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肖的父亲叫万牧,已经年过五旬,是个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说不出来,偏偏什么都知道,心里跟明镜似的瘦削老头子。
说来也怪,万牧二十二岁之前,耳聪目明,口齿伶俐,长得也是一表人才,还有老照片可以辅证。自小家中也是豪富,享尽了荣华富贵,偏偏到了二十二岁头上,娶了妻子之后,一夜之间,眼睛瞎了,耳朵聋了,嘴巴哑了!
这样的人最是可怜,如果天生就是盲聋哑人,那受些罪也无所谓,从生下来就习惯了,可是他却不同,是先前健健康康,一夜之间,变成废人!
这几乎是要了他的命。
或许这就是玉珠当年许下诅咒的惩罚性所在。
只是万牧不知道,万牧以为自己是得了什么怪病而已,家中的所有人也都这么认为,万牧的心里刚开始还能承受,毕竟家大业大,去好医院,找名医,看看或许也就好了。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真正二十八年过去了,国内,海外走遍,西医,中医找遍,偏方,秘方,奇方,全都尝试……当年以为的小病,成了大病,成了要人命的绝症!
万牧曾经想过死,但是又不甘心,因为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受了这无妄之灾,天降横祸于自己身上,还如此惨烈!
他自问自家虽然豪富,却也不偷不抢,全是正经门路赚来的,平时为人既不张扬,也不刻薄,别处有难,或者看见穷苦人了,还时常救济,自己不是坏人,为什么会得了坏人的报应!
这说不通!
所以,万牧就刻意结交了些玄门术界中人,他本也有钱有势,出得起价格,抹得开脸面,道士、和尚、尼姑,三教九流,山、医、命、相、卜门中的人,都有认识的,其中最厉害的就是南星寒。
南星寒自称“南极仙翁”,别人都当他是玩笑胡闹,只有万牧相信。
他的眼盲,心不盲。
南星寒曾经对他说过,他这辈子受的苦不是这辈子造孽得来的,是前世的孽,是上天的罚。
万牧深信不疑,可又想知道自己前世究竟做了什么孽,南星寒却推演不出,说不上来。
南星寒是山门中人,修为高了,一法通,万法会,触类旁通,相门和卜门的手段自然也有些,却不能跟真正的相门、卜门高手相比,对万牧的情况,也只是窥得一斑,不能知全豹。
就是昨夜,万牧突然做了一场噩梦,梦见有一个妙龄女子化作的厉鬼找上门来寻仇,说他前世欠了自己的债,生生世世都要受这苦难……
万牧悚然惊醒,一夜都没有睡好,好不容易折腾到了天蒙蒙亮,就打发家人来找南星寒解梦。
说来也巧,我、德叔、邵薇、王贵华与水馨蓝在老街小巷里打斗,本以为寂静无人知晓,却不料南星寒就住在附近!
水馨蓝刚开始布局,南星寒就发觉了,以水馨蓝的道行,如何瞒得过南星寒的眼睛?
当下,我们之间的种种行止,是被南星寒看得、听得一清二楚!
包括水馨蓝拿下玉珠,引诱我们上当,包括我们之间的对话,吵吵闹闹,南星寒是一丝不落,全都收下,然后稍加揣度,便立即明了,最后又现身,独断乾纲!
而今早,万牧又让人来找南星寒到万家解梦,万牧刚在南星寒手中写下自己做梦的经过,南星寒便立时醒悟了!
万牧梦中梦到的厉鬼,就是水馨蓝拿下的女鬼,也是我们要解救的女鬼!
再想起来我们突然来到市里摆摊看相,南星寒当即明了,我们就是为了玉珠的公案而来,就是为了了结这段公案!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南星寒告诉万牧,找到麻衣陈家的两个相士,一切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便可以一清二楚!
于是,便有了万牧的要求,也有了整个万家的倾巢而动,奔赴全市,甚至周边郊区村落,去找看相的,算命的……只不过万肖是最幸运的一个,在街头找到了我们。
等我们到万家的时候,万家已经集结了一大批看相的,算命的先生,有瞎子,有瘸子,有老头,有小伙,有妇女,有和尚,有道士……
南星寒已经不在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万牧后来手书告诉我们的。
被万家找来的人,除了我们一伙,打眼看去,尽是江湖骗子!
但万肖的兄弟姐妹亲戚朋友们,却是信誓旦旦,都说自己找的是真正的麻衣陈家传人,都指责对方找的是假的,一时间整个万家热热闹闹,沸反盈天,吵得不可开交。
万牧坐在院中,无声无息,一点动静也没有,似乎是在等着真正的麻衣陈家人出来。
何语汇、余宝元、徐鸣父子还有那乞丐等人,也都站在院子角落里,一声不吭。
已经是深夜了,万家却还是灯火通明,照的黑夜如同白昼。
挤在万家的各路人马里,其中不少人还举着招牌,上面写着各式各样吹嘘的字样,其中一个四五十模样的男人,穿着一条白色长褂,戴着副眼镜,打扮的倒也有几分派头,他举着一面旗幡,上书几行大字,触目惊心:“正宗麻衣神相,陈家嫡系传人,三十七代,绝不含糊!”
邵薇早已经看笑了,低声对我说道:“快看,你们本家,还不过去打个招呼?”
我走上前去,没好气地问那人道:“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陈义海!”
那人挺胸抬头,傲然回了我一句,说完,还不屑一顾地瞥了我一眼,似乎不想跟我多说话。
“陈义海?”我想到陈家的老祖宗是陈义山,这人居然大言不惭,给自己编个名字叫陈义海,与义山公相提并论,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当即瞪眼道:“你是陈家第三十七代传人?”
“俺就是!”那个“陈义海”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道:“俺就是陈家的第三十七代传人,义字辈分的!这个,这个义门陈氏,颍川世泽……”
他摇头晃脑说起来,引得人人侧目,我忍住气道:“请问令尊大人是谁?”
“你是谁?咋恁好管闲事!”那“陈义海”道:“俺凭啥跟你说?”
“我跟陈家人有交情!”我感觉自己快要打他了,我道:“陈家的人,我都认识!我看看你说的是不是假的!”
“俺说的是假的?”那“陈义海”撇撇嘴道:“俺是不想说!俺怕说了吓死你们!俺爹就是陈元方!陈元方知道不?麻衣神相!那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点石成金,缩土成寸!水里来,火里去,平生只有我这么个宝贝疙瘩,特意传授了独家本事,叫俺出来跑江湖……”
“哈哈哈哈……”邵薇已经笑得弯下了腰:“元方哥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儿子!哈哈哈!”
我却是哭笑不得,一时间都有些发愣了。
德叔也是又好气又好笑。
“俺,俺,俺,俺,俺把你的头打烂!”王贵华跑了过来,提着碗口大的拳头,另一只手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衣领子,把他提留起来,道:“你爹是陈元方?”
“是,是,是……”那人吓得面无人色,嘴却还是硬。
“那个道士是谁?干嘛要打我请来的人?”一个跟万肖长得颇为想象的年轻人走过来,面色不善道。
万肖冷笑道:“哥,恐怕你找到假的了。”
“你才找到假的了!”
我不等他们兄弟争吵,当即喊道:“老王,这个人要是再敢说他是陈家的人,你就给我打死他!”
“没问题!”王贵华应声道。
“你,你们干嘛要打俺?俺爹是陈元方!”
“我去你奶奶的吧!”王贵华一把把那“陈义海”给摔到地上,还没动手,那人已经是翻起了白眼,疼的满地打滚。
“你们,你们敢在这里动手打我的客人!”万肖的哥哥也急了。
德叔走上前来,指着我,又指着自己,大声道:“我们才是麻衣陈家的人!陈元方的儿子?我呸!陈元方要是还活着,现年也还不到三十岁,不到三十岁的人,就有了个四五十岁的儿子?”
“哈哈哈……”
人群里也是一阵哄笑。
万肖的哥哥却是愣住了。
那个“陈义海”在地上打着滚,然后喊道:“我是陈元方的干儿子,干儿子!”
“干儿子!干儿子!”王贵华上前揣着他,道:“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
“是,哎唷!哎呀!别踹了,别踹了!”
“陈元方的干儿子就是你这副熊样?是不是真的?说!”
“是……啊!不是,不是,不是,我是假的,假的,我不姓陈,不姓陈……”
“滚蛋吧!”
王贵华一脚把那个“陈义海”踢了一丈多远,那人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才勉强站起身子,灰溜溜跑了。
“妈的!”
万肖的哥哥骂了一声,气的脸红脖子粗。
王贵华叫道:“还有谁说自己是麻衣陈家的人?举个手,让道爷看看!”
“我……”一个年轻小伙刚刚探了探头,德叔身形就是一晃,眨眼间便到了那人跟前,一把拧着那人的胳膊,“咔嚓”一声脆响,骨折臂脱臼,惨叫声响彻整个院落,院子里反而一下子都安静下来,各路人马都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们这几人。
“我再说一遍!”德叔冷冷道:“这里只有两个人是麻衣陈家的人,一个是我,一个是他!”德叔指了指我,继续道:“你们都是些什么东西,以为我看不出来?江湖骗子,地痞流氓!告诉你们,我出来跑江湖的时候,你们还在撒尿和泥!谁再敢滥竽充数,胡说八道,败坏我陈家的名声,他就是榜样!这一个,胳膊脱臼,下一个冒充的,胳膊直接掰断!再下一个,腿断!腰断!脖子断!”
说罢,德叔揪着胳膊脱臼的那人,目中闪着杀人的光芒,又问道:“大声告诉我,你是不是麻衣陈家的?”
“不是,不是……”那人拼了命的摇头,面如死灰,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滚!”
德叔一松手,那人捂着膀子跑了出去。
“你们,还有谁是麻衣陈家的?”德叔冲着众人问道。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敢站出来。
一个个噤若寒蝉,缩着膀子,低着头,磨着脚,走也不是,站也不是。
“我数三声,三声之后,还在这里杵着的,就是在表明,他是麻衣陈家的人。”德叔冷笑道:“一,二……”
德叔不用数第三声,因为第二声还没有数完,院子里的人已经作鸟兽散,跑的干干净净!
院子里瞬间清静了,只剩下我们和万家的人,以及前来了结公案的人。
万牧朝我们点了点头。
“看来,我要找的人,就是你们了。”万牧竟然开口说了话,那声音还有一丝丝颤抖,语调也有一丝丝别扭,再看他的瞳孔,也突然间有了光泽,有了色彩,这是目能视物的表现!
“爹,你好了!”万肖惊奇地叫了起来。
“你找的人对,这个家,以后就是你的。”万牧盯着万肖道:“老子说话算数!”
“爹,爹……”万肖跑了过去,跪在万牧跟前,一边喊,一边哭,满脸泪水,也不知道是激动的,还是感动的,或者是高兴的。
“你们都回屋里去吧。”万牧看着自己的家人,道:“会自己的屋,关上屋门,什么都不要听,什么都不要看。”
“爹……”
“回去!”万牧突然厉声道:“谁敢不听我的话,立即撵出去!我的资产,一分钱都不能继承!”
万家的兄弟姊妹,立即都跑进了屋里,只剩下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
“梅琴,你,你在这里也好。”万牧盯着那女人道:“这么多年来,我因为看不见,听不到,说不出来,我以为自己得了怪病,所以都怪你,我怪你是因为你嫁进了万家,所以克了我,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是我自己做的孽,一切跟你无关,你受苦了。”
原来那叫做“梅琴”的女人是万牧的结发妻子!
只见她满脸泪光道:“我这辈子受尽你的冤屈,也是刚刚,我才醒悟,那一世,我也是你的夫人,我没有教你明察秋毫,我却怂恿你妄下定论,害了一个无辜的人。”
“一切都过去了。”万牧幽幽道:“你想起来也好,是该结束了。”
“你怎么突然好了?”王贵华终于忍不住,看着万牧,诧异地问道。
“大限已至。”万牧站起了身子,苦笑道:“我什么都想了起来,什么都记了起来,那一世,我错判了一个女子,害了她一家人!这辈子,我的名字居然还是‘牧’,牧守的牧,简直惭愧!我记得那一世,那个叫玉珠的姑娘,临死前许下了诅咒,我的诅咒在这辈子应验了将近三十年,今夜却解除了,也就是说,这一桩孽债,终于是要了结了吗?”
“是的。”我从怀中拿出黑木黑子,道:“当年,所有与此案有关的人都在这里,玉珠的父亲,祖父母,徐举人、徐秀才父子,纪秀才、纪婆婆还有你,都已在场。只剩下玉珠了。”
我将盒子打开,轻轻敲着那黑冰,道:“玉珠,玉珠,出来吧。”
一缕黑烟,一抹倩影,玉珠已然现在空中。
“你们……”玉珠的声音响起,却不悲不喜:“我的诅咒全都应验了。我看到你们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可是我却不高兴,我也不开心,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人要作恶,难道作恶的时候,心中是舒坦的吗?我的父亲也在,我的祖父母也在,你们曾经是好人,可是这辈子为什么要做恶人?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我都能知道,我也能理解,可是,我却无法接受。”
所有的人都低下了头,包括前世作恶的人,和这辈子作恶的人。
“玉珠,让一切都结束吧。”邵薇道:“不是折磨别人的人会开心,也不是惩罚别人的人会幸福,作恶,本就是痛苦。”
“不错。”我道:“人之初,性本善,所有的一切,都要循着人的本性去做,才会合乎天道,合乎人伦。没有人能惩罚别人,也没有人能折磨别人,所有的一切,都是天意。”
德叔道:“玉珠,我们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到!你的仇人,你的亲人,也都在这里。有怨抱怨,有恩报恩,然后投胎转世去吧。”
“我不想投胎转世了。”玉珠忽然抬起头,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德叔目光一寒道:“玉珠,我们辛辛苦苦,忙到今朝!你要不识好歹,出尔反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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