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的判帕区展延在南纬34度与40度之间。“判帕”是阿罗加尼亚语,意为“草原”。这区域以“草原”命名,是名副其实的。西部的含羞草类和东部的各种茂草,构成本地区的特殊面目。这些植物的根生在浅红色或黄色的泥沙土壤上层的浮土里。如果一个地质学家来考察一下这第三纪地层,收获一定非常丰富。那里有无数的洪水前期的兽骨,印第安人说是现已绝种的大犰猞的骨骼。在那些多得和沙尘一般的野草底下,蕴藏着这区域的整个原始时代的历史。
美洲的草原恰如北美合众国北部五大湖的“草野”,西伯利亚的“荒原”。这草原区的盛暑严寒都超过布宜诺斯艾利省,因为它是在内陆。据巴加内尔解释,夏天的热气被海洋吸收了,到冬天就慢慢地吐出来,于是,海岛上的气候,冬夏相差没有内陆那么大。所以西草原区的气候就没有东海岸一带那样均匀。西草原区的气候是突变的,忽而酷热,忽而严寒,不断地在寒暑表的水柱上下跳动,并且很快。秋天,也就是在4月5日,雨水多而急,但在十月前后,气候很干燥,气温很高。每天早晨,哥利纳帆一行,在审定路线之后,天一亮出发,地面被无数的大小灌木的根攀结着,十分结实。没有沙丘了,也没有构成沙丘的那种细沙了,在空中也没有被风扬起的沙尘了。马在草丛中,大踏步前进。“帕佳-不拉伐”草是草原里特有的一种草,到处都是,印第安人行路遇到暴风雨就在这草下躲避。隔一个相当距离,还有一片潮湿的洼地,但是这种洼地愈来愈少了。洼地里长着柳树,还有一种植物叫做“阿根廷薄苇”,专喜欢生在淡水的附近。马匹遇到这种地方就拚命喝上一阵,这不但是抓住机会求一时的痛快,也是为着前途,以防前途水少。塔卡夫在队伍前面,边走边打着丛莽。这丛莽中有一种最毒的蛇叫做“韶力拿”,牛给它咬了,不出1小时就会死去。塔卡夫打着丛莽就把这种蛇惊走了。那匹矫健的桃迦马也在荆棘梢头腾跃着,协助主人为后来的马匹开路。
在这些平坦而径直的草原上旅行自然是容易的,迅速的。这片平原在性质上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就是在周围160公里内也找不到一块石头,一粒石子。从来也遇不到象这样单调的地方,延展这么远。什么风景呀,事物变化呀,自然界奇观呀,你连影儿也别想看到!也只有象巴加内尔那样会无中生有、遇事都感兴奋的学者们才能对这条路上的一草一木发生兴趣。他为什么会发生兴趣呢?他自己也说不出。最多不过是遇到一个小树丛!也许只是遇到一根草!这就足够叫他打开话匣子,引起他滔滔不绝地讲给罗伯尔听,而罗伯尔就喜欢听他那一套。
10月29日,在旅客面前展开的平原依然是那样的单调,午后,快到两点钟的时候,他们遇到很长的一片牲畜的遗迹。那是无数头牛的骨骼,在那里堆着、白生生的。这些遗骸并不是排成弯弯曲曲的一条线,表示牲畜因精疲力尽而沿途倒毙。所以谁也猜不出,连巴加内尔想来想去也猜不出,为什么这许多骨头会聚在一个相当狭窄的地方,因此,他又请教塔卡夫,塔卡夫很轻松地就给他解释了。
那学者叫道:“不可能的吧!”那巴塔戈尼亚人却点头表示是事实,这把旅伴们弄得更加莫名其妙了。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问。
“天火烧死的。”地理学家回答。
“怎么!雷火会造成这样大的一个灾难!”奥斯丁惊奇问,“五百头的一大群牛都会一齐卧到地上!”
“塔卡夫这样说,他是不会错的。而且我也相信他的话,因为这草原的风暴是以狂烈著名的。但愿我们不要有这么一天受到这种考验!”
“天气热得很。”威尔逊说。
“是的,温度计在陰凉处就有30度。”巴加内尔回答。
“这并不使我惊讶,我感到热气向我身上直站。希望不要这样热下去了。”哥利纳帆说。
“啊!啊”巴加内尔叫起来,“不要打算天气转变吧!你看天边连雾的影子也没有。”
“活该倒霉!”哥利纳帆又说,“我们的马已经热得受不了啦。你不太热吧,我的孩子?”他转向罗伯尔,问。
“不,爵士,我喜欢热,热点好。”
“特别是冬天热点好。”少校很正确地纠正了一句,说时向空中喷出一口雪茄烟。
晚上,他们歇在一个废弃的“栏舍”旁边,“栏舍”是树枝编成的,四壁涂着泥,顶上盖着草。这个草棚子和一个已烂了的木桩围成的院子相连,这种院子足够保护马匹过夜,它们不受狐狸攻击,马本来不怕狐狸,但是那些狡猾的野兽专咬马络头,络头一断,马就逃了。
离那“栏舍”几步远有个土坑,作炉灶用的,坑里还有灰烬。“栏舍”里有一张凳子、一张破了的牛皮床、一只锅、一条铁链子、一把煮“麻茶”的壶。“麻荣”是南美通行的饮料,是印第安人的茶。那是一种熔干的叶子,泡着水,用麦梗子吸,和美洲人喝其他饮料一样。由于巴加内尔的要求,塔卡夫煮了几杯“麻茶”,再加上日常的干粮,大家边吃边喝,很调和,都说这种茶味道好极了。
第二天,10月30日,太阳在热雾中升起,它把最热的光线倾泻到大地上。这一天一定非常热,苦的是平原里没有可蔽荫的地方。然而,大家依然鼓起勇气向东进发,他们有好几次遇到了巨大的牧群,牛羊在盛署之下懒洋洋地躺着,连吃草的力气都没有。牧人根本不见影儿。只有那些口渴时习惯喝羊奶的狗在守护着那些大群的牝牛、牡牛和牯牛。好在这些牛都很驯,不象欧洲的牛见了红色就害怕。
“它们不怕红色,一定因为吃的是共和国的草(当时法国统治者最怕革命,提起“红色”都“谈虎色变”。)啊!”巴加内尔说,他这句打趣的话也许太法国式一点,然而他自己很得意。
傍晚,草原上的景物有了些变化,大家的眼睛看厌了单调的东西,所以一有变化就注意到了。禾本草类越来越少,牛蒂子越来越多,还有2米多高的大棵白木,全世界的驴子都想不到这种美味。许多矮小的“少纳尔”树和其他暗绿色的多刺的小树疏疏落落地生长着,这都是干燥土壤上易生的植物。直到这时以前,平原上的粘土还保存着相当的湿度,滋润着牧草,所以牧草都长得茂密丰厚,和地毯一般。现在这地毯仿佛是用旧了,有些地方大块地的毛都落掉了,显出麻线底子,暴露出贫瘠的土地。这都是地面愈来愈来干燥的征兆,前途的艰苦已摆在眼前。塔卡夫已经提起大家注意了。
“我到不讨厌这种变化,”奥斯丁说,“老是草,老是草,看得我头昏脑胀了。”
“是呀,但是,老是看见草,也就是老是有水喝呀。”少校回答。
“啊!水到不愁,我们在路上总可以遇到一条小河。”
如果巴加内尔听了他这个回答,一定会告诉他,在科罗拉多河与阿根廷省是些山脉之间,河流是稀少的。但是那时巴加内尔正和哥利纳帆说话,哥利纳帆叫他注意一下奇特的现象,他正在进行解释。
原来,他们感到了大气中充满了一股烟味,而天边却看不到一点火,也没有一点烟表示远处有失火的地方。因此,对这充满烟味的现象找不出一个自然的原因来。不一会儿烧草的气味变得更浓厚了。除了巴加内尔和塔卡夫外,没有一个人不惊讶。那地理学家对任何问题的解释都不感到困难,此刻他们给旅伴们作出以下的回答:
“我们看不见火,却闻到烟。但是我们应该知道:‘无火不成烟’,这成语在欧洲是有例的。因此,一定有个地方有火。不过,这平原太平坦了,气流畅通无阻,常常近乎120公里以外的烧草,我们也能闻到气味。”
“可不是120公里以外?”少校用不很信服的语气问。“可不是120公里以外吗?”巴加内尔肯定地说。“不过,我要补充一句:这些火是大规模地延烧,常常烧到一个极大的范围。”
“谁在草原上放火呢?”罗伯尔问。
“有时是雷火,有时如果草晒干了,印第安人也放火。”
“放火的目的是什么?”
“他们认为——这种‘认为’究竟有多少根据,我可不知道,——他们认为草原区上烧了一次火,禾本草就长得茂盛些。果真如此的话,这应该就是用草灰肥田的办法。不过在我看来,我们宁可相信火烧草原的目的是灭虫,有一种寄生虫,叫做兽虱,对牲兽特别有害。一把火就把千千万万的兽虱烧死了。”
“但是这种猛烈的手段,不会把草原上放牧的一些牛羊群的命也送掉吗?”少校问。
“是呀,有时也烧死一些。但是牛羊群太多了,烧死一点,算什么?”
“我倒不是为牛羊群担忧,我管不到这些。我倒是为那些穿过这草原区的旅客们发愁。遇到烟火突然降临,就不会把他们包围起来吗?”
“你怎么怕起这件事来呢!”巴加内尔叫起来,显得对这种遭遇很满意的样子,“这种事件有时也会产生,就我来说,看看这样一个洋洋大观,我倒不讨厌。”
“这就是我们的学者,”哥利纳帆接上去说,“他研究学术要一直研究到活活烧死为止。”
“天晓得,我亲爱的博士啊,我不那么傻。我读过库柏(美国小说家)的游记。皮袜子(库柏小说中的人物的外号)曾告诉我们:野火来了,把四周的草拔掉,拔出一块直径几米的空地来就成。这办法再简单不过了。所以我不怕大火烧来,我到情愿能遭到一场大火。”
巴加内尔希望发生的事没有实现。如果他现在已经是烧到半焦,那只是因为太阳的强光倾出了热不可耐的烈焰。在这种热带的一般的气候下,马也喘个不停。荫凉的地方是想不到的。除非偶然飞来一片浮云把火球遮住,这时,就有一片陰影在平地上流动着,于是骑马的人赶快催着马儿,追着那被西风吹到他们前面的云影。但是,不一会,马落后了,又是赤裸的太阳在那烧得发焦的草原下洒着火雨。
我们还记得,威尔逊曾说过不愁没有水,他那时就没有想到这一天大家都会这样渴得慌。他又说路上总可以遇到条小河,他也是说得太乐观了。事实上,不但沿途地面平坦,不容许任何水流能找到可以蓄水的河床,就连印第安人挖出的池塘也干涸了。巴加内尔看那干燥的情况一程甚似一程,便几度提起塔卡夫的注意,并问他在什么时候能找到水。
“要到盐湖,”那巴塔戈尼亚人回答。
“什么时候可以到呢?”
“明天晚上。”
通常,阿根廷人在草原区里旅行,都是临时掘井,掘下几米深就有水。但是我们的旅客们没有掘井工具,就没有办法了。只好就所带的一点水来定量分配。虽然大家不致于都渴得要命,但也没有一个人能完全喝够。
晚上,大家一口气走了48公里,歇下来了。每个人都想好好地睡一夜,以恢复一天的疲劳,哪晓得偏偏有乌云似的蚊群来扰乱他们。蚊群的来临表示着风向的转变:果然,风向改变了90度了:由西风转了北风。通常,起南风或西南风时,那些可恶的飞虫是不来的。
少校遇到生活上的各种小苦恼,还能一直保持镇静,而巴加内尔却相反,对命运的捉弄不耐烦起来了。他恨透了那些鬼蚊子,恨没有酸性水来擦他身上的无数的叮伤。虽然少校努力宽慰他,说博物学家统计世界上有30万种昆虫,他们现在只受到一万种昆虫的袭击,还算是幸事,但是巴加内尔早晨爬起来依然是满肚子的不高兴。
然而,他还是天亮就走,不用人家催促,因为当天要赶到盐湖呀。马是十分疲乏了,它们渴得要死,虽然骑马人尽量省水给它们喝,它们的配给量依然是很有限。这天,干燥得更厉害,判怕区的北风和非洲大沙漠里的那种著名的热风相似,它挟着灰尘刮了起来,同样地叫人受不了。
这天,旅途的单调气氛曾一度被打破:穆拉地在前面走着,忽然勒转马头,报告有一批印第安人走来。每人对这事的看法都不同:哥利纳帆想到这些土人可能供给有关不列颠尼亚号失事船员的线索。塔卡夫颇不乐意在平原上遇到游牧的印第安人,他认为他们是盗匪,只想避开他们。在他的命令下,那个小旅行队集中起来,准备着武器,任何事情都是有备无患啊!
不一会儿,大家看见那队印第安人,不过是十来个人组成的一小队,这使塔卡夫放了心。那些印第安人走到相距百步的地方,面孔很容易看得清楚。他们都是土著,是1833年罗萨将军(阿根廷的独裁者)扫荡过的那个地区的种族。高额头向前突起,不是向后塌去,高大身材,橄榄色皮肤,这一切使他们成为印第安人中的健美的典型。他们披着原驼皮或臭鼬皮,除一支两丈长的长枪之外,还带着刀、弹弓、“跑拉”和“拉索”。从他们躁纵坐骑的技巧来看,他们都是些好骑手。
他们在相距百步的地方停住了,你喊我叫,指手划脚地,仿佛在互相商量。哥利纳帆走向他们,但是还没有走到4米远,那队土人就掉转马头,一溜烟不见了,快得使人不敢相信。
旅客们那疲乏的马绝对追不上他们。
“孬种!”巴加内尔骂。
“他们逃得太快,不是好人。”少校说。
“这些印第安人是什么人?”巴加内尔问塔卡夫。
“是些高卓人(西班牙人与印第安人的混血种)。”“高卓人!”巴加内尔转向他的旅伴们说,“原来是些高卓人!我们刚才用不着那样大惊小怪的呀!没有什么可怕的!”
“为什么?”少校问。
“因为高卓人都是些和善的庄稼人。”
“你是这样想吗,巴加内尔?”
“自然啦。这几个高卓人把我们当作强盗,所以都跑了。”“我倒以为他们是不敢袭击我们,”哥利纳帆说,他原想不管是什么人也要和他们谈谈话,现在他们逃了,十分懊恼。“我也是这样想,”少校说,“因为,如果我看得不错的话,高卓人不但不善良,相反地,他们都是些不折不扣的可怕的匪徒。”
“这话从哪说起?”巴加内尔叫起来。
于是他开始大谈这一种族学上的问题,并且谈得十分热烈,竟能激动了少校的情绪,引起了他破例的一个反驳。
“我想你说的不对,巴加内尔。”
“不对?”那学者否认。
“是呀,塔卡夫人本人就把这些印第安人当作强盗,塔卡夫是有根据的。”
“塔卡夫这次是弄错了。”巴加内尔反驳,多少带有一点气愤。“高卓人都是些农夫、牧人,其他什么都不懂,我就曾写过一本关于判帕区土人的小册子,很受人家欢迎。”
“那么,你错了,巴加内尔先生。”
“麦克那布斯先生,我错了?”
“就算粗心的错吧。”少校坚持说,“你的书再版时要更正一下。”
巴加内尔听到人家批评乃至嘲笑他的地理知识,就十分恼怒,于是脾气上来,抑制不住了。
“你要晓得,先生,我的书不需要这种更正!”“还是需要的!至少,这次是需要的。”少校反驳说,他也固执起来了。
“先生,我看你今天专喜欢挖苦人。”
“我也觉得你今天火气特别大!”少校针锋相对。
我们可看出,讨论发展到意料以外的程度了,而问题本身是不值得这样的。哥利纳帆觉得应该出面干涉了:
“的确,你们一方面也是有些故意挖苦,另一方面也确实有些火气,双方都使我惊讶。”
那巴塔戈尼亚人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事,却一看就知道那两个朋友在争吵。他开始微笑了,冷静地说:
“是北风不好。”
“北风不好!”巴加内尔叫起来,“北风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呀!”
“呃!正是北风不好呀,北风就是使你冲动的原因!我听说在南美洲北风特别刺激神经系统。”
“圣-巴特利克(苏格兰人特别崇拜的基督教圣人)知道,爱德华,你说得真对!”少校说着,一阵哈哈大笑。
但是巴加内尔真的动火了,还不肯罢休,他觉得哥利纳帆的干涉有点太开玩笑了,就找上哥利纳帆。
“啊!你这话是哪里来的,爵士,我的神经受了刺激了吗?”“是啊!巴加内尔,是北风刺激了你呀,这种风叫人在这草原区里犯了多少罪,正和阿尔卑斯山脉东部地区的风在罗马的乡间一样!”
“犯罪!”学者又说,“我象能犯罪的人吗?”
“我并不是说你犯罪呀。”
“你直截了当地说要我暗杀你好了!”
“呃!”哥利纳帆忍不住笑起来,“我真怕你暗杀我呀!幸好北风只吹了一天!”
大家听到这话都和哥利纳帆一起哈哈地笑起来。
于是巴加内尔两脚一夹,打着马,跑到前面独自消化他的脾气去了。一刻钟后,他把这一切都丢到九霄云外了。
就这样,那学者的好性格波动了一会儿。不过,哥利纳帆说得好,他这一次表现的小弱点完全由于外在的原因。到了晚上八点钟,塔卡夫赶在前面一点,指出那些通往盐湖的许多干沟。又走了一刻钟,全队人马跨下了盐湖堤。渴望以久的盐湖终于到了。但是失望却在那里等候他们:湖水完全干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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