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两天,在南极海岸的这一点上,两艘双桅帆船的幸存者已经一个不剩了。
二月二十一日,清晨六时,我们十三人登上小船,离开了小小的海湾,绕过了哈勒布雷纳地岬角。
两天前,我们就讨论了启程的问题。如果决定走,那么出海日期就再一天也不能推迟。在纬度86度和70度之间的这部分海面上,即直到一般为大浮冰所阻的纬度上,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最多一个月——可以航行。如果我们能够脱身,过了那里以后,也许能够巧遇一艘正在结束捕鱼季节的捕鲸船,或者——谁知道呢?——也许能够遇到一艘完成到南极海洋边缘来进行地理发现远征的英国船、法国船或美国船?……过了三月中旬,航海家也好,捕鱼人也好,就要离开这一海域。到那时,大概就毫无希望被人搭救了。
人们首先考虑的问题是:漫长的黑夜和刺骨的严寒即将把这个地区包围。威廉·盖伊来到以前,我们是要被迫在这里过冬的。如果我们仍按原来计划在这里过冬,安顿下来准备在这里度过七八个月的冬季,是否更有利?到下一个夏季开始,大海重又自由流动时,小船再启程向太平洋驶去,我们会有更充裕的时间跨过这中间相距的一千多海里路程。是否这样做更为谨慎、更为明智呢?……
另一方面,虽然岩洞足以为我们遮身,生活条件,至少在食物方面,能够得到保证,但是,一想到在这海岸上度过冬天,就是再能忍受的人,又怎能不心惊胆战呢?……是的!忍受……只要境况要求你忍受,自然就得忍受……但是现在走的机会就在眼前,为什么不作最后的努力力争早日返回祖国呢?赫恩和他的伙伴已经进行了这种尝试,我们的条件比他们更为有利,为什么不能尝试一下呢?……
仔细研究了问题的利弊。征求了每个人的意见以后,强调指出,如果出现什么障碍,使得航行无法继续下去,实在迫不得已,小船总还可以返回这部分海岸。海岸确切的位置,我们知道得一清二楚。“珍妮”号的船长极力拥护立即动身的意见,兰·盖伊和杰姆·韦斯特对由此产生的后果也毫不畏惧。我心悦诚服地同意他们的意见,我们的同伴也完全同意。
只有赫利格利进行某些抵制。他认为抛下确有把握的事去干没有把握的事,似乎不大稳妥……从哈勒布雷纳地到极圈之间这段距离,只有三个或四个星期,时间够用吗?……如果必须返回,水流向北,我们又怎能逆水返回呢?……总之,水手长强调的某些理由,是值得斟酌的。不过,我应该说,只有恩迪科特站在他一边,因为他已经惯于和水手长从同一角度看问题。最后,对这一切都反复地进行了讨论以后,赫利格利声明,既然我们都赞成启程,他也随时准备和大家一起动身。
短期内完成了准备工作。到了二十一日清晨七时的时候,借助于水流和海风的双重作用,哈勒布雷纳地已落在我们身后五海里。下午,高耸海岸之上的群峰逐渐消逝。山峦中的最高峰曾使我们远眺到珍妮湾西岸的陆地。
我们的小船是扎拉尔群岛常用的一种小船,供各岛之间交通使用。根据阿瑟·皮姆的叙述,我们知道,这些小船有的像筏子,有的像平底船,有的像跷跷板独木舟——大部分都很坚固。我们乘坐的这只船属于上述第三种,长约四十法尺左右,宽六法尺,船首、船尾翘起,形状相同——这样可以免得掉头——,用数双短桨操作。
我应该特别提醒大家注意,这种船建造时,一块铁都不用——既没有铁钉、铁销和铁板,艉柱、艏柱上也不用铁,扎拉尔人全然不知有这么一种金属。他们用一种藤本植物做成绳索,具有铜丝的抗力,保持船壳板的粘合,与最紧密的铆接同样结实。他们往一种苔藓上涂上一种腻子,代替填缝的麻,一旦与水接触,便与金属一般坚硬。
这艘小船就是这样的。我们给它取名为“帕拉库塔”号——这是这一海域中一种鱼的名字。小船舷缘上粗糙地雕刻着这种鱼的模样。
“帕拉库塔”号尽其最大容量,东西装得满满的,但不致过分妨碍要在船上就座的人——外衣、被褥、衬衣、工作眼、短裤、粗呢长裤和橡胶连帽雨衣、船帆、桅桁、圆材、四爪锚、长桨、挠钩,然后是测量的仪器,可能会用得着的武器、弹药、长枪、手枪、卡宾枪、火药、铅弹和子弹。船上食物有数大桶淡水、威士忌和杜松子酒、成箱的面粉、半腌咸肉、干菜、大量储存的咖啡和茶。还加上一个小炉灶和准备供炉灶使用几个星期的数袋煤炭。如果我们无法越过大浮冰,必须在冰原中过冬,这些给养很快就会耗尽。那时我们就要全力以赴返回哈勒布雷纳地。留在这里的双桅帆船的货物估计还能保证我们生存,度过许多个月份。
而且——即使我们回也回不来——难道就应该放弃一切希望么?……不!但有一线希望,就紧紧抓住不放,这属于人的本性。我还记得,关于奇异天使,埃德加·爱伦·波说过这样的话,“这是一位操持人生意外变化的神明,其职能是唤来可使人震惊的变故,但其根源则蕴藏在事物逻辑发展之中……”为什么在紧要关头我们就不会看见这个天使出现呢?……
“哈勒布雷纳”号所载绝大部分物资都留在岩洞中,放在安全可靠的地方,避开冬季的风吹雨淋。如果碰巧有遇险的人来到这片海岸,他们可以使用,这当然自不待言。水手长在小山上竖起一根圆材,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再说,继我们这两艘双桅帆船之后,还会有什么船只敢于深入到这样的高纬度地区来呢?……
登上“帕拉库塔”号的人员是:船长兰·盖伊、大副杰姆·韦斯特、水手长赫利格利、捻缝师傅哈迪、水手弗朗西斯和斯特恩、厨师恩迪科特、混血儿德克·彼得斯和我,这都是原“哈勒布雷纳”号的人;然后是“珍妮”号的船长威廉·盖伊、水手罗伯茨、科文、特里因科。一共十三人,是个不吉利的数字①。
启航以前,杰姆·韦斯特和水手长细心周到地在我们小艇的三分之一处安装了一个桅杆。这桅由一条支索和数条侧支索固定,可撑起一片宽大的前桅帆。这片前桅帆是用双桅帆船上的第二层帆剪成的。“帕拉库塔”号主横梁处宽六法尺,总算设法给这片临时增加的船帆加了些支架。
当然这套帆缆索具不可能逼风航行。但是从顺风一直到满后侧风,张帆后均可保证足够的速度,平均二十四小时走三十海里,五个星期就可将到大浮冰的约一千海里路程拿下来。如果水流和风向持续不断地将“帕拉库塔”号推向东北方向,把希望寄托在这个速度上是毫不过分的。偶尔海风停止,我们还可用短桨帮忙。
四双短桨,用八个人操作,仍可保证小艇有一定的速度。
①西方人迷信,认为十三这个数字不吉利。
启程后的一星期内,没有任何特殊事情值得一谈。海风不断从南方吹来。珍妮湾两岸之间没有出现任何逆流。
只要哈勒布雷纳地海岸不向西偏离太远,两位船长打算尽量沿海岸前进,与它保持一二链的距离。这样,在发生事故船只无法使用的情况下,海岸还可为我们提供一个藏身之地。真的,如果发生这种事情,在这不毛之地上,又值初冬时节,我们的遭遇会怎样呢?……我想,最好还是不要往那想吧!
这第一个星期内,风力一减弱,我们就划桨。短期内抵达太平洋必需的平均速度,“帕拉库塔”号倒一点没有落下。
陆地的景观没有改变——一直是贫瘠的土地,灰黑的岩石,沙质的海滩上稀疏地生长着仙人掌,远处是陡峭裸露的峰峦。至于海峡,已经夹带着冰块,飘浮的流冰,长达一百五十到二百法尺的浮冰群,有的呈狭长形状,有的呈圆形——也有冰山,但我们的小船都毫无困难地绕过了。使人不大放心的,是这些大块都朝大浮冰区流去。大浮冰区的通道现在可能还可自由通过,这些大块会不会将通道封死呢?……
“帕拉库塔”号上十三名乘客亲密无间,自不待言。我们再也无需担心赫恩式的人物搞暴乱了。话说到这里,人们自然想起渔猎手带走的这伙人,命运是否帮了他们的忙呢?他们的小艇超载,一个小小的海浪袭来就有危险,这危险的航行该怎样完成呢?……谁知道,也许赫恩真的会成功,而我们比他晚走十天,也许就会失败呢?……
我顺便说一句,德克·彼得斯在这些地方没有找到他可怜的皮姆的踪迹。随着日益远离这些地方,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沉默寡言——我简直难以相信——,我跟他说话时,他竟然不搭腔了。
一八四○年是闰年,我必须在我的笔记中记下二月二十九日。这天恰巧是赫利格利的生日。水手长要求在船上庆贺他的生日,要有些声势。
“这根本要求不高,”他笑着说,“因为给我祝贺生日,四年才一次啊!”
我们为他的健康干杯。这是一位正直的人,有些过分喜爱闲聊。但在所有的人当中,他最有信心,最能吃苦耐劳。他那永不颓唐的快乐天性给我们增添了无穷的乐趣。
那一天测得我们的位置,纬度为南纬79度17分,经度为东经118度37分。
可见,珍妮峡的两岸位于118度和119度子午线之间,“帕拉库塔”号只要再越过十二、三度就可以到达极圈了。
由于太阳在地平线上升起不高,测量方位极为困难。测完以后,两兄弟将南极地区的地图铺在一张长凳上。地图极不完整。
我和他们一起研究地图,设法大致确定一下在这个方向上都有哪些已经发现的陆地。
不应忘记,自从我们的冰山越过南极以来,我们已经进入东经地区,从格林威治为零度算起直到180度。所以,无论回到祖国的福克兰群岛也好,还是在桑德韦奇群岛、南奥尼克群岛或南乔治岛海域找到捕鲸船也好,这种种希望都应该放弃。
不言而喻,威廉·盖伊船长对于自“珍妮”号出航以后所进行的南极探险,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库克、克鲁津斯特尔、威德尔、别林斯高晋、莫勒尔等人的探险,而不可能知道此后的远征:莫勒尔的第二次探险、坎普的远征。这两次探险使这遥远地区的地理领域稍有扩展。听了他弟弟给他的介绍,威廉·盖伊船长得知,自从我们亲自发现后,应该认为,一道宽阔的海峡——珍妮峡——将南极地区分成两块广阔的大陆,是确切无疑的。
兰·盖伊船长那天提出一个见解,这就是:如果海峡在118度和119度子午线之间伸展,“帕拉库塔”号可能会从人们认为是磁极的方位附近经过。人们不会不知道,所有的磁力线都汇集在这一点上,这一点与北极海域的磁极差不多位于北磁极点上①,罗盘针与这一点成垂直方向。我应该说明,在那个时代,对磁极位置的测定并不像后来那样精确②。
这倒无关紧要。再说,这一地理验证对我们不会有任何意义。使我们更加焦虑的是,珍妮峡明显地变窄了,这时只剩下十到十二海里宽。借助于海峡这种地形,现在可清楚了望到两岸的陆地。“嘿!”水手长提醒道,“但愿留下的宽度还够我们的小船通过!……若是这海峡最后成了个瓶子底……”
“这不用担心,”兰·盖伊船长答道,“既然水流朝这个方向伸展开去,那就是说往北有出路。所以,依我看来,我们只要跟着水流前进,保证没错!”
显然如此。“帕拉库塔”号最好的向导就是这水流。如果不幸遇到了逆流,若是没有强劲的海风帮忙,逆流而上是根本不可能的。
然而,是否有可能再过几度,较远的地方,由于海岸的地形,这水流会折向东方或折向西方?不过,可以肯定,在大浮冰以北,太平洋的这一部分,是环绕着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或新西兰的陆地的。不过这都无关紧要。人们会同意,只要能返回祖国,从哪里走都可以……
在这样的条件下,我们继续航行了十多天。小船完全保持了满后侧风的速度。我再重复一遍,虽然建造小船时不曾用过一块铁,两位船长和杰姆·韦斯特对小船的牢固赞不绝口。小船密封性能良好,从来没有一次需要重新填塞缝隙。我们遇到的是平静的海洋,长浪涌起的海面上,轻轻的涟漪划出微微可见的波纹。这倒也是真的。
三月十日,在同一经度上,测出纬度为76度13分。
自从离开哈勒布雷纳地,“帕拉库塔”号已航行近六百海里。这段距离是在二十天内完成的,所以,它达到了二十四小时前进三十海里的速度。
只要这个平均速度在三个星期之内不减低,就会一切顺利,通道不会关闭,或者可以绕过大浮冰——船只也还没有离开捕鱼区。
现在,太阳几乎紧贴着地平线爬行了。极地漫漫长夜的黑暗笼罩整个南极洲的时刻即将来临。十分幸运的是,随着我们不断向北挺进,我们抵达的海域,阳光还不会完全消逝。
①位于地球直径两端的点。
②作者原注:根据汉斯廷的计算,南磁极的位置在东经128度30分,南纬69度17分。在万桑东·迪穆兰和库普旺·代布瓦进行研究以后,杜蒙·居维尔的“星盘”号和“信女”号航行过程中,随船探险的迪普雷测定的位置是东经136度15分,南纬76度30分。最近,新的计算结果又确定这一点应在东经106度16分和南纬72度20分上。可见在这个问题上,水文地理学家还不一致。在北磁极问题上,也是如此。
这时,我们亲眼见到一种现象,其奇特程度,绝不亚于阿瑟·皮姆自述中比比皆是的离奇现象。有三四个小时,从我们的手指、头发、胡髭上,迸射出短暂的火光,伴之以响亮的声音。这是一场电雪暴,大片雪花纷纷扬扬,不太密集,与你一接触便产生放出火光的刷形放电。大海怒涛翻滚,“帕拉库塔”号好几次险些被浪涛吞没。最后我们还是安全无恙地度过了难关。
这期间,空间已经不完全明亮了。频繁的迷雾将能见度的最远距离缩小为几链之地。所以在船上又设立了监视哨,以避免与浮冰碰撞。浮冰移动的速度低于“帕拉库塔”号前进的速度。还需要指出,南方的天空经常被一片片光芒照亮,这是由于极光的缘故。
气温急剧下降,只有华氏23度(摄氏零下5度)了。
气温下降自然引起极度的不安。即使这不会影响水流,水流方向继续对我们有利,却有改变气流状态的趋势。不幸得很,随着寒冷加剧,只要风力稍微减弱,小船的航速就要降低一半。耽搁两个星期,就足以危及我们的生命,迫使我们不得不在大浮冰脚下过冬。在这种情况下,正如我已经谈过的,最好还是设法回到哈勒布雷纳地的营地。可是到那时,“帕拉库塔”号刚刚返程顺利通过的珍妮峡,海水是否还自由流动呢?……赫恩及其伙伴们,比我们早走十天左右,条件比我们有利,大概已经穿过大浮冰了吗?……
四十八小时以后,天空中迷雾消散,可以进行方位测量了。兰·盖伊船长和他哥哥打算测定一下我们的位置。真的,太阳已经几乎不超出南方地平线了,测量确实有困难。不过还是取到了日高的近似值。经过计算,得出的结果如下:
纬度:南纬75度17分。
经度:东经118度3分。
就是说,在三月十二日这个日期,“帕拉库塔”号距离南极圈海域只有四百海里了。
这时我们注意到一点,就是这海峡,在77度线上非常狭窄。随着不断向北延伸,却越来越开阔了。即使用望远镜观察,也完全眺望不到东面的陆地。这是一个不利的情况,因为水流已不如原来那样在两岸之间紧紧收拢,势必就要减速,最后则会使人再也感觉不到水流的速度了。
三月十二日到十三日夜间,海风平息,升起了浓雾。实在可惜,这更增加了与浮冰碰撞的危险。在这一海域,出现浓雾并不使我们感到惊异。使我们极为惊异的是,虽然风平了,我们小船的航速却不但没有减低,反而逐渐增加。显然,速度加快并不是由于水流缘故,因为艏柱那里流水的涟漪可以证明,我们比水流前进得更快。
这种情形持续到清晨,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将近十点钟,迷雾在低处开始消散。西海岸又重新出现——这是一片岩石海岸,远景并无山峦。“帕拉库塔”号就是沿西海岸前进的。
这时,距我们四分之一海里的地方,一个庞然大物的身影显现出来,高出平原五十多杜瓦兹,方圆约有二百到三百杜瓦兹。从它奇异的形状来看,这块高地与一头巨大的狮身人面怪兽十分相似,上身挺起,利爪前伸,蹲在那里。其姿态与希腊神话中置于忒拜路上带翅膀的魔鬼酷似无异①。
①斯芬克司是希腊神话中的怪物,狮身,头面是女人。其一曾坐在忒拜城外岩上,遇见行人经过,便要他猜谜。这谜语说:早晨四只脚,中午两只脚,晚间三只脚走路的,这是什么?人家解答不来,便为她所杀害(一说给她做了吃食)。忒拜人便发出赏格,有能除灭怪物者,请他当国王,并把王后配给他。俄狄浦斯走过,回答说是“人”,因为婴儿匍匐,成人用两脚走路,到了老年要拄杖,所以成了三只脚了。斯芬克司见谜已被猜破,便从上边投身岩下自杀。俄狄浦斯于是成了忒拜国王。
这是一只活兽,一个巨魔,一头乳齿象吗?古生物乳齿象比南极地区的巨象体躯要大一千倍,是否在这里找到了乳齿象的残骸呢?……处于我们当时的精神状态中,可能真的会这样相信——甚至也会相信,那乳齿象就要朝我们的小船猛扑过来,以其利爪将小船撕成碎片……
开始有一阵我们颇感心神不定,其实并没有什么道理,也欠缺思考。后来我们辨认出,这不过是一块轮廓奇特、其头部刚刚从迷雾中显露出来的高地而已。
啊!这斯芬克司怪兽!……我想起来了,冰山倾覆,夺走“哈勒布雷纳”号的那天夜里,我曾经梦见一头这一类的神话怪兽,坐在世界之极上。恐怕只有埃德加·爱伦·波,以他直觉的天才,才能解开这个神奇之谜吧!……
但是,更加奇异的现象发生了,吸引了我们的注意,激起我们惊异、甚至恐惧的情绪!……
前面我已叙述过,几小时以来,“帕拉库塔”号的速度逐渐增加。现在,速度已经过快,水流速度远远低于航速。突然,原来“哈勒布雷纳”号上的四爪锚,现在放在我们小船的船头上,跳出了艏柱,仿佛被一股不可阻挡的强大力量拉走了,拴锚的缆绳绷得紧紧的,就要断裂……似乎拖着我们的是这四爪锚,将将擦着水面,向岸边飞去……
“这是怎么啦?……”威廉·盖伊失声大叫起来。
“砍断,水手长,砍断缆绳!”杰姆·韦斯特命令道,“否则我们就要撞到岩石上粉身碎骨了!”
赫利格利朝“帕拉库塔”号船头奔去,打算砍断缆绳。突然,握在手中的刀从手中飞起,缆绳断裂,四爪锚就像一颗炮弹那样,朝高地方向飞去。
与此同时,船内放置的各种铁器,炊具、武器、恩迪科特的炉子和我们的短刀也从口袋里给拉走,都朝同一方向飞去。我们的小船余速未尽,就要撞到沙滩上去!……
这是怎么回事?要解释这无法解释的事情,是否应该相信,我们正处于怪事多端的地区?我以前一向将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归之为阿瑟·皮姆的幻觉的……
不!我们适才所见,是物理现象,而不是凭空臆造的现象!
时间不容我们充分思考。我们双脚刚一踏上土地,注意力就被一艘在沙滩上搁浅的小船吸引住了。
“‘哈勒布雷纳’号的小艇!”赫利格利失声喊叫起来。
这正是赫恩盗走的小艇。它长眠在这里,船壳板散架,肋骨与龙骨脱开,完全四分五裂……只剩下不成形状的碎片——一言以蔽之,一艘小艇,滔天巨浪打来,将它甩在岩石上,摔得粉碎以后,剩下的东西就是如此。
立刻发现,这小船上的铁器物完全消逝……是的!全部铁制品……船壳板上的铁钉、龙骨上的铁垫板、艏柱和艉柱上的装饰物、舵上的绞链……
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杰姆·韦斯特在呼唤,我们循着他的喊声朝小艇右方一片小沙滩走去。
地上横着三具死尸——赫恩、帆篷师傅马尔丁·霍特、一个福克兰人……伴随渔猎手的十三个人,只剩下这三具尸首,他们大概死了好几天了……
其余十个人不在,他们的命运如何呢?……是不是卷到大海上去了?……
沿着海岸,小湾深处,礁石之间,都进行了搜索。一无所获——既没有宿营的痕迹,也没有弃舟登岸的残迹。
“估计他们的小艇在海上被漂流的冰山撞上了……”威廉·盖伊说道,“赫恩的大部分伙伴落水溺死,这三具尸首被冲上海岸,到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可是,”水手长问道,“那又怎么解释小艇处于这种状况呢?
“尤其是,”杰姆·韦斯特加了一句,“所有的铁制器物都没有了?……”
“确实,”我接口说道,“似乎铁制品都很猛烈地被拔掉了……”
我们留下两个人看守“帕拉库塔”号,向内地攀登,以扩大搜寻的范围。
我们走近高地。现在迷雾完全消散,高地形状更加清晰地显露出来。前面我已叙述过,高地形状与斯芬克司怪兽极为相似——这头斯芬克司怪兽呈煤烟色,仿佛组成它的物质,经过极地气候长期的风吹雨淋,已经氧化。
这时,一个假设突然在我脑海中涌现出来——可以解释这种种怪现象的假设。
“啊!”我高叫起来,“一块磁铁……这……这……这是一块磁铁……具有巨大无比的吸力!……”
人们都听懂了我的话。顿时,使赫恩及其同伙身受其害的、最近发生的这场灾难,真相大白了!
这高地不过是一块巨大的磁铁而已。在它的引力下,“哈勒布雷纳”号小艇上的铁制加固物被拔掉并且弹射出去,犹如被投射器的弹簧射出一般!……也正是这股力量,刚才以不可抵抗之势将“帕拉库塔”号上的全部铁制器物吸走!……如果我们的小船建造时用了一块这种金属,它也就会遭到与另一艘小艇完全相同的命运了!……
那么,产生这样的效果是否因为接近磁极了呢?……
首先这种想法出现在我们脑海里。然后,经过考虑,这种解释应该排除……
再说,在地球两端相对的两点、磁力线相交的地方,除了磁针成垂直方向以外,并没有其他现象。这一现象,在北极地区就地实验过,在南极洲地区,大概也应该是相同的。
就是说,有一块磁力极强的磁铁,我们进入了它的引力区。至今传为奇谈的令人惊异的效果,就在我们眼前发生了。从前有谁肯相信,船只会被磁力不可抵抗地吸走,铁制加固物会从各部分分离出去,船体会开裂,大海会将它吞进万丈深渊呢?……而这一切都是真的!……
总之,我认为对这一现象可以作如下的解释:
信风不断将云或雾带往地轴的尽头,于是,暴风雨没有完全耗尽的大量电能,在地轴的尽头储存起来。因此在两极积累了大量这种流体,它又经常不断地流向陆地。
这就是北极光和南极光的成因。尤其是在极地长夜期间,极光在地平线上放射出来,光彩夺目。极光升上中天的时候,直到温带均清晰可见。甚至有人认为——据我所知,并未经证实——,当北极地区进行正电荷强烈放电时,与此同时在南极地区就进行负电荷放电。
极地的持续放电电流使罗盘磁针失去控制,想必具有异常强大的电磁感应。只要一块铁受到磁感应作用,这块铁就立刻变成了一块磁铁,其强度与磁场强度、与通电螺线管的圈数和磁化铁块直径的平方根成正比。
高耸在南极陆地这一点的斯芬克司怪兽,其体积恰好是可以以千立方米来计算的。
为了使电流在其周围流动,并通过感应成为一块磁铁,需要什么条件呢?只要一个金属矿脉就行了。它在地层深处蜿蜒伸展,相当于圈数无以数计的螺线管。它从地下与上述高地的基础相连就可以了。
我还认为,这块高地可能位于磁轴上,就像一种巨大的绿透闪石,从中释放出无法称量的流体,其流动形成一个耸立在地球边缘的永不枯竭的蓄电池。至于要确定这块高地是否恰巧位于南极地区磁极上,我们的罗盘因其构造不适用于这一用途,无法确定。我能说的,就是罗盘的磁针失去控制,极不稳定,不再指示任何方向。再说,这块人工磁铁构造如何,云雾及矿脉怎样使它保持吸引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我本能地如此解释这一现象,还是完全说得通的。毫无疑问,我们处在一块磁铁附近,磁铁强度很大,于是发生了这种既可怕又自然的现象。
我将我的想法告诉我的同伴。对我们适才亲眼目睹的物理现象,他们觉得只能这样解释。
“我们一直走到高地脚下,估计没有任何危险吧?”兰·盖伊船长问道。
“绝对没有,”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儿……对……那儿!”
我无法描述这几个字在我们心头引起的感觉。埃德加·爱伦·波可能会说,这几声呼喊来自超世界的深处。
刚才说话的是德克·彼得斯。混血儿的身躯向斯芬克司怪兽方向倾斜,仿佛他也变成了一块铁,也被磁铁吸走了……
他忽然朝这个方向跑去,伙伴们也跟随着他,踏在灰黑的石块、崩坍的冰碛和各种火山残迹杂乱堆积的地面上。
我们越走越近,巨怪显得格外高大,神话中怪兽的外形毫不减色。魔怪孤零零地挺立在这茫茫荒原之上,在人的心灵上激起的感觉,我简直无法描绘。有些感觉,确是非笔墨或语言可以形容的……而且——这可能只是我们感官的幻觉——仿佛它的磁力在把我们吸向它的身旁……
到达巨魔的底部时,我们找到了其强大磁力所作用的各种铁制物品。武器、炊具、“帕拉库塔”号的四爪锚,都粘附在它的肋部。那里也能见到来自“哈勒布雷纳”号小艇的铁制物品以及铁钉、铁销钉、桨耳、龙骨铁垫板、舵上的绞链等等。
至此,对于赫恩及其同伙乘坐的小船毁坏的原因,再不可能有什么疑问了。小船被猛然拆卸开来,然后,在岩石上撞个粉碎。“帕拉库塔”号如果不是由于本身构造特殊,得以幸免于这无法抵抗的磁铁吸力,肯定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
要想取回粘附在高地肋部上的物品,长枪、手枪、炊具等,由于吸力极大,只得放弃这个想法。赫利格利眼见自己的短刀粘在五十多法尺的高处,够又够不着,勃然大怒,用拳头指着不动声色的魔鬼,高声叫道:
“斯芬克司盗贼!”
除了来自“帕拉库塔”号和“哈勒布雷纳”号小艇的器物以外,这里别无其他物品,这本不足为奇。肯定从来没有别的船只深入到南极海洋的这个纬度上来过。先是赫恩及其同伙,后是兰·盖伊船长及其伙伴,我们是踏上南极大陆这一点的第一批人。结论是,任何船只走近这巨大的磁铁,都会遭到完全毁灭。我们的双桅帆船如果尚在,也必然与它的小艇同命运,只剩下不成形状的残渣碎片。
这时,杰姆·韦斯特提醒我们,在这“斯芬克司地”——从此它就保留了这个名称——延长停泊时间,实在考虑欠周。时间紧迫,耽搁数日就可能迫使我们在大浮冰脚下过冬。
刚刚发出返回岸边的命令,只听得混血儿的声音又回响起来。德克·彼得斯又喊出三个词,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发出三声呼喊:
“这儿!……这儿!……这儿!……”
我们绕到巨魔石爪的背面,只见德克·彼得斯跪在地上,双手伸向一具尸体。更确切地说,是一具包着一层皮的骸骨。这个地区的严寒将尸体完好地保存下来,仍保留着尸身的硬度。这尸体低垂着头,雪白的胡须直垂腰间,双手、双脚指甲长如利爪……
这尸首怎么会贴在高地的肋部,距地面有两杜瓦兹高呢?……
我们看见一支枪,枪筒弯曲,横挎身上,还用皮背带系着,枪支已经半锈蚀了……
“皮姆……我可怜的皮姆!”德克·彼得斯叨念着,那声音令人心碎。
这时,他想站起来好接近……好亲吻他可怜的皮姆已化成骨头的遗骸……
他双膝瘫软……一声呜咽卡住喉咙……一阵痉挛,心脏破裂……他仰面跌倒……死了……
就这样,自从他们分手以后,小船将阿瑟·皮姆带往南极洲的这一带!……和我们一样,越过南极以后,他堕入了巨魔引力区!……他来不及将斜挎在身上的武器摘下,便被具有磁性的流体抓住,弹射到高地上,他的小船随着向北的水流漂去……
现在,忠于友情的混血儿安息在斯芬克司地上。他的身旁是阿瑟·戈登·皮姆。这位英雄的奇异经历,在伟大的美国诗人身上,找到了其令人惊异程度不相上下的叙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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