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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无心对于顾大人是没意见也没感情,月牙更是几乎有些烦他,所以全不关心顾大人的死活,吃饱了就走。
  从文县到长安县,中间几十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两县之间有个挺大的镇子,叫猪嘴镇,名字虽然不好听,可是挨着交通要道,还是个有名的地方。无心和月牙本意是到镇子里吃顿饱饭,好赶在天黑之前到达长安县;然而下午进了猪嘴镇,他们直到夜里也没出来。
  镇边有户人家出租房屋,是一排三间砖瓦房,玻璃窗户,外面还带着个栅栏围成的小院儿。除了位置太偏僻之外,没别的毛病。无心偶然发现此处,一眼就看中了。月牙其实比无心还盼着有家,无心说好,她也跟着说好。于是一下午的工夫,金条换成九百五十大洋,不但租下了房子,而且连锅碗瓢盆米面肉菜都一并置办齐全了。房东认准了他们是私奔出来的小两口,故而十分识相,并不多问。
  三间屋子,只有中间一间堂屋开了大门,堂屋东西通着两间卧室,格局大小都相同,统一的在窗下砌了火炕。堂屋里面空空荡荡,门口两边各有一眼大灶。月牙乐坏了,两口大灶全生了火,一边蒸饭一边炒菜。崭新的锅铲磕着锅沿,她心里有种无法无天的痛快——当初要是不逃,现在自己早进了马家的门了!给马老头子做姨太太,和给无心做正经媳妇,两种生活孰好孰坏,一目了然。
  两人七碟子八碗的吃了一顿丰盛碗饭。月牙二话不说,收拾了碗筷就去洗刷,一切活计全不用无心插手。等到屋里屋外都收拾利落了,无心已经在西屋炕上铺了被褥,又喊:“月牙,来睡觉了!”
  月牙应声而入,却是站在炕前对着无心正色说道:“咱俩还没成亲呢,不能糊里糊涂的就往一个炕上睡,往后想起来了,都不知道哪天算是洞房。反正我都跟你来了,我对你是啥心思,你也全明白。明天咱们翻翻黄历,挑个好日子,也不用惊动谁,你我一人换一身新衣裳,再放一挂鞭炮就行。”
  无心蹲在炕上,把铺好的被褥推向一边:“那我们还像在文县一样,各睡一边好不好?”
  月牙“哎呀”了一声,又是不耐烦又是笑,自己弯腰抱起一套被褥:“你急啥呀?我还能半夜跑了啊?”
  不等无心挽留,她快步去了东屋。无心倒是没有追逐——其实就算睡在了一个炕上,今夜他也不会去动月牙。他的底细迟早是瞒不住的,而在真相大白之前,他不能真碰月牙。
  屋子里面渐渐安静下来,东西两屋的油灯也都先后灭了。无心没想到自己如此轻易的就安了家,心里高兴的睡不着。躺在炕上辗转反侧了一阵,末了他坐起身来,想要透过窗子看看月亮。
  不料就在他靠近窗子的一瞬间,他忽然发现院门外面站了个人!
  人不大,还没有门高,若不是栅栏稀疏,无心简直看不到。小人儿梳了两条垂肩的辫子,想必是个小姑娘,衣裳却是穿得乱七八糟,外面甚至套着一件男人的短褂。无心看不清她的面孔,只见她一动不动的站在清冷月光下,直对着自家院门。
  她不动,无心也不动,静静的紧盯着她。如此过了良久,小姑娘像是看够了一般,姿态娇俏而又飘逸的转身便走。月光之中无心看得清楚,就见在她破烂凌乱的粗布裤脚之中,刹那间闪过一只鲜红底子绣金花的小鞋,倏忽而逝,鲜艳的像一点血。
  无心眼看小姑娘越走越远,因为不明就里,所以若有所思的躺了回去。伸手从衣兜里摸出那张黄符,黄符早已彻底干燥了,他将黄符展开来看了一遍,依然是看不懂。
  如果他是孤身一人,那来了什么他都不在乎;可是东屋里还睡着一个月牙,攥着黄符想了又想,他心中拉起了警铃。
第11章 不速之客
  翌日天刚一亮,月牙就起床了。
  她没有惊动无心,抄起笤帚扫了屋子扫院子。昨天买的一堆劈柴整整齐齐摞在院子角落,劈柴旁边的竹篮子里放着昨天买回来的小黄瓜小萝卜,一夜过后还是很水灵。
  炉子里面生起了火,大铁锅里很快就咕咕嘟嘟的出了声音。月牙按照惯例,差一点就要煮粥了,可是转念一想,她把锅里的水又舀出许多——现在她是一家的女主人了,没人看着她管着她了,她可以随心所欲的多放米少放水,给她男人吃干饭。
  无心早上一出卧室,就有净水摆在院子里让他洗漱。等他回了堂屋,房东留下的旧木桌也支起来了,上面摆着两碗米饭和一盘凉拌黄瓜。月牙进了西屋,正跪在炕上叠被,心想无心关门睡了一宿,房里居然丝毫不臭——李家从她往下,都是男孩,弟弟们的臭脚丫子和臭响屁可真是让她受惯又受够了。
  下炕出门回了堂屋,她发现无心端端正正的坐在桌边,笑吟吟的望着自己不说话,一张脸白白净净的十分好看。月牙表面装成浑不在意,心里却是美得不行。走到无心对面坐下来,她垂下眼帘盯着米饭,无心的影子浮现在了心中,她对着自己的心,食不甘味的将他细细的端详。
  早饭过后,两人并肩出门,去采办所欠缺的应用什物。月牙的脸蛋上透着两片似有似无的红晕,总像是在害热,可是天气并不算热,她的额上也没见汗。要买的东西就太多了,一时简直难以尽述。月牙预备先去布店,买了布好做新衣裳;然而无心另有主意:“正经成亲的话,也得有几件首饰才像样啊!”
  月牙停了脚步:“首饰不顶吃不顶喝的,有没有还不都一样?”
  无心不听她的,笑嘻嘻的把她往银楼里拽。两人在银楼里打了半天嘴皮子官司,最后月牙在现成的首饰里面挑了一副小小的金耳环。无心嫌少,不让她走:“我们有钱,再挑几样!”
  月牙沉默了一阵,末了低头说道:“你要是真有心,就再给我买副镯子吧。戒指项链我都不爱,我就喜欢镯子。”
  片刻之后,两人出了银楼,月牙耳垂上换了金耳环,手腕上也多了金镯子。走在通往布店的道路上,月牙告诉无心:“本来我娘有一副金镯子,还是我姥姥给她的陪嫁。我娘说等我长大了,就把镯子传给我。我七岁的时候我娘没了,镯子让我爹化成一条项链俩戒指,给我后娘戴了。”
  无心知道月牙在娘家肯定是活得不容易,能把她送给老头子做小老婆的父母,想必平日也不会善待她。
  月牙低头转了转腕子上的金镯子,又道:“我将来也要生个丫头,等丫头长大成人了,就让她把我的镯子带走,将来再传给我外孙女。”
  无心默然的握住了她的手腕,手腕圆滚滚的有肉,显得镯子不甚宽松。他承认自己是太自私了——月牙直到现在,还是对他的秘密一无所知。
  他的种子是死的,无论月牙的土地有多丰腴,都不可能孕育出生命的苗。月牙的镯子只能她自己戴,不会再有丫头和外孙女来继承。
  猪嘴镇只有一家布店,布店里货物还算齐全,唯独缺少了大红的布,枣红和桃红倒是都有。月牙想要缝件大红的上衣做嫁衣,正经的新娘子,非得用大红才对劲。可是大红的布总要五天之后才能到货。月牙算了算日子,心想自己要做的活计还有很多,等上五天也没什么,于是扯了所需的几样布料,两人出门继续采购。
  两人下午回家,到了傍晚时分,月牙连咸萝卜都腌进新坛子里去了。吃饭之前她把无心叫进东屋,要量量他的脚,有了尺寸好给他做新鞋。无心欢欢喜喜的坐在炕上,两条腿向前伸得直直的,一双赤脚整整齐齐的摆出去,是个讨好卖乖的模样。月牙一手拿着木尺,忍着笑给他量大小,同时发现无心的脚很干净。无心自称是个孤儿,被老和尚捡回庙里养大;月牙认为老和尚肯定是个文明人,看把无心教育的多讲卫生。
  量完了脚,顺便把身材也一起量了。月牙低着头,用木尺从无心的脚踝开始往上比量,嘴里一五一十的记着尺寸。无心的腿又长又直,腰腹收紧胸膛开阔,肩膀端端正正的带着威风。月牙心里都幸福死了,疼他都要疼死了。
  吃过晚饭之后,月牙在炕边点了一盏小油灯,借着光亮给无心纳鞋底。一灯如豆,光明有限,所以无心就蹲在了窗旁的阴暗角落里,一句递一句的和月牙说话。纳鞋底子是个力气活,月牙捏着大针,把线扯得嗤嗤直响,纳了许久也未见多少成绩;眼看外面夜色越来越浓了,无心不动声色的斜出目光,瞟向了窗外。
  月牙下午把玻璃窗子擦了一遍,分外透明。院门外面并没有人,只有一条野狗施施然的经过。
  月牙打了个哈欠,把针线一圈一圈的缠上鞋底。回头看了无心一眼,她轻声说道:“该睡觉了,你回屋吧。”
  无心犹豫了一下,随即说道:“你做个荷包好不好?我有一张平安符,想给你带在身上。”
  月牙立刻下炕找来自己的小包袱,打开来翻出一只小小的绣花荷包:“不用做,我有。”然后她又把荷包向前递向无心:“好看不?还是我去年绣的呢!”
  无心从衣兜里掏出黄符,折好之后塞进小荷包里抽紧了口。眼看月牙把荷包挂到脖子上了,他才安心的下炕穿鞋,回房去了。
  月牙没有多想,吹灯睡觉。而无心回到西屋又等了许久,见院外始终无人,便也睡下了。
  天亮之后,月牙照例早起。梳洗过后进了院内,她正打算从篮子里取两个鸡蛋炒一盘子,不料未等弯腰,忽听院门响了。
  响声很轻,是迟迟疑疑的“啪啪”两下。她直起腰望过去,因为自己在猪嘴镇并无亲友,所以打了个激灵,怕是娘家人追了过来。可是透过栅栏细细一看,她放了心,原来是个破衣烂衫的小人儿。
  走过去打开了院门,她认定对方是个小叫花子,可是低头一瞧对方,她不禁愣了一下——多漂亮的一个丫头啊!
  小人儿比她矮了一个脑袋,和她一样也梳两条大辫子,身上脏,一张小瓜子脸却是莹白如玉,两道浓淡相宜的眉,一双秋水盈盈的眼,连两片粉红色的小薄嘴唇都是特别的嫩。抬眼望向月牙,她用细细的声音说道:“姐姐,我饿,给我点吃的好不好?”
  月牙看不出她的岁数,十一二岁也是她,十三四岁也是她,是一朵花要开没开的年纪,看着真是又可怜又可爱。连忙把她放了进来,月牙搬了个小板凳让她坐在院子里,又问:“你家大人呢?”
  小人儿仰脸对她摇了摇头,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总像是含着点泪:“家乡打仗……我爹我娘都没了。”
  月牙本来就看她招人疼,又听她比自己还要命苦,就回了堂屋,要从锅里拿出热好的馒头给她吃。而小人儿扫过她的背影,随即垂下眼帘,眼珠子悠悠一转瞄向了西屋窗户。
  无心苍白的面孔赫然紧贴在玻璃后面!
  小人儿浓黑的睫毛一挑,紧接着转向了走出来的月牙。双手接过月牙递过来的热馒头,她细声细气的站起来道谢,然后像一切饿坏的大孩子一样,把馒头仓皇的往嘴里塞。月牙真有心把她引进堂屋坐坐,可又嫌她太脏,怕她带了虱子。低头看着狼吞虎咽的小人儿,她叹了口气,心想今天自己能喂她一顿饱饭,可是将来她又该怎么活呢?不知道镇子里有没有人家愿意要童养媳,她都这么大了,不养都能当媳妇,真要是有好人家肯收留她,对她来讲,也是条活路。
  月牙蒸的馒头很大,小人儿一个馒头没吃完,无心披着褂子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