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天明注意到,在黎家空宅进出的,还有不少陌生的面孔。
以前主人在的时候,外人经过黎宅门口的时候都要恭恭敬敬。现在主人不在了,连不三不四的街头混混都敢大摇大摆地进进出出了。
在远处的黎天明目睹了这一切。他心里没有愤怒,只有恐慌。
现在的他如惊弓之鸟,不敢回家,也不敢见人。没吃没喝,只能偷乡亲地里的东西吃,好歹也饿不死。
过了几天,远远地听到村里的大喇叭在喊话:“明天上午乡里要开公开宣判大会,上面已经下达了文件,明天学生停课、工人停工、农民自觉组织,大家一起去乡XX路参观、学习……”
黎天命听完后,愣怔在那里,自从父兄被抓走之后,他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现在心里却似乎有无尽的酸楚。
这应该是自己与父兄见面的最后一个机会了吧?
“我要去再看他们一眼,我还没跟他们道别……”黎天命心里有股强烈的想法。
这几日在外面风餐露宿,衣服破破烂烂,头发又长又脏,活像个乞丐,如果现在出现在众人面前,估计很多人会认不出这就是失踪的黎家老四。
这天傍晚,黎天命坐在山头上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家,直到第二天凌晨,夜色渐去的时候,他终于做出决定:再回去一次!
村子里的人大多还在熟睡,街上空无一人,黎天明偷偷地来到自家门前,没敢从大门进去,从围墙上翻进了院子里,看到院子里一片狼藉,地上还有鲫鱼汤洒着的痕迹。
黎天明愣在那里,跟父兄一起吃饭的情景似乎还在昨天。大哥似乎还在絮絮叨叨地聊着葛家村他那个未过门的媳妇。
躲在窗户下偷听了半天,确认没人之后,才敢推门进去。
一进门他愣住了!这还是那个熟悉的家吗?原先整齐干净的家变得杯盘狼藉。
墙上被掏了很多洞,地上也挖了几个大坑,房顶的木梁也被打断了几根――整个家被人翻了个底朝天,像经过一场浩劫一般。
柜子破了,箱子烂了,衣服扔的到处都是,整个家里已经没有一件完整的东西。
连那个盛米的大缸子也被人砸碎了,米粒洒的遍地都是,有人在里面屙过尿,还有人留下了一坨屎。
黎天明也顾不得收拾,从地上捡了件还算干净的衣服换上。又从院里舀水简单的洗了下身子。这时候远处传来雄鸡打鸣声,天色已经快亮了。
黎天明捡起一块镜子碎片,仔细地打量下镜中的自己――头发又长又乱,脸色消瘦黯淡,胡子拉碴――这番失魂落魄的面貌连自己都感觉陌生无比。
黎天明把头发弄散弄乱遮住大半边脸,随手捡了几件衣服包成一团背在身上,悄悄地从院里翻出,急匆匆地往乡里赶去。
村里到乡里要二十几里路,黎天明拖拖拉拉地走了一两个时辰,好几天没吃好睡好,营养不良了,体力严重跟不上。
路上有赶车去乡里的人经过,好心问他去哪里,要不要搭车,他都摇头拒绝了,他现在不相信任何人,他不想跟任何两条腿一张嘴的生物搭上关系。
到了乡里,找到喇叭上说的那条路,发现路两边已经挤满了人,绵延了好几里。
有整整齐齐带红领巾的小学生队伍;有一脸严肃穿着工作服的工人阶级;有三三两两树上爬的、沟里站的农民兄弟。
黎天明抖抖索索地站在远处,眼里看到的都是陌生的外村人的脸,即使如此,他仍然小心地低着头,用袖子遮住嘴,眼神不敢跟任何人接触。
过了半小时左右,游街队伍来了,远远地看到一列十几辆解放大卡车,浩浩荡荡地、缓缓地开着。
卡车故意放满了速度,马达轰鸣着,震荡着人的心弦。
黎天明从人群里挤了进去,大家都在伸长脖子看游街队伍,没人注意这个钻进来的小个子。
远远望去,第一辆卡车车头上站着一个中年人,身旁各站两个全副武装的军人。两条胳膊被绑在后面,犯人身前挂着一块方形的木板,上面写着:时天华,流氓罪,死刑!
言简意赅、摄人心魂。
字体都是用毛笔书写的,墨汁好像还没干的样子,很大、工整的宋体,在远处也能看的很醒目。
跟想象的不同,犯罪分子既没有垂死挣扎,也没有鬼哭狼嚎,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低着头,面无表情。
第一辆卡车后面,紧紧跟着第二辆卡车,车头上面,赫然站得就是黎镇北!
虽然身旁站着两名全副武装的军人,黎镇北仍然站得昂首挺胸,跟离家时一样,穿一件中山装,短短的头发梳的整整齐齐,脸上带着一股惯有的自信和淡然――如果不是脖子上挂着的那块醒目的木牌,倒很像个气宇轩昂的领导。
黎镇北,盗墓罪,死刑!
第三辆卡车上站着黎天凡、第四辆卡车上站着天清、第五辆卡车上站着天富。
跟父亲的淡定从容不同,三个兄弟都是垂头丧气、无精打采,昔日生龙活虎的精神气荡然无存。
黎天明不知道这几天他们都经历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跟他们相比,自己流离失所的这几天简直跟在天堂里一般。
“知道每辆车上为什么只拉一个人不?”
“这叫排场!今天游街的,都是判了死刑的人!”人群里显然有见多识广的明白人。
一个老头子正在跟几个后生上一堂生动的教育课:
“二嘎子,你看到没?平常在村里咋咋呼呼的,小心哪一天……哼哼”下半句不言而喻。
“二叔,我没得罪你吧,干嘛这么咒我?”被数落的年轻人老大不乐意。
“哼哼,你们这些年轻人,平时一个个破马张飞的,以为村里没人管得住你们是不是?今天跟二叔开个玩笑,明天跟个姑娘打情骂俏的……哼哼,别以为二叔什么都不知道……哼哼,早晚有吃亏的一天……哼哼,不听老人言……”
这老头似乎对年轻人有很大怨言似得,嘴里哼哼唧唧,鼻子里不断冒冷气。
“知道这些人怎么死不?”
旁边几个年轻人睁大眼看着老头,毕竟太年轻,还是没见过什么世面。
老头看成功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故意停住了不说,拿腔作势地掏出烟袋来装烟丝。旁边一个后生赶忙递上一根香烟,带过滤嘴的。
老头接过香烟,立刻有人给他递上火儿。
老头猛吸了两口,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到那排带枪的军人了不?一排人毙一个!只有一个人是真子弹,其他都是橡皮子弹――这么打是让犯人不知道是谁打死自己的,做鬼也没法记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