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让”变成了“让娜”,被从奥里诺科河中救起的凯尔默上校的女儿再也不能继续谎称是马夏尔中士的侄子的那一天起,雅克-艾洛赫就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对此我们还用得着再多说吗?
对这种感情的性质,让娜是不可能不明白的。她今年实际上已经22岁了,但穿上少年的衣服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她能看出对方的心意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而被同伴称为“对这类事情一窍不通”的热尔曼-帕泰尔纳,对雅克-艾洛赫思想感情的发展过程也看得很清楚。他知道,如果去对同伴说:“雅克,你爱上让娜-德-凯尔默小姐了”的话,等待自己的回答肯定是:“我可怜的朋友,你对这类事情一窍不通!”
为此,热尔曼-帕泰尔纳一直在寻找时机表明一下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哪怕只是为了以自身为例来证明,不管是博物学家还是其他有学问的“某某家”,对于世上所声称的难以言传的那种感情,并不是一窍不通!
至于马夏尔中士,一路上接踵而来的事件让他倒霉透了,秘密被戳穿,计划泡了汤,本来掩饰得天衣无缝,该死的“秋巴斯科”一刮把什么都毁了,他再也无法声称是让-德-凯尔默的叔叔,因为男孩成了女孩,且跟他没任何亲属关系。想到这些,他会产生什么念头呢?
他心底是很窝火的——生自己的气,生所有人的气,刮风的时候本来可以防止让掉到河里去,事情发生后,他本来应该自己跳下去,而不是由另一个人把让救上来。这个雅克-艾洛赫干吗要帮忙呢?关他什么事?可是,他又做了件好事,因为如果没有他,他……不,她……肯定会没命的。当然了,可以相信事态不会进一步严重,秘密迄今都保守得很严。马夏尔观察了让娜的救命者一段时间,他的态度始终很有分寸,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但愿当他和他的上校重新面对面时,上校不要指责他什么。
可怜的马夏尔中士!
一大早,让就把他叫醒了:马纽艾尔父子3人已经等在屋外了。
他们的两名同胞一刻钟之前从船上走出,几乎同时赶到。
大家见面互致早安。雅克-艾洛赫说“加里内塔”的修补工作进展顺利,第二天就可出航了。
一行人随即朝橡胶园走去。割胶工们也已经赶到工作地点了。
说是橡胶园,其实是一片很大的杂生林,只是在割胶的季节把其中的橡胶树标出来而已。说“割胶”也并不是去砍,而是“挤汁”,在树皮上划个口子,就和澳大利亚某些地区采集多汁树木的汁液方法一样。
割胶工们开始忙碌起来的时候,马纽艾尔带领着客人们走进了蔽日的橡胶林。
来客中最好奇,对此项活动最感兴趣的一个——还能是谁呢?当然是博物学家热尔曼-帕泰尔纳。他要凑上前去仔细看个明白,热心的专员则是有问必答。
采胶的方法再简单不过了。
首先,每名工人手握一把锋利异常的小斧,把分配给他的以“台”为单位的一百来棵橡胶树的树皮上都划出数道口子。
“切口的数目有什么限制吗?”热尔曼-帕泰尔纳问。
“4条到12条,要看树干的粗细而定,”马纽艾尔先生说,“切口的技术是大有讲究的,在树皮上划的深度要恰到好处。”
“那么说,”热尔曼-帕泰尔纳说,“这不应比做截肢,而应比做放血。”
口子切好之后,汁液就顺着树干流入了一个小罐子,罐子的位置安放得十分巧妙,可以一滴不废地把汁液全部接入其中。
“树汁能流多长时间?”热尔曼-帕泰尔纳问。
“6到7天。”马纽艾尔答道。
雅克-艾洛赫和同伴们在橡胶林里转了大半个上午,马夏尔中士打了个贴切的比方,说割胶工们的举动就仿佛在酒桶上钻洞取酒一般。700株橡胶树接受了“静脉切开放血”似的手术,保证了又一次橡胶大丰收。
大家赶回主人家吃午饭。饥肠辘辘的众人吃得格外尽兴,马纽艾尔的两个儿子带人到附近林子里打猎,猎物由他们的母亲监督烹调,味道美极了。由两名工人早上在奥里诺科河边钓上或射中的鱼也鲜嫩可口。农场上出产的水果和蔬菜也让人百吃不厌,尤其是年年丰收的菠萝。
热尔曼-帕泰尔纳参观了橡胶的采集,看到了切口的过程,他的好奇心并未因此而满足,他请马纽艾尔接着给他讲一讲下面的步骤。
“如果您能在达纳科多住几天,”专员说,“您就会看到:口子被划开之后的最初几个小时里,胶汁流得比较慢。所以大约要过一个星期胶汁才能全部流干。”
“那也就是说,一个星期以后您就把胶全收完了……”
“不,帕泰尔纳先生。今天晚上,工人们会把白天采到的胶汁带回来,马上进行熏制,使胶汁凝固。具体做法是,把胶汁倒在一张薄木板上,点燃一堆刚折下的枝条,把木板放到浓烟上去熏,胶汁就逐渐地变硬凝结了,这时便再往木板上倒上一层胶汁。如此反复,就做成了一种橡胶长条,这时采胶工作才算完毕,可以拿去卖了。”
“在我们的同胞特吕松到来之前,”雅克-艾洛赫问道,“印第安人是否真的对采胶一无所知?”
“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专员答道,“他们根本不知道橡胶有何价值。所以也没有人想象得出橡胶会给本地带来多大的商业和工业利益。是法国人特吕松,先在圣费尔南多,后又在埃斯梅腊尔达,把割胶的技术传授给了印第安人。如今,橡胶业已成了美洲的这一地区最重要的产业了。”
“哦,特吕松先生万岁!他的祖国万岁!”热尔曼-帕泰尔纳的声音不是高呼,而是像吟唱一般了。
大伙满怀激情地为特吕松先生、为法国而干杯。
中午睡了几个小时午觉。下午,专员建议客人们去港口看一看正在修补中的船员。他想亲自检查一下工作质量如何。
大家穿过农场的田地朝河岸方向走,一边听马纽艾尔先生带着业主的自豪谈论自己的农场。
走到港口,“加里内塔”已经完全修好了,正要重新下水。“莫里切”则在缆绳的另一头随波轻晃。
在船员和农场工人们的帮助下,瓦尔戴斯和帕夏尔已顺利地补好了船洞。专员十分满意,现在,两条船都结实牢固得很,完全能够胜任下二阶段的旅行。
眼下要做的是把“加里内塔”从河岸推入水中,下水之后,再把船篷搭好,把桅杆竖起,把物品重新装入舱中,今天晚上马夏尔和让就可以回船上住了,明天一大早船队就上路。
此刻,夕阳西沉,夭边堆起紫红的云霞,它预示着西风将起——这对船行是有利的。
船员和工人们着手把“加里内塔”推往河中,马纽艾尔-阿桑松父子和旅客们则在岸边散步。
在合力椎船的人中,专员的目光落到了荷莱斯的身上,他的样貌与其他船员太不一样了。
“这人是谁?”专员问。
“‘加里内塔’上的一名船员。”雅克-艾洛赫答道。
“他不是印第安人。”
“不,他是西班牙人。”
“你们在哪儿雇到他的?”
“在圣费尔南多。”
“他的职业就是奥里诺科河上做船员吗?”
“他并不以此为生,但当时我们缺一个船员,这个西班牙人想去圣塔胡安娜,便前来自荐,瓦尔戴斯于是雇用了他。”
荷莱斯觉察到有人在谈论他,他一边干活,一边侧耳倾听着对方说了他什么。
雅克-艾洛赫一下就想到了一个问题,便问:“您认识此人吗?”
“不认识,”马纽艾尔说,“他到奥里诺科河上游来过?”
“印第安人巴雷说在卡里达见过他,但荷莱斯自己否认去过那个地方。”
“我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人,”专员说,“我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看上去和印第安人太不一样了——您说他要去圣塔胡安娜?”
“他的意愿,好像是加入传教团。在出来闯荡做海员之前他曾是初学修士。据他说他十一二年前在加拉加斯见过埃斯佩朗特神父。这有可能是真的,因为他为我们描述的神父的相貌和您给我们形容的非常一致。”
“总之,”马纽艾尔先生说,“这人驾船的技术好坏倒不重要,但在这种地方要小心那些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也不知要往哪儿去的冒险分子。说不定……”
“您的提醒我一定铭记在心,马纽艾尔先生,”雅克-艾洛赫说,“我会密切注意这个西班牙人的。”
刚才这番话荷莱斯听到了吗?反正从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不过,有那么几次,他的眼睛里放射出难以掩饰的焦虑的目光。“加里内培”被推回水中,泊系在“莫里切”的旁边。专员与旅客们朝船儿走过去,话题也转移到了别的方面,但荷莱斯依然竖起耳朵听着,同时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
此刻大家谈论的是,奥里诺科河上游的水流会更加湍急,为了能够顺利前行,必须把船维持在最佳状态——马纽艾尔尤其强调这一点。
“你们还会碰到不少急流,”他说,“和阿普雷以及马埃普雷的急流比起来要短一些,容易过一些,不过也得费你们不少劲。有时候还得在礁石上拖船,除非特别结实的船,否则拖上一趟就不能再使了。我看马夏尔中士的船修补得还挺不错。我想,他们没检修您的船吧,艾洛赫先生?……”
“不必您费心了,马纽艾尔先生,我已经嘱咐他们检查一下,帕夏尔察看了‘莫里切’的船底,结实着呢,完全可以相信,我们这两条船会安然无损地度过急流区,也足以应付‘秋巴斯科’,——您不是说,这种风在河流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一样可怕吗?”
“一点儿不错,”专员说,“如果疏忽大意,雇用的船员又对河流情况不熟悉的话,这些困难都是应付不了的。况且,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还有什么更可怕的呢?”马夏尔不安地问道。
“是两岸的印第安人可能带来的危险。”
“马纽艾尔先生,”让说,“您是指瓜哈里布人吗?”“不,我亲爱的孩子,”专员微笑起来,“瓜哈里布人不坏。我知道,外界以前一直认为他们是凶残之辈。1879年,也就是凯尔默上校往奥里诺科河源去的那个时期,曾有数个村庄被毁,村民被屠杀,当时还都以为是瓜哈里布人于的呢!”
“说不定我父亲也遭到了瓜哈里布人的攻击,”让叫道,“他别是落到那帮人手中了吧?”
“不,不!”雅克-艾洛赫赶紧说,“毫无疑问,马纽艾尔先生从没听说过……”
“是的是的,艾洛赫先生,还有你,我亲爱的孩子,我再说一遍,您的父亲绝不可能受到这些印第安人的伤害,因为早在15年前他们的坏名声就已得到平反,洗刷干净了。”
“您和他们有过来往吗,马纽艾尔先生?”热尔曼-帕泰尔纳问。
“是的,有过好几次。夏方荣先生从上游回来的时候,曾对我描述过这些印第安人,说他们挺可怜的,身材矮小,体质孱弱,胆小怕事,动不动就逃跑,总之没什么可怕的。我自己后来的亲身经历证实了夏方荣先生的话,所以我不会对你们说‘提防瓜哈里布人’,而要提醒你们‘提防那些从世界各地跑到南美草原上来的冒险家’,注意防范那些无恶不作的匪徒,政府早就该调遣民兵对他们进行围剿,把他们通通赶走!”
“我能提个问题吗?”热尔曼-帕泰尔纳说,“旅客们所面临的危险,不同样也威胁着农场及其主人吗?”
“那当然了,帕泰尔纳先生。所以在达纳科,我、我的儿子和工人们始终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如果匪徒胆敢进犯农场,我们会及时发现他们,绝不会被搞个措手不及,迎接他们的将是一阵枪林弹雨,打得他们再也不敢试第二次。再说,他们也清楚达纳科的马里基塔雷人是无所畏惧的,因而也不敢轻举妄动。对于航行在河上的旅客,尤其是过了卡西基亚雷之后,更是一刻也不能放松警惕,因为岸上太不保险了。”
“不错,”雅克-艾洛赫说,“我们已经听说有一群人数众多的基瓦人在这一带为害四方。”
“真是本地的不幸啊!”专员说。
“还说领头的是个逃出来的苦役犯。”
“是的,一个可怕的人!”
“我们已经不止一次听人说起这个苦役犯了,”马夏尔说,“他好像是从卡宴苦役监狱逃跑的。”
“卡宴……是的,不错。”
“此人是法国吗?”雅克-艾洛赫问。
“不,是西班牙人,但是在法国被判刑的。”马纽艾尔肯定地说。
“他叫什么名字?”
“阿尔法尼兹。”
“阿尔法尼兹?是个化名吧?”热尔曼-帕泰尔纳说。
“听说是他的真名。”
此刻,雅克-文洛赫如果凑巧想到去瞧荷莱斯一眼的话,会看到他的脸明显地怞搐了一下。他开始小步地沿着河岸走动,装做收拾散落在沙地上的物件,慢慢朝这群人靠过来,好把他们的话听得更清楚些。
但雅克-艾洛赫并没去看荷莱斯,突然发出的一声大叫把他的注意力给吸引过去了。
叫声是马夏尔中士对专员喊出的:“阿尔法尼兹?您说他叫阿尔法尼兹?”
“是的,阿尔法泥兹。”
“对,您说的对!这不是个化名,这是那畜生的真名。”
“您认识这个阿尔法尼兹吗?”雅克,艾洛赫大吃一惊,连心问道。
“我认不认识他!说,让,讲一讲咱们是怎么认识他的!我不行,我的西班牙语太不利落了,马纽艾尔先生听不懂我讲的。”
于是,让就把从马夏尔那儿听来的故事讲了出来——从前在尚特奈的老房子里,他们两人谈论凯尔默上校的时候,马夏尔不止一次地对让讲过这个故事。
1871年,灾难性的普法战争快要结束的时候,上校指挥着一个步兵团,他作为证人卷入了一件涉及盗窃和叛国的案件。
盗贼不是别人,正是西班牙人阿尔法尼兹。这个叛徒在为普鲁士人刺探情报的同时,还串通了法军行政部门中的一名士兵去行窃。可鄙又可悲的士兵以自杀逃脱了惩罚。
阿尔法尼兹罪行败露,但他却及时逃窜了,没能抓住他。两年之后的1873年,纯粹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才逮住了他。大约半年之后,凯尔默上校失踪。
阿尔法尼兹被移送下卢瓦尔重罪法庭,凯尔默上校出庭作证,他的证词无可辩驳他说明了阿尔法尼兹有罪,使其被判终身苦役。由于这件事,阿尔法尼兹恨透了凯尔默上校——他对上校发出最恶毒的威胁,并扬言总有一天要采取报复行动。
西班牙人被遣送到卡宴苦役犯监狱。被监禁了19年后,1892年初,他和两名狱友逃了出来。他被判刑时年龄是23岁,所以越狱时应为42岁。由于他被视为危害极大的分子,法国当局派出大批警员四处搜寻他的踪迹,但毫无结果。阿尔法尼兹离开了圭亚那,穿过委内瑞拉无垠的草原,藏匿到人烟稀少的广阔内陆去了,怎么可能再找到他的行迹呢?
总之,法国当局得到的消息是——委内瑞拉警方对此是很有把握的——这名前苦役犯已经当上了匪帮首领,而他率领的则是从哥轮比亚被赶出后转移到奥里诺科河右岸来的,印第安人中最可怕的一支——基瓦人。他们原先的首领在塞拉皮亚高地丧命,现在他们又重新集结到了阿尔法尼兹的指挥之下。一年以来委内瑞拉南部各省发生的劫掠与屠杀事件全都是这个匪帮犯下的。
命运就这样把阿尔法尼兹带到了南美,而让娜-德-凯尔默和马夏尔中士也正想在这块土地上找到上校。毫无疑问,如果当年指控过他的上校落入他手中的话,这个苦役犯会不择手段地报复的。这对本来就已担惊受怕的少女来说不啻为一个新的打击,一想到这个无耻的苦役犯已经逃脱法网,而他又那么疯狂地恨着父亲。
雅克-艾洛赫和马纽艾尔忙不迭地拿好话安慰她。凯尔默上校的行踪调查了这么久还没有眉目,阿尔法尼兹又怎么能找得到呢?不可能的嘛!根本不必担心上校会落入这家伙的手中。
不管怎样,重要的是提高警惕,继续找寻,抓紧时间赶路,战胜一切困难。
出发的准备已经就绪。瓦尔戴斯手下的船员——当然包括荷莱斯——忙着把物品重新放回“加里内塔”。明天就要上路了。
马纽艾尔先生把客人们领回农场,请他们在那儿度过最后一个晚上。客人们对在达纳科受到的热情款待感激不尽。
晚饭后,宾主的谈话更加热烈。大家都牢牢记住了专员一遍又一遍的提醒——尤其是要他们在船上随时警惕的叮嘱。
辞别的时候终于来到了,阿桑松一家把旅客们送至港口。
宾主互相道别,紧紧握手,相约归来时再见。马纽艾尔先生没忘了加一句:
“对了,艾洛赫先生,还有您,帕泰尔纳先生,等你们回到圣费尔南多,再见到那几名同伴时,请替我向米盖尔先生表示衷心的祝贺!至于他那两个同事,替我咒他们一番!奥里诺科河万岁!——当然,是唯一的这条……真正的这条……从达纳科流过,灌溉了我的农场的这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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