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尘子周身穿戴得华丽璀璨,乌黑长发就垂在貂皮褂子上面,褂子亮,头发也亮。淡然的一点头,他垂下眼帘低声诵道:“福生无量天尊,过年好。”
对着后方赶出来的顾大人一颤睫毛,出尘子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从袖子里抽出一只旧信封,直接送到了无心面前:“你寄给本道爷的,是什么玩意?”
无心听他语气有了变化,就知道老道可能是上门闹脾气来了。双手插到衣兜里,他没接信封,单是笑道:“令太师祖的遗迹,除了道长,我也无人可寄。”
出尘子一甩袖子:“百年之前的恩怨,与我无关!”
无心问道:“既然和你无关,你又何必要登门见我?”
出尘子叹了一声:“你当我愿意见你?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也没想到……”
他是欲言又止,余音袅袅。无心追问道:“没想到什么?”
出尘子答道:“没想到……她竟已与我近在咫尺了。”
无心把出尘子请进上房,让他慢慢的细讲。出尘子习惯成自然的盘腿坐在椅子上,摆了个打坐的姿势,唉声叹气的开了口:“我并没有亲眼见到她,可是我见到了一位姓丁的旅长。”
无心立刻问道:“文县的丁大头?”
出尘子点了点头:“是的,未料大年初一,我的道观里会迎来这样一位香客。”
无心微微向他探过了头:“丁旅长怎么了?”
出尘子放轻了声音:“他……已经腐烂了。”
无心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心想驱使一具尸体冒充活人,对于岳绮罗来讲,并不算是太难的事情。当然,她与傀儡之间也存在着一条无形的绳子,比如小春子走得太远,便会不再完全的听话。
出尘子继续说道:“丁旅长大年初一上山烧香,乃是多少年来定下的常例。烧过香后,时常还会在观里吃一顿素斋。贫道对他不算陌生,所以见了他的情形,十分心惊。”
无心端起了桌上的热茶,低头啜饮了一小口:“既然已经腐烂,想必再过些时日,丁旅长成了不堪的模样,文县的人马就不得不为他发丧了。只是岳绮罗失掉了丁旅长,接下来又要操纵谁呢?”
出尘子从鼻子里向外出冷气:“她操纵谁,我不关心。我只知道她纵是单枪匹马,神通也已远远的超过了我;如果再有了全副武装的军队,后果必定不堪设想。正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城门在哪里姑且不谈;反正我是不想成为一条鱼。当然,贫道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可青云观毕竟是太师祖的心血,如今传到我的手里,总不能让它毁于邪祟之手。”
无心认为出尘子忧患的很有道理。青云观是一片十分可观的大产业,天下道观何其多,可是能够穿貂皮坐汽车的住持道长,却是罕见。出尘子显然是打算一直舒舒服服的活到羽化登仙;让他像自己一样吃米粥咸菜炖猪尾巴,他肯定是不能愿意。
“令太师祖的符咒,我只抄写到了四分之三。”他对出尘子说道:“余下四分之一,道长能补出来吗?”
出尘子为了显示自己道行深厚,没好意思说自己为了研究符咒,闹了一个多月的失眠,并且毫无成果:“太师祖的符咒自成一派,想要补充,并不容易。”
无心笑着一点头:“道长加把力气吧!若能效仿令太师祖把她再封起来,是最好不过。”
出尘子又问:“还有其它方法吗?”
无心不再说话,单只是微笑。他看出尘子有点外强中干的意思,并且喜怒不定,所以有所保留,不肯实话实说。
第48章 蛊惑
正月十五的夜里,文县丁宅一片寂静,只有内宅深处的一间小院亮了电灯。
院中房屋是整整齐齐的三间,卧室客厅书房俱全。书房里面摆着一张很威武的大书案子,书案上面依次排列了笔墨纸砚。岳绮罗独自站在案前,背后白墙上挂着一副烟波浩渺的山水画,画上题了一句偈语,是她读厌了的两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她新近剪了头发,蓬蓬松松的打着齐刘海,像是从女子小学里走出来的半大姑娘。穿着一身绛红色绸缎裤褂,她微微侧身抬起右手,抄起毛笔蘸饱了墨,在面前的一张宣纸上写写画画。笔走龙蛇一气而下,最后一笔却是半途而止。重新审视了自己的作品,她发现自己又画了一张符。
灵魂虽然独立,可多少还是要受躯壳的影响。她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然后从案角上的小玻璃碗里捏出一粒糖豆送进了口中。糖豆咯嘣脆,正适合她一口少年人的小白牙。一粒接一粒的吃起来,她感觉很寂寞。
她是不屑于和人相谈的,即便有心事,即便憋得慌。和“人”是没什么可说的,因为她认为自己超凡脱俗,已经不算人了。
无心的尸首在新年前夕彻底腐朽成了灰烬。当时子弹射得激烈,他的皮肉骨头被打飞了不少,导致岳绮罗没办法确认他是否真的彻底消失。无心显然也不是个真正的人,岳绮罗很想和他建立起一点感情,没料到他会说没就没。她想不通,感觉事情不应该是如此的简单;自己所见到的事实,也许并非事实。
房门一开,张显宗参谋长轻车熟路的走进来了。
张参谋长今年也就是三十来岁的年纪,看着不老不少,不丑不俊,乏善可陈,但也挑不出大毛病。走到书案前停下来,他微微俯下身,柔声问道:“绮罗,你怎么不吃晚饭?”
岳绮罗看了他一眼,感觉他好像爱上自己了。张显宗本来也算丁大头的心腹兄弟,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丁大头旅长是自作多情,因为张显宗在得知内幕真相之后,毫不犹豫的抛弃丁旅长,追随了岳绮罗。张参谋长没老婆没孩子,生平最爱小姑娘,逛窑子时专挑十三四的睡。岳绮罗倒是没和他谈过感情,不过他见了岳绮罗就双眼发直,是个从心眼里往外使劲的模样。
把桌上未完成的纸符揭起来放在一旁,岳绮罗压低了小女孩的童音,咕哝着答道:“我不饿。”
张显宗仔细端详着她的右眼,见眼珠上的红点子似乎有扩大的趋势,便问:“你最近身体不大好,要不要补一补?”
岳绮罗没有正面回答,另起话头问道:“丁旅长在哪里?”
张显宗轻声答道:“在外面站着呢。不冻不行了,我看饶是冻着,也支撑不了多少天了。”
岳绮罗又问:“你把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张显宗诡谲一笑:“放心,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之中。”
岳绮罗仰起头,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好,可以筹备着给他发丧了!”
张显宗一点头:“是,我心里有数。”
岳绮罗往嘴里又丢了一颗糖豆,一边咀嚼一边含糊说道:“没事了,你可以下去了。”
张显宗答应一声,可是不动。于是岳绮罗从厚刘海下斜了他一眼:“你看我干什么?”
张显宗答道:“我看你好看。”
岳绮罗笑了,显出了薄薄的小嘴唇和单薄的小尖下巴:“不怕我?”
张显宗感觉自己像是聊斋里遇了女鬼狐狸精的书生,怕也认了,死也认了。至于岳绮罗到底是鬼是妖,他已经不甚在乎。豆蔻花开的小美人,是张参谋长眼中可遇不可求的尤物。
“我去想办法给你弄点好东西吃。”他着了魔似地说道:“你能让我取代旅座,我自然也要尽我所能的报答你。”
岳绮罗含着糖豆,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张显宗离去之后,岳绮罗在案上一沓字纸里面翻了翻,末了挑出一张巴掌大的小纸条。纸条上面用朱砂画了符咒。划根火柴点燃纸符,她念念有词的盯着火苗,及至将要烧到手指了,她将纸火猛然向外挥去。衣袖带动疾风,只见光焰最后一闪,随即和纸符一起化为乌有。
门外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是两条腿在一步一步拖着走。丁旅长直挺挺的进来了,没有推门,是合身将门慢慢的顶开。人如其名,他的脑袋的确是大,因为院子里冷,屋子里热,所以他的大脑袋上立刻结了一层冰霜。脸皮本来已经烂得快要收拾不住,如今冻硬实了,又糊上一层霜,看起来正像是一座塑像,皮肤眼珠全是白的,是个没上颜色的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