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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1

雪子从二月纪元节那天来关西,到五月底,这次住了将近四个月。她本人好像没有何时回去的打算,无意中像是在芦屋扎了根似的。

进入六月后不几天,稀罕地,东京的姐姐写信来说有一桩亲事。所谓“稀罕”,一是因为自从前年三月由阵场夫人介绍野村以后,时隔两年三个月终于又有人来提亲了。二是这几年来,总是幸子听到有人给雪子提亲后再告知本家,本家自从姐夫尝过一次苦头后从未积极过问此事,而这一次是姐夫先行动起来,然后告诉姐姐,由姐姐通知幸子;这也是“稀罕”的。然而,幸子读完姐姐来信后,觉得这门亲事有些靠不住,不能说有多大的吸引力。

实情是这样的,姐夫的长姐嫁给大垣[108]的一家大地主菅野家,菅野家和名古屋的一家姓泽崎的富豪家颇有交情。听说泽崎家世很好,上一代曾担任过多额纳税议员[109]。这一次由菅野家的姐姐居中斡旋,泽崎家的户主希望和雪子相亲。说来这位姐姐在辰雄的哥哥、姐姐之中,最为了解幸子姐妹们的情况。大概是幸子二十岁那年,和辰雄、鹤子、雪子、妙子一起去长良川[110]用鸬鹚捕鱼,回家途中曾在菅野家住过一宿。过了两三年后,又是同样这班人,曾应邀去采过一次蘑菇。

幸子还记得,从大垣城到菅原家是一条乡间大道,坐汽车也得二三十分钟,顺着县建公路道旁拐弯,便是一条幽深的灌木篱笆小径,它的尽头处矗立着建有街门的住宅,就是菅野家。那是一个十分荒凉的村落,附近只有五六栋静寂的农舍。关原会战[111]以后,菅野家就在这里建成了一个宏壮的庄园,持佛堂[112]的堂宇隔着中庭与正屋并排而立,长满青苔的泉石直铺向后院的菜园,秋天去那里时,栗树果实累累,小女佣们爬到树上打栗子。她家的菜肴虽说都是自家烹饪的蔬菜,但是味道异常鲜美,酱汁煮小芋头和炖藕都非常可口。

姐夫的姐姐即是这家的女主人,现在寡居,也许是她清闲无事的缘故吧,听说幸子下面的妹妹雪子还没结婚,要为她找门好亲事。这一门亲事像是这爱管闲事的遗孀提出来的。

但是,泽崎是个怎样的人?是在什么情况下提出要和雪子相亲?鹤子信中语焉不详。信中只说了,菅野姐姐说是想让泽崎和雪子见见面,无论如何请雪子到大垣去一趟。

泽崎家拥有数千万元资产,与今日的莳冈家已有霄壤之别,两家的门第似乎太不般配了。不过,对方是续弦,且已派人去阪神一带调查过莳冈家的家世和雪子的品貌后,才提出见面的要求,所以并非全无考虑的余地。何况辜负了菅野姐姐提亲的一番美意,姐夫也下不了台。

菅野说,眼下只要打发雪子来就行了,关于对方的情况以后再细说,虽然情况不太清楚,但希望幸子不要反对,让雪子去见见面。鹤子信中还说:“另外,雪子在你处也停留很久了,我也想让她回来一次,就算是在回京途中顺道去那里吧。菅野姐姐并没指定让谁陪同,你姐夫说他很忙,我从这边去接她也行,但是,说来有点过意不去,如果你能陪着去就最好不过了……反正不必拘泥虚礼,只是让他们见见面,就算是你带她去轻松愉快地旅行一趟吧。”

姐姐来信说得如此轻巧,但是,雪子果真能说“去”吗?幸子首先就怀疑这一点,于是背地里先让贞之助看了这信。贞之助也感到这未免太唐突了,有点不近情理,竟不像平素的姐姐之所为。诚然,说起名古屋的泽崎在大阪一带也颇为知名,并非来历不明,但对想要和雪子相亲的泽崎本人,究竟是个何等人物,全然不做调查,听凭对方一句话就把雪子送上门去,不免要被人斥为轻率。而且,正因为对方是和莳冈家身份悬殊的富贵人家,就格外凸显出自己这一方的毫无见识。即使不是如此,因为迄今为止的几次相亲都回绝了对方,雪子也曾说过今后相亲之前要充分调查对方,照说姐姐也应该知道这一点。

“这事儿有点蹊跷。”次日,贞之助从事务所回来后说。这天,他向几位知情人打听过了,把泽崎本人的情况尽量详细地问了一番。泽崎今年四十四五岁,早稻田大学商科毕业;妻子是某华族公卿之女,两三年前亡故,给泽崎留下两三个孩子;在贵族院当过议员的是他父亲;财产状况现在也不差,是名古屋一带屈指可数的富豪。这些都大体明白了。但是,关于他的为人和品行这些细节,谁都不肯明确地告诉贞之助。贞之助还说,作为一个能与华族联姻的百万富翁,虽说是续弦,为什么偏偏看中了已经没落了的莳冈家的姑娘呢?这也难以理解。如果他真心想娶雪子,也许是有什么缺陷不能再找一个门当户对的配偶。不过,如果真是这样,菅野遗孀也不至于把雪子介绍给那样的人。因此,思来想去或许有两种可能,一是泽崎喜爱美色,不惜重金托人物色纯日本式的、颇有昔日大家闺秀风韵的美人,偶尔听说了雪子,于是萌起了好奇心,不拘门第要见雪子一面;二是出于人们意想不到的认真的动机而相中了雪子。比方说,他听说在芦屋的分家里,外甥女对雪子的恋慕胜过自己的母亲,她经常像母亲一样代替姐姐照料外甥女,如果是这样的女人,自然会疼爱先妻的儿女,只要她能和孩子们和睦相处,其他可以一概不问。除此之外应当别无原因,恐怕二者之间前者的可能性更大。听说莳冈家的姑娘长得如花似玉,涌起一点好奇心,想看看她究竟长得如何,他觉得反正见上一面于自己无损,一半像是逛商店似的来瞧一瞧。是否如此,本家对这些也并不深究,一味地要雪子答应其要求。仔细考察其中原因,似乎是辰雄在菅野姐姐面前不敢说个“不”字。辰雄是种田家末子又入赘莳冈家,至今在自己的哥哥姐姐面前还抬不起头来,而年齿最长的菅野姐姐,在辰雄眼中无异于母亲、婶婶,她的话对于辰雄半属命令。鹤子在信中写道:“想必雪子不会痛痛快快地同意,希望你好歹劝说她答应。亲事谈不谈得成在其次,不让雪子去一趟,你姐夫就为难了。”鹤子还补充了几句:“虽然我觉得这门亲事不太合情理,希望不大,但是,姻缘这事也说不准。无论如何接受了菅野家这番好意,对雪子没有什么坏处。”

紧接着,菅野也来了一封信,信中写道:“……此事我已向辰雄说过,听他说雪子住在你们那儿,我就不必绕弯子再写信给辰雄了,索性直接和您商量吧。大致的情况,就是鹤子告诉你的那样,但实际上用不着看得那么重大。主要是从那以后,我们时隔多年不曾见面,所以这次想请幸子、雪子、妙子以及那位没见过的悦子姑娘来玩玩。乡下与十多年前相比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但不久便是捕萤季节了。这一带虽然无特别的名胜,然而再过一周,在附近的田圃中一条无名小河的河畔,入夜后萤火纷飞的景色相当美丽。与采蘑菇和赏红叶不同,定能使你们一饱眼福。赏萤季节很短,一个星期后最为合适,过期就不成了。而且与气候也有关系,连续天晴不好,下雨也不相宜,只有下雨后的次日最有妙趣。因此,就安排在下个星期六、日两天,请你们在星期六傍晚到这里怎么样?那样的话,大家来此小住,我会安排雪子腾出点时间见见泽崎就行了。现在还不知是怎样安排,多半是泽崎到这里来,在寒舍和雪子见面吧。那也只花半小时或一小时就够了。即使当天泽崎因故不能来也不打紧,反正主要是邀请你们来捕萤。”

幸子估摸一定是东京方面授意菅野直接来信劝驾。幸子也揣测到,姐姐虽然在信中写了“不太合情理,希望不大”,其实,姐夫、姐姐内心并不是这样想的,他们也许真心实意期望这出乎意料的梦幻变成现实。而幸子自己近来对雪子的婚事也有些气馁,没有勇气断然拒斥这门亲事。不过,四五年前也有过一位像泽崎这样门第的人想娶雪子,大家急如星火地调查,结果愕然发现那人家庭里有过乱伦的丑闻。因此,贞之助怀疑会不会重蹈覆辙,他不无愤慨地说,尽管知道菅野遗孀出自好意,但总有点儿轻侮人的味道。她不按通常的程序,突然要求雪子去会面,这不是很没有礼数吗?但无论怎样说,这毕竟是两年三个月来第一次有人来提亲。幸子一直在想,两三年前求婚者还络绎不绝,现在却突然变得门可罗雀,究其原因,一方面是拘泥于往昔的门第,不自量地抱有奢望,对接二连三的提亲者一一回绝;另一方面,也受到妙子名声不佳的影响。想到这里,幸子颇为内疚,她觉得自己应负一半的责任。正在此时,这门亲事提了出来。幸子曾一度悲观,怀疑已经完全失去了社会上的同情,谁也不来提亲了,因而在她看来,纵然希望微薄、前景渺茫,但如一口回绝,怕又会招致人们的反感。倘使响应这门亲事,即使谈不成,也会以此为转机,今后又会有人来提亲。若是现在回绝了,也许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又无人问津了,更何况今年又是雪子的厄年。此外,哪怕幸子觉得姐夫、姐姐的心思可笑,但又觉得不必太自卑,视这门亲事如“梦幻”般遥不可及。丈夫提醒她多加警惕为妙,但事实果真如此吗?幸子甚至想对姐姐、姐夫说,虽说不知道泽崎家多么有钱,但他是续弦,还有两三个孩子,难道雪子比他逊色到可任由他们摆布的程度吗?莳冈家不也是名门吗?贞之助也认为对方那样盛气凌人,不容我们说个“不”字,那样地看轻我们,既对不起九泉之下的岳父,也对不起雪子。

夫妇俩考虑了整整一晚,最后的结论是看看雪子怎么说,一切听凭雪子自己决定。第二天,幸子把那两封信的大意告诉了雪子,委婉地征求她的意见,出人意料,雪子并不怎么厌恶。一如既往,她并不明确表示去还是不去,只是含糊地回答“嗯”“是”,但幸子从这些细微之处察觉到,这位心高气傲的妹妹可能也有点焦急了,已不像以前那样一提到“相亲”就不好说话。另外,当她告诉雪子这件事时,尽量避免伤害她的自尊心,因而雪子也不感到这门亲事有不般配或者滑稽之处,更想不到对方半是来寻开心的。要是在往常,听说前妻留有孩子,她总要考虑孩子好不好、多大年纪等,但她这次并没计较这些。雪子只说反正要回东京去的,如果大家送她到大垣,去捕捕萤也不赖。贞之助听罢打趣说:“雪妹还是想嫁到富豪人家去呀。”

于是,幸子给菅野遗孀写了一封信,信中写道:“那就仰仗您的美意,我们决定接受邀请,凡事请多加关照。雪子也爽快地答应了与对方见面。到府上拜访有我和雪子、妙子、悦子一共四人。只是有一点要求:悦子病了较长一段时间,最近刚刚痊愈,仍未上学,所以与其星期六、星期天去,不如改为星期五、星期六更为合适。相亲之事,我不想让悦子知道,任何时候都只说是去捕萤,这一点先说给您知道。”之所以要提前一天,是因为雪子要从大垣直接去东京,其余三个人决定把她送到蒲郡,因而她们的计划是,星期五在菅野家住一宿,星期六就住到蒲郡的常磐馆去了。星期天下午在蒲郡车站分手,幸子一行当天赶回家,好让悦子在下星期一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