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钟传出了讯息,我没有回村,一个人在河边等候。一连三天,我不吃不喝,连眼都没有合,我心里矛盾到了极点,也为难到了极点,我不知道该如何跟庞独交代。
第四天的夜里,我已经熬的有点油尽灯枯的感觉,连神智和感应都迟钝了。当眼前三四丈之外的水面泛起了波澜时,我才陡然回神。
月色之下,我看见庞独驾驭着镇河石棺,出现在了眼前不远处的河道上。要是放在平时,我肯定会欢天喜地的游过去,爬上石棺跟庞独相见。可是此刻,我的两条腿就和灌满了铅一样,每走出一步,都要使出浑身的力气。
我走到浅水,慢吞吞的游向石棺,到了石棺跟前,庞独伸手把我给拉了上去。
“老六,有什么事了?”
我低着头,不敢答话。这十年里面,我每年都要想法子和庞独见上一面,和他说说话,吐吐自己心里的苦水。我总觉得,他是最亲的人,我在别人面前说不出来的话,在他面前,都不用有什么隐瞒。可是我现在完全张不开嘴了。
上一次见到庞独,还是十个月之前。十个月不见,庞独又苍老了。七门的镇河人在河里日夜巡游,吃不好也睡不好,即便年轻力壮,也熬不了太久。所以,在很早很早之前,七门就有规矩,一家出一个镇河人,一个镇河人在河里巡游十年,第二家就要来接班。可我们七门的大掌灯庞大已经消失了这么久,没有人发话,镇河的任务,一直是由庞独在担当。
他还不到四十岁,可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儿,脸上的皱纹比五十岁的人都要多。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一下子就忍不住了,庞狗子是他唯一的儿子,唯一的指望,可现在,庞狗子死了。
“哥……”我暗中咬了咬牙,既然把庞独找来,那么事情迟早都要和他说的。
“老六,你怎么了?眼泪汪汪的。”庞独扶着我在石棺里坐下,说道:“又想起什么事了?心里有苦,有泪,就跟我说,真是熬不住,就痛痛快快哭一场,不丢人……”
“哥!!!”我噗通跪在庞独面前,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力的磕头,磕了两下,额头顿时被磕破了,鲜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老六!你到底怎么了!”庞独一把就拦住我,太阳穴上的青筋隐隐跳动了两下,他是个急脾气,看见我吞吞吐吐的,心里就急。
而且,庞独太了解我了,他能感觉到,一定是有了很不好的事。
“哥……”我从怀里取出那只小木雕,递到了庞独面前:“这是……这是狗子留下的……”
“狗子!他怎么了!”庞独接过小木雕,身子猛然一晃,丢下另只手里的龙头棍,捧着小木雕:“他怎么了!”
“狗子……狗子他……”我没有隐瞒,把庞狗子遇难时的经过,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我没有推卸自己的责任,我和庞独说了,当时我就在场,只是被缠的脱不开身,最后急怒攻心,昏厥了过去。
我讲到这里,已经隐然告诉庞独,庞狗子不幸身亡了。可是庞独仿佛听不明白我说的话,他的眼睛睁的很大,死死的抓着我的手,声音发颤:“你是说,狗子……狗子死了,是不是?”
“哥……狗子是……是死了……”
噗!!!
这句话刚刚说完,庞独骤然间吐出一口血,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被抽去了脊梁骨,噔噔的退到了石棺一角。
“哥!”我赶紧上去扶住了庞独。
这一瞬间,我的眼神呆住了,因为我看见庞独白了一半儿的头发,似乎在急速的变化着。原本夹杂在白发中的一丝丝黑发,像是被霜雪覆盖了一般,转眼之间就彻底的白了。他脸上的皱纹也多了许多,一张脸庞如同衰老了十岁二十岁。
对于一个已到中年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失去了独子更痛苦的事情。庞独没有了父亲,没有了妻子,如今连唯一的儿子也命丧河滩。
如果说,一个人失去的太多,已经害怕了失去的话,那么比失去更可怕的是,自己已然没有什么可再失去的。
河凫子七门中,世代的大掌灯基本都由庞家人来担任,这并非没有原因。庞家是七门之首,从古到今,庞家的人,几乎没有得到善终的,绝大部分都在盛年之时,为了护河而亡。满门忠烈,一心护河。
此时此刻,我难过的要死,因为庞狗子死的时候,我就在附近,可我没能救得了他。
“哥!!!我对不住你!!!”我想起了自己当年独闯河滩的时候,为了给我找救命的药,庞独甘愿冒险,跑到药神庙去抢药,他连命都情愿搭给我,可我连他的独子都救不下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懊恼,后悔,内疚,一下子把我的心给冲垮了,我的双腿一软,忍不住又跪倒在地:“哥,我对不住你……”
“狗子……狗子死的时候,你就在附近……是不是……”
“是,我就在附近,我想救他,可……哥……是我对不住你……”
“你叫我一声哥,我却不敢当了。”庞独双手扶着石棺的边缘,让自己的身躯不至于倒下,他深深的吸了口气,仿佛平静了下来,歪歪斜斜的抓住龙头棍,棍子唰的插到我的胳膊和腰身之间:“陈六爷,你起来,你跪在我面前,我不敢当。”
“哥!”我泪如雨下,心如刀绞,因为我知道,像庞独这样急脾气的人,如果他突然安静了下来,那就是把所有的苦和痛,全都装在自己的心里。
“陈六爷,你走吧,我这一条烂命,不配当你的兄弟,走吧。”
“哥……”
“走!!!”庞独骤然间抓起我的衣领,双手一甩,直接把我从石棺里甩了出去。
我落在河水中,还想再去和庞独说些什么,可是庞独脚下的石棺,却贴着水面划走了。
“陈六爷,最后拜托你一件事,你回去之后,和七门那些人说一声,姓庞的没了儿子,从今以后,决意再不踏上河滩一步,生在这条河里,死也在这条河里,你叫他们不用担心谁来镇河,镇河,我来镇,镇到我死为止。”
“哥!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我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可是我的哭声,再也喊不回庞独。
石棺走远了,庞独一个人站在石棺里,扯开嗓门,唱着那首只有河凫子才会唱的巡河调子。
第六百八十六章 故客归来
巡河调子一直都在耳边萦绕,庞独驾驭着石棺,已经走的无影无踪了,可我仿佛还能听见这苍凉的歌声。我的心,碎成了一块一块的,这首巡河调子,宛若是庞独的血和泪所化。
“哥!!!”我忍不住在河水中跳了起来,放声大喊。
可是庞独听不到了,无论我喊的再悲戚,他终究是听不到了。
过了很久,我爬上了河岸,身后就是小盘河,是自己的家,但我没有一丝力气,连走回家的力气都没有。我就躺在沙地上,一直到天色快要发亮时,才混混沌沌的回到村子。
我回到家里,就生了一场病,身上烫的和火炉一样。这很罕见,以往过去的十来年时间中,因为一直都在勤修苦练,我连伤风感冒都没有得过。可这一场病,足足四五天才过去,整个人几乎烧晕了。
应龙很孝顺,也懂事,我病了的这几天,他每天都守在我床前。一直到我烧退了,他才跑到自己的小床去睡了一觉。
我什么都没有说,心里有再苦的事,也没对他吐露一句。因为我不想让孩子知道这个世间有这么多的苦,这么多的愁,我还是想让他过的快乐一些。
这天傍晚,我披着衣服下来走动走动,已经有四五天没下床了,头还是晕的。当我推开自己的房门时,夕阳还有一缕余晖,应龙刚刚练完功,满头大汗的坐在屋檐下休息。
我刚想开口喊他,目光骤然停滞了。我看见一条比小臂都要粗的花蛇,从屋檐上探出了半截身子,几乎发黑的蛇信吞吞吐吐,已经悬到了应龙的头顶。
北方极少见到这样大的蛇,而且这条蛇花花绿绿,蛇头是三角形的,一看就带着剧毒。我的心一下子就慌了,大病初愈,身手远不如平时灵活,想要猛扑上去拉开应龙,却迟了一步。
“应龙!!!”我大喊了一声,为时已晚,屋檐上那条斑斓的大蛇,嗖的垂落下来。应龙年龄还小,应变能力不强,等他听到我的示警声时,完全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