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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这世第一次分离

新年伊始,余老师带领同班的孩子们来探望阮宁。因阮爷爷为她请了病假,只说是感冒一直不好。

阮宁看着老同学们,好奇地揪揪这个的红领巾,摸摸那个的头发,始终笑眯眯的。

她顽皮又淘气,她大方又仗义。

她是大家的小同学。

班长宋林未来,组长胖墩儿代表全班同学发表了获奖感言,表达了对阮宁同学的无限思念,以及你不来上学教室都变空了好多呢的中心思想,毕竟以前从第一排到第八排都是阮霸天的地盘,当然班级打架率也直线下降了很多,余老师脸上的皱纹都少了好几条。

阮宁抱着胖墩儿感动得飙泪,表示自己一定好好养病,养好了就雄霸五年级去。

胖墩儿表示快不能呼吸了额TOT。

林迟的打工时光也结束了,他要返校上课了。

同学们离去后,他温柔问她,什么时候才能好呀。

阮宁如同一只小猢狲,跳上他的背,晃荡着,说你明天进入班级之前闭上眼,走到座位前再睁开,我就坐在那儿了。

吃过药之后,症状缓解了不少,记忆虽有流失,但只是回忆的时间长了点,不够敏锐了而已。同学探望阮宁之后,她的生命力就似乎奇迹般地渐渐回来了。父亲一直没有找到,有传闻说他带着士兵过了国界线,因对面国家曾接到过剿匪的相关书函。大领导似乎也默认有此事,大家虽然忧心,但现在看来总不算太坏的消息。

阮宁把校服铺展好,靠着床吭吭哧哧做运动,阮致路过,扫她一眼,眼角眉梢也有笑意。他说胖墩儿念的信是我写的,你可要谢谢我。

阮宁把兜里的糖豆递到他嘴里,嘿咻嘿咻仰卧起坐,说着你是我二哥啊。

我谢你什么。

爱我是你的职责。

正如我偶尔混起来欺负你,你还是我唯二的哥哥。

三月十日的清晨,阮宁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那一天,林迟真的闭上眼睛走到了教室,又睁开了眼睛。

阮宁的座位空荡荡的,他被凳子磕着了膝盖。

同学们都笑他傻,林迟用手揉膝盖,微微笑了笑,却没说什么。

阮宁再也没有出现过。

阮家也不再允许他探望。

他在电话亭拨过许多次那个电话,每次接电话的人都是保姆。她说阮宁一切都好,劳他费心。

林迟从学校回家的小路上,有一个卖麻辣烫的小摊,他和阮宁曾经经常在这里偷吃东西。他的奶奶不许,她的爷爷不许。共同的默契让他们一起喝着酸奶吃着那一串串琳琅满目浸了热油新鲜香辣的食物。

路上有许多磨砺的小石子,那些年,市政工作日新月异,尤其学校四周,总是让孩子们无忧惬意的环境。

林迟吃得快,吃完了无聊,便一边咬着酸奶吸管一边替阮宁整理书包。她的书包总是乱糟糟的,课本皱巴巴的,上面画了许多小动物,又贴了许多小贴画。

林迟曾在书中整理出一封信函,来自他不认识的“程可可”。

阮宁满嘴红油,点头示意他瞧一瞧。

信上写道:“此次又有月余没和你写信。栓儿,我爸爸说你是个女孩,我至今还不能相信。我心中一直把你当做弟弟看待呢,竟没想到是个妹妹。可你若是个女孩,应也十分好看,毕竟你眼睛生得教人羡慕,我从没见你和你一样好看的眼睛,高兴时生机勃勃,生气时也生机勃勃,时时刻刻都弯弯的,似乎在笑,又似乎面对一切都十分豁达。这也是我想要的模样。

前两日,爸爸说等到我初中读完,便要我去英国读书,妈妈也过去陪读。我心里十分慌张,也十分害怕。毕竟我从未出过国,甚至连英文名儿都没有,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能回了,又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你一面。爸爸经常皱着眉称赞阮叔叔,说他终有一日必成大器,我爸爸很少夸人,听到此处,我也高兴。他们之前关系并不融洽,如今好起来就好了。但愿我们今年过年能聚到一起。

到时我为你梳头发编辫子,瞧瞧栓儿身为女孩如不如我想象。”

阮宁语气很平淡,说是爸爸同事的女儿,可是她凝神于信中“爸爸经常皱着眉称赞阮叔叔,说他终有一日定成大器”,脸上却带着复杂的神色。

林迟推测,信中程可可的父亲,与阮宁父亲应有很大龃龉。

每个周末,林迟都会到大院外徘徊,那里有一棵长着橡子的大树,用手竟无法合抱。

保安得到阮家指示,不再让他进门,他便爬上橡树,坐在那里读书。

他想起来奶奶用英文讲的童话。

Mirror Mirror Tell Me,Who is the most beautiful girl.

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最美的女孩。

在群山的遮挡之下,森林的深处,你会瞧见一个小屋。那里有你想要的答案。

这里也有他想要的答案。

阮致和宋林偶尔也会从这里经过。阮致看到树上的孩子,不知道触动哪根神经,瞬间火来了,他指着他骂道:“疯子!”

林迟手足无措,他不知自己这样是否造成了阮家的困扰。孩子垂下头,纤细的手握着粗粝的树皮,往树荫中藏了藏,没有答话。

阮致拾起地上的小石头,眼中满是戾气,狠狠地朝树上掷去:“你这个小杂种,和阮宁是什么关系,凭什么天天这样等她!”

林迟生生地受了那石头,额角满是鲜血。他缩回脚,看着阮致脸上的猜疑和愤怒,沾了血的小石头滚在他的裤子上,孩子疑惑地回答,并觉得这是对方本该知道的事实:“我认识她五年了。每天同她在一起形影不离。”

阮致把手上的石头一股脑砸到树上的孩子身上,他咆哮道:“那又怎么样!我家的保姆都认识了她一辈子!所有人都疯了,都在妞妞前妞妞后,她脾气孬,人又坏,值得你们一个个这样对她吗!”

血水从孩子的手腕往下滴,石头擦伤他不轻。可是林迟下定了决心,抱着粗粗的枝桠,喘着粗气,咬牙开口:“是,她人坏,脾气差,别人说什么都好像听不懂,只知道闷着头憨玩自己的。可是就算养只猫喂条狗,日日在一起,看它撒娇耍痴,也有了几分感情!她是很坏,坏得教人生厌,可是……却待我很好。猫儿玩耍累了,衔起一块吃食,也要与隔壁的穷狗一起分吃。旁人大可嫌弃这不着调的小猫,但是狗儿却不能。我知道我太小太弱,什么都做不到,可是除非你砸死我,否则便让我呆在这儿!”

林奶奶如何瞧不见孙儿的异常,心中也知阮宁定然出了大事。她思量了几日,终究还是亲自给阮令拨了电话。

阮令自然鼻尖冒汗,觉得惶恐。这位老嫂子家境甚好,在年轻时与俞立感情也好,不少帮衬他们这帮军中的兄弟,如今虽各奔东西,但阮令又岂会忘了旧时恩情。

林奶奶叹了口气,苍老的声音问道:“你的小冤家究竟怎么了,却带累了我的小冤家?”

林迟周五回到家,照旧生火煮稀饭买馒头,趁着空隙描了字,又预备炒菜,林奶奶揉搓他耳朵,说着憨儿,小少年略略避过奶奶的溺爱,温顺地搅了搅红薯稀饭。

吃完饭,约摸七点十分,林奶奶说:“还不晚。你今天没事,就去车站送阮宁吧。”

林迟手上的筷子打中了碗中的勺子,叮铃一声脆响。

林奶奶拍拍他的头,把碗筷收起来,嗔怪道:“打小就没这么慌过神。我问过了,阮宁妈妈之前随军说是发现一具尸体,像是阮宁爸爸的,哭着打电话给阮令求助,却被阮宁用分机偷听到了,孩子心思太重,一下子就瘫倒了,掐人中打针都不济事,等她缓过来喂了口水,竟然糊涂了,谁也不认识,去医院治了几日,却没有大的起色。”

林迟说:“阮叔叔真的……”

奶奶摇头肃道:“暨秋有些沉不住气了。阮令打了报告,第二日便亲自带队去了延边,后来终于和敬山联络上了,他并未死,虽然手下折了不少,可是因着保密,连老父也未吐露半字,他之前究竟去了哪里,竟成了谜。只是苦了阮宁这孩子……”

林迟面色苍白,他艰难地问道:“奶奶,阮爷爷去了延边,把昏迷的阮宁独自留在家中,等他同阮叔叔回来,阮宁竟已不识人了。事情推理起来,应该是这样吧。”

林奶奶也诧异,随即摇头,不可置信:“不不不,他们不敢,虽不是同母,但没必要害一个孩子……”

可是语毕,昏暗的橘黄灯光下,林家却陷入死寂之中。

老人想起自家情形,也觉自己说话打嘴,太平日子过久了,反倒越活越天真。她拿出外套帮孙子套上,温和道:“阮宁父母今天坐夜车带她北上治病,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你去瞧瞧她吧。”

林迟低头道:“奶奶不是不高兴我周末去爬树瞧她?”

孙儿为了一个人被磨搓成那副模样,哪个做奶奶的会高兴?

老人弯下腰,抚摸孙儿的小脸蛋,笑了:“奶奶更不高兴你不高兴的样子。”

林迟打车到了火车站,赶上了离别的火车。

他买了站台票,在站台上孤零零地等待。

自从捂起眼睛的那一瞬间,他已经习惯等待。

每天清晨,他都会站定教室门前,轻轻地捂上眼睛,在同学的嬉闹声和磕磕盼盼下走到座位前。

他缓缓放下双手,皱缩的双眼睁开,瞧着摆放与昨日并无差异的座位,又开始了明天的期待。

没有阮宁的林迟,之前或之后都活得像没了声音的电视,是一场默剧。她到来的最初,像一阵鲁莽而强壮的风,而那时的他,只是一只没有灵魂的小怪物。被欺负也可以,被忽视也可以,贫穷也可以,失败也可以,什么似乎都可以。因为可以生而没有父母,所以还有什么是不可以。是阮宁的粗鲁恣意让他手忙脚乱,也让他学会羞恼和生气。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让他感知到自己的生机。不知道哪天起,才意识到自己身为人的可爱与有趣。这是阮宁带给他的东西。

这样可贵的东西。

绿皮的火车来来往往,有停歇的,也有前行的。哨声和铃声响起了许多回,他有些茫然地望着四周。

四方的大理石柱上挂着一只钟,小怪物焦灼地盯着它,等着九点的钟声,又怕一错眼,落过了阮宁一家三口。

幼小的林迟仁义而惶恐,只怕这一次见面就是这辈子的最后一面。

阮敬山是个高高挺挺的男人,穿着军装,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他出现时,手中抱着一个毛毯裹着的羸弱的孩子。

暨秋看见了小林迟。

她诧异地走到了孩子面前,弯下身问他:“阿迟,你为什么在这儿?”

小怪物泪如雨下,握着拳问:“你们要把她带到哪儿。”

火车就要开动,阮爸爸抱着怀中半睡半醒的孩子朝林迟挥手。

林迟踮着脚,扒着绿皮车箱的窗户,用冰凉的小手轻轻触碰阮宁的小脸。他轻轻说:“你还回来么。我同奶奶说了,等你回来,就来我们家当她的孙女儿,我给你做点心,背你上课。你说你的心愿是中国和平,我帮你牢牢记着。”

阮宁半睁开眼,乌黑的瞳孔无意识地定在那只手上,她不言不语,也没有焦距。

阮敬山心中不忍,轻轻道:“孩子,你放心,叔叔向你承诺,一定会治好阮宁。”

林迟忍住泪,握住阮宁的手,哽咽问道:“我还能信你们吗?”

他再也不信大人,更不信阮宁家人。

阮敬山听出弦外之音,心中涌出旁人不知的恨意和懊恼,他说:“一回,最后一回。我是阮宁爱着的爸爸啊。”

林迟绝望着,仰着小脸说:“我是很……爱阮宁的林迟啊。”

那又怎样。

他说:“答应我,无论她能不能治好,都不要把她扔掉……如果治不好她,你爱祖国,我来爱她。好不好呀,叔叔。”

他这些日子瞧了许多残疾儿被抛弃的新闻报道,日复一日的惶恐。他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连父母的爱都不大新人,也唯恐看到阮宁沦于如此辛酸而可悲的境地。

好不好呀,叔叔。

阮敬山忍住眼泪转眼,把大大的口袋中阮宁的日记本递给他,挥了挥手,让他离去。

火车在鸣笛声中开动,林迟握着的阮宁的手,一下子就脱离他的手心。

他翻开了那本日记。

林迟以为日记会停止在她犯病的那一日,可是,并没有。

三月九日的深夜,日记是这样写的:“明天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候,卖豆浆的小贩升起炊烟的时候,自行车铃响起的时候,我就可以背上书包上学啦。我要跟余老师鞠躬问个好,我要和小胖一起拍贴画,我要和前桌佳佳一起买零食,我还要……和林迟同桌。”

三月十日,是她生昏迷病的日子。这一日,日记停了,一直到三月十二日,日记又恢复了,可是笔迹凌乱而残缺。

她说:“明天清晨,是我重新上学的日子。太阳,豆浆,车铃,树荫,我走到学校,跟……余老师鞠躬,和小胖拍贴画,还有和……谁一起买零食,我还要和林迟同桌。”

三月十三日:“我明天去上学。有太阳有自行车,我走到学校,见余老师,见小胖,走到林迟身边。”

三月十四日:“明天上学。骑自行车去。到学校,经过老师、同学,走到林迟身边。”

三月十五日:“明天上学。走到林迟身边。”

三月十六日,字已不成字,残缺的笔划是用颤抖的手指费力描出。

上面寥寥七个字。

林迟是谁,我想他。

那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回分离。没敢细想会不会再见,也没敢细想会不会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