,我的人生其实只剩下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哥哥远行之前,把一把铁锨交到我手里,我得用一生的时间等着他,一边等,一边在这片荒原上面挖出来一个浅浅的墓穴——等哥哥终于回来了,他就能躺在里面。

但是现在我遇见迦南。跟他在一起,做的每件事自然都是坏事。可是,遇见他,就是再好也没有的。当然了,“认为遇见他是件非常好的好事”本身就很坏。那就坏吧,我已经尽力了。

我心惊胆战地又一次打开了邮箱,我记不清这已经是今天的第几回。邮箱里还是波澜不惊的。收件箱里唯一一封未读邮件是广告。苏远智依!旧没有回复我两天前发给他的那封信,我说,我们分开吧。可是这两天,我也没有接到他任何一个电话或短信,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把这个当成是他的默认。我也不知道,他若真的就此无声无息地默认了,我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姐姐进我房间的时候,从来都不会敲门。她走到我身边来的时候,我刚刚把邮箱的页面关掉。我想她应该是来不及看到,我正在“复习”写给苏远智的那封最后的信。“小妮子,”姐姐习惯性地在我脖颈上轻轻捏一把,“江薏跟我说,她把你写的那个故事拿给一个出版人看了。那家出版社原本就是主要做些给小孩子看的儿童书—别把眼睛瞪那么大你又不是听不懂中文。她本来不让我现在告诉你,想等有了好消息再说,可是……”她笑笑,拖过来一张椅子坐到我旁边,“你也知道,我可憋不住。就算是最后出不了书,我觉得这已经是很好的消息了。没看出来呢——”她略微眯起眼睛,柔声说,“我们家小兔子还能当作家。”

“别乱讲啦。”我承认,突如其来的开心让我有点羞涩,“肯定不可能变成书的。像我这种作文都写不好的人——以前在小叔那里从来都拿不到高分的,我写的东西变成书,会不会太没天理了啊?”

“不管怎么样这都是好事情,你得把那个故事写完。”姐姐一只手支撑着脑袋。一把卷发在她脸上斜斜地拂过来,“家里总得发生一点好事情。发生在你身上再合适也没有了。”

“我宁愿现在我身上发生点坏事,这样,好运气就全给哥哥。”

“啊——呸。”她不由分说地啤我,“你以为自己是谁?你说好运气给谁,就给谁啊?不过兔子,要是你真的遇上了坏事,或者说,你认为是坏事的事情,你得告诉我。”

“没有啦。”我盯着她放在台灯下面的手。她应该是很久都没去做指甲了,指甲油都退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小拇指上还是鲜艳的大红色。

“得了吧。”她冷笑,“你当我傻么?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了,不过今天,三婶说过些日子要去普云寺烧香。你和我们一起去吧。上柱香,你心里的事儿,菩萨都知道的。”

“妈妈为什么要去烧香啊?”

“真笨。为了西决呗。西决的新律师好不容易敲定了,也快开庭了—其实三婶比谁都担心西决,她就是不想跟大家一起担心。这种时候,除了神佛,还能求谁呢?不过啊,”她调整了一下坐姿,脸上的表情也跟着“正襟危坐”起来,“那个新的律师说了,这个案子的社会舆论对判决应该也是有点用处的,你看,我和江薏没有白辛苦。”

“等你有空的时候,跟我一起去看看陈医生,好不好?”我期待地看着她,“其实他现在脑子是清楚的,就是不能讲话,你要是去看他,他会记得的。”

“南音,你为什么总是向着他们?”姐姐无奈地看着我。

“我跟苏远智完蛋了。”我决定把话题转移到能令她兴奋的地方去,“我答应他爸爸,跟他分手,他帮哥哥找到了现在这个律师。”

没想到她一点意外的神色都没有,她深呼吸了一下,说:“早就觉得不对劲,你们俩自从我们家事情出了以后,联系得越来越少了,你看你自己,过去恨不能让电话长在你脸上。”

“他家里想让他去英国,可是他从来都不肯认真跟我聊这件事。”我认为我用了最简短的句子,做到了概括我和苏远智之间的现状。

“那你呢南音?你现在是不是有别人?”她轻松地说出来这句。

“乱讲什么呀。”我不动声色地忍着后背上滚过来的一阵寒冷,我知道它们会过去,“我最近整天都待在家里,哪有机会认识什么人嘛。”

姐姐意味深长地笑:“话是这么说没错。我也不记得具体是从哪天开始的了,有一次,在饭桌上,我看着你给一个人发短信——你盯着手机的那种眼神,一看就是造孽的眼神,所以我知道了,那个收短信的人肯定不是苏远智。”

“造孽……”我轻轻重复了一遍,为什么姐姐永远都这么准确呢?

“我知道人造孽的时候是什么表情,我见多了。”如得音很像个小女孩,“你就告诉我嘛。这些日子人心里真是憋屈,我也想听听八卦开心一下。放心啦,我又不会谴责你做了对不起苏远智的事情,我又不是他姐姐。我只是想要你高兴,兔子。”她几乎要被自己感动了。

我看着她的脸,模糊地想其实她是最不合适的听众,但是当决定作出的时候,整个人都如释重负,我说:“是陈迦南。就是,陈医生的弟弟……”

“天哪。”温暖的光晕下面,她精致的手捏紧了拳头,“郑南音,你他妈还真是大爱无疆。”

“姐!”

“我说过了我不关心苏远智开心不开心,可是南音,你想过没有,除了你们俩,剩下的人都在乎,我们家的一个人打算杀他们家的一个人,在他家所有人眼里,你就是仇人家的孩子没什么可说,你以为在我们家有谁能接受这个?”

“有。”我咬紧了嘴唇,“哥哥。”

“算了吧,”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别做梦了,从现在起,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没可能再参与家里任何一件事。我知道你现在头脑不清醒,我只是提醒你一件事,绝对不能让三叔三婶知道这个。尤其是三婶,她现在什么都受不了了。你怎么这么……”她用力按捺了自己,我知道她其实想爆粗口,“这完全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我没想要结果。”眼泪涌了上来,被我强行压回去。

“你是不敢想。算你还有点脑子。”姐姐突然无奈地笑笑,那是一种在她脸上非常少见的表情,“等雪碧长大了,要是像你一样,我就打断她的腿。看看你这个坏孩子,不过才二十二岁,两年前,偷了户口本去私订终身,两年后又跟仇人家的孩子红杏出墙—天哪,这简直是八点档肥皂剧。你偷偷去结婚的时候想过今天没有?不过吧,我也没什么立场指责别人不负责任。”她同情地拍拍我的肩膀:“孩子,我看你真的需要去烧香了,你心里总藏着那么多的事情,会受不了的。”

“我有点怕。”我看着她笑,心里真正的惶恐浮了上来,“我害怕菩萨会跟我说,滚出去。”

“怎么可能,”她非常轻蔑地嘲笑我,“你以为菩萨都像你那么没见过世面?不过兔子,你喜欢那个人什么啊?”

这就是我最害怕的问题。我不是不知道,可是我不会说。我总不能说,因为他让我不再那么恐惧罪孽。他让我觉得,“不无辜”也没那么可怕的。他肯定不是我生命里的天使,可是从一开始,他看见的就是那个血淋淋的我。不洁白,不纯真,笨拙地想用一点杯水车薪的力量去赎罪,但是赎得那么自私,那么怯懦,那么不漂亮。他依然觉得,这样的我,很好。

2010年新年之后,我到永宣去参加了昭昭的葬礼。我问李渊,可不可以多带两个人一起过去。李渊说,当然可以,人多些热闹,是好事。虽然我不明白葬礼为什么还需要热闹,但是,我很高兴能带着这两个人见见昭昭。一个是迦南,另一个是天杨。

我们到了永宣才知道,那并不是一场单纯的葬礼。永宣城郊前几天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个在高速公路上骑摩托车的二十一岁的男孩当场毙命。男孩的父母联系到了李渊,所以,我们也是这个男孩和昭昭的婚礼的客人。冥婚。

永宣本来就不是大城市,永宣城郊就更是荒凉。簇新的墓园里,只竖起来寥寥几个墓碑。极目望去,几个土丘在远处勉勉强强地起伏着,土丘的那边,几栋突兀的新楼在那里空荡荡地立着。竖在空中的,鲜艳的楼盘广告是这地方唯一的亮色。我问迎南,到底是什么人会去买离墓园这么近的房子呢?难不成是为了扫墓方便?可是迩南想了想,说:“等我老了以后,我觉得每天从自家窗户看看墓园很好,那本来就是自己过段时间会去的地方,提前看熟了,就不会怕。”天杨在一旁听着我们的对白,突然笑了,故意做出一副倚老卖老的口吻道:“小情侣就是浪漫呢。”

昭昭跟这个她从没见过的男孩子,能不能算是小情侣?

我想昭昭一定在那边火冒三丈了,因为她喜欢的人,是陈医生呀。我想她可能会赌气把那个陌生的男孩子丢下,一个人跑出去好远。她奔跑的姿势也许会矫健到令那个男孩子自卑。那个世界里,也有空荡荡的,专门用来奔跑的操场吗?不过,一片尽头处飘着芦苇的空地也是可以的。他们那边的夕阳,应该是挂在东边的吧?昭昭迎着它跑过去,然后那个陌生的男孩子开始在后面追他的新娘——骑着他那辆残破的摩托车。

他们的墓穴上,竖起来的墓碑比别人的宽些。放着他们两个人的照片。我忘记提醒李渊了,最好找一张昭昭穿裙子的照片—不是为了让大家欣赏她的裙子,是因为她穿裙子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才更像个女孩子。我仔细端详着那个男生的脸,长相真的很一般,脸有点过于宽了,也没什么英气可言。不过,也许真像永宣人相信的那样,他们两个年龄相当的人,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先后死去——一定是有缘分的。

“这个男孩子真幸运。”在我刚刚想到这里的时候,迦南就在我耳边轻轻说。此时仪式已经开始,冥婚奏的音乐都是怪异的喜庆,墓园管理人在不远处紧张地看着我们这里,因为堆了太多五彩缤纷的东西都会一一变成灰烬。

“看长相可真的一点都配不上昭昭。”他笑道,“不过看面相,倒是个老实人。”

“昭昭没那么在意男生的长相。”我白了他一眼,“所以她才会喜欢你哥哥啊。我可不行,我就是喜欢好看的男孩子,我凭什么要去和长得比我丑的人在一起嘛。”

“谢谢夸奖。”他又开始嘲笑我无意中说了真话。然后在我只好狠瞪着他的时候,飞速地低下头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他的嘴唇在我的唇边像冰刀一样划过去,再若无其事地站直了身子,继续看着那男孩家的人一边投入地哭,一边烧纸糊的房子和车。

“也不知道他们俩在那边能不能过得幸福。”我看着那男生家里阵势惊人的送葬队伍,再看看属于昭昭的这几个零零落落的观众,担心地叹了口气。

“不用担心。”天杨听到我的话,转过头来笑吟吟地回答我,“这两个孩子在那边可以很清静地相处,没有双方家人不停地打扰,坏不到哪里去的。”——她居然在医院之外,都穿着白色的羽绒外套。

男生家里的东西都烧完之后,整个墓园都充满了烟的气息。有一些荒草跟着烧了起来,本要的火堆周围,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人们不去踩它,它也懒得灭。我觉得我从没见过那么冷漠的火。昭昭这边却比较凄凉,没人给她准备什么嫁妆——哪怕是纸做的。李渊临时去山脚下的店里买了几袋元宝。我们每个人都把满满一捧元宝丢到火堆里。火堆寂然无声。

男孩子的家人又放了一挂鞭炮。两个象征新郎新娘的小纸人最后被丢进火堆里。像是中世纪的犯人,脑袋渐渐地垂下来。礼成。他们结婚了。从此,在一个无所谓时间的地方,自然会长相厮守到地老天荒。

仪式结束的那夭晚上,其实所有人都被邀请去宴席。不过天杨因为第二天七点就得到病房去,所以我们也就跟她一起买了傍晚的火车票回龙城。一路上我们三个人都没怎么讲话。也的确很难找到共同的话题——陈医生也许算是共同的话题,可我们此刻都不怎么想聊这个。在永宣,冬夜的天空里,能看见星星。永宣火车站很,很陈旧。我觉得在一刹那间就回到了童年的时光里。我们坐在候车大厅——其实也没有多大——那些表皮绽裂,露出里面的海绵的椅子上,身边的玻璃门有时候打开,有时候关上,门上那个原本该是墨绿色的厚厚的棉帘子笨重地卷起来,寒气就这样来了,又走了。

“天杨姐,”我看着她在寒冷中越发晶莹的脸庞,好奇地间,“你有没有男朋友?”

她嫣然一笑:“现在没有。其实……告诉你也无所谓,”她像是在叹气,“本来差一点就要跟陈医生约会呢。不过……算了,没有缘分吧。”

“对不起。”我紧张地盯着她外套的纽扣。

“道什么歉啊,不关你的事。”她的神情像是被我吓到了。

“你,很喜欢陈医生,对不对?”我问完这句话的时候,迦南突然站起来,他说:“我去买包烟。”破旧的椅子一排排阻挡着他的腿,就像是盾牌。

“我不知道算不算很喜欢,我觉得不算。”她仔细想了想,像是微笑给自己看,“可是认识那么多年,我觉得我足够相信他。他那个人,应该也不像是能热烈地爱什么女人的吧,可是,如果彼此之间已经有了那种信任,他一定会珍惜。所以我想,约会一下试试看,也许不错。可是现在,他高位截瘫,不能讲话,周围的人都跟我说,幸亏在事情发生的时候,你还没跟他在一起——也许这是实话,可是这些人真是可恨,你说对不对?”

“那你说,”我望着候车大厅另一端,“人是不是一定要跟自己爱的人在一起?”

“这个——”她睫毛垂下来,“这个问题,你间我,可就问错人了。”

我什么都没有说,屏住呼吸,我想她一定会比我先受不了这种寂静,为了打破它,也许会讲点她自己的事情。

“我二十五岁那年,差一点就嫁给了我的青梅竹马。”她只讲了这一句,就停顿了。

“后来呢?”——我觉得现在明显不是靠着矜持表现自己尊重别人隐私的时候。

“后来,就在婚礼马上就要开始的时候,我真正爱的那个人就出现了,”她就连咬嘴唇的时候,都是微笑着的,“那个时候,我也在问自己一样的间题,人是不是一定要跟自己爱的人在一起。不过后来,那两个男人,我谁都没有选。我的青梅竹马到现在都没再跟我有任何联络——反正,是我自己搞砸的。我想,同样的问题,你问一百个女人,保证有九十九个会跟你说,一定要跟自己爱的人在一起的人生,太任性了,你最终还是会留在那个应该在一起的人身边。也许吧,但是我偏偏就是说不出这种话来的那一个。所以,未必能帮上你的忙呢。”

“你爱的那个人,现在在哪儿?”我出神地间。

“在很远的地方。”

“他死啦?”我脱口而出,惊讶地瞪着眼睛,突然又觉得这话未免太过坦率,下意识地把手背贴在嘴唇上,表示是嘴巴犯的错,跟我没关系。

她无奈地看着我:“托你的福,他活着,只不过是在国外而已。”

车站里的广播告诉我们应该检票上车了。我跟天杨说:“等我,我去找迦南。”也顾不得她在我身后喊我,说他一定会自己回来和我们汇合的。我隐隐地觉得,他未必会回来。逆着人流,破败的椅子们沉默地又一次变成盾牌,拍打着我的腿。我不该让他去买烟,我不该相信他说去买烟是真的——那种说不出从哪里来的恐惧让我好像置身于类似真空的梦境里。我却又不敢大声地叫他。我觉得丢脸。如果真的是去买烟,那就应该在侯车厅的另一端,那边有个小超市。——可是我果然没有猜错,他不在那里,他果然不在。

我到底应不应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拿着我的票回去上车呢?然后我是否需要笑着跟天杨姐说一句:他不会一起回龙城了,他在跟我们开玩笑——这是什么见鬼的说辞啊。“南音,你为什么在这儿?”我惊慌地回过头去,他站在我身后,手里空空的,根本就没有烟。

我走了两步,一拳打在他胸口上,他外套的拉链火辣辣地格到我手指的骨头里去。“骗子!”我含着眼泪冲他喊,一直以来心里对他存着的那一点点怕,就在此刻烧得一干二净了,“你想丢下我直说好了!想消失也直说就可以了……你根本就不在这个超市里你买什么烟啊!你当我是傻瓜么你不要这么侮辱人好吗……”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从兜里掏出一个簇新的烟盒:“我想要的牌子这家超市没有,所以我去车站外面买的……你是疯了么,郑南音?”

我抱紧了他,让他胸前的衣服昏天黑地地把我埋起来,我知道自己很丢脸。他的胳膊像夹棍那样紧紧箍着我的脑袋,每次和他拥抱,那感觉就像一个案发现场。他在我耳边说:“你是不是以为,我丢了?南音?”

“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走的。可是就算是这样—你在去每个地方之前,都得告诉我。让我知道你去哪里。这样,到你不再说你去哪儿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会再回来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别管,你只要答应我。”

后来,我很不好意思地发了个短信给天杨:“天杨姐,对不起,我们今天不回龙城了,你自己路上当心,后会有期。”她回复我:“我就知道。”并且。附了一个做鬼脸的表情图标。

深夜里,在那间车站旁边的旅店,能听得到火车在铁轨上呼啸,就像北风。他坐起来,背靠在窗边的墙上,问我:“外面那条河,能流到龙城去么?”然后我听见打火机怡然地一响。

“昭昭说的,那条河就叫永宣河。”我的身体里回荡着海的声音。

“总听你提起来昭昭,她跟你感情很好吗?”他缓缓凝视着自己吐出来的烟雾,空出来的那只手温暖地覆盖在我的脊背上。

“她活着的时候,其实我们不算很好。”我抬起手指,静悄悄地在他下巴那抹隐隐的胡植上磨蹭着,“可是她死了以后我才知道,我们从一开始就是朋友。她一直都很喜欢你哥哥,我的意思是说,就像我对你的这种喜欢。”。一一也许那是我第一次对他承认,我喜欢他。

“这孩子年少无知,可以理解。”他轻轻地笑。

“我总觉得,你跟你哥哥之间有问题。虽然,你对臻臻很好,可你说起他的时候,总是很恶毒的。”

“如果你有机会听他怎么说我,你才知道什么叫恶毒。”他把房间里那个泛着黄的白瓷烟灰缸平放在肚子上,“从我十几岁起,我们俩就是这样的。他看不起我,我看他也不顺眼,就这样。彼此都觉得对方丢脸,后来有一天,我就跟他老婆睡觉了,因为臻臻她妈妈也觉得跟我哥哥在一起的生活生不如死——所以,我们只是想联手报复他一下,我们天知地知,自己开心就好。但是我没想到最后会闹得那么大,她居然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哥哥,然后他们就分开了,我一开始也没想到她是真的铁了心……”

“你——”我坐起来的时候,掀起的被子像个浪头那样,把烟灰缸摇摇欲坠地翻倒在了床单上,“你果然是个浑蛋。”我气急败坏到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告诉你,觉得还是应该说。”他一脸无辜的神情。

“陈迦南我不认识你。”我钻进被子里冒充松鼠,深呼吸一下,压回去所有的沮丧。反正,眼下,我们两个人像是在荒岛上,面对所有的大事情,我也只拿得出来一些小脾气。

旅店的被子总是有种混乱的气味。迫不得已,我只好闻着这样的气味,听着他隐隐约约收拾烟灰缸的声音。“兔子。”他隔着被子,敲了一下我的身体,“出来。”我不理会他,但是却又觉得,从来没听他叫过我“兔子”,感觉很新鲜。

“兔子,听话,里面氧气不够。”他就像是遇上了很好笑的事情。

“别理我。”我真恨我自己,为什么听到了这么坏的事情之后,心里还是明明白白地知道,我不可能因此离开他。

“我进来活捉野兔了?”他把被子弄开一条缝,然后就钻进来抓住我的手腕。局促的黑暗中,一开始我无声地挣扎着,再后来,我的两只手腕都被牢牢地拷在了他的手臂里,我一边笑,一边试图踢他的膝盖,在争斗中被子变成一张越来越紧的网。我以为这样的打闹之后。势必又是一些翻抱之类的戏码。但是他突然间松开了我,不知是不是因为氧气不够充足,我并没有非常敏锐地意识到,我的身体已经获得自由了。我像一个果核那样蜷缩在形状不规则的黑暗里,不知所措地听着软弱的被子让他的拳头一下接一下地打,是种岿然不动的声音。他居然开始非常认真地挣扎,他说:“妈的,把这个给我拿开,南音,拿开……”氧气和灯光顺着一个粗暴的裂口灌进来,他坐起来的样子简直是要把自己的脊椎骨脆生生地对折,整个人成为90度。他满脸都是汗,汗水甚至沿着他的脖子流到胸膛那里去。他大口地呼吸着,像只不小心跃上甲板的鱼。

“迦南?”我的指尖轻轻碰到了他的胳膊,他就像是要把自己变成阵风那样躲开我。

他想要对我笑,但是他没成功,只不过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来了。他冲进浴室里去,我听见水龙头打开的声音。隔了一会儿他走出来,我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像个塑料袋那样蜷缩在原处,我忘记了自己还可以坐起来。以及,去到浴室那里看看他怎样了。

他恢复了原状,从地上捡起他的牛仔裤,胡乱地套上。颓然地回到我身边,坐下来,他的手轻轻地伸过来,试着摸我的头发。我闭上眼睛,眼前那一片微微颤抖着的黑暗,跟他微微颤抖着的手在商量,终于,他的手落下来了。

“南音,”他低声说,“我有一点……幽闭恐惧。”

我坐起来,关掉了昏暗的台灯。他赦然凝视着我的脸也瞬间被关在了黑暗中。我说:“过来,我们睡觉了。我抱着你。”

他的脸就这样紧紧地凑在我的胸口,他说:“南音,我在北京等你。你一定要来,好么?如果你不来,你也要告诉我,别让我等太久……”我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好,知道了。现在把眼睛闭上,睡吧。”

后来我们就这样睡着了。所有的过错再怎么叠加,也没有负负得正的那天。我们只好相依为命地睡着了。我们在一片没有灯塔的海里航行着。我看见了他的弱点,比如他是个浑蛋,比如他的幽闭恐惧;我最大的弱点就是他,我想他也知道的。这世界上的每个人如今都可以做我们的荒岛上的审判者,那就来吧,我们可以一起站在绞刑架上面,把悬在头顶的绳圈看成是稚拙的孩童,用颜色不对的蜡笔画出来的太阳。

2010年的春节快要到了,可是在我们家,没人关心这个。

迦南回北京去了,哥哥的案子马上就要开庭了。在判决结果下来之前,我不允许自己想到底要不要去北京这件事。开庭前一周的那个星期六,龙城突然下了好大的雪。清早的时候外婆站在客厅的窗口,痴迷地看着外面的雪地。当爸爸站在院子里用铁锹铲出来一条路的时候,外婆着急地拍着窗玻璃,爸爸进来问她怎么了,她说:“你全都弄坏了,你都弄坏了。”——她的意思是说,爸爸把整齐干净的雪地弄坏了。

就是在那个雪后初霏的早上,我跟妈妈还有姐姐一起去了普云寺。姐姐悄悄冲我做了个鬼脸:“你打算跟菩萨说什么?”我也冲她挤了一下鼻子:“要你管。”妈妈在我们前面不动声色地说:“在佛堂上,你们俩有点规矩行不行?”——语气酷似电视上民国戏里的老太太。然后妈妈把香插进了香炉的空地里,然后跪下来磕头。那里已经有那么多支香,我只好相信,每一支香是谁上的,菩萨都记得清。

“郑南音,”妈妈压低了声音骂我,“磕头的时候手心要朝上,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啊。”可我觉得这依然是好事情,几个月以来,这是她第一次骂我。

“三婶,我们要不要求签?”姐姐间。

“算了。万一求出来下下签,你说是信还是不信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周遭都是面色平和的善男信女,妈妈的神情也变得轻快了很多。

“东霓,你说……”她的眼神掠过大殿前面那几个陈旧的,供人叩头用的垫子,“下雪不冷,化雪冷。你把冬天最厚的那几件衣服,送去看守所给他吧。”

我和姐姐有些讶异地相视一笑。她终于肯主动提起哥哥。

“我知道,对了三婶,”姐姐自告奋勇地转移了话题,似乎比妈妈自己还害怕尴尬,“你听说过没啊,普云寺门口有个很著名的乞丐——他长得就像个不倒翁,没有手也没有脚,我有好几个朋友都见过他,都说他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一个被腰斩了的正常人,可是,慈眉善目的。也不知道今天他出来没有,我们能不能看见他……”

姐姐后面的话我都听不见了,因为,我在那些拎着香的人群里,看见了苏远智。

我觉得我已经有快要一辈子没看见他了。我悲哀地发现,不知是做贼心虚,还是心脏本身残留着过去的记忆,胸口处那种生猛的悸动一瞬间翻出来很多高中时代的记忆。其实,直到今天,我想起苏远智这个人的时候,脑子里第一个跳出来的,永远是他穿着高中校服的样子。他朝我走过来,迈上了一级石阶,他是打定主意省却一切寒暄了,甚至都没跟我妈妈和姐姐打招呼。他只是开门见山地说:“我回来了。我的意思是,我在龙城找到了工作,我哪里都不会去了。”

我用了十几秒钟的时间发呆,直到我确信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么久你都没出现,我还以为,你同意跟我分手了。”我当然没有说实话,我不会笨到以为我们俩之间可以这么容易就一笔勾销。我们只是心照不宣地一起逃避了现实,直到此刻,他在普云寺的门口找到我。

在那间最熟悉的店里,他为我点了我每次都会点的套餐和卡布奇诺。在他点菜的时候,我还在无意义地翻着菜单。他对服务生说:“可以了。”我说:“等一下,我看看甜品。”于是他微笑着看我。我突然意识到,每一次,我都会说这句话,可是他总是会在对面说:“甜品可以待会儿再说,你未必吃得下。”

所以现在,我打算开始一点我们从没彩排过的对白了。很明显,他也想到了这一层。

“前段时间我……他在选择词汇,”“对不起,前段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我……”“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终究还是不愿意看着他在我眼前那么为难。

“现在我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的手臂越过了桌面的杯子,抓住我的左手,“南音,我不去英国了。所有的申请材料我都已经在学校扔掉了。我昨天下午已经跟龙城这边的公司签了合同,我们从此可以一起在这儿生活安家,每个周末都到你姐姐店里去喝一杯,这不就是你最想要的生活么?”“苏远智。”我惊愕地打断了他,“你不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吧?你现在来告诉我我们要一起去过我想要的生活……这算什么?你的意思是说——不行,有些事,就算我们都装作没发生过,也还是真的发生过的。”

“前天晚上,我爸爸打了电话给我。”他看着我的眼睛,脸上带着我见惯了的羞涩,“我爸爸说,你们见面以后,他想了很久。他之前对你的所有看法虽然都还没有推翻—我是引用他的原话,但是,他真的这么说,但是,南音是个非常好的孩子。他告诉我你为了郑老师的官司宁愿跟我分开,他要我转告你,他就算是再不喜欢你,也不会接受你用这样的方式作交换。所以他要我赶紧回来找你。我就跟他说,我不去英国了,他说,随便你吧,路是你自己选的,你自己负责就好了。”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你爸爸不给你打这个电话,你还是不会回来的,对不对?”我决定站起身穿外套的时候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今天这家店的套餐实在是难以下咽,“苏远智,再过几天哥哥的案子就要开庭了。在这之前我们别再讨论这个行么?”

“南音,对不起,之前很多事情我知道是我不对,我们从采没有坐下来好好谈谈……”

“我先告诉你一件事。我跟别人睡觉了。不是一夜情,我也没喝酒,我是真的喜欢上了那个人。我在医院里认识他的。他是陈医生——就是我哥哥那个案子被害人的弟弟。你可以觉得我疯了。现在,知道了这个,你还想好好和我谈么?”

他呆若木鸡的时候,我穿过店堂跑到了外面的马路上,居然有种恶作剧之后的开心。郑南音,姐姐是对的,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孩子。

开庭的前一天,他面色平静地找到了我。我们走出我家的小区,走了好远,一直来到龙城护城河的堤岸上。他该不会是打算从这里把我推下去吧?—我像是自己跟自己开玩笑那样想。反正我知道,今天就是我的审判日。

他说:“明天开庭,我和你一起去。”

我说:“好吧。”

他说:“你说你真的喜欢上了那个被害人的弟弟?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你压力太大了,这种时候,人是会做错事的。”

我说:“随便你怎么说。”

他说:“只要你现在回到我身边来,我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

我沉默着看了看他的眼睛,凝视了半晌,我说:“可是我不可能当成没发生过。”

他说:“好吧,我知道我有错。郑老师的事情发生以后,我没有能总是陪着你,我本来应该这么做的。你心里一定想过好多事情,我不应该让你一个人承担那么多……”

我在冬天的堤岸上席地而坐,朔风迎面扑在我脸上,我就当那是老天爷代替他给我的耳光。“苏远智,”我疲倦地笑了笑,“你想怎么罚我,都可以。”

“我只想要你回来。”他的脸庞可能比我的还要疲倦些,“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南音,郑老师知道了这个,该多伤心?你想过吗?就算我们分开了,我和你去签字,你爸爸妈妈怎么可能允许你跟那个人在一起?他的家人又会怎么想?你想让郑老师在监狱里听说所有这些事,然后一边坐牢,一边每天想着他对不起你吗?”

我想,此时此刻,他一定对我脸上的表情感到无比满意。

这便是那个陷阱,我终于找到它了。跟迦南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早就知道,有什么东西我没有看到。我把自己丢在忠诚与背叛的旋涡里,我朝笑自己在上演《罗密欧和茱丽叶》的剧情,可是我忘了最重要的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哥哥,我便不可能认识迦南。我可以不在乎所有人的嘲笑和反对,我可以试着和我自己的负罪感和平共处,但是我不能不在乎哥哥的歉疚。看到我所有的伤痕后,他不会放过自己——他原本就是一个那么擅长惩罚自己的人。

他已经活在地狱里了。我是不是真的要往那个深渊里再扔一把磷火?

我深深地呼吸,用我灼热的血液温暖长驱直入的冷空气。那种似有若无的眩晕是最微妙的。我真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早一点就席地而坐了。我说:“你把脸转过去。给我十分钟。我答应你,我只需要十分钟。十分钟以后,所有的决定都是最终的决定。我说到做到。”

在那十分钟里,我只是闭上眼睛,用力地回想着迦南的脸。他的每一个表情。还有在永宣的那唯一的夜晚。我对他说:“我们睡吧,我抱着你。”我必须记得所有这些事,因为,我不会再见到迦南了。

这就是我,能为哥哥做的最后的事情。

我永远不会让他知道我爱过迎南。我永远不会让他知道那是一个我会铭记终生的男人。我永远不会让他知道他的罪行居然给我带来了那么美好的东西。

我听见苏远智转身的脚步声,我知道十分钟到了。我睁开眼睛,安静地说:“我没有力气了,你拉我起来。”

他握住我冰冷的手:“然后呢?”

“然后,你不是说,你爸爸邀请我去你家吃晚饭?”

他如释重负地笑笑:“是的。不过现在才下午三点,先去旅馆怎么样?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用力地把我推倒在了床上。然后不紧不慢地俯视着我,捏紧了我的下巴。

“你真的爱那个人吗?”他问我。

“真的。”疼痛让我说话的声音听上去像在吸气。

“跟他睡觉的时候想起我了吗?”我不敢看他此刻的表情,但是,他强迫着我。

“其实,想过的。”眼泪沿着太阳穴滑了下来,他骑在我身上,两只膝盖就像手铐那样把我的双臂牢牢地抵在下面。

“想我什么,婊子?”——我闭上了眼睛,我听见他在哭。

“对不起。”

“他脱你衣服的时候,你脑子想的也是‘对不起’么?别这么客气,你不可能有这种廉耻的。现在告诉我,他像这样,一个,一个,解开你的扣子的时候,你到底在想什么?对了,先告诉我,你们俩,是谁先脱谁的衣服?”

“我不记得了。”我知道挣扎是没有用的,只要我别冉挣扎,疼痛还能少一点,他的眼泪滴在我的脸颊上,我在躲闪的时候,他快要把我的下巴捏碎了。

“那这个呢?你的内裤呢?”他的一只手抽走我的腰带的时候,皮肤上一阵火辣辣的疼,“是他脱下来的,还是你自己脱的?这次不准说你不知道了,婊子。”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叫我“婊子”了,虽然,我的确是的。

“是我自己。”

“我就猜到了。所以你是不是婊子呢?郑南音,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婊子?”他低下头来亲吻我的脖子,突然暴怒地抬起头,“妈的我嫌你恶心。”

“放过我吧。”这个时候,我已经不想再哭了。

“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裱子?”他的身体死死地压住了我的,他的呼吸热热地浮在我脸上。那只捏着我下巴的手终于松开了,我感觉白己像是甲个脖颈那里的弹黄出了故障的娃娃。

“我是。我是娘子。我是。”我不知道自己重复了多少个“我是”,下巴那里的负担没有了,说话突然间更容易些,我就像是条件反射一般,自觉主动地开始认罪了。

他的声音在我的耳膜上战栗着:“他进来的时候,你有想到过我吗?”

那天晚上,我洗了脸,跟他一起去和他父母共进晚餐。他爸爸还提到了原定于夏天举行的,我们的婚礼。我们会白头偕老,花好月圆。

就是在那个晚上,我怀孕了。第二天,哥哥的案子开庭,最终的结果,他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