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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T 一切经历都不会白费

我曾做过五年记者。T小姐是我带过的第一个实习生。

她的故事,在我见过的职场新鲜人里,算是挺有代表性的一个。

T小姐给我的第一印象非常好。

从她打给我的第一通电话起,我就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很靠谱的姑娘。第一次见面前,她先是发短信问:“老师,我是新来部门的实习生小T,主编说我以后会跟着您实习,想先和您沟通一下。不知您现在接电话方便吗?”

她留着可爱的斜刘海,很温顺的样子,并没有像很多新人一样,刻意地把自己打扮成他们想象中的“职场人”的模样,只是穿着简洁风格的衣服,背着硬质双肩背包,显得干净轻巧。整个人就是一个典型的师范院校的乖乖女的形象。

一开始,我让她帮我整理采访录音。我把录音文件发给她,她帮我打成文字。给她的第一个活儿,是一份三个多小时的录音,我要得不算特别着急,跟她说,三四天之内给我就行。

第二天早上,我一打开邮箱,着实惊了一下:

她已经把录音整理好,发过来了。用的word文档,听不清的地方就用红字标出来,注明“×× 分 ×× 秒处听不清,有可能的意思是 ××”,而且每过半个小时就会注明一下到这个时间点了,方便我要重听的时候核对。还专门做了大标题,采访日期和时间全都标示好,四号字楷体,很舒服的行间距。

随后的一段时间,因为有了她,我变得超级轻松。去票务公司取票,去经纪公司拿资料,一些电话采访之前要打的沟通电话…… 这些平时要自己去做的杂事,她都毫无怨言地帮我做,而且从不迟到,很有时间观念。不用把自己的时间浪费在这些琐事上,可以集中精力去采访和写稿子,我的心情简直太好了。那个月,我特别在状态,勇夺两个部门的大稿奖,拿了不少奖金。

为了回馈她,我打算让她去跑一个有车马费的发布会。

我的同事告诉我:“现在的实习生都可精明了呢,你让她去跑发布会,她肯定就把红包自己收着了,绝对不会上交的。之前带过的两个实习生都这样,从发布会回来,就什么都不提了,几百块钱的事儿,我也不好意思跟小孩儿要了。”

我于是决定派她去跑会,就算是变相地发一些工资给她。

那天,我盘算着发布会差不多该结束了,就准备打电话给她,让她把稿子尽快写好。但她的电话先过来了。

“老师,发布会完了。都挺好的,我一会儿到学校就把稿子写好发给你,但是……”

说到这儿,她就支支吾吾不言语了。我还以为是不是稿子不好写,就问她怎么了。她一副“我是不是闯祸了”的语气:

“有个人给了我一个信封,我还以为里面装的是通稿,就塞到包里了,刚才到学校一看,才发现里面有五百块钱……”

“就这个事?”

“嗯,我是应该退还给他们,还是交给你,你再交给咱们单位啊?”

我当即就笑了:

“车马费就是给记者个人的红包啊。你自己收着就好了。你这几天也挺辛苦的,算是我给你发的工资了。以后还会经常派你去这种发布会的,你别吭声就行了。”

“啊?那这不算贿赂吗?被发现的话,会不会处分你啊……这个钱我不能要……”

我实在不太好意思告诉她“现在全中国的媒体都是这样”,也没工夫跟她解释这个“潜规则”的由来,只好用强硬的语气跟她说:

“别啰唆了,钱你就先收着,稿子赶快写,我等着要。”

“啊,好的,那我先写稿子了,麻烦老师等会儿,我尽快。”

半小时不到,一份非常合格的发布会稿子出现在了我邮箱里,基本不用改,她完全用的是我平时写稿的语气。看得出,她一定研究过我日常的稿子。

过了两天,T小姐又打了个电话给我,先是问了几个业务上无关紧要的问题,接着有点生硬地托出她的重点:

“那五百块钱还在我这儿,怎么办?”

“……你就拿着吧。咱们这的规矩就是这样的,谁跑会,谁写稿,谁就收着车马费。”

她显然被吓到了:

“啊?那万一被发现怎么办?”

“不会被发现的!这就是个日常小稿,都过了几天了,已经翻篇了,根本不会有人记得的!”

无论我怎么跟她说这就是一个很普遍的日常状况,她还是屡屡说,不敢拿这个钱。我说服不了她,也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个小事上,只好提出,让她把钱给我,然后我请她吃大餐。

我约她在一家川菜馆见面。她并没有一来就把钱给我——也许是因为想留个面子给我,因为毕竟这在她心里是个“敏感话题”吧。于是就先扯了一堆闲话。

她开始向我吐露她的小烦恼:

“再过一年多就该毕业了,可是完全不确定自己能找什么样的工作……”

“其实不用着急啊,我觉得你的综合素质还是挺强的,到时候多投投简历,一定能找到比较理想的工作的……你现在有大概的就业规划吗?”

“有啊,我想进媒体,如果能进像咱们单位这样的媒体就好了,感觉很有情怀,大家都怀着新闻理想在做事的感觉。”

我当时被她说得一愣——除了那种正式的、需要谈一些口号的大会,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听过,也没有想过“新闻理想”这个词了。这是一个太远太高尚的词,我几乎无法在日常的工作和生活里找到它的影子。

随后我问她:

“那你想做文娱方面的报道吗?还是别的?比如时政和社会类?”

“我也很矛盾啊。我小时候的理想就是做一个惩恶扬善的记者,最好是战地记者,但后来就发现自己的能力应该完全达不到,体格和性格各方面都肯定不行。后来又总是看文化方面的媒体,觉得好多人写的人物专访,或是事件报道都很棒,就觉得如果能做像你们这样的记者也不错……”

“如果有这方面的知识基础的话,那应该还是很适合你的啊。”“可是……我听说现在找工作都要背景或者托关系的,我们同学总是说,大的媒体招人都有黑幕,或者都是内部招人,水很深什么的……到底是不是啊?”

我又被她这个问题问住了。的确,媒体行业在招人方面确实有一定的特殊性。就我的了解,一家单位如果决定要一个人,一定是更看重这个人的执行力和原有的资源。而这些,都是没办法靠学历、在校的成绩那些指标来体现的,所以大家可能会比较愿意相信熟人推荐的人,或是所谓的“内部招聘”。

她说的这个情况,我不能完全否认,因为事实就是这样,但是如果说是“黑幕”,那也未免太言重了。毕竟,媒体行业就是人与人打交道的地方,擅于和人打交道,并取得别人信任的人,成为优秀记者的概率就会大一些。内部推荐的机制,一定比按照程序去招聘,来得更有效率一些。

我把我的看法解释给她听,她又问:

“那我如果想成为咱们单位的正式员工,我现在需要怎么做呢?”

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这个问题,只是突然觉得,她的问题是,还在用一个“学校人”的思维,在思考“社会人”的问题。

在学校里,你如果想当一个好学生,途径无非就是努力学习,多参加活动,和老师搞好关系……这些指标,基本上是可以被量化的,你把这些事情做好,如果没有意外的情况发生,你基本上就是一个不错的学生。拿奖学金、保研之类的事情,你的名字会排在前面。

但在工作这件事情上,完全是不同的。好多事情,是没办法被量化的,也没办法说一个明确的结果的。勤奋的人往往不一定比懒人更得上司欢心,表面上符合规则认真做事的人,到最后也往往落得一场空。

这件事情千头万绪,我也说不清楚,只好告诉她,单位招聘不是排名次,谁都说不准,只能谈一个概率问题。就算你在这个岗位上兢兢业业一直实习到毕业,到时候如果单位没有空位,不需要招人,也进不来。但是如果怕白干活儿,完全持消极态度,找到好工作的可能性就更少了。总之,实习对于她来说,确实是个不错的机会,反正她离毕业还早,不如先见识一下媒体行业是怎么回事,提高一下自己的执行力,我也会介绍一些资源给她,找工作的事情,急也急不来,不如过一年再做打算。

我们又提到“车马费”这个事情。她很直接地问我:

“是不是现在大家采访都是要拿车马费的?”

“……好多有商业性质的发布会,就是这样子的。”“那怎么保证新闻报道的客观与真实呢?”

我又被问住了。说实话,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我在单位工作,在外面采访,从来就是一个“打工”的心态,做好手头的事,赚我该得的钱。面对眼前这个单纯的,眼神期盼的,真心把我当成老师的女孩儿,我甚至有点自惭形秽了。

这顿饭吃完,T小姐一直感谢我,连连说“真是知道了好多以前不知道的道理”,把车马费的信封暗中塞给我以后,还非要掏钱请我吃饭,我和她争抢了好几个回合,才取得先机,抢先付了账。

接下来的一年多,T小姐一直跟着我实习。除了有时候依然会问一些让我无法回答的问题之外,她真的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实习生和助理。

本来她对于采访这件事有点胆怯,后来跟着我“见识”了一些场面之后,几百人的大场子,她都可以举手提问,完全没任何问题。我后来又派她单独去过一些发布会,她再也没有硬要把钱塞给我,只是会定期地请我吃顿便饭,我们也就在这个问题上心照不宣了。

她很努力,也很幸运。我有一个关系很好的同行在那年升了职,部门面临换血的她需要招兵买马,而她所在的机构,也是一家在全国都数得上的一流市场化媒体。我把T小姐推荐给了这位同行,经过几轮面试,那家机构决定录取她。对于一个即将从学校毕业的新人来说,这真的是一份很不错的工作了:单位很主流,名声在外,薪水按稿费结,拿到手的平均薪水算是比较丰厚的,而且单位还帮她解决了北京户口。

签约的那天,T小姐专门请我吃了一顿大餐。经过一年的相处,我们已经很熟悉了,她不再称呼我为“老师”,但这次,她正式地感谢了我,诚恳地举杯敬酒:

“以后不能在工作上帮你的忙了,我会一直记着你对我的好的。”说的时候,还含着点泪花。

这个非常靠谱的实习生一旦不在身边,我着实手忙脚乱了一段时间。后来,领导又先后给我安排了两个新实习生。这两位同学都来自于很不错的学校,但在我这里,她们的存在,好像就是为了证明T小姐有多优秀一样。

其中的一个,非常爱迟到,交予的任务从来没有按时完成过。我问起,这位大小姐就撒娇:“我有拖延症呢,真的好难克服的说”,或是“我要上课,还要写论文,很忙的”。我说多了,她还会生气,我还得反过来顾着她的情绪。带了她一个多月,我就随便帮她填了一份鉴定,打发她走了。

另一个的得失心全都写在脸上,总爱跟我讨价还价。跟着我干了一个月活以后,她就打电话问我:“老师,我做得怎么样,你能跟主编说说,让我留下来吗?”我回答她,我可能不是很方便去跟主编直接说,而且一个部门的名额是有限的,目前并不缺人。她的声音明显不悦:

“我帮你干了这么久的活,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呢?你们不会就是把我当作免费劳动力吧?”

我也不高兴了:

“对,我找实习生就是要找免费劳动力,你要是觉得工作得不爽,明天找我来拿实习鉴定吧。”

没错,我并不是什么好人。我以自己的效率为先,而且只会帮助我觉得不错的人。

经历了两个多月的培训期和见习期,T小姐开始正式上岗,成为一名专业的记者,也成为了我朋友的下属。她负责的部分和我不同,所以我们不常见面,只是偶尔能从朋友和同行那里听说一些她的消息。

令我吃惊的是,大家对她的评价,居然大多是负面的。我的朋友,也就是她的上司,是这么评价她的:

“我觉得这个小T人还不错,挺单纯的,文字功底也还可以,但她的工作风格实在和我不合,每天就是早请示晚汇报,一点点小事都会给我写一封巨长的邮件。可能她觉得自己这样比较尊重领导,但我需要我手下的人有自己的想法,有强大的选题能力和突破能力。好多事情能做或者不能做,她其实一句话就行,但简单的事到她这里就变得很复杂,和她沟通真的很浪费时间……”

“可能是业务不熟悉,没调整好角色?她才刚到你那不到半年呢。”

“也没觉得她有多大潜力啊,我看人一向很准的。她都工作了好几个月了,除了做事细心,没看出有太大其他优点,而且她的大稿很差,不太敢发表自己立场似的,犹犹豫豫,而且越说她,她就越慢,说她说得重了吧,她就在那嘤嘤哭,也不和你做直接的沟通,急死人啊。”

一个资历很深的同行说起曾经在我手下实习过的小T,意见好像更大了:

“这个女孩儿性格有点问题,挺各色的,不太合群。”“为什么啊?”

“你说咱们干的不就是捧人的活儿吗?哪个名人有了什么作品,咱该采访就采访嘛,人家说什么,咱们就记下来就好了,大家不都是这么干的?可她不,非得想要挖点深度,挖点独家。可是,人家就给你那半个小时的采访时间,你能问出什么来呢?能把常规的问题问完就不错了,她就只好冷不丁地问一些特别不合时宜的问题……每次气氛都挺尴尬的。年轻人的通病,眼高手低。”

“所以大家不太喜欢她?”

“可不嘛,好多人都明确表示不带她玩了。因为她有时候确实挺极品的!有一次,大家一起群访,本来气氛非常和谐,轮到她提问了,她突然说,以下这个问题是本媒体的独家提问,请大家关掉录音笔,停止记录!当时全场都愣了,真的没见过她这样的。有本事就去约专访嘛,如果是大家一起采访,那采出来的内容本身不就默认是公共素材吗?”

“确实有点过分了……”

“可不!在座的记者,哪个不是她的前辈?当时整个场子都僵了,后来还是采访对象出面化解,让各位媒体大佬不要生气,然后公关公司的人把她带走了……”

做媒体,需要的是创意型人才或是交际型人才。你在本单位内,得积极生猛,做出来点确实不一样的东西,才能保证业务过关;而在外面,不一定和谁都关系处得特别好,但也得做到最起码的笑脸迎人。也就是说,做人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做事却多少有点独断专行性格的人,会比较适合在这行做得长久。

很显然,我们的T小姐并不是这种人。她是一个心思挺重的姑娘,做事力求谨慎,希望每一件事都可以尽善尽美,做人方面却太有原则,完全不懂“外圆内方”的规矩。而且,她曾经多次跟我说过,她做记者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新闻理想,然而,在绝大多数人都把理想当作一个与己无关的话题时,她的这种做派显得多少有点好笑了。

或许,真的是我把她推荐错了地方吧。她本不该入这一行的。T小姐后来找过我,约在我们第一次吃饭的那家川菜馆。

一见面,我就看出来她和从前不同了,变了。而且,变得实在有点着急了。

当时是初冬的天气,她穿了粗花呢的茧型大衣,拎着黑色和杏色的拼皮手袋,及膝的高跟皮靴,头发短了,还涂了很明显的口红——很熟悉的风格,很多人都在这么穿。可这些单品一旦凑在她身上,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是猛一看觉得还不错,仔细看却质地欠佳的大衣?还是稍微有点剥落了的睫毛膏?或是她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实在撑不起来这个风格?我也不说清楚。

坐定点完菜,我问她:“最近感觉怎么样?”

她摆弄着桌子上的筷架,沉默许久才开口:

“不是很顺,我都有点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当记者了。”“怎么了呢?”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的原因,感觉像进入了一个死循环似的……我越努力,就越得不到认可。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对于新人来说,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活儿多,而是没活儿干,对吧?我感觉自己越来越被边缘化了。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给你丢脸了。”

“你先别想那么多,先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吧。”

“可能我一开始对这个行业的理解本身就有偏差吧,还以为大家都是抱着理想来的,每写一篇稿子,我都想挖出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但慢慢就发现,这样根本就是行不通的。不管是在单位,还是在外面,都并不讨好。”

“也不是那么绝对啊,大家还是愿意看到更深一点的东西,如果没有发掘出新的角度,可能是你刚刚开始,功力还不够,慢慢的就好了。”

“我也这么觉得,硬要做超出自己能力的部分,结果只能是得罪人。后来我意识到,可能真的是自己的能力问题,也可能是我真的不适应职场。在学校里,我只要尽力了,老师看在眼里,无论如何也不会多说我什么的,但在单位就不同了,大家只讲效率不留情面,领导只看过程不看结果,我真的不知道是自己的问题,还是哪里有问题,真的很苦闷。”

“别丧失信心,慢慢来,总会好的……”

“可是真的好难,完全摸不着头绪,感觉自己好失败……”

虽然我心里想的也是“她可能真的不适合做这一行”,但看着一脸困惑的她,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说到后来,她哭了起来。菜都凉了,我和她谁都没有动筷子。勉强安慰她吃完这顿饭以后,我们各自回了家。

她的问题真的无解。

找到工作固然幸运,但真正的考验来自于把自己的时间和人生出卖之后。这无疑是一场搏斗。

在这场无声的搏斗里,社会和单位是不折不扣的甲方,它不可能改变制度和气氛去适应一个软弱而固执的人,而T小姐作为乙方,空有一番事业上的大志向,处处碰壁的事实却让人不得不妥协。

我完全能理解她的挫败感,但我真的无能为力,也不知怎么去帮她。在职场上,谁都是棋子,如果你连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都保不住,那你只能面临可能被舍弃的危险。谁都一样。

结束了这次令人惆怅的饭局,T小姐再也没有找过我。我也因为抱着“也许是把她推荐错了地方”的抱歉,没有主动联系过她。

我只有通过别人了解到T小姐的状况。后来,她所在的部门招到了一个新记者,顶替了她的职位,而她只能在办公室里打打杂,做一些翻译和整理的工作,真的成了一个边缘人。再后来,一场人事变动把她裹挟到了新的部门。是新成立的“新媒体部”,名义上是借调。

而这个变动,是她的上司告诉我的。我问:

“为什么小T会被借调呢?她在你们部门不就是一个打杂的吗?”“你不知道。这个新任的新媒体部主管一直都很欣赏你家小T的。他和我的风格完全不同,我是那种效率型,对手下人就两点要求:活儿好,事儿少!谁的活儿干得好,私下里又没有那么多叽叽歪歪的事儿,我就会重用谁。而那位主管不是这样的,他是特别老派事业单位领导那种,就希望自己的下属能够多请示,多汇报,还希望大家能把单位当家,总是跟大家讲奉献精神……”

“所以他欣赏小T?”

“对,他和小T气场特别合,之前他还老是质问我为什么没有重用小T这么优秀的人才,还总就这个问题和我争执……”

也许是因为新领导的赏识,T小姐在这个看似边缘化的“新媒体部”得到了重用。

很欣赏她的主管给了她一个“网站副主编”的职位。我后来在各种发布会上远远地看到过她几次。小小的她,每次都挤到前排,和身强力壮的摄影大哥们抢位置,拿着手持摄像机拍摄着。会后,她往往会找一个角落坐下来,把刚刚拍到的画面迅速地传输出去。

而他们单位的官方微博也是她在经营。我特意留意了她的这个工作成果,大部分微博都是把头一天的新闻加以点评,亦庄亦谐,妙语不断,转发量总是很大。她还会找一些很容易被传播,又不失格调的名言警句,配上美图,每天都发一些。在碎片化的阅读时代,这些越短越好的句子也往往会引起不少评论。她做的这些功课,都无形中扩大着自己单位的影响力。

作为一个媒体人,你有几分耕耘,又收获了几多成果,都会很容易被外人发现。翻翻你所在的报纸,浏览一下你所在的网站的页面,基本上就能猜出个大概了。

每一段经历,应该都不会是白费的吧。

一次,在发布会散场的时候,我叫住了坐在角落地板上正忙着发视频的她。

她有点慌乱:

“稍微等我一小会儿,我先把这些编辑一下传到网站上……不好意思……”

我在她身边坐下,也开始写我的稿子。过了半个小时,她的任务完成了,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我们两个人一起走出举办发布会的酒店。

八月的阳光正好,即便是到了下午5点左右,太阳的余晖还照着人的皮肤,灼热得很。我们赶快找了酒店附近一家冷气开得很足的小馆子坐下来。

不知是我预先知情而产生的错觉,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我觉得上次见她时,她总是纠结在一起的眉目,这次要显得舒展了许多。她的穿着也不再往不适合的风格上强努,也不再有那种不太合群的学生气。修身简单的棉质T恤束在深色牛仔的伞裙里,一双平底的、复古风格十足的凉鞋把她的腿型衬得很好看。脸上无妆,背着超大的布包。

相由心生。我想,她现在的心灵,应该也至少比以前打开了一部分吧。

她先问我:

“老师,好久没见了,你工作上也挺顺利的吧?”

“怎么又开始叫我老师了?你都网站副主编了,还一点架子没有呢。”

她笑了:

“我那也就是个虚名,我们部门负责业务的也就是三个人,一个主编,一个我,一个美术编辑,我架子拿给谁看啊?”

“但我感觉你的状态挺好的,至少比上次见你好了许多。”

“还行吧,至少每天要做的事情很多,来不及让我去胡思乱想了!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人在职场,究竟能到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好多时候都是没有定数的,运气的成分占了很多,我现在想想,还真的是这样的。感觉自己现在虽然不在原来的部门了,但这几个月真的感觉挺好运的,自己可以掌控一部分工作,而且自己的能力完全可以胜任它的那种感觉,真的是挺好的!”

“你实习的时候,有一次特别坚定地跟我说到新闻理想这个词……要放在以前,你也许真的看不上这些网络时代碎片化的东西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显出些微的尴尬。

“其实也只是说说而已……我也记得那次,老师你的表情是有点回避的,我真的理解你了。以前总是一团糊涂,现在才真的知道了,社会是一个复杂的有机体,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我已经很满足了。得让自己去适应工作,实现理想什么的,真的太遥远了………”

“以后打算怎么办?有更远的职业规划吗?”

“我现在的顶头上司可能最近要跳槽到一个门户网站去做部门主管,可能明年我会跟着他过去那边,但还不一定,所以还处于保密阶段,老师你先不要跟别人说……”

所谓的成长,就是这样吧。

那些为了影射职场而拍出来的宫斗剧里,那些有关“职场情商”的机场书籍里,总有太多方法论在教着迷茫的青年人:一些危机袭来的时候,更快地懂得自保、妥协和适应的人,就是所谓的聪明人。

听起来很坏,对吗?你忘却了最初的理想,你变得不再纯真,你开始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个人。可是,抛开那些世界观的本质问题不说,你在愤愤不平或是伤春悲秋的时候,你自己,或许已经被自己的情绪吞噬掉了。在我看来,没有比被情绪吞噬更坏的结果了。

世界总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运转着,所有你需要做的,就是努力地去找它运转的规则。你被抛在这里,别无他选。

结束了那次“会晤”后不久,我听说T小姐跟着她的主管跳到了那家门户网站的一个专业频道。这个频道报道的内容很小众,却比我们这个行业要高端不少。她的职位听起来降了一个格,从“副主编”变成了“高级编辑”,但因为平台的提升,她实际上的权限却是变大了,在业内也应该是有不小的话语权了。

因为工作上几乎没有了交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在大家的议论里,她也从来就没有成为过话题的中心。偶尔会有人说起她与她主管的一些若有似无的绯闻,偶尔也会听别人评价她“能做到现在的位置,也算是逮着了”。后来有了微信,她有时候会在朋友圈里抱怨“单身女人劳碌命,又要加班到十点了”,更多的时候是在转发一些业内的行业新闻。

她从前的样子被藏起来了,藏得很好,而且还在继续被塑造着。我不怀念从前的她,只是偶尔会想起来最初见到时,斜刘海,眼神懵懂,大背包,乖乖女一样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