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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知道了会长的身份后,我当天晚上就开始翻阅自己所能找到的每一本废弃杂志,希望能多了解一些有关他的情况。不到一个星期,我的房间里就积起了很高的一摞杂志,以至于阿姨都怀疑我脑子是否出了毛病。的确有一些文章讲到了他,但都是附带地提一下,没有一篇写到了我真正想知道的事情。然而,我继续收集每一本被丢弃在垃圾桶里的杂志。有一天我在一家茶屋后面拣到了一捆旧报纸,其中夹着一本两年前出版的新闻杂志,里面正好有一篇专门介绍岩村电器的文章。

根据文章所述,岩村电器在1931年4月欢庆了公司成立二十周年。现在回想起来还令我惊诧不已的是,正是在那个月,我在白川溪的河岸边遇见了会长。假如我当时有机会翻翻杂志,我会在几乎所有的杂志上看到他的脸。知道了岩村电器创立的确切日期后,我花时间设法找到了更多有关公司周年庆的文章,这还多亏了巷子对面的那家艺馆,她们在自家的老奶奶死后,扔出了一大堆垃圾,我就是从中找到了自己想看的大部分文章。

看过报道后,我得知会长生于1890年,那就是说,我遇到他的时候,尽管他的头发已变灰,其实他才四十出头的年纪。那天我以为他大概只是一家小公司的会长是大错特错了。据这些杂志所言,岩村电器的规模虽然比不上它在日本西部的主要竞争对手大阪电器,但会长和延的完美合作使他俩远比其他大公司的领导更为人所熟知。不管怎么说,岩村电器被视为一家更富有创新精神的公司,拥有极其良好的声誉。

会长十七岁便开始在大阪的一家小电器公司工作。很快他就接管了那个地区为各家工厂的机器铺设线路的队伍。当时,居家和办公室对电子照明设备的需求正与日俱增,于是会长利用晚上的空闲时间设计出一款装置,使得一个插座上可以同时安装两个灯泡。然而,那家小公司的负责人不肯将这个发明投入生产,所以1912年刚结婚不久、年仅二十二岁的会长就辞职创立了自己的公司。

创业初期的日子相当艰难;后来在1914年,会长的公司签下了为大阪一个军事基地的一栋新大楼铺设电路的合同。那时,在爆炸中身负重伤的延由于在别处找不到工作,仍留在军队里,并被派去监督岩村电器的工程质量。他和会长很快就成了朋友,第二年当会长邀请他加入公司时,他便欣然答应。

有关他俩合作的文章,我读得越多,就越觉得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最佳搭档。几乎所有的文章都配有他俩的同一张合影。照片上,会长穿着一身时髦的三件套呢子西装,手里拿着公司的第一件产品——陶制的双灯泡插座,他的样子好像是有人刚把插座递给他,而他还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处置它。他的嘴略微张开,露出牙齿,几乎是用一种威胁的表情盯着相机,仿佛他要扔掉手中的插座。相形之下,比他矮半个头的延站在他身边倒是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仅剩的一只手握拳放在身体的一侧。延穿着一件晨衣和一条细条纹的裤子,布满疤痕的脸毫无表情,双眼睡意蒙眬。会长——也许是因为他早生华发,个子又比较高的缘故——看起来几乎可以做延的父亲,尽管他只比延大两岁。那些文章里写道,会长为公司的发展和方向掌舵,延则负责经营和管理。外表缺乏魅力的延干的工作也不是那么引人注目,但他显然做得很出色,会长经常在公开场合表示,如果没有延的卓越才干,公司不可能熬过几次重大的危机。正是延招来的一批投资者,才使公司在1920年代初期免于破产。人们多次听到会长说:“我欠延的情一辈子也无法还清。”

几个星期后,一天我收到一张字条让我次日下午去豆叶的公寓。此时,我已经习惯了豆叶的女仆把一整套珍贵的和服摆出来给我穿。这次,我到了豆叶的公寓后,便开始换上一套鲜红色与黄色的丝质秋袍,袍子的图案是落叶撒在一片金色的草地上,但让我大吃一惊的是,袍子的背面竟有一个足以容纳两指的裂口。豆叶还没有回来,于是我捧着袍子去给她的女仆看。

“辰美小姐,”我说,“真是糟糕透了……这件和服是烂的。”

“不是烂,只是需要修补罢了……它是女主人今天早上从街那头的艺馆借来的。”

“小姐肯定不知道它是破的。”我说,“我过去弄坏过她的和服,现在这件和服破了,她大概会以为——”

“喔,主人知道它破了。”辰美打断我说,“事实上,这套和服的底袍也有破洞,就在同一个位置。”我已经穿上了乳色的底袍,当我把手伸到大腿后面的那块地方时,果然摸到了一个破洞,辰美说得没错。

“去年一名艺伎学徒穿着它不小心划到了一枚钉子。”辰美告诉我说,“不过女主人明确表示她想让你穿上它。”

这真让我摸不着头脑,但我还是按照辰美说的做了。等豆叶赶回家后,我趁她补妆的时候,向她询问此事。

“我跟你说过,按我的计划,”她说,“两个男人将对你的未来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几个星期前,你见到了延。另一个男人此前一直不在城里,到今天才回来,在这身破和服的帮助下,你将有机会见到他。是那名相扑力士使我想到了这个绝妙的主意!我简直等不及想看到初桃发现你起死回生后的反应。你知道她前几天对我说了什么?她万分感激我把你带去看相扑。她说,她费了那么多工夫赶到那里是值得的,因为你朝‘蜥蜴先生’抛媚眼了。我敢肯定你招待延先生时,初桃不会来烦你,除非她是顺道经过想亲自来瞧瞧。事实上,你在她面前谈延的事情越多越好——但你一定绝对不能对她提及你今天下午将要见到的男人。”

听到这话,我试图表现得高兴一点,可我的内心却深感痛苦,因为一个男人是永远不会和自己好朋友的情妇建立亲密关系的。几个月前的一天下午,我在一个澡堂里听见一个年轻女人正在安慰另一名艺伎,因为那名艺伎刚刚获悉自己的新旦那将成为她梦中情人的生意伙伴。我望着她时,丝毫没有料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面临同样的处境。

“小姐,”我说,“我能否问一下,让延有一天成为我的旦那是您计划的一部分吗?”

豆叶放下手中的化妆刷,在镜子里以一种我认为可以挡住火车的表情瞪着我。“延先生是一个好人。你是否在暗示,他做了你的旦那,你将会感到羞耻?”她问。

“不,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知道……”

“好,那么我只有两件事情要对你说。首先,无论如何,你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十四岁女孩。如果你能成为一名有地位的艺伎,让延这样的男人考虑提出做你的旦那,那就算你走大运了。其次,延先生还从未喜欢哪个艺伎到想收她做情妇的程度。假如你能开此先河,我期望你能倍感荣幸。”

我的脸刷地一下涨得通红,仿佛着了火一般。豆叶说得很对;无论我的未来如何,若能吸引到延这样的男人,我就算很幸运了。如果我连延也吸引不了,那会长无疑更是遥不可及。自从在相扑比赛上再次遇见会长之后,我便开始思考生活向我提供的各种可能。可是现在豆叶的这番话,让我感觉自己是在一片悲伤的海洋中艰难跋涉。

我匆忙穿好衣服,豆叶便领我上街去到她从前居住的艺馆,六年前她赢得独立后就从那里搬了出来。一名年长的女仆在大门口迎接我们,她咂吧了一下嘴唇,又摇摇头。

“我们之前给医院打过电话了。”她说,“医生今天四点回家。现在已经将近三点半了,你知道。”

“我们去以前会再给他打电话的,加誉子小姐。”豆叶答道,“我肯定他会等我的。”

“我希望如此。任由这个可怜的女孩子一直流血,真是太可怕了。”

“谁在流血?”我惊恐地问,但女仆只是望着我叹了一口气,便把我们领到了二楼的一个拥挤的门厅里。在一个大约有两张榻榻米垫大小的空间里,除了豆叶和我,以及领我上楼的女仆,还挤着三名年轻女子和一位穿着挺括围裙的瘦高个厨娘。三名年轻女子都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肩膀上搭了一条毛巾的厨娘则开始磨一把像是用来剁掉鱼头的菜刀。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块刚被杂货商送来的金枪鱼,因为现在我意识到自己就将成为那个流血的女孩子。

“豆叶小姐……”我说。

“听着,小百合,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对我说——这真有趣,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说什么。“在我成为你的姐姐以前,你不是保证过要不折不扣地照我说的做吗?”

“假如我早知道还包括割掉我的肝脏——”

“没人要割掉你的肝脏。”厨娘说,语气是想安慰我,让我觉得好过一些,但是没有起什么作用。

“小百合,我们将在你的皮肤上割一道小口子。”豆叶说,“只是一道小口子,这样你就可以去医院见一位医生了。你知道吗?我跟你提过的那个男人就是一位医生。”

“我不能假装胃疼吗?”

我说这句话时是非常认真的,但似乎每个人都认为我在开玩笑,因为她们都哈哈大笑起来,连豆叶也不例外。

“小百合,我们大家都是为了你好。”豆叶说,“我们只需要让你流一点点血,能让医生愿意瞧瞧你的伤口就行了。”

不久,厨娘把刀磨快了,平静地走到我面前,仿佛她只是要帮我化妆——但看在老天的分上,她拿的可是一把刀啊。带我们进门的年长女仆加誉子用双手把我的衣领拉开。我觉得自己开始慌了神,幸好豆叶说话了。

“我们把口子开在她的腿上吧。”她说。

“不要开在腿上。”加誉子说,“开在脖子上更加挑逗人。”

“小百合,请转身让加誉子瞧瞧你和服背面的窟窿。”豆叶对我说。当我照她的吩咐做后,她继续说道:“那么,加誉子小姐,如果我们在她的脖子上而不是腿上割一道口子,我们又该如何解释她和服背面的破损呢?”

“这两件事情有什么关联?”加誉子说,“她穿了一件破和服,她的脖子上照样可以有一道伤口。”

“我不明白加誉子一直在唠叨什么。”厨娘说,“豆叶小姐,您就告诉我该在哪里拉口子,我马上照办。”

听到这话,我想自己应该高兴才对,可我就是高兴不起来。

豆叶打发一个年轻的女仆去拿来了一根用来涂嘴唇的红色颜料棒,然后把它伸进我和服上的窟窿,迅速在我大腿背面靠上的地方划了一个记号。

“你一定要准确地把口子拉在这儿。”她对厨娘说。

我张开嘴巴,刚想说话,豆叶就吩咐我说:“躺下来,保持安静,小百合。假如你再浪费我们的时间,我就要生气了。”

我说过要听她的话,那么我就应该躺下;当然,我也别无选择。于是我在地板上铺开的床单上躺下,闭上眼睛,豆叶拉起我的袍子,直到我几乎露出了屁股。

“记住,若口子不够深,你随时可以重划。”豆叶说,“下手尽量轻一点。”

我一感觉到刀尖,便咬紧了嘴唇。我不确定自己会有怎样的反应,但我担心自己会尖叫起来。无论如何,我感觉到有些疼,接着豆叶说:

“不能这么浅。你几乎都没割破表皮。”

“看上去像嘴唇。”加誉子对厨娘说,“你在红记号的中间划了一根线,使整个记号看起来就像是两片嘴唇。医生见了会大笑的。”

豆叶同意加誉子的看法,当厨娘保证自己能找对位置后,豆叶就把红记号擦掉了。一会儿,我再度感觉到了刀子割在皮肤上的力道。

我这人向来是见不得血的。你或许还记得我遇见田中先生那天,摔破嘴唇后就昏了过去。所以你大概可以想象,当我扭过身,看见一股鲜血沿着我的腿淌到豆叶按在我大腿内侧的一条毛巾上时,我是什么感觉。我一见到这情景,脑子就一片空白,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全无印象——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被抬进了人力车或其他什么交通工具,直到我们快到医院时,豆叶才把我摇醒。

“现在听我说!我敢肯定你已经一再听人说,作为一名学徒,你的任务就是给其他艺伎留下好印象,因为她们会对你的事业有帮助,而不用去管男人们怎么想。好了,把那些话都忘掉!对你而言,那条路是行不通的。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你的未来要仰仗两个男人,你马上就要见到他们中的一个了。你务必要有得体的表现。你在听我说吗?”

“是的,小姐,每一个字都听清了。”我喃喃地说。

“当你被问到怎么会割伤了腿,你就回答说,你穿着和服去上厕所时,摔倒在某个锋利的东西上了。你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因为你晕过去了。你可以根据需要编造一些细节,但要确保自己显得很孩子气。当我们进去时,你要表现得很无助。你做一遍,让我瞧瞧。”

唔,我把头往后仰,眼珠子向上翻。我想这很符合我的实际感受,但豆叶一点儿也不满意。

“我没让你装死。我说的是要表现得无助。就像这样……”

豆叶摆出一副恍惚的表情,就像她都不知道眼睛该朝哪里看似的,同时她的一只手一直托着脸颊,仿佛她感觉自己快要晕倒了。她让我模仿她的表现,直到她满意为止。车夫把我扶到医院的大门口后,我就开始了自己的表演。豆叶走在我的身旁,不断帮我整理袍子,以确保我依然看起来很吸引人。

我们推开弹簧木门进入医院去找院长;豆叶说他正在等我们。最后,一名护士领我们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一间满是灰尘的房间,房间里摆着一张木头桌子,一面普通的折叠屏风挡在窗户前。我们等待的时候,豆叶取下她包在我腿上的毛巾,把它扔进了废物篮。

“记住,小百合,”她几乎是在用嘘声对我说,“我们要你在医生面前尽可能显得天真和无助。往后仰一些,表现出你的虚弱。”

装出这副模样对我来说毫不困难。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螃蟹医生走了进来。当然,他的真名不是螃蟹医生,但是假如你见到他,我敢肯定你的脑海里也会闪现出同样的名字,因为他的双肩拱起,两个手肘向外撇得很厉害,虽然他不是研究螃蟹的,但他的模样实在是太像一只螃蟹了。他走路的时候,甚至一只肩膀前冲,就像横着爬行的螃蟹。他的脸上蓄着络腮胡须,见到豆叶,他显得很高兴,尽管他的眼神里是惊讶多于笑意。

螃蟹医生是一个做事讲究方法和条理的人。他关门的时候,先旋转把手以免门合上时发出噪音,然后再加力压一下门,以确保门关严实了。之后,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只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惟恐有东西洒出来似的,但其实盒子里面只是装着另一副眼镜。他脱下自己原来戴的眼镜,换上盒子里的那一副,然后重新把眼镜盒放回口袋里,又用手抚平自己的外套。最后,他注视着我,朝我略微点了一下头,于是豆叶说道:

“非常抱歉麻烦您,医生。小百合前途一片光明,但她现在却不幸割伤了自己的腿!要是留下疤痕或感染了细菌什么的,那可怎么办啊?我想您是唯一可以帮她治疗的人了。”

“是这样子啊。”螃蟹医生说,“嗯,也许我可以瞧一下伤口?”

“恐怕小百合一见到血就会受不了,医生。”豆叶说,“最好让她别过脸去,由您自己来检查伤口。伤口就在她大腿的背面。”

“我完全能理解。能否请你叫她趴在检查台上?”

我不明白为什么螃蟹医生不自己问我;但为了显得顺从,我直等到豆叶发话后才照做。然后医生把我的袍子掀到快露出屁股的地方,他拿来一块纱布和一瓶气味很刺鼻的药水,在我的腿上擦完药水后,他说:“小百合小姐,请告诉我你是如何受伤的。”

我夸张地深吸了一口气,依旧尽量显得十分虚弱。“唔,我觉得很尴尬。”我开口说道,“可是,实际上,我……今天下午喝了很多茶——”

“小百合刚开始做学徒。”豆叶说,“我正带着她熟悉祇园的各个地方。自然,大家都想请她进去喝茶。”

“是的,我可以想象得到。”医生说。

“无论如何,”我接下去说,“我突然觉得自己必须……嗯,您知道的……”

“喝茶太多会引发强烈的排尿需求。”

“哦,谢谢您。事实上……嗯,‘强烈的需求’还说得太轻了,因为当时我怕再过一会儿,一切都要变黄了,如果您能明白我的意思……”

“只要把发生的事情告诉医生就行了,小百合。”豆叶说。

“对不起,”我说,“我的意思是当时我必须立刻去厕所……我非常急,当我终于到了厕所……唔,和服很累赘,我一定是失去了平衡。摔倒后,我的腿碰到了某个锋利的东西。我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我想我一定是晕过去了。”

“你失去知觉后没有小便失禁,真是个奇迹。”医生说。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直是趴在检查台上的,为了避免弄脏脸上的化妆,我还得扳起头与望着我后脑勺的医生交谈。当螃蟹医生作出最后的评论时,我尽力扭过头去看豆叶。幸好,她的脑筋转得比我快,因为她说:

“小百合的意思是,当她试图从下蹲的姿势站起来时,她失去了平衡。”

“我明白了。”医生说,“伤口是由某个非常尖锐的物体划开的。也许你是摔在了碎玻璃或金属片上。”

“是的,我确实感觉到那是一个非常尖锐的东西。”我说,“像刀一样锋利。”

螃蟹医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反复地清洗伤口,仿佛是想看看他能把我弄得多疼,接着他又用了更多的刺鼻药水去擦拭干结在我整条腿上的血迹。最后,他告诉我说伤口只需要敷上软膏,用绷带包扎好就行了,并交代了我一些今后几天的注意事项。之后,他翻下我的袍子,把他的眼镜轻轻地搁在一边,好像手脚重一点就会打碎镜片似的。

“你弄破了一套这么美丽的和服,真让我觉得遗憾。”他说,“但是我非常高兴能有机会见到你。豆叶小姐知道我一直对新面孔很有兴趣。”

“噢,不,见到您完全是我的荣幸,医生。”我说。

“也许我很快能在某个晚上在一力亭茶屋见到你。”

“说实话,医生,”豆叶说,“小百合是一件……一件宝贝,我敢肯定您能想象得到。她的爱慕者已经多得让她应付不过来,所以我尽量让她少去一力亭茶屋。或许我们可以换个地方,去白井茶屋拜访您?”

“好啊,我自己也比较喜欢那里。”螃蟹医生说。接着,他又把换眼镜的“仪式”重复了一遍,这样他才可以看清自己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一本小册子。“我会在那里……让我瞧瞧……两天后的晚上我会去那里。我希望届时能见到你们。”

豆叶向他保证我们一定会去那里坐坐,然后我们就告辞了。

我们坐人力车回祇园的路上,豆叶说我刚才表现得很好。

“可是,豆叶小姐,我什么都没做呀!”

“啊?那么你怎么解释我们在医生的额头上所看到的东西?”

“除了我身下的木头桌子,我什么也没看见。”

“这么说吧,医生在擦拭你腿上的血迹的时候,他的额头上挂满了汗珠,仿佛我们正处在炎热的夏天。可是呆在那间屋子里连暖和都谈不上,不是吗?”

“我也觉得不热。”

“那就对了!”豆叶说。

我真的搞不清楚她在说什么——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不知道她带我去见医生的用意是什么。但是我又没办法问,因为她早已明确表示她不会告诉我她的计划。后来,当人力车夫拉着我们翻过茂生桥,重新进入祇园时,豆叶自己把话题岔开了。

“你知道吗,小百合,穿上这身和服,你的眼睛越发美丽动人了。鲜红色和黄色的和服……几乎使你的眼睛闪耀着银色的光芒!哦,老天啊,我不敢相信自己竟没有早点想到这个主意。车夫!”她喊道,“我们已经走过头了。请你就停在这里吧。”

“小姐,您告诉我说要去祇园的富永町,我不能在桥中央停车啊。”

“你要么让我们在这里下车,要么过桥后再把我们拉回去,坦白说,我觉得那没有必要。”

于是车夫就地放下车把,让我和豆叶下车了。许多骑自行车经过的人生气地猛按车铃,但豆叶根本不予理睬。我想她是太清楚自己在世间的地位了,所以她无法想象有人会因为她挡了路这样的小事而感到不快。她不慌不忙地从自己的丝质零钱包里一枚一枚地往外掏硬币,直至付清车费,然后领着我往回走去。

“我们要去内田小三郎的画室。”她宣布,“他是一位了不起的艺术家,他会喜欢你的眼睛,我敢肯定。有时,他会有一点……心烦意乱,也许你可以这么形容。他的画室乱得一塌糊涂。他或许需要一些时间才会注意到你的眼睛,但是你只要把眼睛朝他会瞄到的地方看就行了。”

我跟着豆叶走过几条小街,来到一条小巷。巷子尽头矗立着一扇鲜红色的缩小版神社大门,紧紧地卡在两栋房子中间。走过大门,又穿过几座小亭子,我们来到一道石阶前,石阶两旁的大树呈现出瑰丽的秋色。沿着阴湿的小道拾阶而上,拂面而来的空气如水般凉爽,让我觉得自己正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听见一种嗖嗖声,使我想起了海浪冲过沙滩的声音,原来是一个背对着我们的男人在把最高一层台阶上的水往下扫,他所持的扫帚鬃毛已变成了巧克力色。

“啊,内田先生!”豆叶说,“难道没有女仆来替您打扫吗?”

站在台阶顶端的男人沐浴在阳光里,当他转过身俯视我们时,我怀疑他只能看见树底下有两个人影。然而,我倒是能很清楚地看到他。他是一个长相十分奇怪的男人,一边的嘴角有一颗好似一块食物的大痣,眉毛浓密得犹如两条爬出头发睡在那里的毛毛虫。他身上的每个部位都是乱糟糟的,不仅是他的灰发,连他的和服看起来也像是前一晚被他穿着睡觉似的。

“谁在那儿?”他问。

“内田先生!过了这么多年,您还是听不出我的声音?”

“假如你想惹我生气,不管你是谁,你已经快成功了。我没有心情被人打扰!要是你不告诉我你是谁,我就要用扫帚扔你了。”

内田先生看上去火冒八丈,如果他把嘴边的痣咬下来吐我们,我也不会觉得惊讶。但豆叶只是继续沿着台阶往上走,我跟着她——不过,我小心地躲在她的身后,这样如果扫帚真的飞下来,击中的会是她。

“这就是您的迎客之道吗,内田先生?”豆叶说着,已经踏出阴影,来到了阳光下。

内田眯着眼看看她。“原来是你啊。你为什么不能像其他人一样报上名来?来,拿着这把扫帚,扫扫台阶吧。在我点上香以前,谁也不许进我的屋子。我的老鼠又死了一只,屋里闻起来就像是一口棺材。”

豆叶似乎被他的话逗乐了。她等内田先生进屋后,才把扫帚靠在一棵树上。

“你有没有长过脓疮?”她轻声对我说,“当内田先生工作不顺利时,他就会情绪极差。你必须让他发泄,就像戳破一个脓疮,这样他才能重新平静下来。假如你不惹他生气,他就会开始喝酒,事情只会变得更糟糕。”

“他养老鼠作宠物吗?”我悄悄地问,“他说他的老鼠又死了一只。”

“老天啊,不是的。他把颜料棒放在外面,老鼠吃了它们后就会中毒而死。我给过他一个盒子,让他放颜料棒,但他不愿用它。”

这时,内田画室的门开了一半——因为他推了一下门,就又走进去了。豆叶和我脱掉鞋子,进门后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农舍风格的大房间。我看见远处的角落里点着香,但并未发挥多少作用,因为死老鼠的气味直冲我的鼻子,就像一块糊在我鼻子上的泥巴,躲都躲不开。内田的房间比初桃的还要乱上千万倍,到处都是长柄的画刷,有的坏了,有的笔尖秃了,房间里还有一些木板,上面钉着黑白两色的半成品画作。在这些东西中间,摆着一张未经收拾的蒲团,床单上有斑斑点点的颜料印。我想象内田先生的身上也一定是沾满了颜料的污渍,当我转身去看他时,他对我说:

“你在看什么?”

“内田先生,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的妹妹小百合。”豆叶说,“她跟着我一路从祇园赶来,就是为了能有幸见到您。”

其实祇园离这里并不是太远,但无论如何,我只管在蒲团上跪下,向他鞠躬行礼,恳请他多多关照,虽然我不能确定他是否听到了豆叶对他说的话。

“午饭前一切都还不错。”他说,“然后你瞧瞧发生了什么!”内田走到房间的另一头,举起一块画板。画板上钉着一幅素描,画的是一名女子的背影,女子的目光投向一边,手中撑着一把伞——此外,画面上有几个清晰的猫爪印,显然是猫爪上沾着颜料,从画上踩过去了。这只猫此时正蜷缩在一堆脏衣服里呼呼大睡。

“我带它来这里是为了让它抓老鼠,可是你看!”他继续说道,“我真想把它扔出去。”

“噢,不过这些猫爪印很可爱。”豆叶说,“我认为它们使这幅画更美了。你觉得呢,小百合?”

我本不打算说什么,因为豆叶的评论已经使内田显得很不高兴了。不过,我很快意识到豆叶是在试图“戳破脓疮”。于是我装出最热诚的声音说:

“这些猫爪印真是太迷人了,实在是令我惊讶!我想那只猫大概也是一位艺术家。”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它。”豆叶说,“你是嫉妒它的天才。”

“我嫉妒它?”内田说,“那只猫又不是艺术家。它不过是一个小恶棍!”

“原谅我,内田先生。”豆叶说,“事实的确如你所言。不过请告诉我,您打算把这幅画扔掉吗?假如是这样的话,我将很乐意接收它。它很适合挂在我的公寓里,不是吗,小百合?”

内田先生听到这句话,立刻把画从板子上扯下来,说:“你们喜欢它,是吗?好吧,我就把它变成两份礼物送给你们!”他将画一撕为二,递给豆叶说:“这是一张!这是另一张!现在给我滚出去吧!”

“我真希望您没有把画撕掉。”豆叶说,“我认为它是您画得最好的一幅作品。”

“滚出去!”

“喔,内田先生,我不能这么做!如果我没替您收拾房间就走了,那我就太不够朋友了。”

这时,内田自己冲出了房间,连门也不关,任其敞开。我们看见他踢了一脚豆叶倚在树上的扫帚,奔下湿滑的台阶时几乎失足摔倒。我们花了半个小时整理画室,正如豆叶所预料的,等内田先生回来时,他的心情已经好了许多。但在我看来,他依然算不上高兴;事实上,他习惯于不停地啃咬嘴角的黑痣,这使他看上去总是忧心忡忡的。我猜他对自己先前的行为感到尴尬,因为他不愿直视我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很明显,他一时半会儿根本不会注意到我的眼睛,于是豆叶对他说:

“难道您不认为小百合非常漂亮吗?您有没有看过她呢?”

我想,这是豆叶不得已才使出的最后一招,但内田仅仅是瞟了我一眼,就像拂去桌上的面包屑。豆叶显得非常失望。下午的阳光已经开始黯淡下来,我们只得起身告辞了。豆叶草草地鞠躬道别。当我们踏出画室时,我忍不住停下脚步望了望夕阳,远山后面的天空被染成了铁锈色与粉红色,像美丽的和服一样夺目——甚至比和服更美丽,因为不管和服有多漂亮,它无法使你的手闪烁橙色的光芒,但是在夕阳里,我的手仿佛浸染了彩虹色。我举起双手,久久地凝视它们。

“豆叶小姐,瞧。”我对她说,可她以为我指的是夕阳,便漫不经心地转身瞅了一眼。内田在门口僵住了,脸上的表情极其专注,一只手不停地捋着头上的一撮灰发。不过他根本不是在看夕阳,而是在看我。

如果你见过内田小三郎的一幅名画:一位身着和服的年轻女子欣喜若狂地站在那里,眼睛里闪耀着光辉……唔,他从一开始就坚持说灵感来源于那天下午他见到这景象。我从未真正相信这一点。我无法想象,一个女孩傻傻地站在夕阳里望着自己双手的场面,竟能让人画出一幅如此美丽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