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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4年12月2日

我不知道该如何下笔。不知道该怎么坐、站、走路、说话,怎么做任何平常的事情。我已经神志恍惚了一天半。医生来了,海伦来了,连斯蒂芬也来了,他站在我的床尾,看着穿着睡衣的我,他们以为我睡着了所以在一旁小声说话,但我都听到了。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只要他们让我一个人待着,让我思考,让我写字,我就会好。现在他们让瓦伊格斯坐在我的门外,留了一道缝,以免我喊他们。但我悄悄地来到书桌前,终于坐在了日记本前。这是我唯一可以诚实做自己的地方,但我不知该怎么下笔。

她们把塞利娜关进了黑牢!我是罪魁祸首。我应该去找她的,但我害怕。

我上一次见她,承诺说我会离她远一点。我知道去看她把我自己弄得奇怪,弄得不像自己,或者更糟,变得太像我自己,像过去的自己,像那个赤裸裸的奥萝拉。现在,我想做回玛格丽特,可我做不到了。就好像她变成了一件衣服,缩小不见了。我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不知道她是怎么移动、怎么说话的。我和母亲坐在一块儿,但更像一个娃娃,一个纸做的娃娃,坐在那里点着头。海伦来时,我不能直视她。当她吻我时,我会发抖,我的脸在她唇下多么干枯。

自上一次从米尔班克回来,日子一天天过去。昨天我一个人去了国家博物馆,希望看看画作,散散心。那一天是学生日,有个小女孩把画架放在克里韦利的《天使传报》前面。她拿着铅笔,在画布上描摹圣母的脸和手——那是塞利娜的脸,看上去比我自己的还要真实。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让自己去见她。那时五点半,母亲请了客人来用餐。我完全忘了这事,径直去米尔班克,让看守带我进去。我发现女囚已经用了晚餐,正在把面包屑倒入水槽。当我来到塞利娜的牢门前,我听到了杰尔夫太太的声音。她站在走廊的角落里,正在朗诵晚祷,整个牢房响彻着她的声音。

当她走来发现我在等她时,吓了一跳。她带我去见了两三个女囚,最后我去看埃伦·鲍尔,她病得非常重,完全不像从前的样子了。她特别感激我能去看她,所以我也不忍心匆匆结束探访。我坐着握住她的手,抚摸她肿胀的关节,安慰她。她一说话就咳嗽。医生给她药,但她们不让她到医务室去。她说,因为年轻一点的女囚已经把那里的床位全都占掉了。她身旁放着一篮子羊毛和织了一半的袜子。她病得那么重,她们还要求她继续做活。她说她宁愿工作也不愿无所事事地躺着。我说:“这是不对的,我一定会和哈克斯比小姐讲。”但她马上说,我说了也没有用,她更希望我不要反映这个问题。

“我还有七周就自由了,”她说,“要是她们觉得我还在惹麻烦,很可能会把日子往后挪。”我说要说惹麻烦,那也是我,不是她。我说这话时,感觉到一阵羞耻的恐惧。如果我真的干涉了她的出狱,那哈克斯比小姐可能通过某种狡诈的方式来给我穿小鞋,阻止我探监……

鲍尔说:“您千万不要这么想,小姐,千万别这么想。”她说她在散步时看到二十个女囚身体状况和她一样糟糕,要是她们修改了对她的规定,那么对那些姑娘的规定肯定也要跟着改,“她们可不会那么做,”她拍拍胸膛,眨眨眼,“我还有我的法兰绒围巾,感谢上帝!”

杰尔夫太太放我出来时,我问,她们是不是真的不肯给鲍尔一个床位?她说她曾试图为鲍尔咨询医生,医生直接对她说,谁能进来他说了算,他管鲍尔叫“那老鸨”。

“里德利小姐可能对他还有一点威信,”她继续说,“但是里德利小姐特别重视惩罚。我必须听她的话,而不是……”她看向别处,“而不是听从埃伦·鲍尔,或是其他犯人的话。”

我心想,你就跟其他人一样,被米尔班克困住了。

她带我去塞利娜那儿。我把埃伦·鲍尔抛在了脑后。我站在她的牢门前,浑身发抖。杰尔夫太太看着我说:“您看上去很冷啊,小姐!”我也是直到那时才意识到的。也许,直到那时,我都是冻住了,都是麻木的。但是塞利娜的目光一下子把生机注入了我的身体,那感觉美妙极了,却也异常疼痛。我知道我想远离她是痴人说梦,在我不去看她的期间,我的感觉非但没有被麻痹,没有变得寡淡,反而愈加渴望、愈加急切了。她害怕地看着我。“对不起。”她说。我问她为什么道歉?她答,也许,因为那些花?她只是想作为礼物送给我,没有别的意思。她说她想起了我上次的话,那些话让她害怕了,她以为我要惩罚她。

我说:“噢,塞利娜,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我没来只是因为,只是因为我怕……”

怕我自己的激情,我本可以这么说。但我没有。我再一次看到了那幅骇人的画面,一个老小姐胡乱地摸索发束的画面……

我握住她的手,又放开了。“我不怕什么。”我说,背过身去。我说普利西拉出嫁,家里要处理的事情太多。

我们就这个话题又聊了一会儿。她高度警觉,依旧有几分害怕。我心烦意乱,害怕离她太近,甚至害怕与她对视。这时传来脚步声,杰尔夫太太出现在门口,身边跟着另一个看守。我看到她的皮包,认出是辅助牧师的职员布鲁尔小姐,她送信来了。她朝我和塞利娜笑笑,笑容意味深长。她像是带着礼物来,又把礼物藏藏掖掖。我心想——我立刻就猜到了!我想塞利娜也猜到了。来者不善。她有麻烦了。

现在我听到瓦伊格斯的声音,她在门口挪着位子,轻声叹气。我必须静悄悄地写,要静,否则她会进来把日记夺走,让我上床睡觉。可是那么重的心事,叫我怎么睡得着?布鲁尔小姐来到囚室里,杰尔夫太太推上门,但没有上锁。我听见她又朝前走了几步,停下来,可能是在检查另一个囚犯的情况。布鲁尔小姐说,很高兴我也在这里,她有个好消息要带给道斯,她想我也一定愿意听听这个好消息。塞利娜捂着胸口,问,什么消息?布鲁尔小姐脸红了,打心里为自己的差使高兴,“你要被转移到另一个监狱去了!”她说,“你三天以后就要被转移到富勒姆去了。”

转移?塞利娜问。转移?去富勒姆?布鲁尔小姐点点头。她说安排已经下来了,所有星级囚犯都要转移。哈克斯比小姐要求立刻通知所有人。

“想想看,”她对我说,“富勒姆的规矩特别贴心。女囚可以一起做工,甚至还可以说话。我觉得那里的伙食也会丰富一点。没有茶,但有热巧克力!你怎么想呀,道斯?”

塞利娜一声不吭,整个人都僵住了,手还是放在胸前,只有眼珠转动了一下,就像娃娃歪斜的眼睛。听了布鲁尔小姐的话,我的心一阵可怕的绞痛,但我知道我不能说,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我说:“塞利娜,你要去富勒姆了。”我怎样,我怎样才能去那里见你啊?

但是,我的声调、脸色暴露了我。看守看着我,一脸茫然。

塞利娜说话了:“我不去,我不要离开米尔班克。”布鲁尔小姐望了我一眼。不去?她问。道斯是什么意思?她不懂。他们这番安排,并不是惩罚呀,“我不想去。”塞利娜说。

“但你必须去啊!”“如果要求是这样,”我阴郁地重复看守的话,“你就必须去。”——“不。”她的眼珠还在转,但她没有看我。她问,为什么她们要把她送去那里?难道她不听话?难道她没有好好完成她的工作?难道她没有对她们毫无怨言地言听计从?她的声音有些奇怪,不像她的了。

“难道我没有在教堂里念完所有的祷告词?难道我没有听老师的话,学好所有的课文?难道我没有把汤喝完?没有把囚室收拾干净?”

布鲁尔小姐微笑着摇头说,正是因为道斯表现很好,她们才决定把她挪一个地方。难道道斯不希望得到嘉奖吗?她的声音很柔和,她说道斯只是还在消化这个消息。对米尔班克的女囚来说,能认识到世界上还有其他待她们更好的地方,并不容易。

她朝门口走去,“我让你们先聊,请普赖尔小姐给你讲讲道理。”她说,哈克斯比小姐一会儿来,告知塞利娜具体细节。

也许她在等待一个回应,但塞利娜毫无反应,她又迷惑了。我也不知道。我见她朝门口走去,也许她把手放在了门上,我不确定。我看到塞利娜动了起来,她的动作如此快,我以为她晕过去了,准备伸手扶她。但她没有晕。她一个箭步来到桌后的柜子前,抓住上面的东西。只听一阵叮当作响,她的水杯、勺子、书都翻倒了——听到声响,布鲁尔小姐当然回过了头。她脸色大变。只见塞利娜抡起胳膊,抓着木盘扔出去。布鲁尔小姐抬手护头,但慢了一拍,木盘的边缘似乎正中她的眼睛,只见她捂住双眼,挡住脸,以免再受攻击。

她倒下了,迷茫、可怜地倒在地上。裙子掀得高高的,露出粗糙的羊毛袜、吊袜带和粉色的大腿。

一切发生得飞快。但也比我想象得要安静许多。水杯和勺子的碰撞之后唯一的声音是木盘碎裂的可怕声响。布鲁尔小姐喘着粗气,背包的带扣在墙上划出一道剐痕。我双手掩面,“天啊!”我的指尖仿佛可以感到这些字。最后,我迫使自己挪到布鲁尔小姐身旁。我看到塞利娜的手还紧紧攥着木盘。她脸色惨白、流着汗水、表情古怪。

那一瞬间,我想起了那个受伤的姓西尔韦斯特的姑娘,你真的弄伤了她!而我和你共处一室!我恐惧地倒退几步,扶着一旁的椅子。

她松开手中的木盘,瘫倒在折叠好的吊床边。我看见她比我颤抖得还要厉害。

布鲁尔小姐小声说着什么,胡乱抓住身边的墙壁和桌子,我走过去,跪下来,把我颤抖的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说:“不要动,不要动,布鲁尔小姐。”她哭了起来。我对着走廊喊,“杰尔夫太太!哦,杰尔夫太太!您快来啊!”

杰尔夫太太立刻跑来,抓着牢门栅栏想调节一下呼吸。当她看清发生了什么,她叫出了声。“布鲁尔小姐受伤了,”我说,又压低些嗓音,“脸被砸到了。”杰尔夫太太脸色煞白,惊慌地看了一眼塞利娜,捂着胸口,推门而入。门被布鲁尔小姐的裙子和腿卡住了。我们手忙脚乱地帮她理好衣裙,让她坐得舒服一些。塞利娜看着我们,浑身发抖,全程一句话也没说。布鲁尔小姐的眼睛紧闭,肿了起来。脸颊和眉毛处出现了瘀青,裙子和女帽沾满墙壁的石灰。杰尔夫太太说:“您必须帮我把她带到我的办公室,普赖尔小姐,就在牢房区交界口。看守会去叫医生来,还有里德利小姐……”她直视我片刻,又看了看塞利娜。她蜷曲着两腿,双手抱膝,垂着头。袖子上歪斜的星标在阴影里格外醒目。突然间,我觉得要是我们就这样匆忙地离开她,让她一人在那里瑟瑟发抖,一句安慰的话也不说,该多么残酷啊。我不顾看守有没有听见我,唤了声:“塞利娜。”她抬起头,目光黯淡游离,不知在看我、杰尔夫太太,还是那个瘫倒在我们之间的受伤哭泣的姑娘。我想应该是在看我。但她什么也没说,最后看守让我走了。她给牢门上锁,犹豫了下,又给第二扇木门上了门闩。

我们往看守的办公室走去——那是怎样的一段路啊!女囚们听到了我的喊声、看守的惊叫、布鲁尔小姐的哭声,都站在牢门前,脸贴着栅栏,看着我们颜面丧尽、举步维艰。一个女囚喊,哦,谁伤了布鲁尔小姐吗?一个答:“是道斯!塞利娜·道斯在囚室里打砸!塞利娜·道斯砸伤了布鲁尔小姐的脸!”塞利娜·道斯!这个名字一传十,十传百,像一摊污水上的涟漪。杰尔夫太太让她们安静,但她的要求更像是哀求,女囚们还是自顾自地嚷嚷着。最后,一个声音特别响,不是询问或好奇,而是嘲笑,“塞利娜·道斯终于发作了!塞利娜·道斯,轮到你尝尝束身外套和黑牢的滋味了!”

我说:“哦,上帝啊!她们就不能闭嘴吗?”我觉得她们要把她逼疯了。正在这时,传来推门声和吼声,我没有听清。女囚们的吵嚷立刻终止。来人是里德利小姐和普雷蒂太太。这里的吵闹声把她们从楼下的牢房引了上来。我们到了看守办公室。杰尔夫太太开门,让布鲁尔小姐坐到椅子上,弄湿手绢,敷在眼睛上。我飞快地问:“她们真的会把塞利娜关进黑牢吗?”“对。”她答,声音同样低沉。她再次俯身查看布鲁尔小姐的情况。这时,里德利小姐到了,问:“杰尔夫太太、普赖尔小姐,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的手毫不颤抖,神色亦很平静。

“塞利娜·道斯,”她说,“拿木盘砸伤了布鲁尔小姐。”

里德利小姐收回手,走到布鲁尔小姐身边问,她是怎么受伤的?布鲁尔小姐说:“我看不见。”普雷蒂太太一听,凑得更近了。里德利小姐拿开手绢。“你的眼睛肿了,”她说,“不过伤得不是很严重。杰尔夫太太去把医生叫来吧。”杰尔夫太太立刻去了。里德利小姐换了一块布,一手按在眼睛上,另一只手放在布鲁尔小姐的脖颈。她没有看我,转头对普雷蒂太太说:“道斯。”当看守走到走廊上时,她补充了一句,“要是她撒野,叫我。”

我只能站在那里,听着她们对话。我听见普雷蒂太太踩在沙石地上快速、沉重的步子,听见塞利娜囚室木门门闩被抽出来的动静,听见牢门钥匙转动的声响。我听见低语和哭喊。接着,就是寂静,然后是一阵快速、沉重的步子,伴随着一个轻一点的踉跄的、被人拖着的脚步声。远处的门“砰”的一声关上。再无任何声响。

我感觉里德利小姐注视着我。她问:“冲突发生时,您和囚犯在一块儿,是吗?”我点点头。她又问,什么挑起了冲突?我说我不知道。她问:“那她为什么伤害布鲁尔小姐?不是伤害您?”我又说,我不知道,我不明白她怎么会动手的。

我说:“布鲁尔小姐来告诉她那个消息。”“那个消息让她突然发作?”“对。”

“布鲁尔小姐,你跟她说什么了?”

“她要被调到另一个监狱去。”布鲁尔小姐凄惨地回答。她的手放在身旁的桌子上。桌上原本放着杰尔夫太太消磨时间的一副牌,现在整个桌子都乱糟糟的,“我告诉她,她被安排去富勒姆的监狱了。”

里德利小姐哼了一声,“本来要去。”她说,带着挖苦的满足感。

然后她的脸突然一阵抽搐,像是时钟齿轮卡壳时,钟面会出现的情况一样。她看向我。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的天啊。

我背过身。她不再问我话。一会儿杰尔夫太太带着医生来了。医生见到我,欠了欠身。他来到里德利小姐的位子上,看了看手绢后的情况,咂着嘴。他拿出一瓶粉末,让杰尔夫太太放在杯子里与水调和在一起。我熟悉这味道。我看着布鲁尔小姐小口地抿着药水,当她漏出几滴时,我发现自己希望上前接住她浪费的液体。

“你会有一点瘀青。”医生说。但他也说瘀青会消散,她很幸运,不是鼻子或面颊骨被割伤。他把她的眼睛包扎起来,回头问我:“您目睹了整个过程?犯人没有袭击您吗?”我说我没有受伤。他说他很怀疑,女士卷到这种事情里,总不是什么好事。他建议我让女仆现在就来把我接走。里德利小姐说,我还没有把事件的情况讲给哈克斯比小姐听,他说哈克斯比小姐“考虑到普赖尔小姐的情况”,不会介意推迟一下的。我现在才想起来,就是他不允许可怜的埃伦·鲍尔住进病房。但那时我没有想到,哈克斯比小姐的拷问和猜测大概会把我逼死,所以我只是对他充满感激。我和他一起穿过走廊,经过塞利娜的囚室时,我放慢脚步,战战兢兢地看着那些混乱的细节:牢门大开,木盘、水杯、勺子掉在地上,吊床上的被子歪斜,《囚徒指南》散乱在四处,石灰粉落在书页里。我和医生并排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摇了摇头。

“我听说,她是个挺安静的姑娘,”他说,“不过,哪怕是最安静的母狗,有时也会朝主人撒野。”

他让我叫仆人来,叫一辆马车回去。但我一想到塞利娜在逼仄的空间里,便不能忍受马车封闭的空间。我穿过黑夜,疾步走回家,没有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一直到了泰特街61,我才放慢脚步,让自己吹吹冷风,冷静下来。母亲会问,今天的探访怎么样?我知道我必须保持镇定,不能说“一个姑娘发作了,母亲,她打伤了看守,发了疯,引起了骚动”。我不能对她说这样的事。不单是因为她必须保持对女囚温顺驯服、没有攻击性且心怀忏悔之意的印象,不单是这点。还因为我无法在说的时候,不号啕大哭、不浑身颤抖、不把真相和盘托出——

我不能说,塞利娜·道斯砸伤了看守的眼睛,她们把她塞进束身外套,投进暗无天日的牢房,她那么做,是因为不能接受离开米尔班克,离开我。

所以,我决定保持平静,什么都不说,安静地退回自己的房间。我打算说,我不舒服,需要睡一觉。但是,埃利斯开门时,我看见她的表情就知道不能如愿以偿了。她让路给我,我看到餐厅桌上放满了鲜花、蜡烛、瓷器。母亲下楼,因担忧和气愤而面色苍白,“哦!你怎么能那么不顾及他人!你怎么能让我那样担心!”

这是普莉丝婚后我们第一次举办晚宴,客人快到了。我忘得一干二净。她走向我,抬起手——我退缩了,以为她要打我。

她没有打我,只是把外套取下,碰了碰衣领,喊:“埃利斯,快帮她把裙子脱了,不能把脏东西带到楼上,糟蹋了地毯。”我那才意识到,自己抹了一身石灰,肯定是在帮布鲁尔小姐时碰到的。我木讷地站在那里,任母亲拉着一只袖管,埃利斯拉着另一只。她们取下束身上衣,我踉跄地跨出裙子。她们取走帽子、手套、沾满泥巴的鞋。埃利斯把衣服拿走后,母亲抓着我长满粉刺的手臂,把我拉进餐厅,关上门。

照之前的计划,我说,我不舒服,但她一听,就发出一声苦笑,“不舒服?玛格丽特,把你这招收起来吧。你太随心所欲了,想什么时候不舒服就不舒服。”

“我真的不舒服,”我说,“如果您让我更加不舒服……”

“你去看米尔班克那些囚犯的时候,可是好好的!”我抱住头,她把我的手推开,“你太自私太任性。我不允许。”

“求您了,”我说,“求您了,我只想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

她说我必须回房换衣服。我必须自己换,因为女仆太忙,没空帮我。我说不行,之前在监狱里目睹了非常悲惨的一幕,我现在心烦意乱。

“你应该待在这里!”她说,“而不是一天到晚去什么监狱。你现在应该懂这个道理了。普利西拉出嫁了,你就更应该承担起家里的责任。你的位置在这里,在这里。客人来时,你必须在你母亲身边,和他们打招呼……”

她喋喋不休。我说她还有斯蒂芬,还有海伦啊。这让她的声音更加尖锐了。不!她不能接受。她不能接受我们的朋友觉得我孱弱,觉得我是个怪人——她几乎唾沫飞溅,“你不是什么勃朗宁夫人62,玛格丽特,你不要一厢情愿。实际上,你根本不是什么夫人,你就是普赖尔小姐。你的位置——我要说多少遍?——你的位置在这里,在你母亲身边。”

在米尔班克时,我就头疼,现在已经疼得快裂成两半似的。但我跟她说时,她只是摆摆手,说我再喝一点氯醛药水就没事了。她没时间给我拿,我必须自己去拿。她告诉我药放在五斗橱的抽屉里。

我回到房间。我在厅里碰到了瓦伊格斯,我转头不去看她,不去看她是如何吃惊地看着我裸露的胳膊、衬裙和袜子的。我发现我的裙子铺在床上,一旁还放着必须佩戴的胸针。正当我手忙脚乱地收着裙子的绳带时,我听见第一辆马车已经到了,斯蒂芬和海伦已经到了。没有埃利斯的帮助,我非常不熟练。一根绳带在腰间露了出来,我不知道该如何把它系牢。我的头一跳一跳地疼,什么都看不清。我把头上的石灰梳走,但梳子仿佛是针做的。我看见镜中自己的脸,我的眼睛和瘀青一样黑,喉咙口的骨架像绳带一样突出。我听见斯蒂芬在两楼以下的声音。待我确定客厅门锁了,我来到母亲房间,找到氯醛。我吞服了二十吩63,然后坐着,等待拉扯感,但什么都没有感觉到。我又吞服了十吩。

而后我感到血液浓稠了,皮肤也变厚了,头疼也减轻了。我知道药效开始发作。我把氯醛放回原位,按照母亲的要求,不碰任何别的东西。我下楼,站在她身旁,笑迎宾客。我下楼时她看了我一眼,看看我打理得整洁与否,而后没看我第二眼。海伦要来吻我。“我知道你们前面在吵架。”她对我耳语。我说:“哦,海伦,我多希望普利西拉没走啊!”我害怕她闻到我口中的药味,我从瓦伊格斯的托盘里取过一杯酒,希望驱散嘴巴里的味道。

瓦伊格斯看着我,低声说:“小姐,您的发卡松了。”她一手把托盘顶在胯上,一手抬起整理我的头发。突然间,这几乎成了我所感受到的最善意的举动了。

埃利斯摇了晚餐铃。斯蒂芬和母亲、海伦和华莱士先生一起走进餐厅。陪我进去的是帕尔默小姐的情郎丹斯先生。丹斯先生蓄着胡子,前额特别宽。我说——现在想起来仿佛是另一个人说的似的——“丹斯先生,您的脸蛋真特别!我爸爸在我小时候,常会给我画像您这样的人脸。画纸倒过来,又是另一张面孔。斯蒂芬,你还记得那些画吗?”丹斯先生大笑几声。海伦投来诧异的目光。我说,“丹斯先生,您可一定得做个倒立,让我们看看您那儿藏着的另一张脸!”

丹斯先生又哈哈大笑。我记得他笑得非常厉害,整个晚宴都停不下来,最后我听厌了,揉了揉眼睛。华莱士太太见状说:“玛格丽特今晚累了。你觉得累吗,玛格丽特?你在那些女人身上投入了太多精力。”我睁开眼,餐桌上的烛光似乎非常刺眼。丹斯先生问,普赖尔小姐,你们说的是哪些女人?华莱士太太替我回答,说我去米尔班克探监,与那儿的所有女囚都做了朋友。丹斯先生擦了擦嘴,说,真有意思。我又感觉到那根掉出来的绳带,觉得扎得慌。“根据玛格丽特的说法,”华莱士太太继续说,“那儿的规矩非常严。不过那里的女人过去都做了非常恶毒的事情。”我盯着她,然后看向丹斯先生。“普赖尔小姐去,”他问,“是去研究她们吗?还是去辅导她们?”“去慰问她们,给她们做好榜样,”华莱士太太说,“作为淑女,给予她们指导。”“啊,作为淑女……”

现在轮到我哈哈大笑。丹斯先生惊讶地扭过头,说:“我想,您在那儿肯定目睹了很多惨状。”

我记得我看着他的餐盘,上面有一块饼干,一片蓝色细纹的奶酪,一把沾着黄油的象牙柄餐刀,餐刀上有几滴水,像是在冒汗。我缓缓地说,对,我目睹过惨状——我见过女囚说不出话,因为看守要她们保持肃静;我见过女囚用五花八门的方式自残;我见过女囚在那里奄奄一息,因为囚室特别冷,伙食非常差。还有一个,挖出自己的眼珠……

丹斯先生原来拿起了象牙柄的餐刀,现在又放了下来。帕尔默小姐惊讶地叫出了声。母亲喊:“玛格丽特!”海伦朝斯蒂芬瞥了眼。话是我说的,我仿佛能感觉到话离开嘴巴时的形状和滋味。我可能会直接在餐桌上发病,他们可能都阻止不了我。

我说:“我见过各种锁链的保管室,见过黑牢。保管室里有各种手铐、有禁锢身体的紧身背心,还有把女囚的手腕和脚踝捆在大腿上的脚链。黑牢里,女囚只能靠别人用勺子喂东西给她吃,就像个婴儿一样。如果大小便失禁了,她必须待在秽物里。”母亲又发话了,声音比之前尖锐,斯蒂芬也加了进来。我继续说,“黑牢的门后面有门,后面还有门,都填了稻草做的垫子。里面的囚犯手被绑着,任黑暗吞噬她们。现在里面就关着个姑娘——丹斯先生,您知道最有意思的是什么吗?”我侧过身,压低声音说,“里面的人应该是我!不应该是她,怎样都不应该是她。”

他朝华莱士太太看去,后者听到我的话倒吸一口冷气。有人不自在地问,我这话什么意思?

“你们不知道吗?”我说,“他们会把自杀未遂的人送进去。”

这时母亲飞快地说:“丹斯先生,玛格丽特在她可怜的父亲过世后就生病了。生病的时候——真是意外啊——她把药的剂量给搞错了……”

“我吞了吗啡,丹斯先生!”我叫道,“要不是他们发现了,我本该一死了之。我真是太不小心了,怎么会被他们发现的。他们救了我,知道我要自杀,但您注意到了吗?什么麻烦都没有找上我。您不觉得奇怪吗?一个出身普通、长相平平的女人喝了吗啡,是要被送到监牢里的,我却被救活了,现在还去监牢探访——就因为我是位淑女!”

我大概从没那么疯癫过。我说话时思路清晰得可怕,就像在发脾气。我环视餐桌,除了母亲,没人看我。母亲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最后她只是微弱地说了句:“海伦,你把玛格丽特带上楼好吗?”她站了起来,所有女士也立马起身,由男士护送她们出去。椅子剐擦地面发出骇人的声响,桌上的盘子、玻璃杯都摇晃起来。海伦朝我走来。我说:“不要你来扶我!”她畏缩了下,可能是怕我接下来会口出狂言。但她还是搂住我的腰,让我站起来,我们经过斯蒂芬、华莱士先生、丹斯先生,以及站在门口的瓦伊格斯。母亲领着所有女士去客厅,我们跟在队伍后面,然后又越过了她们。海伦问:“玛格丽特,你怎么了?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个样子……太不像你了。”

我终于平静了一些。我说她不用担心,我不过是非常疲倦,头痛,裙子扎得慌。我没有让她进房间,只是说她必须回去,帮母亲一把。我说我要睡觉,第二天就好了。她怀疑地看着我,但当我摸了摸她的脸庞——我只是好心,要她不要担心!——她又哆嗦了下,我知道她是怕我,怕我可能要蹦出的话,怕这些话被人听见。我大笑起来。她下楼,频频回头,在楼梯的阴影里,她的脸越来越小,越来越苍白,越来越模糊不清。

房间里特别安静,只有壁炉里残火的微光,以及百叶窗渗进来的街头灯火。我喜欢这黑暗,没打算拿蜡烛点灯,只是从房门走到窗口,再从窗口走到房门。我想解开绷紧的束身上衣的扣子,想把上衣松开,但手拙,衣服顺着手臂滑了一下,似乎勒得更紧了。我又来回踱步,心想,这里不够暗!我要它更暗。何处有黑暗?我看见衣柜半掩的门,里面好像有一个比别处更加幽暗的角落。我钻了进去,蜷起身,头倚着膝盖。裙子像拳头一样攥着我,我越是扭动想要挣脱,它抓得越紧。最后我想,我衣服后面有个螺母!拧得越来越紧!

我知道我在哪儿了。我和她在一起,我离她如此近,那么近——她怎么说的?比蜡还要近。我的周遭就是囚室,束身背心就扣在我身上……

我还感觉到,丝带绑着我的眼睛。天鹅绒的颈圈套在脖子上。

我不知道在那里蜷坐了多久。楼梯口传来脚步声和轻柔的敲门声,有人轻唤:“醒着吗?”可能是海伦,也可能是某个女仆,我觉得应该不是母亲。不管是谁,我都没有作答,她也没有再来,大概以为我在睡觉——我模糊地想,看着一张空床,她为什么还能下此结论?厅里传来说话声,斯蒂芬吹口哨叫来马车。我听到房间窗户下方的街道上传来丹斯先生的笑声,前门关上,插好门闩。母亲巡视一间间房间,看见灭掉的壁炉,说了一些尖刻的话。我捂住耳朵。后来听到的只有瓦伊格斯在头顶房间里的脚步声,以及她床铺的嘎吱作响。

我试着起身,但踉跄跌倒。腿冰冷地盘在那里,抽筋,直不起来。裙子还卡在手肘处。但当我直起身时,裙子倒是轻松滑了下来。我不知道药效是不是还在发作,或是已经退去了,但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我可能真的病了。我在黑暗里摸索着洗脸漱口,俯身靠在脸盆前直到那一阵恶心感过去。壁炉里还有两三块没有燃尽的煤炭,我走过去,手放在上头,然后点亮蜡烛。我的嘴唇、舌头、眼睛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我觉得应该到镜子前,看看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了。但等我转过身,我看到床上,看到枕头上闪烁着什么东西,我的手剧烈颤抖起来,蜡烛掉到了地上。

我觉得那里有一颗人头。我觉得我看见自己的头颅在床单上面。我惊恐地愣在原地无法动弹,确信躺在床上的人是我——我可能刚在柜子里蜷伏着睡了过去,现在醒了,起身,来到了现在站着的地方,拥抱我自己。我心想:你需要光!需要光!你不能让她从黑暗中来!我弯腰拾起蜡烛、点燃,双手捧着,怕它摇晃熄灭,我走到枕头前,睁眼看究竟是什么。

不是一颗头,是一把卷曲的金色长头,有我两个拳头那么粗。那是我本打算从米尔班克监狱偷出来的头发——塞利娜的头发。她把头发送来了,从她那阴暗的地方,穿越这座城市,穿越这个夜晚。我的脸贴着头发,它带着硫黄的气味。

今早我六点醒来,坚信自己听到了米尔班克的钟声。我像是从死亡中醒来,依旧黑暗缠身、身陷泥土。塞利娜的头发就在我的身边,辫子松散之处发色暗淡。我带着它入睡。现在,看见它,想起昨晚,我惊恐地发抖。但我还是足够机智,起身拿来一条丝巾包住头发,放到看不见的地方,放在藏这本日记的抽屉里。我跑过去塞头发的时候,地毯整个像船的甲板一样倾斜过来,现在我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平躺在床上,地毯似乎还在倾斜。埃利斯来后,又马上去把母亲找来。母亲皱着眉上来,准备责骂一番,但见我脸色惨白、浑身发抖、楚楚可怜,她惊叫一声,让瓦伊格斯把阿什医生找来。他来以后,我哭个不停。我说只不过是来了例假,其实没什么。他说我现在不能服氯醛了,应该服鸦片酊,而且必须在家静养。

他走后,母亲让瓦伊格斯帮我热一个盘子敷在腹部,因为我说我肚子疼。然后她拿来鸦片酊,至少,尝起来比上一服药要好。

“当然了,”她说,“早知道你病得那么重,我昨天是不会要求你来陪我们的。”她说他们以后都要对我加倍注意。她把海伦、斯蒂芬叫来,三人窃窃私语。我睡了一阵,醒来开始哭,大约半个钟头都甩不掉那种迷糊的状态。后来我害怕了,不知道我要是发烧了,会说出什么胡话,而他们一直这样看着我。最后我说,他们应该让我一人待着,我会好的。他们说:“让你一个人待着?怎么可能!不管你,让你一个人生病?”母亲大概想陪夜。最后,我让自己躺好,平静下来。他们达成一致,认为留一个女仆看着我,应该没有大问题。现在瓦伊格斯要在门外一直守到清晨。母亲让她一定要确保我不多动,不要把自己累坏——不过,即便她听见了我翻动纸张的声音,也没有真的进来。今天,她悄悄地把热好的牛奶端进屋子,又加了糖浆和鸡蛋,让牛奶香甜而浓稠。她说,要是我能一天喝下这样一杯牛奶,马上就能康复。但我不喝。一小时后她把杯子拿走了。她平淡无奇的脸露出悲哀的神色。我除了喝了点水、吃了几口面包外,没吃任何东西。烛光之中,我躺着,百叶窗依旧垂落下来。见母亲点了盏亮一点的灯,我扭过头。光刺痛了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