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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2

那年春天,塞尔马到蒙哥马利有人游行;几个长相奇怪的家伙的新歌流行起来,他们给自己取名叫披头士乐队。在米拉那一代人看来,这次游行是值得称颂的。它象征着一代人无法实现的愿望。披头士乐队的音乐似乎有点儿吵吵闹闹的。但两者都没有产生更大的反响。五十年代成长起来的这一代人都很安于现状。

米拉去大学报了名,准备秋季入学,学校还承认她之前的两年学历。割腕的这一插曲令她冷静下来。她已经努力去死,可却没能办到,所以,她决定努力活下去。她经常在花园里劳作,也没怎么管孩子们。他们回来又出去,只让她做饭和洗衣服,也不是很挑剔。有时候,她看着他们,心里会想,自己对他们的爱是何时、又是如何被磨灭了的呢?她还记得她抱他们坐在腿上,对他们说话,听他们说话。可是,她越往后想,记忆就越发模糊了。他们如今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三岁了,她还记得最后一次爱抚他们是在旧房子里,至少是在五年前。那天,克拉克被一帮孩子欺负了,他哭着跑回家,身上还带着伤。他哭哭啼啼地跑过来,她把他抱坐在大腿上,搂着他;过了一会儿,他不哭了,靠在她的肩头,眼睛红肿,抽噎着,把拇指塞进嘴里——如今他晚上还会这样。突然,诺姆回来了,他大发脾气。

“米拉,你要把那孩子教成娘娘腔吗,还让他坐在你大腿上?天哪,你还让他吸手指!你到底怎么回事?”

米拉抗议着,诺姆咆哮着。克拉克急忙爬下来,哭得更厉害了。然后,他被送回了房间。诺姆摇摇头,为自己倒了杯酒,嘴里还不停地嘀咕着女人多么愚蠢和母亲无意识的占有欲。“我不是怪你,米拉,我知道你没有多想。但我告诉你,你得仔细想想。你不能那样惯着儿子。”

是不是从那时候起,当他们触碰她,她想要伸手触摸他们、拥抱他们时,她就会克制自己?她也不记得了。那又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一个对诺姆唯命是从的世界。如今,一切都不同了。她可以随心所欲。她只在有必要的时候才打扫房间。她可以穿着旧衣服在家里走来走去。每餐饭都很简单、轻松,而且符合孩子们的口味。时间久了,孩子们都平静下来,他们在家待的时间也更久了,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坐在米拉身边,和她说说话。可是诺米长得太像诺姆了,克拉克的肤色和眼睛也很像诺姆,她看着他们的时候,心里会有些不舒服。他们都是诺姆和她的骨肉。她还记得莉莉是如何推开卡洛斯的手,她极力摆脱他,好像他已是一个大人,正准备袭击她似的。他们聊天时,她发现自己不停地纠正他们的语法错误,提醒他们做作业、帮着干活儿,提醒他们身上脏了该洗澡了。如果他们没有打扫房间,她就会数落他们。这招奏效了。他们不再在家里久待,也不和她坐在一起了。但她并不在乎。

唯一和她有深厚感情的人是玛莎。那年夏天,玛莎过得很糟糕。钱的问题越来越严重,玛莎害怕失去自己的房子。“这倒是没什么关系,只是公寓比这房子还要贵。我们去哪儿住呢?我并不怪乔治,不过他在这件事上太浑蛋了。我看,这就是他发泄愤怒的方式。他自己也有公寓,每周还要去看两次心理医生,那可不便宜。我得找份工作。可是,要解决房子的问题,要照顾孩子们,还要去学校,我都不知道哪来的时间。还有大卫,我开始对他失望了。到现在都快九个月了,他还和伊莱恩住在一起。他倒是不时会给我钱,所以我才能撑到现在,可那倒成了他和他老婆住在一起的借口。波士顿的工作没戏了。我觉得他总有找不完的借口。他可真是活在理想世界里啊,两个女人、两个家庭都以他为中心。他妈的,他可真是妻妾成群!”

但她又害怕因为这件事和他吵架。

米拉怀着极度紧张的心情回到了学校。她只上两门课,过了这么多年,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捡起来。不过,在地方大学里还有一大群像她一样重回学校的中年妇女,她们发现对方时都很惊奇。她们都怀着同样的恐惧,都有家里的问题要担心。米拉并不是一个人。她的课程感觉挺容易,她下了三倍的功夫去学习,倒不是因为焦虑,只是出于兴趣。再说,她有时间,她有的是时间。

多年以来,她第一次充满渴望地向往起性生活。她默默回忆起玛莎的故事,想象玛莎和大卫在一起的情景,她在想,自己是否能有玛莎那样的感受。可是,她觉得玛莎和大卫是与众不同的,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们一样。他们都讨厌自己的身体。他们一天要洗三次澡。玛莎对自己的生殖器感到恐惧,大卫第一次亲吻它时,她还想制止他。他喜欢她的阴道,坚持要为她口交,等到放松下来后,她也喜欢上了那种感觉。可一开始总有一阵厌恶感。她也喜欢他的阴茎,几乎是崇拜它,而他一开始也觉得这很荒谬,很恶心。她喜欢口交多于其他性交方式,于是大卫也学会了好好躺着享受。当他们性交的时候,他的阴茎用力地插入,让她几乎晕厥过去;看到她意乱情迷的样子,感觉到她的潮湿,他就能达到高潮。他们都从对方身上找到了欲仙欲死的感觉。或者说,几乎是为了对方而经历那种感觉。不在床上的时候,他们也好像住在对方身上一般,想要成为对方,去体验对方体验过的生活。米拉想,这就是“超越”吧,好像你能超出自己的本体去生活一样。可这又过于激烈了。她一直琢磨着“过于”这个词。你该如何保持感情持久如此呢?

十月末,有天夜里,已经很晚了,米拉的电话响起来。电话那头,一个微弱而遥远的声音在叫她的名字。是玛莎。听不清她是在说话,还是在哭。她的声音很微弱,只是隐约听见声“米拉”,然后就听不清了。然后她又叫了一声“米拉”,就又不说话了。在一片沉寂中,只听到压抑的叹息、抽泣,或是占线的声音。

“玛莎?你没事吧?”

电话里的声音变大了一些:“米拉!”

“要帮忙吗?”

“啊,天哪,米拉!”

“我马上过来。”

她穿上衣服,走进十月的寒夜里。今晚的月亮很早就变成了橙色,此时正在淡去。星星在头顶闪耀,它们像是在为那些年轻的情侣装点天空。或者说,只是在恋人们眼中如此,米拉苦涩地想。她知道玛莎的问题来自大卫。

玛莎家的大门没锁,她直接走了进去。玛莎正坐在浴缸边,趴在马桶上。她手里拿着一个瓶子。米拉走进来,她抬起头。她的脸是浮肿的,脸颊上青一块紫一块。她的一个鼻孔又红又肿,血流如注。她穿着睡衣,肩膀露在外面,也是又青又紫。

米拉惊叫一声:“天哪!”

“别给他打电话,他站在他们一边。”玛莎说着,突然控制不住,把脸埋在掌心,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起来。

米拉任由她哭。她轻轻地拿走她手中的瓶子,看了看,是催吐剂。妈妈们都知道它,这是用来让宝宝呕吐的,当你怀疑你的孩子误食了祖母的安眠药时,就会用上它。

“你做了什么?”

玛莎在抽泣,说不出话来。她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然后大呕一阵,吐出一堆夹杂着软绵绵的碎末的液体。米拉等她吐完,用冰凉的湿布给她擦了擦脸。玛莎不让米拉打扫厕所。“我知道那是什么样子。我已经为孩子们擦过无数次了。”

“我也是,我已经习惯了。”

“你才没有习惯呢!”玛莎坚持说,然后,她跪下来,把马桶刷干净。打扫完之后,她站起来:“好了,我感觉好些了。”

“你做了什么?”

“吞了一瓶安眠药。”

“多久以前?”

“在我服催吐剂的十分钟前。”玛莎说着,笑了。

“我要洗个澡,然后让这地方通通气。”她说。

“我得说,你是个特别合作的自杀者,”米拉笑着说,“介意我喝一杯吗?”

“喝吧,给我也倒一杯。”

玛莎去洗澡了。米拉坐在玛莎的卧室里,一边喝酒,一边抽烟。自己吐的东西还得自己打扫干净,自己用过的厕所还得自己冲洗。可不是吗?除非你是个孩子。你不能让孩子们去做这些。不过又凭什么不能呢?玛莎的卧室朴素而雅致。里面布置得很简单,也没有多少东西,但墙上挂着装裱考究的、精致的版画。还有垂挂着的、花纹精致的落地窗帷幔。屋子里非常舒适、非常美好。平衡,平衡。生活中是需要平衡的。

玛莎进来时脸色很难看。她那精巧的脸上有了深深的、忧愁的纹路,嘴角也生出了苦涩的皱纹,眉头紧锁着,眼睛浮肿。她在床尾坐下来,接过米拉递给她的酒。米拉看着她,等待着。她啜了口酒,抬起头来。

“嗯,就是那么回事。”

米拉倾听着。

“大卫今晚过来吃饭,”她说,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始揭开那疼痛刚刚有所缓解的伤口,“我们打算小小地庆祝一下。他的论文被收录进了《比较文学期刊》,他很高兴。我也为他高兴。你知道的,我最近很少做饭,工作以来就没什么时间了。可是今天下午,我跑东跑西,专门去买了做菲力牛排的里脊肉和新鲜的芦笋。我昨天特意炖了只鸡,我的孩子不喜欢吃炖鸡肉,这是用来做意式烩饭的。我还买了一小罐鱼子酱,真的算很挥霍了,还煮了鸡蛋。我还买了新鲜的草莓,草莓已经快过季了,贵得吓人,还买了红酒。依我说,这可真是一顿大餐。我很开心,一切都感觉很美好。能为他做这一切,我真的很快乐,我愿意永远为他做这样的事。他坐在那儿,看起来那么帅气。他风趣地描述同事听到他的文章被发表时的反应。他们系的人忌妒心强,老喜欢背后说闲话。他很风趣,但真的理解他们。你知道吗?他和大多数男人不一样,他听到别人说坏话,还会考虑他们的感受,所以,他很有趣。”

她又抿了一口酒,然后弯下腰去擦鼻子。她吸吸鼻子,血和鼻涕一起淌出来。她擤干净鼻子,站起来,可还是不太通气。

“他带了干邑白兰地过来,我们坐下来,用高脚杯一起喝酒。莉萨在她的房间里做家庭作业,杰夫已经睡着了,我们坐在客厅沙发上,离得不太近,因为我想望着他。沙发前的茶几上还放着喝了一半的咖啡,我们都有点儿醉了……”

她开始哭起来。米拉等待着。

她又重新抬起头来:“后来莉萨也睡了。我靠在沙发扶手上,看着他,沉浸在这种氛围中,我感觉很温暖、撩人又惬意,就那么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突然,他转过身,一脸严肃地跟我说:‘玛莎,我有话和你说。’”

她一边说一边哭,说几个字就要喘几口气。

“我还沉浸在美妙的氛围里,并没有注意他的语气,于是伸出手,说了句‘亲爱的,你说吧’之类的蠢话。他拉着我的手说:‘玛莎,伊莱恩怀孕了。’”

“他双手捧着头,我站起来大叫:‘什么?!’他把脸埋在掌心里,不住地摇晃着,我才发现他在哭。我挪过去抱住他,搂着他的背,摸着他的头,抚慰他。他开口了,他说那是个意外,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还说,她想套住他,因为她知道他想离婚。我也哭了。我摇着他说:‘好了,我理解,亲爱的,没关系,会好的。’过了一会儿,他平静下来。可我的大脑一直嗡嗡地响,火气越来越大。等他不哭了,我一把推开他,坐下来朝他大吼大叫。意外?他们什么时候又睡到一起了?若不是这样,怎么会有这样的意外?好吧,是骗我的,我也一直知道那是骗我的。可是,她知道我的事,也知道他想离婚,他怎么能相信她会避孕呢?他怎么就一点儿都没防备呢?当时我想起来,他说过想要一个儿子。他爱他的女儿,可是……”玛莎苦涩地笑了,“看着他的脸色,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的真正想法。他从没想过和伊莱恩离婚。我为他毁了自己的生活,但他却从没想过要破坏他自己的生活。我看着他,真想杀了他。我怒吼着向他扑过去,踢他,抓他,破口大骂。他只是一味地躲避。我的样子一定很狼狈,但他也没好到哪儿去。我把他赶了出去。那个狗娘养的浑蛋、杂种、王八蛋!”她又失控了,愤怒而痛苦地叫喊着,抽泣着。孩子们的卧室房门紧闭。玛莎哭了半个小时。“啊,天哪,我不想活了,”她最后叹息一声,“太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