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选择号以百分之一的光速航行在木星与土星轨道之间,从这里看去,后面的太阳已经变得很小,但仍是最亮的一颗星星,前方的银河则发出更加灿烂的光芒。飞船的航向大约指向天鹅座方向,在这无垠的外太空,它的速度丝毫显现不出来,如果附近有一个观察者,就会看到自然选择号仿佛静止地悬浮于深邃的空间中。其实,从这个位置上看,整个宇宙中的运动都被距离抹去了,远去的太阳和飞船前方的银河系星海也处于永恒的静止中,时间似乎停止了流动。
你失败了。东方延绪对章北海说,除他们两人之外,飞船上的其他成员都处于深梅状态的睡眠中。章北海仍把自己关在那问球形舱中,东方延绪无法进入,只能通过内部通话系统与他对话。透过舱壁那片仍处于透明状态的区域,她能看到这个劫持了人类最强大战舰的人静静地悬浮在球形舱正中,低头聚精会神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他的面前,仍悬浮着那个操作界面,从界面上看出,飞船处于四级加速前的待命状态,只需按动一个按钮即可进入前进四。他的周围,仍然有几个液球在飘浮,那是没有排尽的深海加速液,但他的军装已经干了,皱巴巴的,使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章北海没有理会东方延绪,仍低头在本子上写着。
追击舰队距自然选择号只有一百二十万公里了。东方延绪接着说。
我知道。章北海说,没有抬头,你让全舰保持深海状态是很明智的。只能这样,否则情绪激动的士兵和军官会攻击这个舱,而你随时可能使自然选择号进入前进四,杀死所有的人。追击舰队没有靠近,也是这个原因。章北海没有说话。把笔记本翻过一页,继续写着。
休不会这么做,是吗?东方延绪轻声问。
你当初也不可能想到我会做现在的事。章北海停了几秒钟,补充说,我们时代的人有我们的思维方式。可我们不是敌人。没有永恒的敌人或同志,只有永恒的责任。那你对战争的悲观完全没有道理,现在,三体世界已经表露了谈判的迹象,太阳系联合舰队已经起航,拦截三体探测器,战争就要以人类的胜利结束了。我看过传来的新闻了你仍坚持自己的失败主义和逃亡主义?是的。东方延绪无奈地摇摇头,你们的思维方式真的与我们不同,比如:你在开始时就知道自己的计划不可能成功,自然选择号只加装了五分之一的燃料,肯定会被追上。章北海停下手中的笔,抬头看着舱外的东方延绪,他的目光平静如水,同为军人,知道我们之间最大的区别在哪里吗,你们按照可能的结果来决定自己的行动;而我们,不管结果如何,必须尽责任,这是唯一的机会,所以我就做了。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安慰吗?不,本性而已,东方,我不指望体能理解,毕竟我们相隔两个世纪了。那现在你已经尽到你所说的责任了,你的逃亡事业已经没有任何希望,投降吧。章北海对东方延绪笑笑,低头继续写,还不到时候,我要把自己所经历的这一切写下来,相隔两个世纪的这一切,都写下来,在以后的两个世纪中,这也许对一些头脑清醒的人会有帮助的。你可以口述,电脑会记下来。不,我习惯用笔写,纸会比电脑保存得更久。你放心,我会承担一切责任的。丁仪透过量子号的宽大舷窗向外望去,尽管球形舱内的全息影像可以提供更好的视野,他还是喜欢像这样用自己的眼睛直接看。他看到,自己所在的位置处于一个由两千颗耀眼的小太阳构成的大平面上,它们的光芒使他的满头白发像燃烧起来似的。联合舰队起航后几天来。对这景象他已经很熟悉,但每次还是被其壮丽所震慑。其实,舰队采用这种矩形平推的编队队形,并非只是为了展示威严和气势,如果采用海军舰队传统的纵队,即使是交错纵队,每艘战舰发动机产生的强辐射都会对后方的舰只产生影响。在这样的矩形编队中,战舰之间的间隔约为二十公里,虽然每艘战舰的平均体积为海军航空母舰的三到四倍,但在这个距离上看也几乎只是一个点,所以战舰在太空中能显示自己存在的就是聚变发动机发出的光芒。
联合舰队的编队十分密集,这种队形密度只有进行检阅时才采用过。按照正常的巡航编队,战舰之间的问距应该在三三百到五百公里,二十公里的舰距,几乎相当于海洋中的贴舷航行。三大舰队中都有很多将领对这种超密集的队形提出异议,但采用常规队形却遇到棘手的问题。首先就是参战机会的公平性原则,如果以常规队形接近探测器,即使逼近到最小的距离,编队边缘的战舰距目标仍有几万公里之遥,如果在对探测器的捕获行动中有战斗发生,那么相当多的战舰就不能算做是参战舰了,这将在历史上留下永远的遗憾。而三大舰队都不能拆散自己的编队,那么哪个舰队位于总编队中最有利的位置就无法协调,只能把编队压缩到超密集的检阅队形,使所有战舰都处于作战距离之内。采用检阅队形的另一个原因是:舰队国际和联合国都希望编队能够产生强烈的视觉震撼,这与其说是对三体世界的力量显示,不如说是做给人类公众看的,这种前所未有的视觉冲击,对两个国际都具有重大的政治意义。目前,敌人主力仍在遥远的两光年之外,舰队的密集编队当然不会有什么危险。
量子号位于矩形编队的一角,所以丁仪从这里可以看到舰队的大部分。
在越过土星轨道后,舰队开始减速,所有的聚变发动机都朝向前进方向。现在,舰队已经接近三体探测器,而速度已经减到负值,向太阳方向返回,正在把与目标之间的相对速度调整为零,以便实施拦截。
丁仪把烟斗放到嘴里,在这个时代他找不到烟丝,只能叼着空烟斗。两个世纪后的烟斗居然还残留着烟味,只是很淡,隐隐约约,像过去的记忆。
丁仪是七年前苏醒的,一直在北京大学物理系任教。他去年向舰队提出要求,要在三体探测器被拦截后成为第一个零距离考察它的人。丁仪虽然德高望重,但他的请求一直被拒绝,直到他声称要死在三大舰队司令面前,舰队方面才答应考虑这事。其实,第一个接触探测器的人选一直是个难题,首次接触探测器就等于首次接触三体世界,按照拦截行动中的公平原则,三大舰队中任何一方都不可能被允许单独享有这个荣誉,而如果让三方派出的人员同时接触,在操作上也有难度,容易横生枝节,所以只有让一个舰队国际之外的人承担这个使命,丁仪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丁仪的请求最后被批准,还有一个不能明说的原因。其实,对于最后能否得到探测器,无论是舰队还是地球国际都没有信心,它在被拦截中或拦截后几乎肯定要自毁,而在它自毁前如何从中得到尽可能多的信息,零距离观察和接触是不可替代的手段,丁仪作为发现宏原子和发明可控核聚变途径的资深物理学家,是最具备这方面素质的人。反正生命是他自己的,以他八十三的岁数和无人能比的资历,自然有权利拿这条老命干他想干的事。
在拦截开始前量子号指挥系统的最后一次会议上,丁仪见到了三体探测器的影像,三大舰队派出的三艘跟踪飞船已经代替了来自地球国际的蓝影号飞船,影像是由舰队跟踪飞船在距目标五百米处拍摄的,这是迄今为止人类飞船与探测器最近的距离。
探测器的大小与预想的差不多,长三点五米,丁仪看到它时,产生了与其他人一样的印象:一滴水银。探测器呈完美的水滴形状,头部浑圆,尾部很尖,表面是极其光滑的全反射镜面,银河系在它的表面映成一片流畅的光纹,使得这滴水银看上去纯洁而唯美。它的液滴外形是那么栩栩如生,以至于观察者有时真以为它就是液态的,根本不可能有内部机械结构。
看过探测器的影像后,丁仪便沉默了,在会上一直没有说话,脸色有些阴沉。
丁老,您好像有什么心事,舰长问。
我感觉不好。丁仪低声说,用手中的烟斗指指探测器的全息影像。
为什么?它看起来像个无害的艺术品。一名军官说。
所以我感觉不好。丁仪摇摇花白的头说,它不像星际探测器,却像艺术品。一样东西,要是离我们心中的概念差得太远,可不是好兆头。这东西确实有些奇怪,它的表面是全封闭的,发动机的喷口呢?可它的发动机确实能发光,这都是曾经观测到的,只是当时蓝影号在它再次熄火前没来得及拍下近距离的影像,不知道那光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它的质量是多少?丁仪问。
目前还没有精确值,只有通过高精度引力仪取得的一个粗值,大约在十吨以下吧。那它至少不是用中子星物质制造的了。舰长制止了军官们的讨论,继续会议的进程,他对丁仪说:丁老,对您的考察,舰队是这样安排的:当无人飞船完成对目标的捕获后,对其进行一段时间的观察,如果没有发现异常,您将乘穿梭艇进入捕获飞船,对目标进行零距离考察,您在那里停留的时间不能超过十五分钟。这位是西子少校,她将代表亚洲舰队全程陪同您完成考察。一名年轻的女军官向丁仪敬礼,同舰队中的其他女性一样,她身材颀长苗条,是典型的太空新人类。
丁仪只瞥了少校一眼,就转向舰长:怎么还有别人?我一个人去不就行了?这当然不行,丁老,您对太空环境不熟悉,整个过程是需要人辅助的。要这样,我还是不去的好,难道还要别人跟着我丁仪没有说出送死两个字。
舰长说:丁老,此行肯定有危险,但也并不是绝对的。如果探测器要自毁,那多半是在捕获过程中发生,在捕获完成两小时后,如果考察过程中不使用破坏性的仪器设备,它自毁的可能性应该是很小了。事实上,地球和舰队两个国际决定尽快派人与探测器直接接触,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考察。当全世界第一次看到探测器的影像时,所有人都陶醉于它那绝美的外形。这东西真的是太美了,它的形状虽然简洁,但造型精妙绝伦,曲面上的每一个点都恰到好处,使这滴水银充满着飘逸的动感,仿佛每时每刻都在宇宙之夜中没有尽头地滴落着。它给人一种感觉:即使人类艺术家把一个封闭曲面的所有可能形态平滑地全部试完,也找不出这样一个造型。它在所有的可能之外,即使柏拉图的理想国中也没有这样完美的形状,它是比直线更直的线,是比正圆更圆的圆,是梦之海中跃出的一只镜面海豚,是宇宙间所有爱的结晶美总是和善联在一起的,所以,如果宇宙中真有一条善恶分界线的话,它一定在善这一面。
于是很快出现了一个猜测:这东西可能根本就不是探测器。进一步的观察在某种程度上证实了这种猜测。人们首先注意到它的表面,有着极高的光洁度,是一种全反射镜面。舰队曾经动用大量的监测设备做过一次实验,用不同波长的高频电磁波照射它的所有表面,同时测量电磁波的反射率。结果震惊地发现:它的表面对于包括可见光在内的高频电磁波,几乎能够百分之百地反射,观察不到任何吸收。这就意味着它无法在高频波段进行任何探测,通俗地说它是个瞎子。这种自盲的设计肯定有重要的含义,最合理的推测是:它是三体世界发往人类世界的一个信物,用其去功能化的设计和唯美的形态来表达一种善意,一种真诚的和平愿望。
于是,人们给探测器换了个称呼,形象地叫它水滴。在两个世界中,水都是生命之源,象征着和平。
舆论认为应该派出人类社会的正式代表团与水滴接触,而不是由一名物理学家和三名普通军官组成的考察队,但出于谨慎的考虑,舰队国际决定维持原计划不变。
那就不能换个人去吗?让这么个女孩子丁仪指着西子说。
西子对丁仪微笑着说:丁老,我是量子号上的科学军官,负责航行中的出舰科学考察,这是我的职责。而且,舰队中有一半是女孩子。舰长说,陪同您的共有三个人,另外两名是欧洲和北美舰队派出的科学军官,他们很快就要到本舰报到了。丁老,这里要重申一点:按照舰队联席会议的决议,第一个直接接触目标的一定是您,然后才能允许他们接触。无聊。丁仪又摇摇头,人类在这方面一点儿没变,热衷于追逐虚荣不过你们放心,我会照办的。其实我只是想看看而巳,我真正感兴趣的是这些超技术后面的超理论,不过此生怕是唉。舰长飘浮到丁仪面前,关切地对他说:丁老,您现在可以去休息了,捕获行动很快就要开始,在出发考察前,您一定要保持足够的精力。丁仪抬头看着舰长,好半天才悟出来他走后会议还要继续进行。他转头再次细看水滴的影像,这才发现它浑圆的头部映着一片排列整齐的光点,这些光点往后面才渐渐变形,与银河系映出的光纹汇合在一起,那是舰队的映像。他再看看悬浮在自己面前的量子号的指挥官们,他们都很年轻,在丁仪眼中这些人还都是孩子。他们看上去都是那么高贵和完美,从舰长到上尉,眼中都透出神灵般睿智的目光。舰队的光芒从舷窗射入,透过自动变暗的玻璃后,变成晚霞般的金色,他们就笼罩在这片金辉中,身后悬浮着水滴的影像,像一个超自然的银色符号,使这里显得空灵而超脱,他们看上去,像一群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祗丁仪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他变得激动起来。
丁老,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舰长问。
哦,我想说丁仪的两手不知所措地乱舞着,任烟斗飘在空中,我想说,孩子们啊。这些天来,你们对我都很好您是我们最尊敬的人。一位副舰长说。
哦所以,我真的有些话想说,只是一个老东西的胡言乱语,你们也可以不把它当真。不过,孩子们,我毕竟是跨过两个世纪的人了,经历的事儿也多一些当然,我说过,也不必太当真丁老,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您真的是我们最尊敬的人。丁仪缓缓地点点头,向上指指:这艘飞船,要达到最高的加速度,这里面的人好像都得都得浸在一种液体里。是的,深海状态。对对,深海状态。丁仪又犹豫起来,沉吟了一会儿才下决心说下去,在我们出发去考察后,这艘飞船,哦,量子号,能不能进入深海状态?军官惊奇地互相对视着,舰长问:为什么?丁仪的两手又乱舞起来,头发在舰队的光芒中发出白光,正像一上舰时就有人发现的那样,他真的很像爱因斯坦。嗯反正这样做也没什么大的损失,对吧你们知道,我感觉不好。丁仪说完这话就沉默了,两眼茫然地看着无限远方,最后伸手把飘浮的烟斗抓过来装到衣袋中,也不道别,笨拙地操纵着超导腰带向舱门飘去。军官们一直目送着他,当他的半个身体已经出门时,又慢慢地转过身来:孩子们,你们知道我这些年都在于什么吗?在大学里教物理,还带博士生。他遥望着外面的星河,脸上露出莫测的笑容,军官们发现,那笑容竟有些凄惨,孩子们啊,我这两个世纪前的人了,现在居然还能在大学里教物理。他说完,转身离去。
舰长想对丁仪说什么,但见到他已经离去就没有说出来,神色严峻地思索着。
军官们中有人看着水滴的影像。更多的人把目光集中在舰长身上。
舰长,你不会章他的话当真吧?一名上校问。
他是个睿智的科学家,但毕竟是个古人,思考现代的事儿,总是有人附和道。
可是在他的领域里,人类一直没有进步,还停留在他的时代。他提到直觉,想想他的直觉都发现过些什么吧。说话的军官语气里充满着敬畏。
而且西子脱口而出,但看看周围军衔比她高的一群人,把话又咽了回去。
少校,说吧。舰长说。
而且像他说的,也没什么损失。西子说。
可以从其他方面想想一位副舰长说,按目前的作战计划,如果捕获失败,水滴意外逃脱,舰队部署的追踪力量只有歼击机,但如果长途追踪就必须依靠恒星级战舰,舰队中应该有舰只做好这方面的准备,这应该看做计划的一个疏漏。向舰队打一个报告吧。舰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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