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不好了,尹阁老在祠堂去世了。”陆云深推门而入。
映入眼帘的是商容与抱着冉清谷坐在躺椅上,他手上拿着一盒助兴的药物。
陆云深是风月场所的常客,就箱子里那些玩意儿,他基本都玩过。
但他从没在正规的场所玩些不正规的东西。
商容与就是商容与。
抄家了还要把老婆带来玩情趣。
世子妃看着是大家闺秀,没想到这么会玩。
果然世子妃爱世子坏坏的模样。
冉清谷似乎读懂了陆云深眼中深意,尴尬的站起身,目光瞥向别处。
现如今他什么都解释不清。
商容与将手中物件扔到箱子里:“去看看。”
祠堂里,尹阁老坐在轮椅上,双眼圆睁,遗憾悲愤的望着祖宗牌位,似忏悔,似嗟叹,苍老的眼角挂着一滴泪,欲落不落。
他的双手垂在轮椅两旁,手掌指缝里血已干涸。
那方黑色描金棉帕子掉在了地上,血渍侵染,帕子更黑了几分,帕子旁的地面上有着大片大片血迹,如同开到极致枯萎衰败的红牡丹。
仵作查看了一番说:“世子,是病入膏肓,心力衰竭而亡。”
“知道了。”
商容与走上前去,伸手帮这个老人合上了双眼。
他刚合上,那双眼又睁开了,直愣愣看着祖宗牌位。
他再次合了一遍。
那老人又睁开了。
商容与见合不上,说:“去禀告皇上,以三朝阁老之礼葬了。”
侍卫甲出应着:“是。”
商容与迈着步子走出祠堂,雨已经停了,天色逐渐放亮。
“该准备葬礼的,准备葬礼,该抄家的,抄家。”
官兵们齐声:“是。”
整个尹府又重新忙碌起来。
晚上,冉清谷跟着商容与乘着马车回家去。
路过繁华东大街时,街上熙熙攘攘,叫卖声络绎不绝。
冉清谷掀开帘子看了眼,满街挂着花灯丝绦,各个商铺将最好看的七夕吉祥物件与寓意美好的荷包花灯摆在外面,来往的男男女女在货架上挑选着……
商容与笑着:“外面很热闹,七夕也不过如此。”
冉清谷不解:“为何还没闭市?”
到了亥时,不是要关城门闭市吗?今夜毫无闭市的样子。
商容与狐疑看了他一眼。
冉清谷更是不解:“怎么了?”
商容与笑:“到了七夕当日,闺阁女儿一般都要跟家里的长辈吃晚饭,再跟着家里的长辈在月下乞巧,真正出来看烟花放河灯的,却是少数,就算出来,也是家里的母亲嫂嫂领着出来,亦或许家族之中姊妹结伴而行……”
他顿了顿:“因礼教家法约束着,也没谁真的敢无拘无束玩耍,更不敢放河灯寄相思,因此,大多数未出嫁的男女,都会在七夕前的礼佛日出行,也就是今日,一遍拜佛祈求姻缘,一遍过七夕放河灯寄相思,故而,今夜却比七夕当日更热闹。先帝乐得与民同乐,就下令今夜不宵禁。”
冉清谷这才明了:“原来如此。”
商容与微笑:“毓儿难道没过过七夕?连这都不知道?北城的七夕是怎样的?”
冉清谷确实没过过。
很小的时候,他不用过,只看着他娘与他嫂子、以及府里众多姨娘姐姐们过。
而在北城,白毓与桃子每天都疯闹,几乎对她们而言,每天都是过节。
至于北城的七夕怎样,他足不出户,怎会知道?
商容与看他走神的样子,忽然想到那位素未谋面平平无奇,却让他的世子妃牵肠挂肚的表哥——冉清谷。
闺阁女儿月下乞巧求姻缘,而对于眼前这人而言。
她认定了自己的姻缘是她的表哥。
那位毫无血缘关系的表哥同她一起长大,在她眼前,她还用出门求吗?
往年的七夕,世子妃定是跟她表哥花前月下,执手相对。
思及此,商容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要是按他以前的脾气,早就把白毓摁倒,欺负到她眼泪汪汪再也不想表哥为止。
但是现在,他不想这么做。
若是他这么做了,白毓心里只会更想她表哥。
他掀开车帘,说:“世子妃没过过京都的七夕吧,下来走走吧。”
冉清谷一惊,连忙说:“今天是礼佛日,母亲可是交代我们早点回去的,晚上还要去醉风阁用斋饭。”
商容与对甲出说:“先回府告诉王妃,就说我陪世子妃逛逛,今晚就不去醉风阁了,明儿一早我跟世子妃会给她请安。”
甲出立刻领命:“是。”
商容与回头对着马车里的冉清谷伸出手:“下来走走。”
冉清谷想了想,慢慢递出手去。
商容与直接握住他的手,将他拽了出来,连脚蹬都没用,把他从马车上抱了下去。
街上人流摩肩接踵,络绎不绝,商贩小摊上摆放着各类物品,有卖脂粉的、有卖廉价玉器首饰的、有卖面具香包的……
一路走过去,卖河灯孔明灯的最多,式样也各有差别。
很快,他们便行到汜水河桥头。
汜水河横贯整个大溯,从京都内侧贯穿,一路绵延奔向东。
桥头人满为患,河边到处都是放河灯孔明灯的男男女女,河面上烛光点点,顺着水流,蜿蜒向下……而天上的孔明灯却是异常耀眼夺目,盖住了漫天星尘,徐徐上升,慢慢湮灭,似星尘,却转瞬即逝!
有人等来了想等的人,巧笑嫣兮。
有人还未等来想等的人,顾目盼兮。
有人等来的人却不是自己想等的,黯然伤兮!
冉清谷站在桥头,看着千人千面。
眼前这些景色,无疑是很美的。
他已经不记得多少年没仔细看身边的人与景了。
上一次看河灯逛闹市还是在他八岁那年,他哥哥要去桥头偷偷看他那未过门尚且待字闺中的妻子放河灯,才将冉清谷带出门的。
那一日他记得很清楚。
那个爱笑明艳的女子专挑人多的地方放河灯,她想试试未婚夫婿能不能一眼就能在人海里看到她。
现在冉清谷已经十七了。
整整九年了。
这日子真的太快了。
昔日放河灯的人与寻放河灯的人都不在了。
而他的印象里,那些人那些事逐渐变淡。
“公子,为夫人买一盏灯吧。”一个矮个子中年男人挑着孔明灯花灯在街上叫卖。
旁边那几个人看这两人穿着打扮皆不菲,一看就是大户人家,便都围了过来。
“公子,我的孔明灯上有字。”一提着孔明灯的老婆子喊着。
“公子,我这里没字,您可以为您的夫人题字。”另外一人喊着。
“买我的,我的比他的大。”
“公子,买我的,我的比他的香。”
“放屁,都是一样的竹子一样的宣纸,怎么就你的香?”
“夫人,买我爹爹的吧,这都是我娘亲手编的,爹爹一个都没卖出去。”一个小女孩怯生生说,“只有卖完了,我们就可以回家陪娘亲了。”
那个中年矮男人摸了摸小女孩的头,满怀希冀说:“夫人,您看看我这个,题了一半字,您若想题字,您就可以继续题,若不想题,这一半字也不单调,放上天去也很好看,真是为了客人考虑,只卖三文一个,夫人,您看看吧,就看一眼吧。”
冉清谷拿起一个灯看了看:“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有人不喜欢题字,你这一半字卖不掉,若是有人想题字,绝不会希望别人的字落在上面,你这也卖不掉。”
中年男人抓抓头,嘀咕:“我怎么就说我一个卖不掉呢。”
他讪笑着递上笔墨:“夫人,您要题字吗?您人美心善,题的字一定很好看……”
冉清谷接过笔,看着那灯上的字——浮萍漂泊何所依?千里之外寄此朝!
他皱眉:“你识字吗?”
这种字,能卖出去有鬼了。
如此佳节,却满是伤怀离别意。
中年男人摇摇头:“不认识,这都是我找我们那里秀才题的。”
冉清谷:“别找了,若无字说不定卖的更快。”
他捏着笔停在灯前,却不知要怎么将后半句补齐。
他漂泊久了,竟也习惯了。
他也从没想过“何所依”的问题。
踌躇良久,笔尖墨迹都快要干了。
商容与握住冉清谷的手,也握住了那支笔。
他就着冉清谷的手将那句“千里之外寄相思”给涂掉了,在旁边写上“此心安处是吾乡”。
——浮萍漂泊何所依,此心安处是吾乡。
冉清谷不解,看向商容与。
火光映着商容与的脸,眉目如画,俊美无俦,尤其是笑的时候,很迷人。
他说:“我不需要你千里寄相思,我只需要你把我当成你的家。”
他绝不允许他的世子妃跟那位表哥千里寄相思。
既然嫁给了他,她以后的依靠只能是他一个人。
他写完,笑着将笔递还给那个矮个子中年男人说:“灯全要了,你帮我拿到河边全放了,我的夫人很喜欢漂亮的灯,灯放的越多才越好看。”
仆从连忙从钱袋里拿出一锭金子给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感恩戴德连声道谢:“谢谢公子,谢谢夫人,公子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恩爱美满。”
商容与提着那盏灯,拉着冉清谷的手,说:“走,我们去放孔明灯。”
冉清谷如同提线木偶般被商容与拉着走了很久,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直到那盏灯放上了天空,他才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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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更明,一个仆从样的人弓着身子走进一间厢房。
厢房里早有一袭紫蓝色华服少年人等着,他眼前的茶水换过一壶又一壶,烛台下都是灯泪,蜡烛越燃越少。
仆从样的人进屋,低头哈腰:“三皇子。”
商玉州饮茶问:“清谷怎么说?”
仆从样的人:“冉公子说,若皇上不杀尹家父子,只能我们自己动手。他还说等尹家父子到刑部大牢时,就是动手之际。”
另一青色衣衫人问:“多此一举,为何要到刑部大牢?在大理寺动手不是更方便些?大理寺重刑狱,死个人跟拔根韭菜似的,还有商容与站在前方挡着……朝廷连查都不会查,就算查,查到商容与头上,皇上还真的跟成王撕破脸?”
砰——
商玉州将茶杯重重放在桌前,茶水溅出来,满桌都是。
“他还说什么了?”
仆从样子的人:“还说尹钟的次子尹平的命要留着,他需要。”
青衫人不解:“三皇子,尹家这些年为二皇子走狗,害死忠臣上百位,切不可留下祸患。”
商玉州冷嗤:“长弓,你到底不了解他,这天下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他,他做事从来不留后路。”
不为自己留后路,不为别人留后路。
甚至,他连常人的基本感情都没有,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
青衫人方长弓冷嗤:“你说他怎么怎么厉害,我看他是徒有虚表,他为何非要到刑部再杀人?多此一举,画蛇添足。”
见商玉州脸色难看至极,他闭了嘴,毕竟三皇子是他的主子。
这两人,一个敢谋,一个敢让他谋。
一个是疯子,一个是痴儿。
商玉州砰的一声捏碎手里的白玉杯。
为什么要到刑部大牢再动手?不就是怕连累那个混世魔王吗?
一个连自己后路都不留的人,却给一个不相干的人留了路。
真是可笑。
他不知道该笑冉清谷终于有了一点儿人的情绪,会替别人着想,还是可悲一个从地狱阎罗殿里走出来的无牵无挂无悲无喜的人,终于有了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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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重刑狱。
“真是丧尽天良。”陆云深一走进大理寺正门,便将一叠文案摔到地上。
小厮连忙递上茶水,陆云深接过,咕噜咕噜的喝个干净。
商容与从正座上走下来,诧异看着他:“怎么了这是?发这么大的火?醉红楼哪个姑娘没伺候好啊,这肝火旺盛的……”
陆云深气愤说:“容与,尹钟那些个丧尽天良的玩意千万不能交给刑部。一旦交给刑部,那不就是放虎归山,这些畜生……”
“哎哎,别侮辱畜生,畜生还能吃肉喝奶呢。”姚望指责说着。
商容与皱眉:“是那些被贩卖的女孩没有找到吗?”
陆云深欲言又止,面露不忍:“你问容雀哥,我是说不出来。”
商容雀坐在一旁,淡淡说:“我们先去了济州找从北边贩卖来的女孩,去时,发现根本没那些女孩,后来济州大雨,城外放生池被淹,里面飘出十几具支离破碎的尸体,那些尸体已经面目全非,很有可能是那些女孩,但找不到证据,便也只能当成无名尸体放在义庄。”
姚望心情沉重说:“赣州也是,那些女孩全都找不到,后来我发现……”
他脸色煞白:“发现新建的护城河地基泥土里有牙齿,这个杀千刀的为了毁尸灭迹,竟然碎尸……那些都曾经是活生生的生命啊。”
余条将盐商矿石的折子交给商容与:“盐行那边的伙计也都不知所踪,甚至被他强征去开采私矿的百姓也都痴痴傻傻,死的死,疯的疯……”
他顿了顿说:“我想在节度使死在朝堂上时,尹钟就吩咐人动手了。几日后,若我们找不到证据让他招供,此案就会被皇上重新移交到刑部,刑部尚书与二皇子颇有渊源,这无疑于放虎归山。”
商容与脸色铁青。
这些三言两语背后,是多少条生命。
“而且……”冉清谷淡淡开口。
商容与:“而且什么?”
冉清谷心有疑虑:“妇道人家,不得干政,毓儿不敢说。”
陆云深急切说:“世子妃,您就说吧,这都什么时候了。”
余条附和:“对啊,世子妃虽是妇道人家,但胆识才能见地比一般男儿不知好多少,您就说吧。”
商容与:“毓儿,你但说无妨。”
冉清谷:“看皇上的意思,似乎并不打算治尹柱国大将军的罪,所以放虎归山是迟早的事。”
商容与揉了揉眉心。
这点他也预料到了。
咸元帝宠信二皇子,给予他无上尊荣。
而这位尹柱国大将军是二皇子的岳父兼左膀右臂。
若是皇上真的想治罪,大可以在赃款被递交上去时就治罪了,而不是迟迟不肯昭告天下,只拿出尹家几个旁门宗系的子弟与几个下属出来堵悠悠之口。
别说现如今很多证据已经被毁尸灭迹,就算没有毁尸灭迹,皇上若不想这位柱国大将军死,阎王还敢来夺人不成?
在场人本来阴沉愤慨的脸,现今变得更加灰败惨淡。
商容雀手在铠甲上敲着,发出嚓嚓的声响,那铠甲发出阴寒冷光。
他虽是成王的大公子,但跟世家子弟不同,从小跟着成王从军,在军营里长大。
饶是如此,他身上却不见丝毫兵匪气,依旧保存着读书人的儒雅与贵公子的风度翩翩。
他沉思良久,拍着桌椅:“容与,尹钟作恶多端,残害无数少女与百姓,此人若不除,天理昭昭何在?”
冉清谷立在一旁淡淡喝着茶。
王府四位公子可真是各有千秋。
这位大公子,是个歌女姨娘所出,据说那位姨娘生下他没几天就去世了。
他从小被奶妈照顾着,后来就跟着成王忙军营里的事情。
他为人温和良善,处事公正利落,能文能武,是世家公子里的佼佼者,颇得成王喜爱。
刘侧妃生的二公子,如同他母亲一般,是个笑面虎。
表面看着很和善,却偏爱玩阴的,才能皆不输商容雀。
刘侧妃生的三公子,着实一纨绔,贪恋美色,不学无术,让成王与侧妃很是头疼。
到了商容与这里,就实实在在一个混世魔王。
可偏偏他最聪明,也最懂得如何拿捏人心,就连刻板迂腐的成王都被他拿捏着七寸。常常被他气得半死,却打不得骂不得。但不得不说,成王确实最偏爱嫡子。
刘侧妃母家势大,二公子不曾犯过什么错,也是个有才之人。而大公子商容雀虽不及商容与聪明,才能德行却是有口皆碑……
明明就有两个人可以被选成成王的继承人,可成王无论被商容与的荒唐行径气得多狠,但从未有过要换世子的念头。
这跟皇上有一拼。
两人不愧是兄弟。
太子才能德行皆被二皇子甩了几个大官道,也不如二皇子那般英俊潇洒玉树临风。
可偏偏皇上认定了嫡长子为太子,不管太子犯了什么错,也不管太子如何无才无德,咸元帝也从未有过废东宫的念头,甚至做好一切为太子铺路。
好比尹家这件事,皇上宠信二皇子,愿意为他废社稷而保住尹钟,却不愿意将事事都不如二皇子的太子废掉,扶持这个更有才能的儿子上位。
有传言,皇室都是嫡子控。
看来传言不虚。
至少对于成王与皇上来说,都是嫡子或嫡长子最重要。
商容与左手撑着脑袋,右手敲着桌子,一下,一下……
那声音敲击在所有人的心头。
众人一筹莫展,却妄想将暴徒绳之以法。
久久的沉默。
突然,商容与站了起来,身姿挺拔如松柏,目光坚毅若磐石。
“大哥,进了大理寺就是我的地盘,阎王来拿人,还要先问我一声呢。”
商容雀皱眉:“你要干什么?不管做什么,别连累王府跟父王。”
他跟商容与不同。
商容与生来不被束缚,而他被成王教导得敦厚良善,万事都以大局为重。
更何况,他是成王府的长子,比商容与大十岁,早已经过了莽撞无知的年纪,他不可能看着自己的弟弟胡闹而不规劝。
商容与挑眉,笑了笑:“来人,将尹钟提到前堂,我要亲自审问他。”
姚望垂头丧气:“不是已经审问了三四天了,他的嘴比蚌壳还紧,敲不开的。”
商容与站起身,眼神狠绝:“那就砸烂他。”
他走过冉清谷身边时,吩咐说:“大哥,你帮我护送世子妃回去,审人的场面太血腥,我怕吓坏她。而且今天我肯定忙得很晚,怕是没时间陪她回王府了。”
商容雀点头:“好,但你不可莽撞行事,不可连累王府。”
商容与:“知道了,你怎么比父王还啰嗦。”
冉清谷笑了笑:“不用了,大哥军营很忙,我今天要到王府的铺子里看看,会很耽误时间,让小厮送我就可以了。”
商容与点头:“也好,多带点侍卫。”
冉清谷:“嗯。”
大理寺的天牢正堂里,带倒钩的鞭子上沾了血,血渍点点将鞭子染成了红褐色,摆放在四周让人触目惊心的刑具上,已经分不清是锈迹斑驳,还是血渍浸透,光是看一眼就能让寻常人两股颤颤。
商容与翘着二郎腿,斜依在宽敞舒适铺了绒垫的椅子上,饶有兴趣打量着眼前人:“尹钟,我其实挺佩服你的,所有人都说我商容与是个混世魔王,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跟您比起来,我可差远了,最起码,我杀了人,会留个全尸,您倒好,直接碎尸了。”
尹钟身上囚衣早已血迹斑斑,身上也无一处完整皮肤。
经过多日连夜审问,他早已疲惫不堪,头发披散。
饶是如此落魄蓬头垢面,他身上那股肃杀气势丝毫不减,好像他此刻是多日鏖战的将军,而不是身染血衣的阶下囚。
他冷眼看着商容与,就好像看着熊孩子过家家。
诚然,在他的眼里,商容与这种幼崽就是小孩子过家家。
别以为打他几鞭子,用点刑具,就让他屈服。
他在战场上一步杀一将,在朝堂上运筹帷幄搅弄风云时,这个逼|崽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哭爹喊娘呢。
如果不是这逼|崽子的老子的权势,不是他投了个好胎,投胎成了成王的嫡子,他算个屁,给他提鞋都不配。
平日里荒唐无度,暴虐成性,也只不过糊弄恐吓那些无知的愚民,还真把自己当成阎罗王了。若真是上了战场,这逼|崽子怕是要吓得尿裤子!
商容与知道这是根硬骨头,油盐不进。
他也不让人用刑,淡淡挑眉,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在椅子扶手上。
陆云深将一纸认罪文书放到尹钟面前:“好好看看你犯下得罪,该死吗?”
尹钟冷笑,笑声沙哑中透着些许得意:“我犯了何罪?只不过贪了几两银子,怎么就成了死罪了?我尹家上上下下全是名门忠臣,贪这点钱怎么了?这江山有我尹家出的力,那百姓,受过我尹家的恩惠。”
他声如洪钟,质问:“我就拿点银子,我不该拿吗?”
商容与冷冷看着他,噱道:“全是忠臣?你尹家的最后的一个忠臣,已经死在了你家的祠堂里,死的时候面对着你家的列祖列宗,无法瞑目,就连入棺材,也看着苍天,他本该享受万众爱戴,却草草入敛,无人送葬,棺材寂寥的停在你尹家的祠堂前,就连棺材烛台白帆都是几个昔日同僚凑出来的,凄凉吗?”
尹钟站立不住,踉跄了下,哑然失声:“你说什么?”
商容与眼神犀利如刀,一字一句:“我说你老子,有你们这群子孙,死不瞑目。”
尹钟凌人气势全无,痛心念着:“父亲,爹!”
商容与走下来,接过那张纸,念着:“来,我给你数数你的罪,一,贪污受贿,结党营私。二,拐卖妇女,逼良为娼,事发之后,将这些女子全部残忍杀害,毁尸灭迹。三,私自强征百姓贩夫开采玉石矿洞,事后为防事情败露,将开采矿洞之人逼疯或杀害。四,走私私盐,哄抬市价,搞的民不聊生。五,克扣赈灾钱粮,害得淮南百姓流离失所,起兵造反,南河一带更是饿死无数人,瘟疫频发。六,纵容族中子弟强抢民女,七,毒杀节度使。”
他将那文书拍在尹钟的胸前:“这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抄家灭族的罪状?你还敢说你不该死?”
尹钟看着商容与,朝着商容与走了一步,拖得地上镣铐嚓嚓作响。
他一步步挪到商容与面前,两人距离越来越近,尹钟常年带兵,武艺高强,此刻近在咫尺,若他对商容与不利,轻而易举。
商容与一步未退,与尹钟那困兽凶狠的目光对视着,微笑:“怎么着,还想再加一样,谋杀皇亲国戚吗?”
尹钟挑衅看着商容与:“小子,我铁血沙场,在波云诡谲的朝堂上搅弄风云时,你娘还在到处求药要生孩子呢,就是你爹,也得给我三分面子。现在审问我,你有资格吗?”
商容与与他对视,气势丝毫不弱:“有没有资格,我不都站在这里了吗?”
尹钟笑:“站在这里,就能拿着我的脑袋去邀功了吗?你敢吗?”
他将那张罪状撕个粉碎:“别说你已经找不到证据,就算是找到了,你能奈我何?你这种小崽子,还嫩着点呢……想拿我的脑袋,让你老子来,看他敢不敢?”
商容与冷笑:“你想拖延时间,等二皇子救你,可惜你进的是我大理寺,不是刑部。在这里,天王老子都没用,我商容与说了算。”
尹钟:“我今日就算进了十八层地狱,我也能活着出去。”
“圣旨到——”一声太监尖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商容与看了尹钟一眼,尹钟轻蔑笑了,像是在说“小崽子,接旨吧!”。
商容与掀开袍角,跪下:“微臣商容与接旨。”
宣旨小太监念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尹阁老病故,朕心甚痛,大溯以孝立国,特设尹钟出狱为其父尹阁老准备丧仪,赈灾一案已到了结案之日,特诏大理寺将此案移交刑部,大理寺众人办案有功,朕赏古玩珍宝十副,绫罗绸缎两百匹,珠宝器皿一千件,钦此。”
众人虽然得了赏,脸色却堪比死了亲爹,互相看了眼,谁都不愿意接旨。
移交刑部也就罢了。
现在竟然直接借尹阁老亡故,放了这位尹柱国大将军。
将他放回去料理丧事,之后说不定还要找借口让他守孝三年,最后这段风口浪尖的时间过去后,这位柱国大将军定会卷土重来。
他有父亲,那些死去的女孩百姓难道没有父亲吗?那些无故枉死的百姓没有父亲吗?那些淮南饿死的得瘟疫死的人,没有父亲吗?
一个个正义愤填膺,迟迟不愿意领旨谢恩,却不想商容与脸色铁青拿过了圣旨。
尹钟轻蔑笑了,挑衅看着商容与:“小崽子,如何?”
商容与冷笑:“不如何。”
太监讪笑着:“世子爷,皇上都下诏了,还是先解开镣铐吧,让尹钟回家去为尹阁老料理后事,那尹阁老的棺材一直摆在祠堂里也不是个事儿。”
商容与嗤笑:“不急,我还有件事没办。”
太监不解:“什么事儿?”
商容与抽出侍卫别着的利刃:“我这人平日里最爱怜香惜玉了,想到那些死去的女子,就吃不下饭。”
他快如疾风旋转身,一利刃扎在尹钟的心口,学着尹钟刚才轻蔑的语气:“尹钟,如何?”
尹钟难以置信看着商容与,手捂着胸口的利刃,心腔里粘稠的血顺着他的指缝涌出来,怎么捂都捂不住,他痛苦颤抖着唇:“你……你……你敢?”
他面目因痛苦而痉挛,满眼错愕惊诧。
竟然真的有人真的敢抗旨不尊。
这个小崽子果真胆大包天。
商容与抽出利刃,血溅了他一身,他置若罔闻。
举起利刃,再扎了一刀:“我商容与离经叛道,杀个人而已,有何不敢?三万降兵我都坑过,更何谈你这老匹夫?我早说过,你进的是我大理寺,不是刑部,更不是皇宫,在我这里,就得按照我的规矩来,行恶者,得恶报,天经地义。”
尹钟睁着眼睛,悲愤绝望:“你……你……”
他怒目圆睁摔倒在地,满眼愤恨,还未说出口的话再也说不出来,浑身抽搐着,血染红了身下躺着的地。
陆云深连忙拉开商容与,焦急担忧:“容与,这是抗旨。怎么办?”
太监吓得脸色煞白:“这可不得了了。”
商容与冷冷盯着太监,将圣旨扔给他:“下次来早点,人都认罪伏诛了,你圣旨才到。”
太监:“……”
去你娘的来早点。
去你娘的认罪伏诛。
商容与抹了脸上的血,冷冷说:“尹钟对罪行供认不讳,审讯期间,抢过侍卫手中刀柄自裁,商容与众人阻拦已晚矣。”
他挑眉看向那太监:“公公,你的圣旨来晚了。”
太监看他浑身是血,说出的话仿若闸刀,悬在他的头顶上。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一阵茫然之后便是畅然。
这些天查尹钟及尹氏子弟的种种恶行,查的他们几番拍案,手都拍肿了。
知晓尹钟这个大恶人将不会造报应,这些年轻官员的人生观都被重塑了一遍。
现在看来,商容与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管你认不认罪,老子就是要你认罪。
虽说方法有点上不得台面,但手段是真的狠。
对付恶人,必须要用比他更恶的方法。
众人连连称:“是,臣这就去写折子奏明圣上。”
陆云深看着地上的尸体说:“先让尹钟画押。”
商容与满脸是血的看向太监。
太监吓得浑身发抖:“老奴宣旨晚了,这就回宫请奏圣上。”
这大理寺众人与一些刑部官员都站在商容与这边,他孤身前来宣旨,到时候就算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更何况,商容与这人连皇上都不怕,他若是不知好歹,怕是跟地上的尹钟一样,还没走出大理寺就凉了。如今在大理寺,商容与弄死他的方法有的是,在皇宫这么多年,能伴君在侧,他绝不是不识时务的人。
宣旨晚了,顶多挨几板子。若得罪了商容与,他的命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商容与从怀里掏出一枚碧玉珠塞到太监手里:“那就有劳公公了。”
这碧玉珠是稀奇珍宝,太监不敢收,推辞:“世子客气了。”
商容与将碧玉珠又塞回去:“公公不必如此客气,公公来一趟不容易,不如去前厅喝杯茶。”
太监不敢收,但也不敢不收,便收下,谄媚哈腰:“不了,奴还要回宫复旨呢。”
商容与:“甲出,送公公。”
甲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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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糖葫芦……”一个商贩挑着糖葫芦喊着。
看到冉清谷从店铺里出来,那人连忙迎了上去:“夫人,买一串糖葫芦吧。”
冉清谷微笑:“多少钱。”
商贩:“一文钱一串。”
冉清谷从怀里掏出一些碎银子:“给我来几串。”
商贩连忙笑呵呵:“好嘞。”
他接碎银子时,看了看左右无人,便说:“尹钟死在了大理寺,尹平在被押往刑部的途中逃跑了,成王世子派人在追,我们的人不敢上前。是否要帮成王世子捉回尹平?”
冉清谷了然。
他在离开大理寺时就看出来了,商容与对那罪恶滔天的尹钟动了杀心。
商容与想杀的人,咸元帝也保不住。
至于尹平……
他接过糖葫芦,说着:“帮尹平逃脱世子的追兵,这个人,我需要。”
挑夫小声说着:“是。”
深夜,城郊树林,树影婆娑伴随着虫鸣鸟啼。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浑身是伤的人在林中跌跌撞撞跑着,他呼吸不匀,跑几步就朝着身后看着,见无人追上来,又跌跌撞撞向前跑去……
林深处时不时传来几声鸮鸟的叫声,叫声绵长渗人,在树林里穿梭着,好似报丧。
林中风飒飒,不知惊起什么,空谷里传来一阵阵惊鸟鸣啼。
尹平平日欺男霸女,手上的亡命更是不知几许,现下看到这阴森森的场景,吓得两腿发抖,跑了两步,砰一声摔在地上,吃了一嘴落叶腐泥。
他再次抬起头来,却看到一双脚。
他吓得连滚带爬倒退了几步,再次定睛看去,看到一个穿着襦裙领口绣着暗色花纹的美丽女子。
这荒郊野外,哪儿来的女子?
他当即吓得跌跌撞撞往回跑,却不想被一柄刀挡住了去路。
那持刀的男人满眼森寒,冷冷看着他,眼神比刀刃更锐利。
尹平吓得连连后退,转而惊慌失措看女子。
他看到了女子树下的影子顿时松了口气:“贵人,您放过我吧,我现在身无分文。您如果需要钱,等我找到落脚地儿了,您要多少我给您多少,求求您,放了我吧。”
“我不需要钱。”冉清谷淡淡说。
尹平惊慌问:“那您要什么?只要您说,我都可以办得到,只求您放过我。”
冉清谷淡淡笑着:“你还记得六年前,你在北坡岗杀卿家人吗?”
尹平心中一惊:“您……您是卿家人?”
卿家人不是死完了吗?
他跟他父亲亲自去屠杀的。
三四千人,无一活口。
冉清谷无波无澜:“你还记得你为了羞辱定北侯长公子卿朗做的那些事情吗?”
尹平心中毛骨悚然。
当日他父亲奉命陪同二皇子在北坡岗屠杀卿家人。
他也去了。
他就是想看看自幼被称为人中龙凤,被圣上赐予“朗华如月”定北侯长公子落魄成什么样了。
定北侯长公子卿朗可谓是他们这一批世家子弟的杰出典范,世无人出其右,风度翩翩,温润如玉,文治武功,皆是上乘。
那些年,商容与还只是个小毛孩。
那时,整个京都乃至大溯的少女梦中人皆是这位定北侯长公子。
他从读书起,就跟这位朗华如月的定北侯长公子同窗,一直活在他的阴影下。
万万没想到,他还有跌落尘埃的时候。
那天,在北坡岗,他看着不畏生死的卿朗,他依然如同天上月,高不可攀。
可明明他浑身伤痕,被打断了手脚,躺在泥坑里起都起不来……
他没有看到想象中落魄的人,心中十分不甘心。
于是,他当着卿朗的面强|奸了卿家那些妇孺,还强|奸了卿朗怀孕三个月的妻子。
他终于看到卿朗那灿若流星的双眸里满是不甘,他躺在泥坑里冲他怒吼,绝望、悲愤充斥着他……
他求着尹平给卿家人一个痛快。
尹平没有,他不仅没有,他还让参与屠杀的士兵一起来。
他为了羞辱卿逸与卿朗,逼迫他们看着,看着他们将那些卿家妇孺先奸后杀,看着那些妇孺一个个不堪屈辱不等屠刀落下便咬舌自尽。
冉清谷平平淡淡的低头看自己的手,“想起来了?”
尹平毛骨悚然,他颤声问:“你究竟是谁?”
他们将卿家人皆杀了干净,不可能有人活下来。
但是若是无人活下来,眼前这人怎会了解的如此清楚?
冉清谷淡淡看着他:“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记得卿朗的夫人被你暴|虐对待咬舌自尽前,说了什么吗?”
尹平回忆着。
当日卿朗夫人怀孕已有三个月,她在他身|下哭着问:“要杀就给个痛快,如此对待妇人,就不怕遭报应吗?”
冉清谷淡淡踱着步子,披帛在地上拖动着枯叶,发出细微的嚓嚓嚓声。
他的声音没有一点儿温度:“而你当时是这样回答的,你先大笑了一声,说‘若是有报应,就让我下油锅好了。’还记得吗?”
尹平浑身无力,心脏骤跳:“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为什么会一字不差?
卿家人不是死绝了吗?
冉清谷往后退了两步,朝着黑暗深处走去,走到一处浓黑的林间,他停住,伸手一拉,系在树上一块黑布掉落。
尹平这才注意到那边不是树林深处,那也不是寂静黑漆漆的夜,而是蒙着一块巨大的黑布。
黑布之后是一口烧着火的锅,锅里油滚滚沸腾着……
一片落叶落下,落进锅里,瞬间噼里啪啦,叶子被炸成黑色的,接着黑色分崩离析,融在油锅里,茫茫皆不见……
尹平吓尿了:“不……不……”
冉清谷淡淡看着他:“所以说,这个世界是有报应的。”
那个高大健壮的男人走了过来,拎着尹平双手绑在早已备好的绳索上,他一拉,尹平顿时被拉向那油锅的正上方。
尹平吓得哭喊求饶:“求你放过我,不要……你杀了我……”
冉清谷没理,对着那高大男人说:“知道怎么善后吗?”
男人点点头:“公子放心,小的知道。”
冉清谷一步步朝着树林深处走去。
耳边依稀传来明媚女人的声音。
“哎呀,我们的小公子长得越来越俊了,可得迷倒多少深闺梦中人呢,把你大哥都比下去了,不得了不得了……”
“哎呀呀,我们小公子这么温柔,以后找媳妇可不能找厉害的,不然呀,会被欺负的。”
“嫂子给你从娘家讨了一把轻弓来,用来学骑射最好不过了。”
“不好了,要有小侄儿了,我们的小公子要失宠了,这可怎么办呢?哈哈哈哈……”
女人笑容明艳,最是乐观开怀。
那声音渐行渐远,溟灭于丛林里的风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