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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节

  苏桃不假思索地答道:“不疼。”
  顿了顿,她小声的改了口:“有一点点疼。”
  无心放下了手,对着她苦笑:“打成小花脸了,好在没伤皮肉,慢慢等着淤青退吧。”
  苏桃望着无心,看到无心的半边面孔被月光镀了一层温柔的光芒,还看到无心的眼睛是缀着星星的无垠夜空。其实她并不很在乎自己被打成小花脸,因为她如今的身份,和一张丑脸子正相衬。横竖都是不得见光,文化大革命的巨浪,早把她卷到了人间最边缘。
  一只野猫在门口向内探头缩脑,见有人在,便竖着尾巴飞檐走壁的逃了。夜里起了风,在房里能听到微微的风声。无心本是靠着墙壁席地而坐,此时便扭头去问苏桃:“冷不冷?”
  苏桃缩在旧军装里,“嗯”了一声。无心得了回答,便侧身握住她的手臂往怀里带。双方都是心有灵犀,苏桃顺着他的力道,不言不语的坐上了他的大腿,趴上了他的胸膛。闭上眼睛静静呼吸,她想无心用腿和手臂给自己围了一个家。
  无心重新靠上墙壁,歪着脑袋去看窗外的一轮白月亮。苏桃的头发乱了,后脑勺毛刺刺的抵着他的下巴,浓厚长发中分梳开,露出一线热烘烘的青白头皮。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软软的带着分量,透露出十分的软弱,十分的依赖。
  无心轻轻拍着苏桃的手臂,想让苏桃睡一会儿。在他的眼中心中,苏桃是小猫一样小狗一样,小婴儿一样小天使一样;无知无邪,无产无辜。
  苏桃的呼吸渐渐平和深长了,显然是已经朦胧入睡。白琉璃无声的爬出书包,盘在苏桃的手臂上昂起头。无心抬手握住他的颈子,然后低头吻了吻苏桃的头发,又抬头吻了吻他的嘴;一颗心忽然无比的苍老了,仿佛苏桃和白琉璃都是他的孩子。
  手一松,雪白的蛇头立刻向后一避,白琉璃在黑暗中现了形。大睁着蓝眼睛怒视无心,他似乎是又感觉自己受了冒犯。然而无心抱着苏桃闭上眼睛,很安静的垂下了头。
  白琉璃凝视了无心片刻,转身去找板砖,没找到,于是附回白蛇身体,决定算了。
  天明之后,无心和苏桃从厂房的一侧废弃偏门中出了来。饭盒里的窝头和菜已经被他们分而食之,吃得不饱不饿,反倒逗出了馋虫。天气暖和,夜里露宿也冻不死,于是苏桃感觉活在破厂房里也不错。一手拉着无心的手,她在砖头瓦砾之中很灵活的跳跃行走。废墟之中,偶尔会有波斯菊在阳光与风中摇摇曳曳。夏天还没到,可是波斯菊已经鼓了花苞。苏桃摇了摇无心的手,指着波斯菊给他看:“我家院子里到处都是它。它可好养了,不用管,自己就能开满一夏天。”
  无心深一脚浅一脚的站在废墟里,转身扶她越过矮矮的一堵残墙:“野花嘛,当然好养。”
  苏桃紧赶慢赶的追逐着他:“不是野花,它有名字的,叫波斯菊。”
  无心很惊讶:“怎么着?它还是波斯来的?”
  苏桃成了个自鸣得意的小女孩,因为有人宠,所以不耐烦:“哎呀,不是的。”
  说完之后,她偏过脸去看无心。无心也看她,看她右边脸蛋上赫然一道宽宽的瘀伤,正是青中透紫,紫里渗红。
  迈开步伐继续前进,无心咕哝了一句:“我应该宰了黑背。”
  说话的工夫,两人上了大街。街上倒是没有解放军,然而四处可见带着红总袖章的纠察队。无心略略一动脑子,大概猜出了其中前因后果——早就听小丁猫提起过,红总背后是有军方支持的。军队的番号,他记不住,总之任务是从外地过来“支左”。天下还没有哪家造反派肯承认自己是“右”的,你左我也左,看你军队支持哪一方。显然,在这支军队的眼中,红总为左,联指为右。而在另一方面,省委似乎是另有看法,否则联指在保定的总部不会源源不断的弄来枪支弹药;文县的分部也不会有胆量跑去长安县冲击军械库。
  文县肃静而又热闹了,无心在街上走了一圈,听了满耳朵的片言只语,经过一番拼拼凑凑,他得知了这样一个事实:小丁猫已被军方活捉、押回保定;联指总部也受到了极大威胁,很有可能会被定性为反革命组织。
  红总卷土重来,单看街上的气氛,也知道今天必定会有一场热烈的庆祝游行;热烈之余,又别有一层恐怖——红总正在满城抓人,凡是和联指有关系的人,如今全成了纠察队的逮捕对象。联指会杀人,红总同样会杀。
  无心在空气中嗅到了浓烈的血腥气,心里后悔自己当初不该往文县来。当初抗战的时候,就数冀中平原的游击队打得热闹;打出了成绩也打成了传统;如今农民们放下锄头抄起枪,依然不怯。千里大平原,烽火漫长天。村里打得比城里还热闹。但他一转念,又想自己若是不来文县,现在世上可能已经没有桃桃了。
  无心和苏桃进了一家小饭馆,买了二十个烧饼和一盘炒菜,以及一大块咸菜疙瘩,又在水龙头上灌满了水壶。狼吞虎咽的填饱了肚皮,他们将余下的烧饼和咸菜疙瘩揣进书包,挎上水壶要回破厂房去。不料刚一出饭馆,便遇上了纠察队封锁道路。整条街上的人都老实站好了,一一接受盘问。及至轮到了无心和苏桃,两人乖乖的背了一段毛主席语录,言谈举止都没有破绽。可就在纠察队员转身要走之际,白琉璃忽然从书包缝隙里向外一顶,正是顶出了一团红布。原来他在书包里和咸菜疙瘩作伴,实在是被熏得不能忍受,所以吐着信子想要出来透一口气。不料一时慌张,他竟然一头顶出了书包里的私货。
  纠察队员弯腰捡起红布,展开一开,正是印着联指字样的两只袖章。双目放出凶光,他像见了宝贝似的盯住无心和苏桃,同时大喝一声:“来人啊,又逮着两条漏网之鱼!”
  无心和苏桃全傻了眼,没想到白琉璃会如此添乱。立刻有人端着步枪冲上来了,吆喝着让他们自己往前走。路口停着一辆大卡车,卡车后斗站满了灰头土脸的乘客,全是红总抓到的联指分子。众目睽睽之下,没有逃脱的可能。无心和苏桃垂头丧气的爬上卡车,知道自己这两条漏网之鱼,这回是要进油锅了。
  苏桃苍白了脸,心里想起了田小蕊。很留恋的又看了无心一眼,她冷静的下了决心。她不走田小蕊的路,一旦察觉到了危险,她会像爸爸一样,自己给自己一个痛快。
  街上的盘查还未结束,但是大卡车装满之后就发动了。无心用心记着沿途风景,直到大卡车把他们运入了机械厂。
  机械厂和钢厂遥遥相对,分别位于文县两端。和钢厂一样,机械厂也停工了。红总一夜抓了上千的人,一边抓,一边自行寻找监狱。好在文县最不缺少的就是工厂,工厂里面,空置的厂房也有的是。
  一卡车人被纠察队员用刺刀撵进了一间厂房。厂房先前不知是放什么大机器的,上下足有两三层楼高,从天花板向下半米处,开着方方正正的窗口,窗口倒是没焊铁条,因为高得犹如天窗,一般的贼根本连窗户边都摸不着。
  顶天立地的大铁门喀喇喇的关严了,几十名男女像蝼蚁一样,沉默的或站或坐。唯有无心仰头望着窗口,认为自己并非真是死路一条。把苏桃拽到自己身边,他弯腰对着她嘁嘁喳喳的耳语了一阵。苏桃听到最后,半信半疑的睁大了眼睛,末了抬头一望窗户,她缓缓的摇了头,压低声音说道:“无心,不行啊,万一半路掉下来,非摔死不可。”
  无心一拍她的后背:“夜里你等着瞧吧,我说能爬,就真能爬。”
  无心和苏桃在厂房里混了一天,其间大门完全不开,吃喝拉撒全是自己想办法。无心和苏桃就着咸菜疙瘩吃了烧饼喝了凉水。白琉璃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悻悻的趴在书包里不肯动。倒是无心没有闲心和他计较,捧着书包摸着白琉璃,他趁着无人注意,和白琉璃秘密交谈了一阵,给了白琉璃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及至到了入夜时分,内外还是一片寂静。眼看周遭众人都是一副心如死灰的德行,大门也的确是关得铁桶一般严密,无心紧了紧鞋带腰带,又把书包挎好了。双手拍上墙壁,他纵身向上一跃,壁虎一样贴上了墙。
  苏桃虽然事前和他商量妥了,可是如今真要行动,还是感觉没有成功的可能。效仿无心扑上水泥墙,她本是预备着直接碰壁,不料仿佛有股子力量在下方托着她护着她似的,她居然成功的真贴上了墙。与此同时,无心已经手足并用的爬出一段高度。低头向下望了一眼,他见白琉璃把苏桃举得很稳,便放了心,摇头摆尾的继续向上。厂房里有人没睡,张着嘴瞪着眼去看无心和苏桃,以为自己是在梦里见了妖怪。
  无心早就发现自己爬比走快,水泥墙壁粗糙不平,更是适合他攀登。一鼓作气靠近了窗户,他停下来歇了口气,随即向上一窜,把脑袋直接伸出了窗子。只听“咚”的一声,他额头一痛,竟然是合人迎面撞了个顶头碰。窗外随即响起一声惊叫,脑袋的主人在他一撞之下,一扬双臂倒栽下去。
  无心大吃一惊,手按窗台向外张望,就见一副钢梯搭在厂房外墙上,梯下地面站着一群手持电筒的军装青年。而一名彪形大汉在梯子中段使了个手舞足蹈的鲤鱼打挺,竟然不但阻住下滑之势,而且双脚用力一蹬梯子,凌空一个跟头翻回了站立之姿。
  无心一声没吭的缩回脑袋,知道自己是撞在了枪口上。然而钢梯上的大汉不依不饶,仰天长吼:“上边的小白脸,你给老子滚出来!”
第159章 武林高手
  彪形大汉动如脱兔,三下五除二的攀援而上,把个脑袋重新插回窗口,正好看到无心肚皮贴墙在往下溜。大汉生得虎背熊腰大脑袋,不能轻易通过窗口,于是探头进去,居高临下的伸手一指无心,虎啸似的吼道:“好小子!我看清你了!”
  无心仰着头,恨不能哭一场。早知如此,不如不逃,被人堵了个正着,罪过更大了。
  大汉缩回脑袋下了钢梯,带领人马绕过厂房。一时间厂房内外的电灯全通了电,照耀得方圆几里地内灯火通明。两扇大门缓缓而开,守门的红总战士像真正军人一样打了个立正,昂首挺胸的做出了夹道欢迎的姿态。而大汉在一队绿军装的簇拥下进了厂房,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指向前方:“是你吧?”
  无心和苏桃刚刚落地不久。苏桃躲在无心身后,无心无处可躲,只好在骤然亮起的灯光中一点头:“是我。”
  大汉收回了手,摸着下巴翻着白眼往窗户上望:“我说,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无心被他问住了:“我就是……慢慢爬的。”
  大汉仔细的观察了对面墙壁,见墙上既无绳索也无坑凹,连根能借力的排水管子都没有。光秃秃的一大面水泥墙,实在不是人能爬的。不以为然的一扬眉毛,他挥了挥手:“你再爬一遍给我瞧瞧。”
  无心回头向苏桃递了个眼神,然后不情不愿的转身走向墙壁。苏桃低着头要往一旁躲,然而并未逃过大汉的火眼金睛。大汉看了她一眼,登时一惊:“我的娘,好这半脸胎记,青面兽啊?”
  与此同时,无心开始爬墙。仿佛手脚胸腹都带着吸盘似的,他周身肌肉一起运力,四脚蛇似的往上蹭,速度还挺快。爬到一半他回了头:“还爬吗?”
  大汉双手叉腰仰起脑袋:“嘿嘿,有点儿意思!”随即他伸出大巴掌一招:“下来吧!再爬就到了顶,你还不又得跑了?”
  无心一个转身,从半空中直接跳了下来。落地之后他搓了搓手,对着大汉犹犹豫豫地问道:“请问您怎么称呼?”
  大汉对于无心的斯文嗤之以鼻。垂下眼帘看了看自己的手,他仿佛预备着要扇谁一个大嘴巴:“我就是陈大光。你们这帮联指的狗崽子,不应该不认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