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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那天晚上我躺在铺上,屋子在我周围旋转,我决心要像一个渔夫那样不停地把网里的鱼捞出来。只要会长在我心头浮起,我就把它们捞出去,一次次地捞,直到一点不剩为止。我想,这套办法挺聪明的,如果我能让它行之有效的话。然而只消我一想到他,我就抓不住它,眼看它快速溜走,把我带到那个我不准自己想的地方。好多次我停下来说:别想会长了,想想延吧。我故意设想我在京都和延相遇。但是哪里出了岔子,我设想出来的地点却是我常想遇见会长的地方,比如说……倏然间,我又再次陷入到对会长的思念中去了。

我就这个样子过了几周,想把精神恢复过来。有时候我不想会长了,就会觉得心上像被挖了个洞。就连小悦子晚上给我端来的清汤,我都没有胃口。有几次我把心思放在延身上,可那样一来我就浑身麻木,毫无知觉了。化妆时,我的脸像挂在衣竿上的和服,拉得长长的。阿姨说我像个鬼似的。我还像往常一样参加聚会和宴会,但只是默默地跪在那里,两手放在膝盖上。

我知道延即将提出当我的旦那,我每天都在等这个消息传到我耳里。但几周拖下来,却毫无动静。六月底一个炎热的下午,在我送还石头将近一个月后,我正在吃饭,妈妈拿来一张报纸,给我看一篇题为《岩村电器公司从三菱银行获得资助》的文章。我以为能看到关于延、大臣、当然还有会长的报道,但文章主要是列举了一大堆的信息,看了也记不住。文章说,联军占领当局已经改变了对岩村电器的处置,从……我记不清,哪一级降到了哪一级。文章又说,那就说明公司不再受到签订合约、申请贷款等等的限制。接下来几段讲的都是利率和信贷细目,最后终于提到,前一日,岩村电器从三菱银行获得大笔贷款。这篇文章中充斥着数据和商务术语,读起来别提多艰难。读完后,我朝妈妈看去,她跪坐在桌子的另一侧。

“岩村电器的命运完全扭转了,”她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妈妈,我基本上没看懂刚才那篇文章。”

“难怪这几天我们从延俊和那里听到不少消息。你一定知道他已经提出要当你旦那。我正在考虑回绝他。谁会要一个前途不定的男人呢?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这几个礼拜都心神不宁了!好吧,你能放松一下了。终于来了。我们都知道这许多年来,延有多么喜欢你。”

我继续盯着桌面看,就像一个端庄的女儿。但我相信自己脸上一定挂着痛苦的表情,因为片刻后妈妈又说:“延要你上床时你可不能这么无精打采。可能你的身体不太对劲。你从天见回来后,我送你去看大夫。”

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个天见,是距离冲绳不远的小岛,我不敢想象这就是她说的地方。但事实上,妈妈接着又告诉我,一力亭茶屋的女主人当天早晨接到岩村电器公司的电话,说是下周末去天见度假。我和豆叶,南瓜,还有一个妈妈记不得名字的艺伎,都在邀请之列。我们下周五下午动身。

“但是妈妈……这不可能啊,”我说,“到天见去度周末?光坐船就要一整天。”

“不是这么回事。岩村电器已经安排你们坐飞机去。”

我一下子把延的顾虑抛到脑后,像被人用别针刺了似的迅速坐直了身子,“妈妈!”我说,“我不能坐飞机。”

“你坐上去,它就起飞了,你什么办法都没有!”她回答说。想来她以为自己的小玩笑很好笑,吹气式地大笑起来。

我以为在汽油这么稀缺的情况下是不可能开飞机的,所以我也不必担心。但到了第二天,我和一力亭茶屋女主人谈话时得知,冲绳岛上好像有几个美国军官,每月有几个周末坐飞机来大阪。通常飞机是空飞回去,然后过几天再来接他们。岩村电器就安排我们搭乘这趟回程飞机。我们能去天见,完全是因为有空飞机坐,否则我们大概只能去一处温泉胜地,也不必担心生命危险。女主人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谢天谢地,是你而不是我要去坐那个会飞的玩意。”

周五早晨,我们搭火车去大阪。除了别宫先生一直帮我们把行李送到机场外,我们这一队人马还包括豆叶、南瓜、我,还有一个名叫静枝的老艺伎。静枝是从先斗町而不是祇园来的,戴着一副平平无奇的眼镜,一头银发,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老。更难看的是,她的下巴中间有道大裂缝,就像一对乳房似的。静枝看我们的神情仿佛一株雪松看着下面的野草。大多数时候,她只是望着车窗外面,不时打开她那橙红相间的手提包的搭扣,拿出一块点心,朝我们瞥一眼,似乎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会来让她烦心。

我们从大阪火车站坐小巴士去机场,这巴士只比轿车略大,燃煤驱动,肮脏不堪。一个多小时后,我们终于下车来到一架银白色的飞机旁,它的机翼上挂着一对硕大的螺旋桨。看到支撑机尾的那个小轮子,我心里惴惴不安。我们走进机舱,通道剧烈往下倾斜,我觉得飞机肯定是断裂了。

男人们已经在飞机上了,正在尾座上谈生意。除了会长和延,大臣也在,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我后来才知道是三菱银行的分行行长。坐在他身边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长着个和静枝一样的下巴,镜片也和她的一般厚。原来,静枝长期以来是银行行长的情妇,这男子则是他们的儿子。

我们坐在飞机的前排座位,让那些男人去谈无聊的事。很快我听到一声咳嗽似的噪音,飞机颤动起来……我向窗外望去,那个硕大的螺旋桨已经开始动了。顷刻间,剑刃般的叶片转动起来,距离我的脸只有几英寸,发出可怕的嗡嗡声。我觉得它肯定会割进机身,把我剖成两半的。豆叶让我坐在窗口,是觉得飞在天上时,外面的景致会让我镇静下来,如今她看到螺旋桨的所作所为,就拒绝和我调换位置。发动机的噪音越来越响,飞机开始蹦跳向前,转来转去。最后噪音达到了最恐怖的音量,通道抬平了。又过了片刻,我们听到砰的一声,飞机升到了空中。我们离地很远时,才有人告诉我,这趟行程有七百公里,将近四小时。我听后,大概已经泪花闪闪了,人人都冲我笑。我拉起窗帘,读起一本杂志,想借此平静心绪。隔了很长时间,豆叶在我身边睡着了,我抬眼看到延正站在过道上。

“小百合,你还好吧?”他轻声说道,以免吵醒豆叶。

“延先生以前可没这么问过我,”我说,“他一定心情非常愉快。”

“前途是从未有过的光明!”

豆叶被我们的谈话惊醒了,延不再多言,走过通道去上厕所。开门前,他回身向其他男人坐的地方扫了一眼。有那么一瞬间,我从一个全新的角度看到了他,觉得他有一种特别专注的神情。当他的目光朝我闪来时,我想他也许捕捉到了我脸上一丝担忧,我是在为我的未来担忧,而他则对未来充满信心。我想到此处,觉得很是奇怪,延并不怎么了解我。当然,艺伎指望旦那的了解,就好比老鼠指望蛇的同情。再说,延只把我当作艺伎看待,而我的真实自我却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这样他怎么可能了解我呢?会长是唯一一个我作为艺伎小百合伺候过的男人,又知道我千代的身份。虽然这么想有点奇怪,因为我竟从未意识到这点。如果那天在白川溪边发现我的是延,他会怎么做?他当然就径直走过去了……如果那样的话,我会活得轻松许多。我不会夜夜思念会长,不会一次次去化妆品店闻着空气中滑石粉的味道,回想他的皮肤,也不会勉力去想象在某个地方,他陪在我身旁。如果你问我,为何我需要这些东西,我就会回答,为什么成熟的柿子味道好?为什么燃烧的木头有焦味?

但是我又来了,像个试图空手去抓耗子的小女孩。我为什么就不能不想会长?

片刻之后,厕所门开了,灯光熄灭。我想我的痛苦必然清楚无疑地摆在脸上。我不想让延看到我这个样子,于是我把头靠在窗上,假装睡觉。他过去后,我才睁开眼睛。我发现我靠窗的动作已经把窗帘拉开了,我向窗外望去,这在起飞后还是第一次。下面是一片蓝绿色的海洋,广袤无边,几点翠绿斑驳其间,颜色和豆叶常戴的发饰一样。我从没想到大海里会有一块块绿色。从养老町的海崖上眺望,海洋总是一片蓝灰。现在,大海一直延伸成一道铺设在天地之间的羊毛线,这景致不仅一点也不吓人,而且还美得无法言喻。就连螺旋桨转成的模糊圆盘也自有它的美,银色的机翼有种壮丽感,上面装饰着美国战斗机的标志。看到这些标志是多么奇怪啊,要知道战争结束才五年。在战争中,我们作为敌方残酷拼杀,现在又如何呢?我们已放弃了过去。我完全明白这一点,因为我自己也曾经放弃过去。如果我能找到一个办法放弃未来……

我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我看到自己剪断了与延相连的命运纽带,眼看着他一路掉进了下面的大海。

我不是说这只是个想法或白日梦,而是说我猛然间知道该怎么做了。我当然不是真要把延扔到海里去,而是突然明白了一桩事,正如心里打开了一扇窗,知道怎样才能永远结束我和他的关系。我不想失去他的友谊,但我要努力接近会长,延就是个怎么也绕不过去的障碍。我会让他被自己的怒火吞灭。是延自己告诉我该怎么做的,就在几周前,在一力亭茶屋割伤手的那晚,他说,如果我是那种会把自己交给大臣的女人,他就要我立刻离开屋子,再也不会和我说话。

我想到这里的感觉……就像是突然发起高烧,浑身湿漉漉的。我庆幸豆叶还在我边上睡着,否则她看到我喘着气,用指尖擦着额头,肯定会奇怪发生了什么。我有了这个想法,但我能做这种事吗?我不是说勾引大臣这件事,这我知道自己完全能做到,就像找医生来给我打一针。我只消眼睛望着别处,过一会儿就结束了。但我能对延做这种事吗?用这么可怕的办法来回报他的爱意?和让艺伎们多年受苦的那些男人相比,延也许是个非常称心如意的旦那。但我能忍受过着一种永远没有希望的日子吗?这几周我一直想说服自己可以过,但我真能吗?我想,我大概明白为什么初桃会这么狠心,奶奶又会这么吝啬。就连南瓜,她快三十岁了,许多年来脸上一直有种失望的神色。我没有变成那样,唯一的原因是我还有希望,如今为了保住这个希望,我会做出令人厌恶的事来吗?我说的不是勾引大臣,而是背叛延的信任。

在余下的飞行时间里,我一直在做思想斗争。我从没想到自己会搞这种阴谋,但时候一到,我就一步步想下去了,就像在下一盘棋:我会在旅馆里把大臣引到一边,不,不能在旅馆,要在其他地方,然后让延撞见我们……或者让他在别人口里听到也就够了?你能想到,旅程结束时,我是多么筋疲力尽。即使下了飞机,我大概还是一脸担忧,因为豆叶不断地安慰我说航程结束了,我终于安全了。

日落前一小时,我们抵达旅馆。其他人都夸赞我们住的房间,但我心里烦躁不安,只好装出一副欣赏的样子来。房间有一力亭茶屋最宽敞的屋子那么大,日式风格,有榻榻米和光洁的木制家具,装修得富丽堂皇。一面长长的墙整个是玻璃门,门外是罕见的热带植物,有的叶子几乎和人一样大。树木间有条带顶棚的走廊,一直通往溪边。

行李安置好后,我们都很想洗澡。旅馆备有折叠屏风,我们把它立在屋子中间,以便隔开彼此的视线。我们换了浴袍,穿过一条条带顶棚的走廊,走在茂密的树叶之间,来到旅馆另一头的豪华温泉。男女的入口处分别有隔板遮挡,淋浴处也有瓷砖砌成的分区,但一旦泡进温泉浑浊的水里,走到隔板外面,男女就在一片水域里了。银行行长不停地和豆叶还有我开玩笑,说要我们其中一个到温泉旁的树林里去捡一块鹅卵石,或小树枝之类的东西。他开这玩笑当然是想看我们的裸体。他的儿子则一刻不停地和南瓜谈话,我们很快就看出了他的用意。南瓜的乳房相当丰满,她叽叽喳喳说话时,就会不留心把它们浮在水面上。

也许你会觉得奇怪,我们男女混浴,之后晚上还打算同室而眠。但其实艺伎经常和她们最好的客人这样做,或者至少在我那时候是这样的。一个珍视名誉的艺伎当然不会被人看到自己和旦那以外的男人单独相处。但是像我们这样清清白白地集体沐浴,有浑浊的水彼此挡着……就是另一码事了。至于集体睡觉,我们日语里甚至有个词——杂鱼寝,即“鱼睡觉”。如果你看到过一捧鲭鱼被一起扔进桶里,我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我说过,这样集体洗澡是清白的。但这并不是说不会有一只手溜到它不该去的地方,我泡在温泉里,就想着这回事。如果延是喜欢调戏的人,他可能就会挪到我身边,我们聊了一阵天后,他可能会突然伸手在我臀部上掐一把,或者在……哦,说实话,什么地方都可能。下一步我应当是失声尖叫,而延则哈哈大笑,这事就告一段落。可是延不是喜欢调戏的人。他先前一直泡在水里和会长说话,现在又坐在石头上,大腿以下浸在水里,胯间围着一块小小的湿毛巾。他不太注意我们,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着池水,擦拭着自己的断臂。此刻太阳落山,时近黄昏,延正坐在纸灯的亮光下。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赤裸的身子。原以为他一侧脸上的疤痕已经是最难看的了,但是他的一个肩膀上也同样疤痕累累,虽然他另一个肩膀的皮肤像鸡蛋般美丽光滑……想到我正考虑如何背叛他,他一定会以为我这么做只有一个理由,而永远不会知道我的真正目的。我一想到要伤害延,或摧毁他对我的心意,我就受不了。我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能坚持下去。

第二天早饭后,我们穿过热带丛林去到附近的海崖,我们旅馆的溪流流到崖边,形成一道小瀑布冲入大海,景象如诗如画。我们站了许久,欣赏这一美景,直到要离开时,会长仍然依依不舍。回来的路上,我走在延身边,他心情前所未有的愉快。后来,我们搭上一辆军车,坐在车后的条凳上游览小岛。看到树上有香蕉和菠萝,还有漂亮的鸟。从山顶往下看,大海就像一块起皱的青绿色毯子,上面有点点暗蓝。

下午,我们在小村庄的泥土路上蹓跶,看到一幢很像仓库的旧木房子,斜屋顶上盖着稻草。我们停下脚步,绕到房子后面,延走上几级石阶,打开角落里的一扇门,阳光照在一个木板铺设的舞台上,满地积尘。显然,它曾被用作仓库,但现在是村子里的戏院。我刚走进去时,还没想到什么。但是当门被砰地关上,我们走回街上,我又有了突然发烧的感觉。我脑子里出现一个画面:我和大臣躺在凹凸不平的地板上,门吱呀一声开了,阳光落在我们身上。我们无处可藏,延不可能看不到我们。许多年来,我想我多少有点希望找这样一个地方。但是我没有想这些事,我真的什么也没想,我只是努力把思路理清,它们就像一袋大米被撕破了一个口子,全撒在我身上。

我们翻过小丘回到旅馆,我从袖子里掏手帕,于是落在了队伍后面。路上当然很热,下午的阳光直晒在我们脸上,不止是我在流汗。但是延走回来问我觉得怎么样。我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回答,希望他以为是因爬山太过疲劳所致。

“小百合,整个周末你看上去都不太好。也许你该留在京都。”

“那么我怎能看到这个美丽的小岛?”

“我相信这是你离家最远的一次,现在我们距离京都就像北海道离京都那么远。”

其他人已经绕过了前面的转弯口。越过延的肩膀,我能看见树叶掩映下的旅馆屋檐。我想回答他,但我发现自己心里盘旋着飞机上困扰我的那个念头,就是延根本不了解我。京都不是我的家,也不是延所说的养育我的地方,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的地方。我在热辣辣的阳光下凝视着他,一瞬间决定要做那件让我害怕的事。我要背叛延,尽管他站在那里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我用颤抖的手把手帕塞好,我们继续爬山,一句话也不说。

我到房里时,会长和豆叶正在和银行行长坐在桌边下围棋,静枝和她的儿子在旁观看。屋子那头的玻璃门开着,大臣枕着自己的一条胳膊,往外眺望,另一只手剥着他带回来的一根短手杖的皮。我非常担心延会和我谈话,让我无法脱身,但他直接走到桌边去和豆叶说话了。我还没想好怎么让大臣和我一起去戏院,更不知道怎么让延在那里找到我们。也许南瓜会请延一起散个步,如果我请她这么做的话?我不认为我能请豆叶做这件事。南瓜和我一起长大,虽然我没有像阿姨那样说过她粗野,但她的天性里确有种粗俗,听到我的计划,不太会被吓得懵住。我必须和她直截了当地说,要她带延去老戏院,否则他们不会那么巧正好撞见我们。

有一阵子,我跪坐着凝视阳光下的树叶,希望自己能够欣赏这个美丽的热带午后。我不断地自问,我策划这个计划时神志是否清醒。但不管我有什么疑虑,都挡不住我去做这件事。很清楚,只要我不把大臣引开,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而在我这么做的时候,也不能让别人注意到我。刚才他让女仆给他送些点心来,现在他就双腿盘坐,盘子放在腿上,往自己喉咙倒啤酒,用筷子夹着腌鱿鱼内脏往嘴里塞。作为一道菜,似乎有点恶心,但我保证在日本酒吧和餐馆里,你到处可以找到这道腌鱿鱼内脏。这是我父亲最爱吃的,可我从来都无法下咽。大臣吃的时候,我甚至看都不想看。

“大臣,”我轻声对他说,“我能为您找些更开胃的东西来吗?”

“不用,”他说,“我不饿。”我得承认,我心里有这么个疑问,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坐下来就吃呢?现在豆叶和延边说边走出后门去了,其他人,包括南瓜,都围坐在桌上的棋盘边。会长似乎犯了个大错,他们都笑起来。好像机会来了。

“大臣,如果你是因为无聊才吃东西,”我说,“那么您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在旅馆里转转?我很想到处看看,但一直没空。”

我没有等他回答,就起身走出屋子。过了一会儿,他到门厅里来找我,我不由松了口气。我们默默穿过走廊,来到一个拐角处,我四顾无人,就停下脚步。

“大臣,请原谅,”我说,“但是……我们一起再去村庄里散散步好吗?”

他看来很是疑惑。

“下午我们还有一个多小时,”我继续说,“我想起来,有样东西我非常想再看一眼。”

沉默很久,大臣说:“我得先去上个厕所。”

“好的。”我对他说,“您去上厕所,完后到这里等我,我们一起去散步。我来找您前,您哪里也别去。”

大臣好像答应了,沿着走廊向前走去。我回到屋里。我觉得头晕得厉害——如今我的计划已经展开了——我把手放在门上,门推开,手指间却好像什么也没有碰到。

南瓜不在桌旁,她在自己的旅行箱里翻找东西。我张了张口想说话,但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我只好清了嗓子再度开口。

“南瓜,打扰了,”我说,“只要一小会时间……”

她不太想停下手里的活,但她还是放下乱七八糟的箱子,和我走到门厅里。我把她带到走廊上,走了几步,回头对她说:“南瓜,我想求你帮忙。”

我等着她说她很乐意帮我,但她只是拿眼瞅我。

“我想你不会介意我请你……”

“说吧。”她说。

“大臣和我要出去散散步。我会把他带到老戏院里,然后……”

“为什么?”

“那样他和我就能单独相处。”

“大臣?”南瓜难以置信地说。

“我过后会解释,但这就是我要你做的事,我要你把延带去那里,还有……南瓜,这听起来很奇怪,我要你们发现我们。”

“你什么意思,‘发现’你们?”

“我要你找个法子,把延带到那里,打开那扇我们早先看到的后门,这样……他就看见我们了。”

我解释的时候,南瓜留意到大臣等在另一条绿叶遮盖的通道上。她又看着我。

“小百合,你到底要干什么?”她问。

“现在我没有时间解释。南瓜,但这非常要紧。说真的,我的整个未来就在你手里。搞清楚,只要你和延——不是会长,看在老天的分上,也不能是其他人。你要我怎么报答你都可以。”

她久久地看着我。“又要南瓜帮你忙了,是吗?”她说。我拿不准她这话什么意思,但她没有解释就离开了。

我不能肯定南瓜是否答应了帮忙,但我此时只能去找医生打针了,就这么说吧,唯有指望她和延会出现。我在走廊上找到大臣,一起朝山下走去。

我们绕过马路上的拐弯处,旅馆已经在我们身后了,我不由想起那天豆叶在我腿上划一刀,然后带我去见螃蟹医生的事。那天下午,我心里有种莫名的恐惧,现在我又感到了同样的恐惧。我的脸被午后的阳光晒得发烫,好像是离烧烤炉太近了似的。我看了大臣一眼,汗水从他的额角淌到脖子里。如果一切顺利,他很快就会把这个脖子靠到我的……想到这里,我从和服腰带里拿出折扇,给我和他摇扇降温,一直扇到手酸为止。大臣似乎不知所以,他清了清喉咙,仰首看天。

“大臣,您能和我进来一会儿吗?”我说。

他好像不解其意,不过我走上房子一侧的通道时,他也就跟在后面。我爬上石梯,为他开了门。他犹豫了一下就进去了。如果他这辈子都在祇园里混,他当然会明白我的想法。因为如果艺伎把一个男人引到偏僻之处,简直就是把自己的名誉置于险地,一流的艺伎更不会轻易做这等事。但是大臣仅仅是站在戏院里的一块阳光地上,像是在等公交车。我把折扇塞回腰带,双手抖个不停,不知道自己能否把计划坚持到最后。关门的简单动作耗尽我所有力气,接着我们站在屋檐间漏入的惨淡光线下。大臣仍然一动不动,脸朝着舞台角落里的一堆稻草垫。

“大臣……”我说。

我的声音在不大的厅里回响不绝,我之后就放低了音量。

“我知道您曾为我的事和一力亭茶屋的女主人谈过。是吗?”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大臣,如果可以的话,”我说,“我想告诉您一个关于艺伎和代的故事。她已经不在祇园了,但我曾经和她很熟。有个重要人物——就像您,大臣——一天晚上见到了和代,非常喜欢她,于是每晚都来祇园看她。几个月后,他提出要当和代的旦那,但茶屋的女主人却道歉说这是不可能的。这人非常失望,但有天下午和代把他带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那个地方和这个空戏院很像。她对他说……即使他不能当她旦那……”

我刚说到最后一句话,大臣的神色就变了,好似云彩四散,阳光照遍山谷。他笨拙地向我走来。我的心怦然而跳,好像有面鼓在耳朵里敲。我禁不住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闭上了眼睛。我再度睁开眼时,大臣已经近在咫尺,我们几乎肌肤相触,我觉得他脸上湿答答的肉都擦着我的面颊了。他慢慢地靠近我,直到我们贴在一起。他大概想用胳膊把我推到木地板上,但我阻止了他。

“舞台上灰尘太多,”我说,“您得从那儿拿个垫子过来。”

“我们到那边去。”大臣回答说。

如果我们躺在角落里的垫子上,延即使开门也不会在阳光下看到我们。

“不行,”我说,“请拿个垫子过来。”

大臣照我说的做了,接着垂手而立,眼看着我。直到此刻之前我还存有半分幻想,幻想有什么能够阻止我们,但现在我知道什么都不能了。时间过得真慢。我的双脚从漆草履里脱出来,踩在垫子上,好像别人的脚一样。

几乎是在一瞬间,大臣甩掉了鞋子抱住我,环住我的一双手来扯我的腰带结。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还没有脱和服的打算。我伸手到背后阻挡他。我早上穿衣的时候,还没有打定主意,但为了做好准备,想到还没到晚上,衣服可能会弄脏,我特意穿了自己不太喜欢的灰色衬袍,一件蓝紫相间的薄纱丝织和服,还系了耐磨的银色腰带。至于内衣方面,我弄短了腰卷——我的“束臀布”——把它绕在腰间,这样如果我最终决定勾引大臣的话,他会毫不困难地找到它。现在我把他的手移开,他困惑地看了我一眼。我想他以为我不让他干,但我躺倒在垫子上,他就大为欣慰。这不是榻榻米,只是一片粗糙的草编垫,我能感觉到下面坚硬的地板。我用一只手把和服和衬袍掀到一边,膝盖以下就露了出来。大臣衣服还齐整,但他立马躺到我身上,腰带结挤压我的背,我只好抬起一侧臀部让自己舒服一点。我的头也扭到一边,因为我梳的是散岛田发型,后面垂了一个硕大的发髻,稍一用力,就会弄坏。这个姿态当然很不舒服,但我的不舒服与心里的不安和焦虑比较起来,根本不足挂齿。突然我想到,我把自己置于这种窘境,头脑是否一直清醒?大臣用一条胳膊撑起身子,手伸入和服开始摸索,指甲挠着我的大腿。我没来得及想自己在干吗,就按住他肩膀把他推开……但我随即想到延成为我的旦那,我的生活中将永无希望,我又把手缩回来,垂到垫子上。大臣的手指沿着我大腿内侧往上蠕动,我没法不感觉到。我试图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门上,可能它现在就会打开,在大臣还没有更进一步之前。正在此时,我听到他腰带的哗啦声,接着是裤子拉链嘶地一响,片刻后他就挺入了我的身子。我怎么又觉得自己回到了十五岁那年,这种感觉奇怪地和螃蟹医生产生呼应。我甚至听到自己的啜泣声。大臣用胳膊肘撑着自己,脸靠在我的脸上,我只能从眼角瞥见他。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去,他朝我突着下巴,那样子不像人,倒更像一头野兽。这还不是最惨的,由于他下巴前突,下嘴唇就像一个杯子似的盛满了口水。我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吃鱿鱼内脏的缘故,他的口水里有种灰色的黏稠物,这让我想起一条鱼被刮鳞后,留在砧板上的东西。

我早上穿衣的时候,在腰带后面塞了几张吸水宣纸。我想如果我决定要做这件事,到了后来大臣可能会用它们来擦身子。目前看来,我得提前用它们来擦掉溅到我脸上的口水。可是他这么重的分量压在我臀部,我没法伸手去摸后腰带。我试着低低地喘了几口气,但恐怕大臣误会成我很兴奋,总之,他突然变得精力旺盛,嘴唇里的口水也汹涌而出,简直像溪水一样奔流不绝,不可遏止。我只能紧闭双眼等待。我头晕目眩,好似躺在小船底部,在风口浪尖上被抛来甩去,头不住地撞击船侧。突然,大臣发出一声呻吟,静止了一会儿,同时我觉得他的唾液淌在我脸上。

我又想去拿腰带里的宣纸,但大臣跨在我身上,喘着粗气,好像刚进行完一场赛跑。我正要推开他,却听到外面一阵沙沙作响。我的厌恶感已经无以复加,几乎能淹没所有的东西。但我想起了延,心又怦怦直跳。我又听到动静,有人上了石阶。大臣好像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他抬起头,漫不经心地朝门看去,好像是想在那里看到一只鸟。接着门吱呀一声敞开,阳光倾泻在我们身上。我不得不眯起眼,辨出两个人影。一个是南瓜,她正如我希望的那样来到戏院。但她身边探头张望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延。我不知道南瓜为什么这么做,她把会长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