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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卷 2

奥畑的话倘若属实,妙子的心思便令人费解。最近妙子总是说活儿忙,早晨大抵和贞之助、悦子同时出门,晚上也总是最晚回家,每三天有一次要在外面吃了晚饭才回来。当晚,幸子没有和她讲话的机会,第二天早晨,丈夫和悦子走了之后,妙子随后正要出门,这时幸子叫住了她:“等一等,有件事要问你。”说着带她到客厅谈了起来。

妙子对奥畑告诉姐姐的事情一概没有否认,诸如说她不想制作偶人转而从事西装裁剪,为此打算到法国去短期学习等等。可是,幸子追问下去,发现这些都有道理,是妙子深思熟虑的结果。

她厌恶制作偶人是因为她已经长大成人了,与其总是做那些女孩子做的稚气的玩意儿,不如做点对社会更有益的工作。从自己的天赋、爱好,以及便于掌握技术等各方面来考虑,她想到学习裁剪最为适合。她早就对做西装有兴趣,能熟练地使用缝纫机,参考《时装》和《时装艺苑》等外国杂志,不仅为自己还为幸子和悦子做过西装。说是学习,但已用不着从入门开始,进步会很快,而且她相信自己将来能成为这个行业的佼佼者。奥畑认为制作偶人是艺术,裁剪西装是卑贱的职业,她对此付之一笑。她说,我并不稀罕什么艺术家的虚名,说裁剪西装卑贱也无所谓。启哥儿说那些话,是因为他对形势认识不足,现在已经不是做哄孩子的偶人就可以自我陶醉的时代。在这种时代,即便是女性,如果不做和实际生活紧密结合的工作也是可耻的。

幸子听她这么一说,竟感到所言不虚,毫无反驳的余地。可是仔细琢磨,妙子竟然有这样的想法,从另一方面看,她是否有厌弃奥畑的意思呢?归根到底,她与奥畑的关系连报上都宣扬过,在姐夫姐姐们和世人面前,她有要强之心,不好那样随便就抛弃奥畑。她嘴上尽管不服输,实际上对奥畑已经绝望,打算一有机会就解除婚约。她想学习裁剪,是因为看到了到时候除了独立谋生之外别无出路,这是未雨绸缪的意思。奥畑不了解妙子的真实意图,所以才不理解“名门闺秀”为什么想挣钱,想成为职业女性。幸子这样一分析,便能理解妙子去法国的意图了。妙子的目的不仅是去学裁剪,更主要的是借此机会摆脱奥畑,因此不便让奥畑跟着去,她恐怕会找个借口一个人去。

然而,细谈下去,幸子觉得自己的推测只对了一半。幸子最希望妙子不待旁人劝说便能主动甩掉奥畑,她也相信妙子有这点辨别能力。所以,她尽量不说令她不快的话,只是一点点地拐弯抹角地探问,尽管她弄不清楚究竟有些是妙子的真心还是嘴硬,但把妙子无意中流露出来的要点综合起来,只能做出这样的判断,即妙子眼下并不打算抛弃奥畑,还准备在不久的将来和他结婚。

妙子说:“我现在比任何人都清楚,启哥儿是个典型的船场公子哥儿,是个一无所长、毫无价值的男人。事到如今,关于这一点,根本不需要二姐夫和二姐再提醒我。当然,八九年以前,刚和他恋爱的时候,我还是个思虑欠周的小姑娘,真不知道他是这么个不中用的人。可是恋爱这种事,不应该只看对方有无出息来决定成败。至少我不能以那种功利主义的理由来嫌弃初恋情人,只能认为自己爱上这种没出息的人也是因缘注定的,我并不后悔。我担心的只是和他结婚后的生活问题。他目前是奥畑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据说婚后还可以从长兄那里分到他应得的一份动产和不动产。他把社会上的事想得太天真,无忧无虑。可是,我总觉得他这人将来会一贫如洗,就说现在吧,他过的是入不敷出的生活,每月付给茶楼、西服店和杂货店的开支都相当多。听说他总是央求母亲给他一些私房钱。可那只能是母亲活着的时候,一旦他母亲去世了,长兄必定不会容他那样奢侈。不管奥畑家有多少财产,启哥儿排行第三,长兄已成为一家之主了,很难指望分到很多份额。特别是那位长兄不大赞成他和我结婚,就更不能抱什么希望。即使分得一些财产,但是他生性容易上当,或者输在股票投机上,或者被人诓骗,到头来说不定会被他的兄弟们抛弃,有朝一日连饭都吃不上。我总为这事情感到不安。我可不愿意到时候让人在背后骂我活该倒霉。因此在生活方面我要完全不依靠他。相反,为了在任何时候都能养活他,我才打算有个职业。我要从一开始就不靠他的收入过日子,这就是我想靠裁剪西装自立谋生的动机之一。”

另外,幸子还从妙子话中大体察觉到,她已经决定不回东京的本家。雪子也曾说过,本家只能凑合安顿下雪子,目前似乎无意接妙子回去。而现在即使本家要接妙子回去她也不会同意。妙子听到姐夫去东京后变得更悭吝了,她说:“我多少有点积蓄,做偶人也有收入,所以每月的生活补贴我可以少领一些。本家的六个孩子都快长大了,雪姐也要他们照顾,开销很大。我要设法减轻他们的负担,我准备过不了多久就完全不要补贴,只是想请姐夫姐姐务必允许我明年去法国学习,并把父亲交给他们保管的我的结婚费用,拿一部分或者全部都用来做出国费用。我不清楚姐夫为我保管的钱有多少,估计够我在巴黎住上一年半载和买往返的船票,所以,一定请他们拿出来,即使为出国花得一文不剩我也没有怨尤。以上想法和计划,请二姐在适当的时候,不一定是现在,转告本家的姐夫姐姐,取得他们的谅解。为了这事,我自己去东京和他们谈一次也行。”至于奥畑说愿意承担她的出国费用,她压根就没当回事,她接着说:“启哥儿总说出国费用由他出,但是,他目前有没有这个能力,我比他本人清楚得多,他也许打算去哀求母亲掏腰包。现在我们还没有结婚,我不愿接受这种恩惠。就是结婚以后,他的钱财我也分文不沾,我的钱他也别想染指。我希望不管到哪里都用自己的钱、自食其力地生活。而且,我会好好地交代他,叫他老老实实等着我回来,再也不要到二姐这儿来说些讨厌的话,请放心好了。”

贞之助听了幸子的转述后说:“既然小妹考虑得如此周到,我们就不要多嘴多舌了。只是,我们得弄清楚小妹的决心究竟有多么认真和坚定,等到我们觉得不用为她担心了,我们就尽力帮助她,为她向本家传话什么的。”

这个问题就此告一段落。此后,妙子仍然忙忙碌碌地生活。奥畑曾说她近来不很热心做偶人了,但她自己并不承认。她说:“不,我本不打算再做了,但是还有不少人来订货,我也想多攒一点钱,加上生活费用也相当高,由于这些原因,近来我工作更忙了。正因为早晚要停止这个工作,我才加倍努力,想尽量多出一些好作品。”这段时期,她每天都用一两个小时,到本山村的野寄的玉置德子的裁剪学院去学习,而且她还在继续学习山村舞。

妙子学习山村舞并非单凭兴趣,她似乎有野心,想要日后获得许可袭用师傅的艺名,在这方面成为一代宗师。她大概每周去一次舞蹈讲习所。这个讲习所的师傅,是第二代的山村作、亦即第四代市川鹭十路的孙女,俗称“鹭作师傅”。大阪有两三个号称山村舞的世家,据说这一家传承的舞蹈保持了最纯粹的古老风格。讲习所位于岛之内的叠屋町的一条小巷里,在一座艺伎馆的楼上。只因处在这种环境里,前来习舞的多半是烟花女子,良家妇女不多,大家闺秀更是屈指可数。妙子总是拎着一个装有舞扇、和服的小提包,到屋角落里脱下西装,穿上和服。等候轮到自己上场练习时,妙子便混在艺伎群中观看师姐妹练舞,和熟悉的艺伎和舞伎交谈。按照妙子的实际年龄来看,她的言行举止并不足为怪,但师傅和旁人都以为她只有二十岁左右,待人接物却这般沉着、机灵,都很为诧异,让妙子觉得啼笑皆非。到这里来学舞的人,不论是烟花女子还是良家妇女,对于近来京阪舞蹈逐渐被东京舞蹈压倒的倾向感慨不已,担心长此以往传统舞会逐渐衰微,为了发扬光大传统的乡土艺术,她们中许多人对山村舞寄予厚望,一些热心的支持者还特地组织了“乡土会”,每月在神杉律师的遗孀家里集会一次。妙子非常热衷出席这个集会,自己也多次在会场翩翩起舞。

贞之助和幸子也曾带雪子、悦子去看妙子跳舞,自然和乡土会的一些人混熟了。由于这种关系,乡土会的干事四月底托妙子传话,请求借芦屋的住宅举行六月的集会。实际上,乡土会从去年七月以来,顾虑到时局而中止了活动。现在有人提出这是研究性质的普通集会,只要谨慎地举行应当无妨。还有人说每次都麻烦神杉夫人,建议这一次换一个地方。幸子她们也喜欢山村舞,答复说虽然没有神杉夫人府上那样完善的设备,只要大家不介意就行,决定提供房间供集会之用。神杉家备有现成的木板舞台,但要从大阪运到芦屋来未免太麻烦了,因此莳冈家准备把楼下两间相连的西式房间里的家具撤去,在餐厅后面立一架金箔屏风,把那儿做舞台,客厅做观众席,让大家坐在绒毯上观赏。后台设在楼上的八铺席间。集会定于六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即六月五号下午一点至五点左右,到时候妙子也要表演《雪》[63]舞。这事商定以后,到了五月,妙子更加勤奋了,每周去讲习所练习两三次。特别是二十号后的这一周间,每天鹭作师傅都到芦屋来指导她排练。师傅今年已有五十八岁,原来就是蒲柳之身,又有肾病宿疾,平素很少外出授艺。此时正逢初夏,烈日炎炎,她从大阪城南坐阪急电车来赐教,真是破格的美意。原因之一,妙子身为纯洁的大家闺秀混在烟花女子中专心钻研舞技,这股热诚感动了她,此外,她也认识到要挽回山村舞的颓势,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消极因循了。这样一来,因为讲习所环境的关系无法学舞的悦子都想学了。善于劝诱的鹭作师傅在一旁怂恿道:“如果小姐要学舞,今后我可以每个月到府上来教她十次。”于是悦子从此入门学习舞蹈。

鹭作师傅每天来的时刻并无一定,大体今日临回去时约好明日什么时候再来,但是总不准时,有时相差一两个小时,天气不好时就干脆不来了。忙忙碌碌的妙子,很早就等候她来,后来习惯了,便嘱咐用人在师傅来后再打电话告诉她,让悦子先学着,她再从夙川赶回。抱着病躯的师傅到这里来也颇不容易。她来了以后总是先在客厅里休息二三十分钟,一边抽烟一边和幸子聊天;然后,再到桌椅挪到一旁的餐厅里慢悠悠地教舞,口里哼着三味线曲子做示范动作。有时气喘吁吁,十分辛苦,有时脸浮肿苍白,只听她诉说“昨晚肾病又犯了”。不过,她还是强打起精神,说什么“我的身体是靠跳舞保下来的”,看来也不怎么为疾病发愁。不知是谦虚还是出于本心,她自称“我是个笨嘴拙舌的人”,实际上能言善辩,尤其善于模仿别人,哪怕闲聊几句也逗得幸子她们乐不可支。恐怕这种才能是从她祖父即第四代市川鹭十郎那里传下来的。说起来鹭作师傅身材娇小,相比之下,那椭圆的面庞却又长又大,一眼便可看出她有明治时期艺人的血统。这种人要是生在旧时,拔掉眉毛,染黑牙齿[64],拖曳着长裙,该是何等地适称!当她模仿别人时,那张大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惟妙惟肖,酷似其人,恰如戴着假面一般自由自在。

悦子放学回来,就穿上每年除赏花之外很少穿的和服,脚套一双不合脚的大布袜,手执山村舞用的水涡底纹的扇面上绘有松竹梅兰图案的扇子,合着“十日戎”的宣传短歌[65]学舞:

御室三月樱花盛开,

幕内三味线鼓乐声催,

赏花仕女顾盼神飞。

已是昼长夜短的时节了,悦子学完之后,直到妙子跳《雪》舞时,庭院里还是亮堂堂的。在葱绿的草坪映照下,那迟开的平户百合花像一簇簇燃烧的火焰。

邻居舒尔茨家的孩子罗斯玛丽和弗里茨,前些日子几乎每天都是一等悦子回来就到客厅里玩耍,而眼下他们游戏的场地和玩伴儿都被夺走了,他们好奇地从阳台上往这里瞅悦子她们跳舞的一招一式,最后连哥哥佩特也来看热闹了。有一天,弗里茨竟跑到练舞的客厅里,学着幸子她们叫师傅的声音喊:

“希傅!”

“哎——”鹭作师傅搞笑似的拖长声音答应。

罗斯玛丽觉得好玩也跟着喊:“希傅!”

“哎——”

鹭作师傅始终一本正经地“哎——哎——”回答这对碧眼少年少女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