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家一共有二个儿子,老大黎延安和老二黎庆忠。
黎庆忠是村子里典型的盲流子,盲流子是东北话,其实就是混子,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每天这个村子里晃晃,那个村子里溜溜。不仅如此,他还是个火爆脾气,贪杯嗜酒。
不过正因为他生在这样的家庭,而且也从来不祸害穷人,也不算惹人厌烦,家里的银粮也足够养活他两辈子,也就没人对他苛刻了,相反,还讨到了一房贤惠的媳妇儿。
黎庆忠很受村儿里孩子们的欢迎。一直都是孩子王,虽然快三十多岁了,可是如果说家里还有什么能让他肯花费一天的时间和精力的,那就只有孩子。
这并非是他多有爱心,只是他有大把的时间给孩子们讲故事,每次去城里回来也都会给孩子带些糖果和零食。家里的孩子都喜欢他。整天最粘他的就是黎瞳了。
相比自己父亲黎延安的严肃和沉默,黎瞳更喜欢二叔,二叔叫起来是“叔”,其实就好像大哥哥一样总能给自己带来很多新奇的故事和好吃的零食。
七月份,正是稻米和苞米生长最旺盛的时节,黎庆忠去了一趟城里,大半夜才回来。第二天早上,就开始莫名的高烧不醒,连着折腾了一天一夜才睡过去,当时黎瞳也去看了二叔,二叔头昏脑胀,而且口中说着一些什么“借火点烟”一类的囫囵话。
直到第三天,二叔才清醒了过来,可是却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二叔不再是那个豪爽又火爆的二叔了,他变得就像个普通的庄稼汉子,用二婶的话说:
“以前的他在家绝对呆不住一个晌午的时候儿,可是现在,在家一坐坐一天,竟然还学会抽烟了。”
在那个时代没有人懂得什么是所谓的心理问题,大家都各自为了生活劳碌奔波着,自然没有谁会多么在乎二叔的变化,甚至很多村儿里的乡亲都觉得二叔改邪归正了。
那时候的农村讲究的就是个本份、老实!而二叔的变化没有让家里人察觉到什么,反而觉得这是件好事,唯一最先觉出不对劲的,就只有黎延安!
黎延安在家中是老大,他也的确有当大哥的样子。自从老爷子过世以后,他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平时不太爱说话,也不会讲故事,为人总是有些别于常人的严肃,不过这并不影响黎延安敏锐的洞察力。用黎瞳爷爷生前的话说,黎延安是家里最能拿得起事儿的人。
从黎庆忠痴傻的那天开始,黎延安似乎就察觉了黎瞳的不对劲,当他看到黎瞳站在黎庆忠床前白了一张小脸,欲言又止的样子时,似乎就更确定了。
在第四天的时候,终于,黎延安抽着手中的旱烟,让黎瞳跟他进屋一趟。
其实黎瞳是很惧怕他父亲的,从小他对父亲就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敬畏,或者是因为父亲的严肃,也或者是因为父亲的洞察力。
黎延安在桌角上磕了磕手里的烟杆子,塞了点烟叶,重新点上了火。看着紧张又局促的女儿,拍了拍身边的炕沿。
“伢子,坐下!不要总是畏畏缩缩的模样,没出息!”
黎瞳定了定神,坐在了黎延安的身边。
“伢子,你告诉我,关于你二叔的事情,你是不是知道点啥?”黎延安也不含糊,一双眼睛直盯着女儿,语气也是惯有的严肃。
黎瞳见父亲问起,登时白了一张小脸,黎延安看到自己女儿的样子,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眉毛一立,眼睛一瞪,黎瞳顿时害怕了,这才恍惚的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二叔进城的日子,总是她最期盼的,因为每次二叔进城回来肯定不会忘记给家里这些小辈分的孩子们带些糖果零食。于是黎瞳没等到二叔回来就坚决不去睡觉,后来更是瞒着家人偷偷跑去桥洞子接二叔。
那时候的人们几乎都是靠着农耕生活的,黎瞳走在漆黑的土路上,两边都是苞米地,倒影着阴森森的林立的影子。
惨白的月光并不能完全照亮眼前的路,可是他还是强忍着害怕,去桥洞子边上等二叔。那个时代,零食和新奇的故事对于孩子的诱惑力可想而知。
当时虽然是夏天,但是东北的日夜温差是很大的,冷风打在黎瞳的身上,只感觉皮肤一阵阵的战栗。她站在桥洞子这边不住的向对面张望,想要走过桥洞子去接二叔,可是看着黑洞洞的桥洞口,就好像一个择人而噬的野兽。不知道为什么,年少的黎瞳总觉得那阴森森的桥洞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盯着自己,仿佛自己只要踏进去,就再也无法走出来。
天上的云慢慢的遮住了月亮,惨白的颜色也仿佛被墨水浸染一般,恢复了漆黑的死寂,周围的蝉鸣声也跟着停止了,一点声音也没有,黎瞳隐约能听见自己的喘气声,她不自觉的抱紧了双臂,紧张的注视着周围,一些奇怪的故事和传说在她脑海里如潮涌一般的出现。
她有些后悔自己就这么一个人跑出来了,回头看了看漆黑的来路,他是绝对没有勇气回去的。
就在这个时候,桥洞子里面不远处出现了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黎瞳心中一阵欢喜,连对黑夜的恐惧也减轻了许多。黎瞳认的那个身形,不是二叔还能是谁?
就在他想要大喊二叔的时候,突然,那个黑色的人影站住了,然后头部突兀的转向旁边,被云遮住的月亮也缓缓露出了一个角。
紧接着,古怪的一幕出现了,借着微弱的光芒,黎瞳看到二叔伸出两只手在身上摸索着,半晌,又对着空无一物的身边说着什么,由于距离的关系,他听那边二叔的声音恍恍惚惚,又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呢喃。
她努力的去看,可还是没有发现那里有什么人,就好像二叔一个人喝多了酒,这样的行为在模糊却又惨白的月光下显得格外的诡异。
她踮着脚,用力的去看着二叔的另一侧,许久仍旧是一无所获,突然,桥洞子里面传来二叔的喝骂声,二叔骂了一会儿,对着地上呸了一声,这才向黎瞳的方向走来。
当二叔快要走出桥洞的时候,惨白的月光再次撒满了大地,同样,黎瞳的脸却也如同月光一样泛着惨白,他甚至能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噗通、噗通剧烈的跳动。
“伢子,这么黑的天,你咋来了?”二叔的声音将黎瞳神游的情绪拉了回来,几乎是同时,他就被二叔身上的酒气熏得直皱眉,不过他也没有心思计较这个了,连忙问道:
“二叔,刚才你在里面咋了?”
二叔骂骂咧咧的告诉他,桥洞子下面有一个男人问他借火,他翻了翻身上,没找到,就跟那人说没有,没想到那个人依旧重复着跟他借火。
二叔本来喝多了酒就不耐烦,平时他的脾气也不是很好的,于是就让那人滚开,可是那个人却不依不饶的依旧问他借火。
于是二叔就怒了,狠狠的骂了他一顿。可那个人好像也喝多了酒,没有反驳,也没有反抗。
黎瞳捏紧了拳头,紧张又害怕的问二叔,是不是同村里的人。二叔摇摇头,然后突然站住了,使劲的晃了晃脑袋,仿佛用力思考着什么似的说道:
“不知道,没有印象,或者说,那个人长什么样我都没看清楚,我好像看到他的长相了,又好像没看到。这感觉……真他妈的怪。”
说完,二叔也不理会浑身发冷的黎瞳,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家里走去。而黎瞳听完却是连要零食的心思也没有了,因为就在刚才月光洒落下来的时候,他终于看清楚了刚才二叔正对着的那个位置,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
是的,什么也没有,没有人,连野猫都没有。只有空荡荡的空气和偶尔刮过桥洞子发出呜呜声音的夜风。
说完了这一切,黎瞳本以为父亲会因为她大半夜偷跑出去接二叔的事情骂他,可是黎延安听完了他的话,却是再也坐不住了,猛的站起身,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一把抓住了黎瞳的胳膊,手腕的力气抓的她生疼,却因为看到父亲的样子,愣是没有叫出来。
“伢子,你说……那天晚上你二叔跟身边的空气说话?而且,他还说有个人跟他借火?”
黎瞳忍着疼,用力的点头,示意自己没有说谎,因为胳膊上的疼痛,脸色也变得有些涨红。黎延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抓疼了女儿,连忙松了手,猛吸了一口烟。
黎瞳当时是真的慌了,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父亲,在她的印象里,父亲一直都是处事不惊的性子,可是今天明显不对劲。
“二叔还说,那个人穿着蓝色的上衣,头上带着一顶毡帽。”黎瞳补充道。
听了女儿的话,黎延安脸色更难看了,他愣了半天,这才站起身,拍了拍黎瞳的肩膀说道:
“这件事情暂时不要和别人提起,我出去一趟,大约明天回来。”说完,黎延安也不管黎瞳错愕的表情,急匆匆的向门外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