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约瑟夫·史瓦兹的感觉中,变化的发生相当模糊。有许多次,在绝对静寂的夜晚(如今的夜晚变得多么宁静,以前曾有过嘈杂、明亮、热闹的夜晚,笼罩着数百万生气蓬勃的生命吗?),在新鲜的静寂中,他回溯着过去。他喜欢认为此时、此地就是“现在”。
那天,他孤单地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那是个充满恐惧、一团混乱的日子。如今在他的心灵中,那天与他对芝加哥的记忆同样迷蒙。后来他去了一趟芝加,结局却奇怪而复杂。他常常会想到那些经历。
好像跟一架机器有关,还有他吞服的药丸。数天的恢复期过后,他逃了出去,开始在外面游荡,最后又在百货商店发生了些令人费解的事。他无法将那段过程记得明确。然而,往后两个月,每件事都是那么鲜明,他的记忆变得多么准确无误。
即使如此,情况还是开始变得有些奇怪。当初,他忽然对周遭的气氛相当敏感,感受得到老博士与他女儿一直心神不宁,甚至心生恐惧。他当时就知道这点吗?或者说,那原本只是个飘忽的印象,如今的感觉是后见之明强化的结果?
可是,在那间百货商店,那个壮汉正要伸手抓他之际——在前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即将来临的袭击。只是警告来得太晚,无法使他及时脱险,但那确是他心灵发生变化的明确指标。
接下来的变化是头痛。不,并非真正的头痛,应该说是一阵阵悸动,仿佛脑部藏着一架发电机,突然之间开始运转,由于这种动作太过陌生,使他的每片颅骨都跟着震动。在芝加哥的时候——姑且假设他幻想的芝加哥真有其事——甚至在来到眼前这个真实世界的头几天,都没发生过这样的现象。
在芝加的那天,他们对他做了什么吗?那架机器?那些药丸——一定是麻醉剂,所以是一次手术吗?这是他第一百次想到这点,但他的思绪又在这里戛然而止。
在他的逃亡计划流产后,第二天他就被带离芝加,现在日子则过得很轻松。
坐在轮椅上的格鲁,常常一面对着他说个不停,一面东指西指、比比画画,就像那个女孩波拉当初一样。直到有一天,格鲁不再说些毫无意义的话,而开始说起英语。或者不是那样,而是他自己——他,约瑟夫·史瓦兹——不再使用英语,也开始说起那种毫无意义的话。只不过现在对他而言,那些话都有了意义。
那实在是很简单的事,他在四天内便能识字,令他自己也大吃一惊。以前,在芝加哥的时候,他也拥有高人一等的记忆力,或说他自己这么认为。然而,当时他也无法达到这种程度。
不过格鲁似乎毫不讶异,于是史瓦兹不再去想这个问题。
到了深秋,大地变成一片金黄的时候,所有事物又显得一清二楚,他也开始在田间工作。他的学习能力实在惊人,不可思议的事再度发生——他从未犯过任何错误,即使相当复杂的机器,经过一番解说,他也立刻就能毫不费力地操作。
他一直在等待寒冷的气候,却始终没真正等到。整个冬天,他们都在忙着整地、施肥,以及为春耕进行各项准备工作。
他曾问过格鲁,并试图向他解释雪是什么。但格鲁只是瞪大眼睛,答道:“冻结的水像雨点一样落下,啊?哦!它的名字叫雪!我知道在其他行星上有这种现象,可是地球上面没有。”
从那天开始,史瓦兹便细心观察温度的起伏,发现每天几乎都没什么改变——然而白昼渐渐变短,就像一个偏北的地区,例如芝加哥这种纬度的城市必然发生的变化。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地球上,一直只是半信半疑。
他曾试着阅读格鲁的一些胶卷书,但很快就放弃了。书中的人物还是普通人,可是日常生活的各种细节、各种视为理所当然的知识,以及历史与社会性的隐喻,对他而言一点意义也没有,终于令他再也读不下去。
奇怪的事情接二连三。例如分布均匀的温雨,例如他曾受到严厉警告,说有些地区绝对不可接近……
某一天的黄昏,他望着闪亮的地平线,以及南方出现的蓝色光芒,终于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晚餐后,他偷偷溜了出去。结果尚未走出一英里,双轮车引擎的超低噪音就从身后传来,亚宾气冲冲的喊叫在黄昏中响彻云霄。他很快遭到挡驾,被带回了农场。
亚宾在他面前来回踱步,说道:“只要是夜晚会发光的地方,你都不可接近。”
史瓦兹温和地问道:“为什么?”
回答的口气尖锐而生硬:“因为那是禁忌。”顿了好一会儿,他又说:“你真不知道那里是怎么回事,史瓦兹?”
史瓦兹摊开双手。
亚宾说:“你是打哪儿来的?你是一个——一个外人吗?”
“什么是外人?”
亚宾耸了耸肩,掉头便走。
不过对史瓦兹而言,那实在是个极其重要的夜晚。因为就在那短短的一英里路中,他心灵中奇怪的感觉聚结成了“心灵接触”。那是他自己对它的称呼,而无论当时或是后来,他始终找不到更贴切的名称。
那时,他独自走在暗紫色的黄昏中,踩在具有弹性的车道上,连一点脚步声也没有。他并未看见任何人,并未听见任何声音,也没有接触到任何东西。
并不尽然……有一种类似接触的感觉,但并非接触到他身体的任何部分。是在他心灵中……不是真正的接触,而是一种存在——像是天鹅绒轻搔着他的心灵。
那种接触忽然变成两个——两个不同的、分别的接触。而这第二个(他怎能分辨两者呢?)变得越来越响亮(不,那不是个恰当的词汇),越来越不同,越来越明确。
然后他便知道那是亚宾。当他明白这点的时候,距离他听见双轮车声至少还有五分钟;距离他看见亚宾,则至少还有十分钟的时间。
从此以后,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发生,而且越来越频繁。
他渐渐明白了一件事,每当亚宾、洛雅或格鲁来到附近百尺之内,自己总会立刻察觉——有时甚至没有任何察觉的理由,甚至各种迹象都要他做出相反的预测。将这种现象视为理所当然是很困难的事,但它渐渐变得似乎相当自然。
他开始进行一些实验,发现自己能知道他们每个人的确切位置,随时都能知道。他可以分辨出他们三人,因为心灵接触因人而异。不过,他从来没胆量跟其他人提起。
有时他会暗自嘀咕,很想知道自己朝闪亮的地平线走去时,感到的第一个心灵接触究竟是谁的?那既不属于亚宾或洛雅,也不是格鲁的。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后来,它的确有了关系。某天傍晚,当他将牛牵回去的时候,竟然再度遇到那个“接触”,正是原先那一个。于是他去找亚宾,问道:
“南山后面那片林子,究竟有些什么东西,亚宾?”
“什么都没有,”亚宾板着脸答道,“它是教长地产。”
“那又是什么?”
亚宾似乎被惹恼了:“对你无关紧要,不是吗?大家都管它叫教长地产,因为它是地球教长的财产。”
“为何不耕种呢?”
“它不是做那种用途的。”亚宾的声音透着几分震惊,“在古老的日子里,它曾经是个伟大的中心。现在它仍旧非常神圣,普通人绝对不可侵扰。听好,史瓦兹,假如你想安全待在这里,就把好奇心收起来,专心自己的工作。”
“可是如果它那么神圣,就不可能有人住在那里喽?”
“正是这样,你说对了。”
“你确定吗?”
“我确定……你绝不能闯进去,否则你会完蛋。”
“我不会的。”
史瓦兹走开了,心中仍是一团疑惑,而且有种说不出的不安。那个心灵接触就是来自那片林地,它的力量相当强。现在,它更加入一些别的感觉,成了一个不友善的接触,一个具威胁性的接触。
为什么?为什么?
他仍不敢说出来。他们不会相信他的,万一他说了,必定会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这点他也知道,其实,他知道得太多了。
这些日子以来,他也变得年轻起来。事实上,这主要不是指生理方面。虽然他的小腹缩了,肩膀宽了,肌肉变得更结实、更有弹性,消化机能也变得更好——这些都是他从事户外工作的结果。不过他察觉到的,主要还是另外一种变化,那就是他的思考方式有了改变。
老年人容易忘记自己年轻时是怎么想的,他们忘了当初迅速的心灵活动、大胆的年轻直觉,以及敏捷且充满朝气的洞察力。他们会变得习惯于更稳重的思考模式,但由于经验的累积足以弥补这方面的退化,因此,老年人还是认为自己比年轻人聪明。
然而对史瓦兹而言,改变的并不是经验,令他感到雀跃不已的,是他发现自己能在瞬间了解各种事物。他从原本必须根据亚宾的说明行事,逐渐进步到预测他会说些什么,甚至还能抢先完成。因此,让他觉得自己年轻的原因十分微妙,绝非肉体上的强健所能解释。
整整过了两个月,他才终于恍然大悟。当时,他正在凉亭中与格鲁下西洋棋。
不知是什么原因,除了棋子的名称,西洋棋完全没有变化,与他记忆中一模一样,这对他始终是一种安慰。至少,在这一方面,可怜的记忆没有捉弄他。
格鲁曾经告诉他许多新式棋戏,例如“四人西洋棋”:每个人拥有一个棋盘,四个棋盘再拼成一个正方形,中间的空隙补上第五个棋盘,当作公用的“真空地带”。此外还有“三维西洋棋”:将八个透明棋盘叠成塔状,原先在平面上行走的棋子,现在可以做三维的运动。棋子的数目则是原来的两倍,必须将对方的两个国王同时将军才算赢棋。
此外,甚至还有些普及的新式规则。例如掷骰子来决定棋子最初的位置,或是在某些棋格上,定出一些对棋子有利或有害的条件,或是引进几个具有奇特功能的新棋子。
不过,西洋棋本身——原始的西洋棋——仍旧没有任何变化。
史瓦兹与格鲁的西洋棋大赛,现在已经下完五十盘。
史瓦兹在刚开始的时候,对棋艺仅有粗浅的认识,所以最初数盘连连败北。不过情势慢慢有了转变,他输棋的次数逐渐减少。格鲁的动作则越来越缓慢,越来越谨慎,在两步棋之间拼命吸着烟斗,令烟丝烧得通红。最后,他终于难挽颓势,变成个常败将军,于是牢骚也多了起来。
格鲁下的是白子,现在,他的卒子来到“国王四”的位置。
“下棋吧。”他以酸酸的口气催促对方,他的牙齿使劲咬着烟斗,眼睛已经紧盯着棋盘。
史瓦兹坐在渐浓的暮色中,不禁叹了一口气。棋戏实在变得很没意思,因为他将格鲁的心思摸得越来越清楚,甚至猜得出他下一步要怎么走,就像格鲁的头颅开了一扇朦胧的天窗。他几乎能直觉地知道该如何下棋,这一点,与他的其他问题其实同出一源。
他们使用的是“夜间棋盘”,在黑暗中,这种棋盘会发出蓝橙相间的光芒。在阳光下看来是红色黏土捏成的棋子,晚间便会发生奇异的变化。半数棋子会沐浴在乳白色光芒中,看来好像冰冷明亮的瓷器,另一半则会闪耀着红色的微光。
开始的几步棋下得很快。史瓦兹的“王前”卒子向前挺进,正面阻挡敌方的进攻。格鲁将“王侧”骑士移往“主教三”的位置,史瓦兹则将“后侧”骑士移到“主教三”招架。然后,白主教跳到“后侧骑士五”,史瓦兹的“后侧堡前”卒子向前滑出一格,把那个主教逼回“城堡四”。接着,他又将另一个骑士移往“主教三”。
那些闪亮的棋子在棋盘上横冲直撞,好像自己拥有奇异的意志,因为操纵它们的手早已隐没在黑暗中。
史瓦兹感到十分心虚,他准备问的问题,可能会暴露出他精神失常,但他无论如何要弄明白。他突然说:“我在哪里?”
格鲁正慎重地将他的“后侧”骑士移往“主教三”,他抬起头来说:“什么?”
史瓦兹不知道“国家”或“邦”该怎么讲,于是他问:“这里是什么世界?”他一面说,一面将他的主教移往“国王二”。
格鲁简单地答了一句:“地球。”说完,他便以夸张的动作进行“入堡”,先是高大的国王向一侧移动,再让笨重的城堡从国王头上掠过,然后放到国王的另一侧。
那是个完全无法令人满意的答案。格鲁说的那个名字,史瓦兹在心中翻译成“地球”。但“地球”又是什么?居住在任何行星上的居民,都会将他们的世界称为“地球”。
史瓦兹将他的“后侧骑前”卒子向前移两格,再度迫使格鲁的主教撤退,这回它退到“骑士三”。接着,史瓦兹与格鲁一先一后,都将他们的“后前”卒子向前推一格,帮各自的主教开路,为即将在中央进行的大战预先作准备。
史瓦兹尽可能以冷静而不经意的口气,又问:“现在是哪一年?”说完,他也开始进行“入堡”。
格鲁顿了一顿,大概是吃了一惊。“你今天不停地在唠叨些什么?你不想玩了是吗?现在是八二七年,如果这会使你高兴的话。”他又以讽刺的语气补充道,“银纪。”说完,他皱着眉头望着棋盘,然后将他的“后侧”骑士重重放到“王后五”的位置,那是它进行的首度攻击。
史瓦兹迅速闪躲,将自己的“后侧”骑士移往“城堡四”作为反击。前哨战于是如火如荼地展开,格鲁的骑士吃掉对方的主教,那个棋子便从棋盘上飞起来,有如一道红色的火焰,然后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掉进一旁的棋盒中。它躺在那里,像是个被埋葬的战士,要等到下盘棋才能再度上场。接下来,立功的骑士立刻被史瓦兹的王后吃掉。一时之间,格鲁由于小心过度,攻势变得迟疑不定,还将另一个骑士拉回“国王一”避难,但它在那里几乎无法发挥作用。现在,史瓦兹的“后侧”骑士模仿对方的自杀性攻击,先吃掉对方的主教,自己再成了“堡前”卒子的猎物。
接下来是另一次小歇,史瓦兹柔声问道:“什么是银纪?”
“什么?”格鲁不高兴地追问,“哦——你是说你仍然不知道今年是哪一年?怎么有这么笨……唉,我总是忘记你差不多一个月前才学会说话,不过你实在很聪明。你真不知道吗?好吧,现在是银河纪元八二七年,银纪就是银河纪元。懂了吧?从银河帝国的建立算起,如今已经过了八百二十七年;也就是说富兰肯一世的加冕大典,至今已有八百二十七年的历史。现在,拜托,轮到你了。”
史瓦兹却将骑士紧紧抓在手里,迟迟不肯放下,他心中充满挫折感。“等一等,”他一面说,一面把骑士放到“王后二”,“你是否听过下列名称?美洲、亚洲、合众国、俄罗斯、欧洲……”他极力想要确认身在何处。
在黑暗中,格鲁的烟斗发出暗红色光芒,而他昏暗的身影压在闪亮的棋盘上,仿佛比棋盘更欠缺生命力。他或许随便摇了摇头,但史瓦兹无法看见。他不需要看见,也能感知对方的否定,就像格鲁曾经开口一样清楚。
史瓦兹却不死心:“你告诉我在哪里可以找到地图?”
“根本没有地图,”格鲁咆哮道,“除非你冒着生命危险到芝加去。我不是地理学家,也从没听过你提到的那些名字。那些是什么名字?人名吗?”
冒着生命危险?为什么?史瓦兹感到一阵寒意。他犯了什么罪吗?格鲁知道这件事吗?
他以不大肯定的口吻问道:“太阳有九颗行星,对不对?”
“十颗。”回答得非常坚决。
史瓦兹迟疑了一下。嗯,他们也许发现了另一颗,只是他从未听说。可是,格鲁又为什么知道呢?他扳了一下手指,又问了一句:“第六颗行星怎么样?旁边是不是有好些光环?”
格鲁将“王侧教前”卒子慢慢向前移动两格,史瓦兹随即采取相同行动。
格鲁说:“你是说土星吧?它当然有光环。”他开始暗自盘算:他可以选择吃掉对方“教前”或“王前”的卒子,但两者导致的后果还看不太清楚。
“那么在火星和木星之间,是不是有小行星带?我的意思是,介于第四和第五颗行星之间。”
“没错。”格鲁喃喃答道,然后再度点燃烟斗,陷入忘我的沉思。史瓦兹捕捉到那种痛苦的不确定感,令他感到极为厌烦。对他而言,既然确定了地球的身份,棋戏就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他脑海中激荡着许多问题,其中一个突然溜了出来。
“这么说,你那些胶卷书的内容都是真的?真有其他的世界?上面也有人类居住?”
格鲁从棋盘上收回视线,抬起头来,在黑暗中无意义地定睛凝视:“你是认真的吗?”
“有没有?”
“我向银河发誓!我、相、信、你、真、不、知、道。”
史瓦兹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拜托——”
“当然有其他的世界,至少有好几百万!你看到的每颗恒星都拥有数个世界,而大多数恒星你根本看不见。它们都是帝国的一部分。”
当格鲁激动地答话时,史瓦兹的内心微妙地感到模糊的回声,像火花般直接跃过两人心灵间的空隙。而且,史瓦兹感到这种精神触觉变得一天比一天强。或许不久之后,即使对方不开口,他的心灵也能听见对方脑海中的话语。
直到现在,对于这整个谜团,他才终于想到精神失常之外的解释。他是否以某种方式跨越了时间?也许,是睡了一大觉?
他以沙哑的声音说:“这一切已经发生多久了,格鲁?只有一颗行星的时代,距离现在已有多久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突然变得分外谨慎,“你是古人的一员吗?”
“什么的一员?我不是任何组织的成员。可是,难道地球不曾是唯一的行星吗?……嗯,不是吗?”
“古人是那么说的,”格鲁绷着脸答道,“可是谁知道呢?谁又真正知道呢?据我所知,天上那些世界有史以来就一直存在。”
“但那究竟有多久了呢?”
“好几万年吧,我想。五万,十万,我说不准。”
好几万年!史瓦兹感到喉咙咯咯作响,连忙强压下去,心中则有说不出的惊慌。一切都只是两步之间的事?一眨眼、一次呼吸、一个瞬间,他就跃进好几万年?他发觉自己又遁入失忆症的解释,他对太阳系的错误认知,一定是受损的记忆穿透迷雾的结果。
不过格鲁继续开始下棋——他拿下对方的“教前”卒子,史瓦兹立刻注意到那是个错误选择,这个心灵反应几乎是机械式的。现在每一步棋环环相扣,根本无需多加思索。面对两个白卒子构成的前锋,他的“王侧”城堡向前冲去,攫获了最前面那一个。接着,白骑士又走到“主教三”,史瓦兹的主教则移到“骑士二”,这是投入战场的准备动作。格鲁有样学样,也将他的主教移往“王后二”。
在发动最后进攻前,史瓦兹歇了一下。他说:“地球是头儿,对吗?”
“什么的头儿?”
“当然是帝……”
不料格鲁猛然抬起头来,发出一声狂吼,令所有的棋子为之震撼:“你听好了,我对你的问题厌烦透啦。你是真正的傻子吗?地球看来像是什么东西的头儿吗?”随着一阵平缓的嗡嗡声,格鲁的轮椅绕过小桌,史瓦兹感到手臂被几根指头紧紧抓住。
“听好!你给我听好!”格鲁将粗哑的声音压得很低,“你看到地平线了吗?你看到它在闪闪发光吗?”
“看到了。”
“那就是地球——整个地球都是那样。只有东一块、西一块,像此地这样的几块土地例外。”
“我不懂。”
“地球的地壳具有放射性,土壤会发热发光,始终在发热发光,会发热发光直到永远。没有任何作物能生长,没有任何人能生存——这点你真不知道吗?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有六十大限?”
半身不遂的老者终于息怒,他操纵轮椅绕过小桌,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轮到你走了。”
六十大限!现在的心灵接触再次带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威胁感。当史瓦兹以紧绷的心揣测这件事的时候,他的棋子好像自己知道该如何行动。
他的“王前”卒子吃掉对方的“教前”卒子;格鲁将他的骑士移往“王后四”;史瓦兹的城堡横向移动,攻取“骑士四”的位置;格鲁的骑士再度进攻,来到“主教三”;史瓦兹的城堡仍避免冲突,前往“骑士五”暂避。
现在,格鲁的“王侧堡前”卒子怯生生地向前走了一格,史瓦兹的城堡则向前冲锋,吃掉对方的“骑前”卒子,对敌人的国王将军。格鲁的国王随即吃掉那个城堡,但史瓦兹的王后立刻把握良机,来到“骑士四”再将一军。格鲁的国王慌忙逃往“城堡一”,史瓦兹拿起他的骑士,放到“国王四”的位置。
格鲁再将他的王后移到“国王二”,极力试图动员防御力量。而史瓦兹的应变之道,则是将他的王后向前推两格,来到“骑士六”,使战斗变成短兵相接。格鲁别无选择,只好将他的王后移往“骑士二”,这两位女性至尊终于面对面。
格鲁再将他的王后移到“国王二”,极力试图动员防御力量。而史瓦兹的应变之道,则是将他的王后向前推两格,来到“骑士六”,使战斗变成短兵相接。格鲁别无选择,只好将他的王后移往“骑士二”,这两位女性至尊终于面对面。接下来,史瓦兹的骑士继续进攻,吃掉对方位于“主教六”的骑士。白主教眼看就要受到攻击,连忙前往“主教三”,黑骑士则追到“王后五”的位置。格鲁犹豫好几分钟后,决定让遭到围攻的王后跨过长长的对角线,去吃掉史瓦兹的主教。
然后他停了一下,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大气。狡猾的对手有个城堡岌岌可危,而且眼看就要被他将军。他自己的王后已做好准备,马上就要驰骋战场。此外,他比对方多了一个城堡,对方却只多了一个卒子。
“该你了。”他满意地说。
史瓦兹终于开口:“什么——什么是六十大限?”
格鲁的声音明显地透着不友善的情绪:“你为何要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拜托,”史瓦兹说得低声下气,他已经没什么斗志,“我是个不具任何威胁性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以及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或许我是个失忆症患者。”
“很有可能。”格鲁轻蔑地应道,“你在逃避六十大限吗?照实回答。”
“但我告诉你,我不知道六十大限是什么!”
这句话果然生效,接下来是很长的沉默。在史瓦兹的感觉中,格鲁的心灵接触充满不祥之兆,但他无法将它化为清晰的语句。
格鲁慢吞吞地说:“六十大限就是你的六十岁生日。地球只能供养两千万人,不能再多了。想要活下去,你必须生产;假如你不能生产,你就不能再活下去。而过了六十,你就无法从事生产。”
“所以就……”史瓦兹的嘴合不拢了。
“你就会被除掉,不会有痛苦的。”
“就会被杀掉?”
“那不是谋杀,”他硬生生地说,“一定要这样做。其他世界不肯收容我们,我们必须设法为子孙腾出空间,上一代必须让位给年轻的一代。”
“假如你不让别人知道自己六十了呢?”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反正过了六十,活着就没什么意思……每十年会举行一次普查,把那些笨得想要多活几年的人一网打尽。此外,你的年龄他们都记录在案。”
“我的可没有。”史瓦兹说漏了嘴,却收不回来了,“何况,我只不过五十岁——下个生日才满五十。”
“那不重要。他们可以检查你的骨骼结构,这点你不知道吗?根本没有任何方法能够掩饰。下回他们就会抓到我……喂,轮到你走了。”
史瓦兹不理会对方的催促:“你的意思是,他们会……”
“当然,我只有五十五岁,可是你看看我的两条腿。我不能工作了,对不对?我们这家人登记了三口,因此我们的生产定额以三个工作人口为准。我中风后,本该立刻向上报告,然后定额就会减少。不过这样一来,我的六十大限将提早来临,而亚宾和洛雅不愿这么做。他们两个都是傻子,因为这代表他们得累个半死——直到你来了为止。无论如何,他们明年就会抓到我……轮到你走了。”
“明年又是普查年吗?”
“是的……该你走啦。”
“慢着!”史瓦兹急切地问道,“是不是每个人过了六十都会被除掉?完全没有例外吗?”
“你我不会有例外。教长可以寿终正寝,此外还有古人教团的成员,以及一些科学家,或是某些做出重大贡献的人。没多少人合格,也许每年只有一打……轮到你啦!”
“由谁决定谁有资格?”
“当然是教长。你到底下不下?”
史瓦兹却站了起来:“不必下了,再有五步棋你就会被将死。我的王后先吃掉你的卒子,然后将你的军,你就必须到‘骑士一’去;那我就把骑士移到‘国王二’,再将你一军,你就必须走到‘主教二’;我的王后再到‘国王六’将军,你就必须逃到‘骑士二’;接着我的王后走到‘骑士六’,当你被迫前往‘城堡一’的时候,我的王后就会在‘城堡六’把你将死。
“好棋。”他自然而然加了一句。
格鲁瞪着棋盘愣了良久,然后发出一声怒吼,并将棋盘从桌上掀掉。闪闪发光的棋子尽数落在草地上,无精打采地滚了一阵子。
“都是你该死的喋喋不休害我分神。”格鲁高声喊道。
但史瓦兹对一切浑然不觉,只是感到无论如何也得逃避六十大限。因为,虽然伯朗宁曾说:
与我共同老去!
良辰美景可期……
可是那时的地球拥有几十亿人口,以及取之不尽的粮食。而如今,所谓的良辰美景则是六十大限——也就是死亡。
史瓦兹已经六十二岁。
六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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