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低下了头:“桃桃,我们不去兵团。”
苏桃怔了怔,随即猛然一甩手中的体检表,当众把嗓音拔了个尖:“都说好了的,你又反悔!”
无心面无表情,淡定的像是故意要气人:“不去兵团。既然能当真正的兵,干嘛还要去兵团种地?桃桃,你听我的,去当兵。”
苏桃把手里的体检表一下一下甩得哗哗作响,恨不能把无心一并甩到万里之外:“无心,你真讨厌!你就知道落户口找工作,别的什么都不想!”
无心像块干干净净的顽石,在树下站得十分安然:“你要是有了户口工作,我的确是什么都不用想了。”
苏桃本来怀着一团火苗般的热情,结果无端的被无心兜头泼了一桶冷水,大夏天的,她冷成了个透心凉。把体检表狠狠的揉成一团,她真想再也不理他了。
无心和苏桃没有再坐吉普车。在步行回旅社的路上,无心给苏桃买了一根奶油雪糕。雪糕快要凑上苏桃的鼻子尖了,苏桃只装看不见。天热,雪糕眼看着在融化,浓郁奶汁滴滴答答的往下流。无心伸舌头舔了一口,然后告诉苏桃:“再不吃就化没了。”
然后他又舔一口,把勉强还算完整的雪糕往苏桃手里塞。苏桃松着手指头不肯接,无心便笑着逗她:“怎么不要?嫌我舔了两口?”
苏桃快要被他气死了,望着前方硬是不出声。
无心连陪小心带陪笑:“桃桃,别生气了。你我至多分开两三年,再说你在军营里,我在军营外,离得又不算远。等你当完了兵,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到时候你有工作,我也能挣钱,我们找间小房住下,不怕人抓不怕人查,想吃什么就吃,想穿什么就穿。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好生活?是不是比到北大荒种地强?”
苏桃迟疑着接了雪糕,一口舔下去了小半根:“我发现……你可会骗人了。”
无心把双手揣进衣兜里,扭头对着她笑:“不相信我啦?”
苏桃没言语,因为雪糕化得一塌糊涂,再不吃就吃不成了。
苏桃对无心言听计从惯了,在无心面前,她始终是精明的有限——没和无心耍过小心眼,如今让她现耍,她耍不出。
兵团是肯定不去了,她讪讪的回到了田叔叔面前,表示自己想要参军。老田听了,坦然地问道:“你当然是可以,但你的对象……”
苏桃垂头嗡道:“他不想当兵。”
此言一出,老田虽然是省却了解释的烦恼,但是心中却也有些遗憾。如果无心真是狗皮膏药一样贴上他硬要参军的话,他看在苏桃的面子上,也是可以再想想办法的。
参军自然也是要体检的,而且是十分严格的体检,相比之下,上次在医院里的体检真是简单成了胡闹。大白天的,无心独自留在旅社里,数着时间等苏桃归来。抱着膝盖蜷成一团,他直着眼睛长久的发呆。
白琉璃在阳光不可及之处现了形。他依然保持着死后的形象,头发眉睫都带着寒冷的水意。歪着脑袋凑到无心面前,他轻声说道:“真的要让桃桃走吗?”
无心微微的一点头。
白琉璃又道:“她走了,谁陪我睡觉?”
无心气若游丝的吐出一个字:“我。”
白琉璃生前没有领略过异性的风情,死后却是明白了女子的好处。苏桃是香的甜的,软的绵的,偶尔慢吞吞赖唧唧,也别有一种趣味。想象着生活中再没有了苏桃,白琉璃一阵沮丧。
“她像夏天的花,冬天的雪。”白琉璃字斟句酌的对无心说道:“她没什么用处,可是因为有了她,风景才好。”
抬手作势去拍无心的肩膀,他一本正经的下了命令:“不要让她走。三个人过日子比较好,两个人太无聊了。你这张老脸我看了几十年,现在真是懒得再看。”
无心一挥手:“那你就滚回山里去!”
话音落下,他身边桌上的搪瓷杯子凌空飞起,开始在他的后脑勺上敲鼓。他一动不动的硬挺着,对于白琉璃是既不驱赶也不求饶。下意识中,他也认为自己是该疼一疼的。
苏桃天天出门,直奔走了一个礼拜,才算过了体检一关。
她在体检当中一直是不大配合,暗暗的希望自己会被淘汰下去,可谁知道她竟会有那么标准的身高和体重,那么结实的骨骼和皮肉——凭着她的条件,上天入地都够了!
政审的事情她插不上手,只能住在旅社里等消息。其实也不必等,因为田叔叔已经拍了胸膛做了保证,必能让她穿上一身崭新军装。
苏桃茫茫然的,有时候往远了想,想到两年三年之后,心里有一点快乐;有时候想得近,想到两月三月之后,又恨不能痛哭一场。
无心既不回首往昔,也不展望未来,天天只是琢磨着给苏桃弄点好吃的,一副“不过了”的气派。苏桃唉声叹气的吃胖了,脸蛋白里透红的饱满着,一双眼睛也是黑白分明。她买了一条新手帕,天天把白琉璃擦成玉雕。白琉璃夜里把脑袋挤到她的颈窝里,苏桃轻轻摸着他的脊梁,在黑暗中去问对面床上的无心:“蛇的寿命很长吧?”
无心答道:“长。”
苏桃又问:“等我当完兵了,白娘子是不是就长成大蛇了?”
无心受不了她的畅想,把脸埋在被窝里答道:“是。”
苏桃又道:“我走了之后,你别欺负夜猫子。它通人性的,你总打它,它不伤心吗?”
无心在被窝里喘气,喘得像是在哭:“嗯。”
苏桃不问了,噙着眼泪看窗外星月流转。看着看着,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也过去了,到了第三个月,这一年的冬季征兵正式开始,老田也把她又带了出去。这时她已经从田叔叔那里得到了全新的身份,混在大批应征入伍的青年男女之中,她把先前走过的步骤重新又走一遍,然后顺顺利利的得到了一张入伍通知书。拿着入伍通知书,她知道除非有人翻尸倒骨的去刨她的祖坟,否则任谁也挑不出她的问题了。她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已经成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
拿到入伍通知书之后不久,她又得到了一身新军装。军装尺寸正好,无心第一次看她穿正合身的衣服,单是一个合身就让她好看了许多。鼓着腮帮子站在无心面前,她嗫嚅着说道:“田叔叔说今年入伍时间早,下个礼拜他就要带我走了。”
无心说不出别的话来,弯腰为苏桃抻了抻军装下摆,他没话找话地问道:“用不用再剪一次头发?去理发店,让人剪得好看一点儿。”
苏桃把脸一扭,嘟嘟囔囔:“花那钱干什么?进了军队会有人给免费剪的。”
无心硬着头皮扯闲话:“别给你剪成秃小子。”
苏桃垂下了头,从喉咙里咕噜出声:“秃就秃吧,反正也没人看。”
无心苦笑了一下:“是,至少我是看不到了。”
然后他微微弯腰,失控似的狠狠抱了苏桃一下。苏桃现在用洗发膏洗头发了,头发香喷喷的又黑又亮。无心把鼻尖蹭进她的头发里吸了一口气,也说不出对她是怎样的一种爱,总之她还没离开他,他已经惦念的要死了。
到了临行前的最后一夜,苏桃和无心挤在了一张小床上。旅社的暖气烧得不好,夜里尤其更凉。苏桃像往常一样背对着无心侧身躺了,睁着眼睛不睡觉。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和无心同床共枕了许久许久,并且下定决心要一辈子都在一起了,可是双方居然连个嘴都没亲过。
她从来没想过要和无心亲嘴,脑子里根本就没有过那个念头,然而此刻她挤挤蹭蹭的翻身面对了无心,发现无心也是同样的没有睡。
隔着一层衬衫,她试试探探的抬手摸了摸无心的胸膛。这胸膛被她依靠过无数次了,或是休息或是取暖,已经完全没有了神秘色彩。左手张开五指抚上他的心口,她没有留意到手掌下的平静,只是仰头对着无心的眼睛出神。
无心向她笑了一下:“怎么不睡?明天不是还要起早出发吗?”
苏桃轻声答道:“咱们说定了,你等我两年,不能再反悔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