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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周日 上午11:05

嗨,凯特,我给你发短信呢!

嗨。

在家吗?

拼写完整,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又不是什么小年轻。

你现在在家吗?

不。

芭蕾舞演员娃娃和水手娃娃结婚了。水手娃娃还是穿着他那件旧海军服,但芭蕾舞演员娃娃换上了一袭白色纸巾做的全新婚纱,前面用一张纸巾,后面用一张纸巾,在腰际用一条马尾辫扎头绳绑在一起,底下因为塞了蓬蓬的芭蕾舞裙而鼓起来。婚纱是艾玛·G做的,但那条扎头绳是吉莉添上的,艾玛·K则知道新娘怎么走下教堂过道,怎么在圣坛与新郎走到一起。显然艾玛·K不久前某个时候才刚在一场婚礼中做过撒花女童。她巨细靡遗地向大家讲解了持戒男童、抛撒花束,还有那个“摩天大楼那么高的婚礼蛋糕”是怎么回事,其他小女孩听她说着,如痴如迷。她们没想到问问凯特这些细节,尽管她们玩这场过家家婚礼的起因正是凯特不久要结婚的消息。

凯特开始想的是不告诉任何人。她会在一个星期六结婚——五月的第一个星期六,离现在不到三个星期了——然后在接下来那个星期一照常来学校,神不知鬼不觉。但她父亲得知她还没把消息放出去之后大失所望。移民局肯定会来她工作的地方调查情况的,他说,到时候如果她同事都以为她还单身的话,就太可疑了。“你应该勇敢点,告诉大家这个消息,”他说,“明天你应该满面春风地走进去,到处向别人炫耀戒指,然后编一个关于你俩恋爱长跑的动人故事,这样移民局来调查的时候就可以听到详尽的细节。”

移民局成了家里的最新威胁。凯特将移民局想象成“他”——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相貌英俊却没有特征,就像黑白片中的侦探。他的声音甚至都会像黑白电影中那样,穿透力强,一听便是老辣之人。“凯瑟琳·巴蒂斯塔?移民局。想问你几个问题。”

于是第二天,星期二的早上,她来学校上班时戴着她姑婆的那枚钻石戒指,还没去四岁班教室就先进了教师休息室。大多数教师和几名助理都在那里围着烧水壶站着,她走过去静静地伸出了左手。

鲍尔夫人是第一个发现的。“哦!”她尖叫起来,“凯特!这是什么?是订婚戒指吗?”

凯特点了点头。她不太能做到“满面春风”这一点,因为鲍尔夫人教的是二岁班——就是亚当做助理的那个班。她肯定会径直来到二岁班,告诉亚当凯特订婚了。自从凯特决定卷入这事以来,她一直在想象把消息告诉亚当的情景。

接着所有女人都围了过来,惊叫着问着她各种问题,如果说凯特看上去不愿多谈的话,她们很可能将其归结为她惯常孤僻性格的表现。“你可真狡猾!”费尔韦瑟夫人说道,“我们都不知道你有男朋友了!”

“是啊,嗯。”凯特嘟囔着说。

“男方是谁啊?叫什么名字?他是做什么的?”

“他叫皮奥德尔·施谢尔巴科夫,”凯特说,并非刻意为之,但她这次却和她父亲发了一样的音,想让这个名字听起来不那么像外国人名,“他是个微生物学家。”

“真的啊!微生物学家!你俩怎么认识的?”

“他在我父亲的实验室工作。”她说,然后望了昌西夫人一眼,说道,“哎呀,四岁班没人看着。”试着以此为借口脱身,不让她们有机会问更多问题。

然而她们当然没有那么轻易地就放过她。皮奥特尔是哪里人?他肯定不是巴尔的摩的男生。她父亲赞成他们在一起吗?什么时候举行婚礼?“这么快!”得知日期后她们叹道。

“嗯,三年前他就在了。”凯特说。严格来说,这算实话。

“但你有许许多多计划得做!”

“还好,就是个很低调的婚礼。只有家人参加。”

她看得出,这让她们失望了。她们本是想着能参加婚礼的。“乔治·安娜结婚时,”费尔韦瑟夫人提醒她,“请了整个班的孩子,记得吗?”

“我不会搞那样的婚礼,我们俩谁都不想穿礼服。”她说,“我们”这个词说起来不太顺口,听着也很别扭,就好像她嘴里蹦出了颗石子似的,“我有个舅舅是牧师,他会为我们主持一场私人婚礼。只有我父亲和我妹妹做见证人——我甚至都不会请我姨妈。她对这事歇斯底里。”

在教堂举行婚礼实际上已是妥协后的结果。凯特本来只想在市政厅快速了事,然而她父亲却想办一场正式的婚礼,现场照片可以作为说服移民局的有力证据。显然她的同事们与她父亲意见一致,她们彼此之间交换着难过失落的眼神。“那次孩子们就坐在乔治·安娜至亲的后面那排,每个孩子手里拿着一枝黄玫瑰,你还记得吗?”费尔韦瑟夫人问林克夫人。

“记得,因为乔治·安娜的婚纱是黄色的,最浅最漂亮的那种黄色,她丈夫则系了条黄领带,”林克夫人说,“双方母亲都因为她没穿白色婚纱而感到震惊。‘别人会怎么看?’她们说,‘谁听说过有新娘不穿白色婚纱的?’”

“然后乔治·安娜说:‘嗯,很抱歉,但我一穿白色就显得面色苍白。’”昌西夫人说。

有时候,凯特会惊诧于教师休息室里的女人们在聊个不停的时候,听起来竟和四岁班上叽叽喳喳的小女孩们殊无二致。

是昌西夫人向凯特的班级宣布结婚消息的。“孩子们!孩子们!”全班刚唱完“早上好”之歌,她便拍着她那肥厚的手掌说道,“我有大好消息要宣布。猜猜谁要结婚了?”

一片沉默。然后利亚姆·M第一个猜道:“您,难道是?”

昌西夫人一脸郁闷,她结婚都三十五年了。“凯特小姐,是她!”她说,“凯特小姐订婚了。给他们看看你的戒指,凯特小姐。”

凯特伸出手来。一群小女孩喃喃地发出赞叹声,但大多数孩子看上去一头雾水。“这行吗?”贾森问凯特。

“什么行吗?”

“我是说,你母亲同意吗?”

“嗯……当然了。”凯特说。

萨姆森双胞胎明显不高兴了。课上他们没说什么,但那天上午后来在操场上活动时,他们走过来找凯特,雷蒙德问她:“现在我们娶谁呢?”

“哦,你们会找到的,”她安慰他们,“找到和你们年龄更为接近的人,我保证。”

“谁呢?”雷蒙德问。

“这个嘛……”

“有雅米莎呢。”大卫提醒他。

“哦,也对。”

“还有——”

“行了,我就要雅米莎。”

“那我怎么办?”大卫问他,“我总是惹雅米莎生气。”

凯特没能听完这场讨论,因为就在这时亚当走了过来。他手里拿了件小小的粉色连帽运动衫,看上去神情阴郁,抑或这只是她的想象。“那个,”他说着来到她身边,目光望向远处的秋千,“我听说消息了。”

“消息?”她明知故问道。

“她们说你要结婚了。”

“哦,”她说,“那个啊。”

“我都不知道你有交往对象。”

“我没有,”凯特说,“我是说,算是有吧,但……这事非常突然。”

他点了点头,神情还是很阴郁。他的睫毛浓密漆黑,让他的眼睛也像是蒙上了层黑灰色的阴翳。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注视着一个三岁的小女孩,她正俯躺在一把两边绳子被她缠在一起的秋千上。她一圈一圈地打着转,如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拽着绳子,脸上是高度专注的表情,然后她转够了,跳下秋千跌跌撞撞地走开了,活像个小小醉汉。

亚当说道:“你觉得,这样……明智吗?急匆匆做出这么大的决定?”

凯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但他还在盯着那个三岁小女孩的背影看,所以没法看到他的表情。“或许不吧,”她说,“或许不明智吧。我不知道。”

沉默良久后,她说道:“但是这可能,你知道,只是暂时的。”

现在他终于看向她了。“暂时的!”他说。

“我是说,谁知道一场婚姻能否持久呢,对吧?”

那双眼睛的灰黑色阴翳更深了,眼帘垂了下来。“但它是一种契约。”他说。

“是的,但是……是的,没错。一种契约。你说得对。”

她又有了那种感觉,觉得自己长得太高大了,觉得自己说话太直白冒失了。她突然注意起了安特万,他在立体方格铁架上爬得太高了,看着有点危险,于是她没撂下一句话就走开去管安特万了。

周二 下午2:46

嗨,凯特!我去学校接你下班怎么样?

不用。

为什么不用?

今天轮到我负责“额外托管”。

我晚点来接你?

不用。

你太客气了。

拜。

一张新照:凯特僵硬地站在家里的前廊上,皮奥特尔站在她边上,笑容灿烂,尽管他的鼻子周围有点泛粉色。他们渐渐发现,他所谓的感冒其实是对某种室外东西的过敏反应。

然后是凯特和皮奥特尔坐在一家餐厅的长躺椅上。皮奥特尔如主人似的将右手伸在凯特身后的座位靠背上,这个动作让他看上去有点扭曲,显得用力过度,因为座位的靠背相当之高。同时他眉头微皱,正在努力适应室内的昏暗,他抱怨说美国餐厅的光线不够明亮。当然了,凯特的父亲也在场,因为得有人拍下照片。他和凯特各要了份汉堡,皮奥特尔要了份牛排配块根芹泥,上面洒着石榴糖蜜,然后皮奥特尔就和巴蒂斯塔博士讨论起了食物菜谱的“遗传算法”。凯特注意到,当皮奥特尔在专心听别人说话时,他的脸上会格外平静。他额头舒展,纹丝不动,注意力全落在说话者身上。

下一张,凯特和皮奥特尔坐在客厅的躺椅上,两人之间空着一英尺的距离,皮奥特尔咧嘴笑得正欢,又是那个把手伸在凯特身后的座位靠背上的动作,凯特则面无表情,只是僵硬地把左手凑到拍照者面前展示她的钻石戒指。或者也可能只是人造宝石。没人能说得准。这位姑婆以前是珠宝店售货员。

凯特和皮奥特尔在洗盘子。皮奥特尔穿了件围裙,举着一只洗完第一遍的盘子。凯特站在那里,斜眼看着他,仿佛不知道此人是谁。邦妮被拍进了一部分,她正朝镜头翻着她那双蓝色的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仿佛不知道身旁两人是谁。

是邦妮教父亲如何将照片转发到凯特和皮奥特尔的手机上的,他本人对此一窍不通。她又翻了一个白眼,但还是向他演示了怎么做。然而她丝毫不掩饰自己得知这场婚姻计划后的惊愕。

“你变成什么了?”她问凯特,“奴隶吗?”

“只是暂时的,”凯特对她说,“你不知道现在实验室的情况有多糟糕。”

“不知道,我也不在乎。那个实验室和你没关系。”

“但它和父亲有关系。它是他的生活重心!”

“我们才应该是他的生活重心,”邦妮说,“他是怎么了?这个男人可以一连几个月忘记我们的存在,但同时又觉得他有权利告诉我们该坐谁的车,该和谁结婚。”

“宾格[1]。”凯特下意识地纠正邦妮的语法错误。

“快醒醒吧,闻闻咖啡香,老姐。他这是拿你做祭祀品呢,你难道没看出来?”

“哦,行了,没那么严重,”凯特说,“这只是名义上的,记住了。”

但邦妮还是心烦意乱,以至于她手机响时,泰勒·斯威夫特都快把那首铃声歌曲给唱完了她才想起要接电话。

周五 下午4:16

嗨,凯特!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杂货商店。

我喜欢一个人购物。

我过来是因为你父亲要和我一起做晚饭。

什么!

我明早八点开车来接你。

拜。

他的车是一辆老式大众甲壳虫,她很多年都没见过这种车了。车身是孔雀蓝的,整辆车饱经风霜,陈旧不堪,显得那蓝色好似不是漆上去的,而是用彩色粉笔刷的。然而除此之外,车子的状况却无可挑剔。考虑到他的开车方式,这不啻于一个奇迹。是否有什么自然法规定了科学家都是不会开车的?即使他们可能会开车,他们也因为一心沉浸在高深思考中而无暇看路。皮奥特尔则是盯着凯特看,边讲话边把脸完全侧向她,于是他的甲壳虫沿着41号街一路横冲直撞,别的司机只得刹车鸣笛,纷纷避让,车厢后排座位上的东西更是东倒西歪,书本啦,实验室大衣啦,空水瓶啦,快餐包装纸啦,全部乱成一团。

“我们得有猪大排骨,”他说着,“我们得有玉米粉。”

“瞧瞧你在做什么,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这家店有卖枫糖吗?”

“枫糖!你们到底要做什么菜?”

“炖猪肉波伦塔[2]撒上枫糖。”

“上帝啊。”

“你父亲和我讨论过了。”

“食物菜谱的遗传算法。”凯特说,她想起来了。

“啊,你有注意的。你有听我在说什么的。”

“我没有在听你说什么,”凯特对他说,“我只是没法不听你们在我耳边鬼扯个不停。”

“你有在听我说。你喜欢我!你对我着迷了,我觉得。”

“皮奥特尔,”凯特,“让我们把话说清楚。”

“这条路上怎么能开这么大的卡车呢!”

“我这么做只是为了帮我父亲的忙。他好像觉得让你留在他的国家是头等大事。等你一拿到绿卡,我们就分道扬镳了。这个计划从头到尾都没有一步涉及到谁对谁着迷。”

“或许你也可能决定不要分开。”皮奥特尔说。

“什么?你在说什么呢?你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是的,是的,”他忙不迭地说道,“我听着呢。没有谁要对谁着迷。现在我们去买猪肉吧。”

他把车倒进超市的停车场,熄了引擎。

“我们为什么要买猪肉?”凯特跟着他一起穿过停车场时问道,“你知道邦妮不吃的。”

“我对邦妮并不很在意。”他说。

“真的吗?”

“我们国家有句谚语:‘小心甜如蜜糖的人,因为蜜糖没有营养。’”

这倒是很有趣。凯特说:“好吧,在我们国家,他们说用蜂蜜比用醋能捕到更多的苍蝇。”

“是的,他们会这么说。”皮奥特尔神秘兮兮地说道。之前他领先凯特几步走在前面,现在他倒走回来,毫无预兆地伸出一只手臂环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这边,“但你为什么想要捕苍蝇呢,哈?回答我,醋女孩。”

“放开我!”凯特说。靠得很近,能闻到他身上有新割的干草的气味,他的臂膀在她肩上纹丝不动、霸道坚决。她终于还是挣脱了他。“谢天谢地!”她舒了口气。穿过停车场的剩下路程里,她领先几步走在前面。

来到商场门口,她先发制人地抢来一辆推车,径直走了进去,但皮奥特尔追上她,伸手夺来了推车。她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硬汉综合征了。“随你便。”她对他说。他只是笑了笑,推着空车漫步在她身边。

作为一个三句不离维生素的人,他竟然对蔬菜区域兴趣缺缺,实属稀奇。只见他懒洋洋地把一颗卷心菜丢进推车里,然后边环顾四周边问凯特:“玉米粉,哪里能找到玉米粉呢?”

“看来你还真喜欢这种时髦花哨的菜呢,”凯特给他带路时说道,“就像你在餐厅里点的那东西,块根芹泥那个。”

“我只是重复了最后那个。”

“不好意思?”

“那个侍者,当他来到我们这桌时,他说得太复杂了。他说:‘来向你们介绍几款今晚的特别菜品……’”皮奥特尔竟把侍者的巴尔的摩口音模仿得惟妙惟肖,真是怪事,“然后他开始报起那串菜名,每个都是超长的,由各种东西拼成。他说到了放养、石地、自家腌制等等,最后听得我云里雾里。所以我就直接重复了他最后说的那个。‘牛排块根芹泥’,我重复道,因为那名字还留在我耳边。”

“那么,或许今晚我们可以还是按老样子做点家常菜。”凯特说。

但皮奥特尔说:“不,我不要。”讨论到此结束。

电脑生成的购物清单今天没派上什么用场。一方面,从上周六到现在剩下的肉糜堆积如山,这也是凯特想要今晚继续吃剩菜的原因。在晚餐方面,这一周的确和平常迥然不同,不仅是那次父亲为了拍照特意安排与皮奥特尔在餐厅进餐,而且在那之后的第二天晚上,皮奥特尔又坚持要带他们去一家餐厅(除了邦妮没去,她说‘适可而止吧’),然后在周二,他又不请自来,捧着一桶肯德基炸鸡现身,宣称是为了庆祝那天刚刚落下的一场短暂而反常的春雪。

接下来的这周,凯特还得定一天请塞尔玛姨妈过来吃个饭。巴蒂斯塔博士已经嚷嚷着要让她见见皮奥特尔了,还有她的丈夫,可能还要请塞隆舅舅一起过来,如果在时间上和他的牧师义务没有冲突的话。他们总得咬咬牙忍受一下,巴蒂斯塔博士说。他和塞尔玛姨妈关系并不算太好(塞尔玛姨妈认为他是导致自己妹妹罹患抑郁症的罪魁祸首)。“但是考虑到移民局,”他说,“要向尽可能多的亲戚表露你的结婚计划,我觉得这是聪明之举。既然你不答应让你姨妈参加婚礼,那么另一个策略选择就是请她过来吃个饭。”

凯特不让姨妈参加婚礼的原因是她太了解姨妈这人。按照她的做派,定会带着六位伴娘和整个唱诗班隆重现身。

但给她吃什么呢?当然不能是没有肉的糊糊了,尽管如果能这样解决掉那些该死的剩菜真是省心省力。或许就随便弄点鸡肉吧,这个凯特肯定还对付得过来。就在皮奥特尔在猪肉区瞧瞧看看这会儿,她挑了几只公鸡,然后又折回到蔬菜区,买了芦笋和褐色土豆。

当她回到肉类区时,她从远处看见皮奥特尔的身影,他在和一个系着围裙的黑人男子聊得正欢。就在这瞬间,皮奥特尔那件加长版型的灰色毛线衫,和他那看上去脆弱纤细的光溜溜的脖子不可思议地触动了她。陷入这个进退两难的处境,也不能全怪他,她想。有那么一会儿,她试图想象如果自己孤身一人客居他乡,手上的签证即将失效,而对于一旦签证失效后将去往何方或将如何养活自己,心里都没个谱,这样的自己不知会是什么感受。别提还有语言问题!当初,她的语言课成绩还算中等偏上,但如果让她真的生活在说另一语言的国家中,她肯定会感到孤苦无助。然而皮奥特尔却好好地站在这里,兴高采烈地和别人讨论着切哪块猪肉,展示着他一如往常的亢奋情绪。她忍不住笑了,嘴角微扬。

当她走到他身边时,他说道:“哦!这是我的未婚妻。这位好心的绅士说新鲜猪腿肉要比猪腰肉好。”

瞬间她又恼怒起来。未婚妻?去他的!而且她向来讨厌“绅士”这个词的圆滑发音。“你自己随便挑吧,”她对他说,“对我来说都一样。”说着她把买好的东西倒进推车里,又自顾自到别处逛去了。

然而结果是,皮奥特尔对于给塞尔玛姨妈做烤鸡肉的主意不甚满意。当他在糖浆和糖蜜区走道上再次遇到凯特时,她失算地告诉了他自己计划中的菜谱,他听完的第一个问题是:“鸡能切成一块块吃?”

“你为什么想做这个呢?”

“我想的是你可以做炸鸡,像肯德基那种。你知道怎么做炸鸡吗?”

“不知道。”

他等待着,眼里满是期待。

“但你可以学吧?”他最后问道。

“要是想学的话应该可以吧,我想。”

“那你会想学的吧,或许?”

“呃,皮奥特尔,如果你这么喜欢肯德基,我为什么不直接买点回来呢?”凯特说。她很想看看如果她真这么做的话,塞尔玛姨妈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不,你得自己做点菜,”皮奥特尔说,“费心费力做点菜。你是要表达你对姨妈的欢迎。”

凯特说:“你见过塞尔玛姨妈以后,便会知道我们最怕发生的事就是让她觉得自己过于受欢迎。”

“可她是家人!”

他说到“家人”的时候俨然像在说一个神圣的词语,发音中满是不易觉察的小心翼翼。“我想认识你所有的家人——你的姨妈,她的丈夫和儿子,还有你那牧师舅舅。我很想见见你的牧师舅舅!他会试图让我皈依,有可能吧?”

“你在开玩笑吗?塞隆舅舅都没法让一只小猫皈依。”

“塞隆。”皮奥特尔重复道。他发的音听起来像是“Seron[3]”。“你是在故意折磨我吗?”

“我怎么了?”

“这么多带/th/的名字!”

“噢,”凯特说,“是啊,我妈妈叫塞娅。”

他发出一声哀号。“那这些人姓什么?”他问。

几乎没有停顿,她回答:“塞威特。”

“上帝啊!”他以手扶额。

她笑起来。“我逗你玩呢。”她对他说。他放下那只手注视着她。“我开玩笑呢,”她澄清道,“其实他们姓戴尔。”

“啊,”他说,“你在开玩笑。你开了个玩笑。你在戏弄我!”然后他开始围着推车一蹦一跳地打转,“哦,凯特。哦,我风趣的凯特。哦,凯特娅我的……”

“打住!”她说,别人都在看着他们,“别这样了,告诉我你要哪个糖浆。”

他不再蹦跶,停下来像是未经多想地随便挑了一瓶,然后将它丢进了推车里。“这瓶有点小,”她说,低头看着他挑的糖浆,“你确定够用了?”

“我们不需要过多的糖浆,”皮奥特尔严肃地说道,“我们需要平衡,需要微妙。哦!如果一切很成功的话,我们可以用糖蜜给你姨妈做个菜!我们可以把鸡肉盖在一层……某种不寻常的东西上面,再撒上枫糖。你的姨妈就会说:‘这可真是人间美味啊!’”

“塞尔玛姨妈绝对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凯特对他说。

“我可以也叫她‘Selma姨妈’吗?”

“如果你说的是‘塞尔玛姨妈’的话,我劝你还是等她允许你这么叫她了再叫。毕竟,如果不是非得这么做的话,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主动把她认作你的姨妈。”

“但我从来没有一个姨妈!”皮奥特尔说,“她将是我生平第一个姨妈。”

“真是幸运。”

“不过,我还是会等她同意了再这么叫她,我保证。我会深怀敬意。”

“可别为了我对她恭敬得过了头。”凯特说。

然后皮奥特尔就径直向巴蒂斯塔博士汇报去了,说他们这次的超市购物之行“非常开心”。这是那天下午三四点的事,当时这两个男人正在厨房里做饭。凯特挎着她的园艺工具篮从后院走进来,父亲眉开眼笑地看着她,好像她刚拿了个诺贝尔奖似的。“你在超市逛得很开心!”他说。

“有吗?”

“我早跟你说,皮奥德尔是个好小伙!我就知道你最终总会发现的!他说你俩的超市之行很开心,很友好。”

凯特恶意满满地瞪了皮奥特尔一眼。他正在给他的新鲜猪腿肉拍上各种各样的调味料,嘴上挂着浅浅的微笑,垂着目光。

“吃完晚饭后你们俩或许可以去看个电影。”她父亲建议道。

凯特说:“晚饭后我要洗头。”

“晚饭后?你要在晚饭后洗头?为什么要那个时候洗?”

凯特叹了口气,一把将她的工具篮扔进扫帚柜里。

皮奥特尔说:“我们在想,你可不可以向我们解释一下什么叫‘炖’。”

“我也不知道什么叫‘炖’。”凯特说。她走到水池前洗手。水池里有一些沾着血迹的鲜肉包装纸,还有一个卷心菜菜心,以及几片最外层的菜叶。她父亲向来是“随手清理,不留垃圾”这一原则的狂热信奉者,所以她很肯定地知道是谁留下了这片狼藉。“你竟敢在洗完菜后丢下不管,让厨房乱成这样。”她边洗手边对皮奥特尔说。

“我会把一切都搞定的!”皮奥特尔说,“爱迪留下来吃晚饭吗?”

“爱迪是谁?”

“你妹妹的男朋友。在起居室里呢。”

“你说的是爱德华。不,他不吃。‘爱迪’!天哪!”

“美国人都喜欢别人叫他们昵称。”皮奥特尔说。

“不,他们不喜欢。”

“不,他们喜欢。”

“不,他们不喜欢。”

“拜托!”巴蒂斯塔博士说道,“够了。”他正往电炉上的一只锅子里搅动着什么。他带着痛苦的表情望向两人。

“再说,他也不是她的男朋友。”凯特对皮奥特尔说。

“不,他是的。”

“不,他不是。他比她大那么多,不可能当她男友。他是她的辅导老师。”

“你妹妹在学微生物?”

“什么?”

“她膝盖上放着一本《微生物学方法杂志》。”

“什么?”

“是真的吗?”巴蒂斯塔博士惊呼道,“我都不知道她对这感兴趣!”

“哦,天哪!”凯特低声自语。她一把将抹布甩在台子上,转身离开了厨房。

“我知道有句谚语就是这么说的。”凯特走开时听到皮奥特尔这样对她父亲说道。

“饶了我们吧!”凯特回敬过去。她穿着运动鞋,穿过客厅时无声无息。她一边猛地穿过起居室门口,一边叫着,“邦妮——”

“呀!”邦妮猝不及防,她和爱德华两人一下子跳开了。

《微生物学方法杂志》已经不再摊在她膝盖上了。现在它被放在长躺椅的远处一端。尽管如此,凯特还是踏了四个大步,走到房间那头,把杂志拾起来,然后丢在邦妮面前。“这不是你现在需要看的。”她对邦妮说。

“不好意思?”

“我们付钱给他是让他教你西班牙语的。”

“你们什么都没付给他过啊!”

“呃……我和父亲说过,我们应该付他钱的。”

邦妮和爱德华面面相觑。

“邦妮才十五岁,”凯特对爱德华说,“她还不能谈恋爱。”

“没错。”他说,他不像邦妮那样善于自以为是地伪装无辜。他脸红了,闷闷不乐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

“她只能和成群出现的男生见面。”

“没错。”

邦妮说:“但他只是我的——”

“别告诉我他是你的辅导老师,如果真是的话,那我昨天为什么还得在你拿了D-的西班牙语测试卷上签字呢?”

“那个考的是虚拟语气?”邦妮说,“我从来没弄懂过虚拟语气?”她好像是在问,这个解释有没有一丁点可能让人信服。

凯特一下转过身走了出去。然而就在她已经走到客厅中央时,邦妮从躺椅上跳起来,追上了她。“你是说我们俩再也不能见面了?”她问,“他只是在我家见我而已!我们又没有出去约会什么的。”

“他肯定都有二十岁了,”凯特对她说,“你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那又怎样?我十五岁了。非常成熟的十五岁。”

“别搞笑了。”凯特对她说。

“你就是嫉妒我。”邦妮说。她现在跟着凯特穿过餐厅,“就因为你自己只能和皮奥德尔——”

“他叫皮奥特尔,”凯特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可以学学怎样正确发音。”

“好吧,你可真时髦,花哨小姐儿。至少我不用靠父亲来给我找个男朋友。”

说这话时,她们两人已经一路走到了厨房。两个男人吃惊地扭过头来瞟了她们一眼。“你女儿是个傻瓜。”邦妮对她父亲说道。

“不好意思再说一遍?”

“她是个爱打听、爱嫉妒、多管闲事的傻瓜,我拒绝——现在看看吧!”她的注意力一下子跳转到窗外的动静上。其他人也转过身来,只见爱德华弓着肩膀偷偷溜了出去,从紫荆树下穿过后院直奔回自己家。“这下你能满意了!”邦妮对凯特说。

“为什么会这样,”巴蒂斯塔博士对皮奥特尔说道,“只要我和女人们待在一起,哪怕只是一会儿,到最后我总会问:‘刚才发生了什么?’”

“你这样说太带性别偏见了。”皮奥特尔严肃地说道。

“别怪我啊,”巴蒂斯塔博士说,“我这个结论完全是建立在经验证据之上的。”

周一 下午1:13

嗨,凯特!我们去领结婚证了!

我们是谁?

你父亲和我。

嗯,我祝你们幸福。

注解:

[1] 邦妮前面那句“……该坐谁的车,该和谁结婚”中的两个“谁”用的是“who”,正确的应该是用“who”的宾格“whom”。

[2] 用玉米、大麦、栗粉等煮的粥。

[3] “塞隆”的原文是“Theron”,皮奥特尔分不清/th/和/s/的发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