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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回忆

“我在哪里?”从山上下来,走在空旷的街道上,赵半括看到前后左右竟然没有一个人,而且周围的建筑也不大对劲。这里不是中国。墙上刷的文字他一个也看不懂,站定了再一看,就发现那些外国文字旁边,还被人用白粉刷了一些类似抗战宣言的中国字:“携手共御日敌,中印同盟万岁!”落款是新一军宣传部。
新一军?那不是中国远征军驻扎印度被整编后的称呼吗,那么,这里是印度?!
赵半括有些不敢相信。
他记得自己被炸到的地方,应该是靠近密支附近的一座山头,虽然还没到中国国内,但也是缅甸和中国交界的地方,他如果被远征军小分队救了的话,应该被就近送回保山才对,怎么会跑到印度这边?
赵半括找了个地方又坐下来,努力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昏迷被治疗的那段时间,记忆是完全缺失的,他想也许就是在这段时间自己被挪了地方,而这么远的距离,好像只有坐飞机这一种可能。
看着四周陌生的异国民居,他很有些做梦的感觉。这时候他有些后悔,刚才没问问王思耄这里是哪儿,看他们的样子,应该知道得比他要多。但离别的话已经说过,再回头也未必能找得到他们,算了,还是靠自己吧!他顺着白字往前搜了过去。
和原先在山上看到炊烟升起一片人间烟火不一样,天完全黑下来,整个城镇居然没有一点响声,乍一看惊悚得要命,感觉几分钟内人全都消失了。往这个方向一想,又觉得这里的人肯定都被提前赶走了。什么情况会造成这种局面?那就是军队要在这里驻扎。
战争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它粗暴地打断了人们的日常生活。 他推开一扇人家的门,走了进去,里面果然没人,东西显然是收拾过,但床上的铺盖还在,他很累,拍了拍衣服就躺了上去。
等明天天亮了,再找人问清楚。他想自己虽然算是自由了,但在这里,他是一个外国人,完全没有地方可去,唯一的去处就是回他的部队,新三十八师。
他想起了胖脸军官,心里骂了一声,说什么自由,原来就是换了个大一点的牢笼。
等到第二天被嘈杂的声音闹醒,他走到窗口一看,外头居然和昨天完全相反,站满了人,一个个还青头愣脑的,吵成了一片。而且从那些人的声音和脸来看,他们应该都是中国人。
赵半括推门走了出去,还没问什么情况,就被一个人拉到了一边,很亲热地问他:“伙计,你哪部分的,这儿离兰姆伽还有多远?”
兰姆伽?赵半括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青年,那人看他发愣,以为他也不知道,就冲他笑了笑,又走到一边问别人去了。赵半括回过神,跟过去,拉着那位青年道:“你从哪里来的?”
“四川。”青年又笑。
赵半括有些迷糊,闹不明白这帮人是怎么回事,那青年好像看出他很疑惑,又说道:“老兄,我们这些人都是一个大学的,来这里是为了打鬼子,远征军和美国人在这里建了个训练营,我们就是去那里的。”说完,上上下下打量赵半括,“看你穿着军装,你是前一批人吧,掉队了?”
赵半括不说话,他已经知道这帮人是怎么回事了。这肯定是一批国内新征来的补充兵员,马上要被送到兰姆伽训练营,这个小镇,就是转接人的临时兵站。
国家被侵,一帮热血青年,远离国土,跑到几千公里外的印度抗争,这听上去很伟大,赵半括却觉得很无奈,因为他很清楚他们以后的命运。
炮灰,是他对这帮人所下的定义。
那四川青年看他一直不说话,也就没再说什么,转身向他的同伴走去,赵半括心里一动,拉着那人道:“我也是去兰姆伽的,咱们一起。”
随后,他跟着四川青年,从兵站临时驻地坐上运兵卡车,晃了一天,回到新三十八师的驻地,兰姆伽训练营。
兰姆伽并不大,是印度比尔哈省的一个小镇,在地图上几乎找不着,但就是这么一个小地方,却因为远征军训练营而变得热闹非凡。
那帮年轻人一到这里,就被按人头分了下去。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是受训。相比起来赵半括却没人管,他下了车,直接去新三十八师后勤维修部报到,因为野人山任务太机密了,倒也没人知道或者过问他去了哪儿,这让他有点被遗忘的感觉。
再之后的日子,赵半括变得无事可做,他慢慢找回了时间,找回了地位,但他发现,以前的感觉却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国内来的青年越来越多,每天都能看到卡车运来新人,在训练营里进进出出,一车一车的美军、英军装备也源源不断地从机场运过来。赵半括也领到了新的枪械和军服,这让他隐约察觉到了一种备战的意味,老兵的嗅觉让他知道,对日军的大反攻已经开始了。
后来,他才听说去年十月底,新平洋被他们拿下了,前不久又攻占了于邦。从他回到兰姆伽以来,后勤保障部的任务很重,但他这个枪械师却非常的闲散,美国毛子就是有钱,他们以前的旧武器一件没留,全都换发了新装备,所以,他这份枪械保养的工作,没了用武之地,无聊之下他开始四处乱走。
因为有胖脸军官的话在前,他并没有发觉,他变得这么闲散有什么不对劲。
这天,赵半括像往常一样,揣着十块大洋,悠闲自在地走出了军营。他这是要去镇上,那里有他很喜欢的一个酒馆。这半个月,每天他都要去一次,印度人虽然不会说中国话,但却认识他手里的大洋,所以,没多久那家店的老板就把他当成了大爷。
但是他刚推开门迈出一只脚,一个东西迎面罩过来,他吃了一惊,立刻什么也看不见了,紧跟着胳膊被架起来,被几个人拖着就走。赵半括马上喝问了几句,心里很奇怪怎么有人这么大胆,敢在远征军的军营门口绑人,但是根本没有回应。
后来的一路像是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受到任何阻拦,非常迅速地移动着,赵半括就知道肯定是部队里的人绑的他,否则不会这么一路无阻。
难道是他的自由终于结束了?他在黑暗里苦笑了一下,心想去他娘的吧,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大不了老子下辈子不当兵了!
他终于不再动,感觉被摁到了椅子上,罩子又被迅速拿开,立即睁眼后,就看见面前站了一队远征军——确切说,是一队远征军高官。在那些人里,他看到了那张胖胖的脸,这是唯一熟悉的面孔了。胖脸军官身后,还站着几个高大的美国军官,几个人都是老神在在地看着他,却都不说话。
什么情况?没听说过一个小兵被处决前,要先上这样的军事法庭被这么高规格审问?赵半括不由自主地看向那胖脸,张嘴想说什么但还是压了下去。
没有任何回应,胖脸看也不看他,一张脸严肃得要命,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
又过了一会儿,突然这十来个军官脚跟一并,右手行了个军礼。赵半括吓了一跳,心想不会是冲他敬礼吧?下意识抬眼看了一圈,没发现别人,再往后一瞥,就见到门外走进来一个身影。
赵半括脑袋嗡了一下,直接站了起来,也是啪的一下并脚举手敬礼,心里的惊讶一下蹿到了顶端。
这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赵半括惊呆了,张着嘴说不出话,那张脸,他不止一次在战前动员大会和训练场上见过,但这么近距离看到,还是第一次。
他是刚上任不久的新三十八师参谋长!
这位参谋长具体叫什么赵半括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这位长官在远征军部队里是绝对的大人物,大家私下里都传,进入缅甸最早的几场攻歼战和撤离时的路线都跟他有非常密切的关系。又因为他一直跟孙立人形影不离,所以大兵们都认为这位长官,在新三十八师乃至新一军里,是仅次于孙立人的二号人物,按老话说,那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进来后,参谋长在中间坐下,对在列的中外军官点了点头,然后视线停在了赵半括脸上。赵半括感觉这种场面十分尴尬,因为几乎所有人都看向自己,这种级别的官兵对面,他以前从没遇到过,相信别人也没有遇到过。以他老兵的阅历猜测,肯定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而最重要的是,自己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内心来说,赵半括第一反应的猜测如此悲观,是因为他看到那些美国军官,这给他的感觉非常不舒服。经历过野人山的冒险,他对美国人和英国人都没什么好感。英国人的浑蛋所有人都知道,美国人虽然看起来很挺远征军,又给装备又给吃的,但他不觉得这国家的人是真心想帮他们。
这里出现这么多美国军官,从大面上考虑,对他来说,绝对不是个好兆头。
参谋长就这么盯着一直看了两分钟,坚毅的脸不怒自威,然后走过来拍了拍赵半括的肩膀,开口道:“别紧张,先坐下。”
赵半括不敢不听,后退一步坐到了椅子上,参谋长看他坐好了,继续说道:“身体恢复得不错,年轻人。”
看着参谋长分不出喜怒的脸,赵半括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说:“多谢长官关心。 ”
参谋长又摆了摆手,微微一笑,又开口道:“我不喜欢拐弯抹角,年轻人,上次的野人山任务,虽然有一些伤亡,但你们做得很好,因此总部决定晋升你为上尉。我先恭喜你。”
“长官!”赵半括大吃一惊,他本来是个中士,现在一下升到上尉,算起来连升了四级,甚至比廖国仁的军衔还高!这是什么待遇?赵半括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因为他很明白,军部不会无缘无故给你这么高的待遇,晋升只是一个甜头,福兮祸所倚,还不是他高兴的时候,之后肯定有什么事等他来挑。
老兵油子赵半括很为自己的先知先觉郁闷,但身为军人的他,听到这种晋升命令后,不得不站起身,又立了一个定,大声说道:“感谢长官栽培。”
参谋长又拍了拍他,笑着说道:“坐,这是你应得的。”说完话,突然话锋一转,笑容也收回了:“半括,我想你应该猜得出来,这次找你来是为了什么。因为你们的努力,军部从上次的任务里得到了一些很重要的线索,而你们,又因为这些线索,从野人山里找回了一些很有用的东西。军部研究了那些东西,前些日子,得出了一个结论。它证明了另外一件事,而现在,军部需要你重回野人山,执行更重要的任务。”
赵半括脑子里嗡的一声,立刻想要回绝,重回野人山?笑话,这跟让他去送死有什么区别?
他的第一想法自然是老子不去,但在这种环境下完全没敢表露出一点,官威和气场这些东西真不是虚的。参谋长继续说道:“你可能会怀疑为什么选你,其实这事并不复杂,通过上次的野人山之行,我们觉得你的综合素质非常好,你对野人山也熟悉,再加上对党国的忠诚,综合这几点,我们觉得你是重回野人山最合适的人选。”
赵半括面无表情地听着,他只能用这种表情来表达自己的态度。军队里,命令就是命令,说出来你就得无条件执行,但这种糊涂又操蛋的任务,他怎么可能想去?还不如跟着大部队一起反攻来得爽。
还是那句话,那毕竟是正面战场,有真实的目的,而这位长官所说的二进野人山,目的又是什么?难道是那个他说了跟没说一样的东西?
他没法回答,只好用沉默来应对,屋子里好一阵寂静,胖脸他们也不搭腔,好像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镇场。参谋长倒也不生气,又慢慢走回坐在椅子上,面色和善地看着他,好像在等他作决定。
赵半括心里有些发憷,毕竟他从没经过这种规格的“高层谈话”,但他考虑了几秒,就在心里决定了自己的想法——死扛到底。他很清楚这么做的后果,但这时候已经无所谓了。
四个月前的“野人山之旅”让他彻底感受到了死亡以外的一些东西,他想既然都是死,还不如被自己人枪毙,那滋味总好过在老林子里叫天叫地都不灵那么窝囊和憋屈。
赵半括不回应,参谋长就坐在那里看着他,他身后的那一排中美军官也都直挺挺地站着,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古怪到了极点。十几道冷峻中带着急切的目光都盯在赵半括的脸上,每一道都像刀子一样。
十分钟,二十分钟,赵半括忍着没动,参谋长又等了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起身说道:“半括,你跟我来。”
赵半括感到很奇怪,但他还是没开口,默默跟着来到了屋子外。他发现这里是个小山坡,汽车和军备物资几乎满地都是,品种虽然多,但堆放得还算乱中有序。
两个人来到了稍微远点儿的一块草场上,赵半括看到,山下的公路上绵延着许多运送军事物资和士兵的卡车群,军绿色的大篷覆盖在上头,一辆接一辆延伸了很远,从高处看下去,非常的壮观。
参谋长看着山下的运输车队,问道:“看出什么了吗?” 赵半括有些心潮澎湃,听到这话,顺嘴就说道:“大反攻要开始了。”
参谋长呵呵一乐,笑道:“可别告诉小鬼子,这是咱们的军事机密。”
对日大反攻是驻印远征军准备了一年多的事,现在已经到了最后阶段,这事在这里没人不知道,“打回老家去”,一度是驻印远征军共同的口号和心声。参谋长这么说,也是为了缓和气氛,赵半括自然也不会当真,就笑了笑道:“长官放心,这事,我保证烂在肚里。”
参谋长看他笑了,话题又一转,问他道:“半括,你是哪里人?”
赵半括没料到这人会问他这个,愣了下才回答道:“我?是河南人。”
“河南人?”参谋长一听赵半括是河南人,好像很高兴,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道:“河南人,好!蒋公总统府警卫营,清一色都是河南兵。你们河南人,吃苦耐劳讲义气,在国军各个序列里,口碑很好。”
赵半括完全没想到参谋长会这么夸河南人,一下子也有些意外,马上参谋长又说道:“半括,你是你们河南人的骄傲。我希望你能把这种骄傲延续下去。”
“长官……”赵半括心里有些感动,虽然知道参谋长这么说是为了安抚他,但话里的情意却是实实在在的,他再不识好歹,也不能不认同这一点。但即使是这样,他还是不说话,有些问题,不是夸两句就可以解决的。
参谋长看他还保持着沉默,就笑了笑,又转了个话题,说道:“你知道你们从野人山里带出什么了吗?”
赵半括茫然地摇了摇头,他是真不知道,而且他现在也不想知道了。上次跟小刀子和军医分别以后,他已经想清楚了,主观上已经完全不愿意再跟野人山的事有什么瓜葛。
参谋长看他不说话,突然压低了声音又加了一句:“那东西,你想看吗?”
赵半括心里一惊,那种淡然瞬间就崩溃,那种即将得知秘密的巨大诱惑让他险些就说出想看,但他立即就忍住了。
这些日子来,那些为了任务丢掉性命的小分队成员时不时跑到他的梦里,任务的整个过程也让他夜夜噩梦一次又一次惊醒,他已经完全没法恢复到以前的状态,而现在参谋长这样旧事重提,一下就让他心里充满了愤慨和排斥。
他忍不住张嘴反问道:“我不想知道那是什么,可我想问一下,一个东西就那么重要?长官,小分队的那些人,你知道死得有多惨吗?可他们就那么死了,值不值得?生死到底是由谁说了算?是你们这些长官,还是我们自己?”
这话以他的身份来说,可算是大胆至极,赵半括说完就有些后悔,但奇怪的是参谋长并没有发怒,静静地听完,淡淡道:“值不值得?远征军十万进缅,现在剩下的人不到四万,你说,那些死了的远征军兄弟,值不值得?我说他们值得,但他们的亲人呢?他们的父母呢?也许会认为不值得!但从大面上来说,为国所死,怎么不值得?国家乃大,个人为小,一大一小里,生死何处?这种事,不是你或者我能说通的。不过,你这个问题,我倒是可以告诉你答案,值得不值得,你看了那个东西就会知道!”
听了这话,赵半括很吃惊,也很头疼。这种论调,他以前完全没听过,国家和个人的关系,放在以前,根本就不是他一个小兵会考虑的事,现在突然有人给他翻过来倒过去地讲,新鲜之外,更多的是抓不住重点。
矛盾中,参谋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慢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继续道:“半括,那个东西,如果落入日本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它会直接影响到党国安危、几十万士兵,甚至国内四万万同胞的生命!你别忘了,这些人里面,还有你的父母,你难道想让惨剧发生?”
赵半括不说话,参谋长停了停,换了缓和点的语气道:“你也看到了,远征军不同往日,大反攻已经开始,到时,十万大军,都将是你的掩护!”
他又看着赵半括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而你,将是队长,你可以随便挑选队员,你可以决定有关任务的一切。装备,武器,你能想到不能想到的,都会是最好的。你这次不孤独,半括,因为你将会有十万兄弟与你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