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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24

寄出这封信后不久,幸子就收到了雪子的回信,说是她满怀喜悦地反复读览了他们的诗画。十五那天夜里,她也在二楼独自眺望窗外的明月;读着这些诗句,去年在芦屋中秋赏月的情景宛如昨日,云云;那笔调颇有点伤感。自那以后,又暂时绝了音信。

雪子走后,幸子决定在悦子的床下敷一个睡铺,由阿春陪着她睡。过了半个月,悦子讨厌阿春了,便换上阿花。才过了半个月,她又厌烦阿花了,又让做杂活儿的阿秋来顶替。前面已经交代过,悦子不像个小孩,难以入睡,睡前总要兴奋地说二三十分钟话,而这些女佣谁也不能陪着她聊半小时,总是比悦子先睡着了。这好像是悦子焦躁的原因。她越焦躁就越睡不着,甚至半夜暴躁地跑过走廊,“吧嗒”一声拉开父母寝室的隔扇,一边哭着大声嚷嚷:

“妈妈,我怎么也睡不着!阿春真讨厌!她睡着了‘呼噜呼噜’直打鼾,讨厌!太讨厌了!我要杀死阿春!”

“你这样兴奋反而睡不着,不要勉强睡,你要这样想,睡不着没关系,去试试看。”

“可是,现在睡不着早晨就困得起不来……不是又会迟到吗?”

“嚷什么呀,那么大的声音,安静点儿!”幸子训斥着,又送她回寝室哄她睡觉。无论怎样还是睡不着,悦子哭诉着:“睡不着呀,睡不着呀!”惹得幸子大动肝火,忍不住又骂了她一顿,于是悦子更闹得昏天黑地。屋子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那女佣仍然呼呼大睡。

近来幸子老觉得心慌,知道该打针了而又懒得打。她心想今年又到了“缺B”的季节,家里人好像都多少有点脚气病的光景,悦子会不会是这个原因呢?幸子想到这里便用手摸摸她的胸部、把把脉,觉得有点心跳过快。第二天,尽管悦子怕痛,幸子还是强按着她注射了维生素B,以后隔日一次,连续打了四五针,结果心悸消失了,脚步也轻松了,身体也不感觉那么疲乏了,不过悦子的失眠却越发严重了。幸子本以为不必请大夫来出诊,就打电话和栉田医生商量,他建议临睡前服一片阿达林[50]试试。但是,悦子服一片效果不大,增加剂量早晨又睡不醒。早晨幸子见她睡得正香,就让她睡下去,可是当她醒来看见枕旁的小钟,就哇的一声哭起来:“今天又要迟到了!”她大喊大叫道,“这么晚了,我不好意思去学校了!”既然如此,要是把她叫醒不让她迟到,她又说“我昨晚一会儿也没睡着”,说罢怒气冲天地把被子蒙着头又睡,再醒来时又哭着说是迟到了。

悦子对女佣的爱憎变化也很剧烈,厌烦起来什么极端的话都说得出口,动辄喊要杀这个要杀那个。而且,她正当发育时期,原来就食欲不振,自从有了这个毛病,每餐只吃一点点,还只爱吃那些老人喜好的东西,什么盐海带、冻豆腐干之类,勉强吞点儿茶泡饭。她喜欢那只母猫铃铃,每当吃饭时总把它唤到脚下,给它各种各样吃的,稍微油腻点儿的食物,大部分喂了铃铃。她还有极严重的洁癖,吃饭时,她经常呶呶不休地抱怨她的筷子被猫沾了,被苍蝇叮了,被用人的袖子碰了,要放进沸水里烫上两三回。侍候她吃饭的用人也都心照不宣,每次开饭时总是先备下一大壶热开水放在餐桌上。她特别害怕苍蝇,真让苍蝇叮着食物了自不必说,但凡看见苍蝇飞到近处,就说苍蝇叮过了而拒绝吃那东西,或者执拗地追问周围的人有没有被苍蝇叮过。还有就是,由于筷子没有夹住,哪怕食物落到刚洗过的桌布上,她也说是弄脏了而不吃。有一次,幸子带她到水道路散步,她看见路旁有一只死老鼠,蛆虫在里外蠕动。她从旁边已经走过去半里路了,好像打听什么可怕的事情似的,紧挨着幸子身边小声问:

“妈妈……我没有踩到那只死老鼠吧?……我衣裤上没有蛆虫爬吧?”

幸子大吃一惊,不由得盯着她的眼睛。她俩为了避开那只死老鼠,是从旁边四五米远的地方绕过去的,怎么也不应该产生那种错觉。

还在念小学二年级的小姑娘也会患神经衰弱吗?幸子过去并不怎么担心,还老是骂悦子。但她从死老鼠的事情上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第二天就把栉田医生请来了。医生的意见是,小儿患神经衰弱症绝不少见,恐怕悦子就是患了这种病。虽然他认为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他还是准备介绍一位神经科医生,请他来看看,自己只治疗脚气病。他说神经科医生以西宫的辻博士为好,他会打电话请辻先生今天前来出诊的。傍晚,辻博士来了,诊察过后,又问了悦子一些问题,最后诊断为神经衰弱,并且说了一些注意事项:首先必须完全治愈脚气病;可以服用药物以增进食欲,要改正偏食的习惯;上学要随心情而定,迟到早退都无妨,但也不可停学到外地疗养,因为精神无所寄托就容易产生各种各样的妄想;不要使她兴奋,即使她说了错话也不能斥责她,必须循循善诱;等等。说完他便告辞了。

雪子不在这里的结果竟以这种形式在悦子身上表现出来,幸子很难这样断定,她也不愿意这样想。但是,对付悦子实在是很棘手的事情。她不知道怎样做好,有时甚至想哭。每逢这种时候她就想:如果是雪子在这种场合,一定会很耐心地说服悦子,使悦子听从。幸子思之再三,悦子的病不可等闲视之,事关重大,若向本家暂借雪子来住一阵,他们也不会有异议吧。即使不说借,只要写封信让雪子知道悦子的情况,她一定会不待姐夫同意就飞奔前来。但是,即使是不怎么要强的幸子,要这么做也有点难为情:不到两个月就服输了,要讨救兵,暂且再看看吧……哎,只要自己还能勉强应付下去……她就这样左思右想挨过了一些日子。

至于贞之助的态度,不用说是反对把雪子请来的。原来,吃饭时筷子用热开水消毒好几次,连掉在桌布上的食物都不肯吃,这些都是幸子和雪子教给悦子的,她们自己早就是这样做了。贞之助也曾不断提醒幸子:那些做法不妥当,会把她侍弄成神经质的懦弱的孩子。要想矫正这些习惯,首先大人得以身作则,哪怕冒点险也要吃苍蝇叮过的食物给她看看,吃了没有生病,事实会教育她的。“错就错在你们总是严格要求消毒,而不注重生活规律,最重要的是要让她过有规律的生活。”但是贞之助的主张无论如何也行不通。幸子认为,像丈夫那样身体健康、抵抗力强的人,不理解自己这样娇弱而易生病者的心情;贞之助却认为,筷子沾上细菌就染病的机会只有千分之一,如果因为害怕得病而采取那些做法,抵抗力会越来越弱。这边说,对女孩子而言,优雅的风度比有规律的生活更为重要。那边说,不对,那是陈旧的观念,哪怕在家吃饭和游戏的时间也要有规律,不能放任散漫。这边说:“你是毫无卫生观念的野蛮人!”那边回答道:“你们那种消毒方法一点也不合理!筷子用开水或茶烫一烫,也不一定就能杀死细菌,何况,在食物送到你们面前之前,天晓得它在什么地方接触过什么不洁的东西。你们误解了欧美人的卫生思想,上次那些俄国人不是毫不在乎地吃生牡蛎吗?”

本来,贞之助信奉放任主义,特别是对女孩子的教育,他历来主张都交给母亲。但是,最近随着卢沟桥事变的发展,有朝一日可能会要妇女在后方执行任务,想到这一点,贞之助便忧虑起来。今后女孩子如不锻炼得刚健一些将会懦弱无能。有一次,贞之助看见悦子和阿花玩“过家家”,悦子竟拿一管旧注射器往麦秆做的洋娃娃胳膊上打针。他想,这是多么不健康的游戏。他认为这也是幸子她们的卫生教育的余毒造成的。他一直在考虑今后更需要设法纠正。只是,关键在于悦子最听雪子的话,而雪子的做法又得到妻子的支持,如若自己干涉不当有令家庭徒生风波的危险,所以他只有静待时机。现在雪子走了,从这一点看,对于贞之助似乎是件好事。本来贞之助深切同情雪子的境遇,女儿的教育固然重要,如加干涉就不能不考虑雪子精神上所受的打击。既要使雪子离开悦子,又不使雪子产生偏见、觉得自己“碍事”了,这绝非易事。而这一次问题自然而然地解决了。贞之助成竹在胸,只要雪子不在,妻子自好对付。他对幸子说:“同情雪子的心情,我和你都是同样的。如果雪子自己说想回来,我不拒绝,但为了悦子去叫她回来,我难以赞成。的确,她照料悦子很有办法,如果请她回来,无疑暂时会有所帮助。但是依我看,悦子之所以得了神经衰弱,说远一点,也跟你和雪子的教育方法有关。因此,即使忍受一时的困难,也要趁此机会消除掉雪子对悦子的这些影响,以后再慢慢地顺其自然地改变原来的教育方法。暂时还是不要让雪子回来为好。”贞之助就这样劝阻了幸子。

到了十一月,贞之助因公出差到东京去了两三天,初次访问了涩谷的本家。孩子们已完全习惯了新的生活,东京话也讲得很好,能够在家庭和学校分别使用不同方言。辰雄夫妇和雪子也很高兴,都挽留他说:尽管屋子狭窄简陋,还是住在家里吧。可是房子实在太挤,贞之助只得住在筑地,不过碍于礼节,仍在本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早晨,辰雄和孩子们都出去了,贞之助趁雪子上二楼去拾掇房间的空隙,对鹤子说:

“雪妹的情绪也好像稳定下来了,还行呢。”

“这个,怎么说呢,看上去像是没什么,但是……”鹤子说,“刚搬到这里的时候,雪子也高高兴兴地帮着做家务,照看孩子。现在呢,也不能说她改变了态度,不过,她老是待在楼上那间四铺席半的房间里不下来,不大见她的人影。我上楼一看,有时她坐在辉雄的桌子前面托着腮寻思,有时抽抽嗒嗒地哭泣。起初是十来天哭一次,现在却越来越频繁了。遇到这种时候,她就是下楼来了也是半天不吭声,甚至当着人面也忍不住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辰雄和我对待雪子都相当小心谨慎,也想不出有什么事伤了她的心。归根到底,只能说她是留恋关西的生活,无妨说是犯了乡愁病吧。为了排解忧愁,我劝她继续学茶道和书法,但她全不理会。”鹤子接着说,“由于富永姑母巧言劝导,雪子老老实实地来了,我们打心眼里高兴。但是万万没想到这竟令雪子这样痛苦、难受,如果说她住在这里痛苦得要哭,我们也还有办法可想,可是究竟为何雪子那样厌恶我们呢?”说到这里鹤子自己也哭了起来,“我们虽然有点怨雪子,但是看到她那一味愁思苦想的样子,又可怜又心疼。我也想过,既然她那么留恋关西,倒不如依了她的心愿。尽管辰雄不会同意她长期待在芦屋,不过,现在这里房子小,可以让她住到我们换了宽敞的房子为止。不行的话,哪怕让她去住上个把星期十来天,使她得到一点安慰,精神振作一点也好。哎,话虽这么说,没有个恰当的借口还是不成。反正,雪妹现在这个样子,我都不忍看下去,我们比她还难受。”

听了姐姐这番话,贞之助说:“这种情况想必使您和姐夫为难了,不过,这事幸子也有责任,实在抱歉。”他也只能说这些应酬话,至于悦子生病之事,当然只字未提了。回来以后,和幸子谈起东京的事情,幸子询问雪子的近况,他只好如实相告,把鹤子的原话一字不漏地讲给她听了。

“我也没想到雪妹会那样讨厌东京。”

“说到底,还是不喜欢和姐夫住在一起吧?”

“说不定也有这个原因。”

“对了,是想见见悦子吧?”

“总之,有各种各样的原因,雪妹这个人本来就不服东京的水土。”

幸子回忆起,雪子从小就有忍性儿,无论有什么痛苦都缄口不言,只是独自低声啼哭。此刻,她仿佛看见了妹妹倚着桌子偷声饮泣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