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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卷 9

板仓进行上述营救活动时,贞之助正在列车上避难。贞之助好不容易逃进甲南女子中学,在楼上一间权充收容灾民的临时休息室里待到下午三时左右。不久雨停了,洪水开始徐徐退去,他离开学校向仅有一箭之遥的裁剪学院走去。当然,这一段路可不像平常那样容易走。虽说水退了,但是泥沙依然原封未动,堆积如山,有的地方甚至高过了屋檐,茫茫一片,如同冰封雪裹的北国城镇的景色。最难对付的是,稍不留神走到泥沙上,就像吃人的沼泽一样,身体会被它逐渐吞没。贞之助刚才也曾陷进那种泥沼里,已经掉了一只靴子,剩下的一只他也干脆脱下扔掉,光穿着布袜子走。平时走这段路只要一两分钟,而今天却足足花了二三十分钟。

走近一看,裁剪学院一带变得面目全非。学院大门几乎全被埋没,只露出一点儿门柱的头,校舍是平房,也只剩下石板瓦屋顶了。贞之助曾设想妙子她们会在屋顶上避难,但屋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学生们都怎么样了?是幸运地逃过这场灾难了,还是被洪水冲走了?还是被泥沙掩埋了?他失望了,还是横穿校舍南面、从前有花坛和草坪的庭院(这一带相当危险,每走一步泥沙都陷到大腿),朝玉置女士的住宅走去,只见藤棚仅有藤蔓缠绕的棚顶露出地面,旁边有几根漂来的木头堆在一起,纹丝不动。这时,他意外地发现了妙子、板仓、玉置女士、阿弘,另外还有女佣阿兼,一起待在住宅的红瓦屋顶上。

板仓对贞之助讲了自己救出三人的经过,接着说:“洪水已经退了,本来准备送小妹回芦屋,一来她很疲劳,二来我走了玉置老师和少爷会感到不安,所以决定暂时休息一会儿,看看情况再说。”实际上,不是亲身经历这种遭遇的人不能理解,虽然事后回想起来甚至觉得滑稽,但当时无论是玉置、妙子还是阿弘,都患了严重的恐惧症,分明眼前天已放晴,水也渐渐退去,还不太相信已经安全脱险了,止不住全身颤抖。板仓早已催促妙子:“老爷和太太都在担心着呢,您得早一点回去,我来送您。”妙子自己想回去,但总觉得地面上有什么灾难正虎视眈眈地等着她似的,没有勇气下去。其实,沙土已经堆得高达屋檐,从屋顶抬腿就可下去。而且,玉置女士也惊魂未定,她说:“妙子小姐和板仓先生走了,我们怎么办呢?虽然我丈夫可能赶回来,可是万一他今天回不来,天又黑了,我们就得在这屋顶上过夜了。”阿弘和阿兼也再三央求板仓再待一会儿。正在这时,贞之助出现了。他爬上屋顶,打算休息片刻,于是伸展疲乏已极的身体躺下去,不料一时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就这样躺了一个多小时,仰望着阳光照耀的碧空。

四点半左右(贞之助的手表也弄坏了),住在御影町的玉置家的一家亲戚担心她母子的安危,派男仆前来看望,贞之助和板仓便趁此机会护送妙子回家。妙子的体力还没恢复,神志也有点恍惚似的,一路上都要贞之助和板仓搀扶,或者是由他们背着走。住吉川原来的河道已完全干了,东边出现了另一条住吉川,夹在国道的甲南女子中学前车站和田中一带之间向前流去。因此,要过去是相当困难的。他们蹚水走到河中间时,正巧碰上了从东边涉水而来的庄吉,会合为一行四人。

来到田中以后,板仓说:“我家就在这附近,请上我家稍微休息一下吧。说实在的,我也担心家里不知成了什么样子了。”贞之助急于回家,可是看到妙子累成那个样子,为了让她休息一下,又在板仓家里歇息了一小时光景。独身的板仓和一个妹妹在一起过活,楼上是摄影室和工作室,楼下做住房。走进门一看,他家地板上水深一尺,灾情相当严重。他将贞之助等人请上二楼摄影室,从泥水中捞出几瓶汽水招待他们。趁此机会,妙子脱下被泥水浸得透湿的薄纱衣服,揩干身体。经板仓提醒,借了他妹妹的绵绸单衣给换了。贞之助直到此时还光着脚,出门时又借了板仓一双萨摩木屐[79]。板仓要送他们,贞之助劝阻道:“有庄吉在,已经不要紧了。”板仓执意不肯,要再护送一程,直到把他们送出田中才返回家去。

幸子心想,奥畑可能是在什么地方错过了妙子,说不定他过一会儿还会来探问,然而那天晚上他终于没再露面。直到第二天早晨,他才派板仓替他前来慰问。据板仓说,昨夜板仓送走妙子回家后不久,启少爷就到他家去了。奥畑对板仓说:“今天晚上在芦屋的莳冈家等候小妹,可是老不见她回来。我准备到那边去接她一程,就顺着国道走到这里来了,可能的话,我想去野寄看看。但是天全黑了,再往前走大路都变成了河,要涉水过去也够呛,所以才到你这儿打听一下情况。”板仓回答说:“那就请放心好了。”接着,他把自早晨以来的过程,如此这般,原原本本说给奥畑听了。奥畑说:“既然这样,我就径直回大阪去了。虽然不再去一趟芦屋不大妥当,就请你明天早晨去转告他们,就说我是知道了小妹平安无事以后放心了,就没再去探望,直接回大阪了。另外,还请你说明白,是我叫你去慰问小妹的,看看她今天情况怎样,尽管没有受伤,也没有患感冒吗?”板仓转达了他的原话。

今天早晨,妙子已经缓过劲来了,与幸子一起来到客厅,再次向板仓致谢,一起回忆那一两个小时的危险经历。妙子逃到屋顶上以后,仅穿一件夏装,在暴雨中整整淋了两个小时,居然没有感冒,连妙子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板仓说,人到了那种时候精神过度紧张,反而什么事也没有了,说罢他便告辞走了。可是,在水中折腾那么久,对妙子的身体毕竟有影响。第二天起全身的关节开始痛起来了,特别是右腋下痛得厉害,她担心是不是肋膜炎,但幸好过几天就好了。只是,那以后过了两三天,傍晚下了一会儿雷阵雨,她听到那哗哗的雨声又不寒而栗。害怕下雨,这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感受,恐怕还是那时的恐惧潜藏在心中的原因吧。几天后,又一次半夜里下雨了,她担心又会发洪水,一整夜都没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