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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老鼠岭打天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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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看这天底下的事儿,很难一句话两句话说明白。上下五千年,历朝历代高人不少,有的人开始并不得志,比如说韩信,那是多大的能耐?但是一出世,先受辱于胯下,到后来登台拜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十面埋伏困住了霸王,直逼得项羽自刎乌江。要说韩信这辈子,真称得上跌宕起伏,脸露到天上去了,最后又当如何?未央宫被吕后所斩。韩信尚且如此,何况一般人呢?
人这一辈子,有的人是先贫后富,有的人是先富后贫,都不一样。人生沟沟坎坎,没有一帆风顺的时候。当年有这么一家大户,在地方上来说,可以说是首屈一指、富甲一方,站着房躺着地,开着大买卖,家里存了多少多少钱。当家的老爷捐过官,因此人称老员外,为人特别好,乐善好施,敬老怜贫,谁有困难让他知道了,他肯定得管。修桥补路、扶危济困、冬施棉衣、夏施药汤,家门口常年支粥棚,穷人吃不上饭的到这儿来,你说多好的东西没有,但棒子面儿粥和窝头儿管够,许吃不许带。这就不容易,不是一天两天十天半个月,常年这么干,那是多大的挑费?员外爷这人一辈子没干别的,成天尽干好事儿了,所以大伙儿都管员外爷叫活菩萨,要么叫大善人,说天底下再也找不着员外爷这么好的人了。
虽然这家的老祖先也在金殿受过封赏,但到了员外爷这辈儿,早就辞官不做,一心经商了。因为常言道“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掌印”,真正的善人不愿意当官,宦海沉浮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不是说你不想昧良心不愿意干坏事就能不干的。总而言之这个人是从里到外、从头到脚、从心到肺的那么善。不过俗话说人无完人,别看这位员外爷已经是腰缠万贯的大老爷了,他自己也有烦心的事儿,什么事儿啊?没孩子!员外爷心想:你说我也没干缺德的事儿,修桥补路,吃斋念佛,我怎么就没个孩子呢?还甭说儿子,哪怕有个姑娘也好啊!怎么什么都没有呢!家中没有子嗣,以后我撒手一走,偌大的家业交给谁?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日后在阴曹地府见到列祖列宗,让我如何交代啊?所以说一想到这件事儿,老头儿心里就跟刀子扎一样,不是个滋味儿。老两口子坐到一块儿,也不干点儿别的,净互相埋怨。员外爷看夫人别扭,夫人看员外爷也别扭。
这天员外爷又在堂屋之中摇头叹气,对夫人说道:“你别看别人都叫我大善人,可也有暗中说我的,让我听见了,你知道别人怎么说的?人家说我隐恶扬善,人前一个样,人后一个样,做好事儿都是给别人看的,并非真心为善,要是真心为善,不能没子嗣。我寻思上天有眼、神佛有灵,该让我有个儿子才是,想来想去,却该怪你,你说你跟我这么多年了,我要你有什么用?你怎么就不生养呢?还别说生孩子了,你琢磨琢磨,你跟我到现在,连个响屁都没放啊!”
员外爷一说这话,夫人就不爱听了,怎么呢?打人别打脸,骂人别揭短,夫人进门以来不曾生养,最怕别人提这个,平时下人们无意中提一句都掉脸儿。让员外爷当面一说那还得了,当时这脸色就不好看了:“没孩子你可不能怨我呀!俗话说心诚则灵,要让我说,你还是心不诚,你得烧香拜佛!只有一片诚心,才能感动上天,那老娘娘才能给咱送个儿子来!”这一句话不要紧,员外爷可当真了,他是逢山拜山,逢庙拜庙,许下大愿了,为了求子,什么名山大川,挨个儿去了一遍,连花果山都去了!夫人也是一样,见了庙一定进去烧香磕头,每年还要去拜几次香,什么叫“拜香”?好比说庙在山上,夫人从山脚下开始,三步一个头直磕到山上。给庙里的香火钱也是多了去了,反正甭管怎么说,心挺诚。不知道是老两口子心诚,还是赶上了,单说这年,还真得了个儿子,可把老两口高兴坏了,盼星星盼月亮,可把这儿子盼来了,老天爷保佑,神佛真是睁了眼了!
街坊四邻、亲戚朋友都来道喜,员外爷家大摆宴席,百十来张桌子把半趟街都占满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甭管认识不认识的,来了道声喜,坐下就吃饭,而且是待客不收礼,和尚老道都请来给少爷念增福增寿经,那排场大了去了。员外爷这是老来得子,能不把这孩子当眼珠子吗?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宠得是没边儿了。这孩子要什么就给买什么,想吃什么就给做什么,说你想干什么吧,只要你高兴,怎么着都行,真可以说是要星星不给月亮。他们家这位大少爷在这种环境下成长,那能学得了好吗?
后来又得过两个儿子,可都意外早夭了,仅这大儿子养住了,到了七八岁的时候,请先生到家里教大少爷念书吧,可这位大少爷哪是那材料啊?念书写字儿都不喜欢,打小一看书本就打哈欠,提起笔来就打瞌睡,不是念书的材料。老两口子宠孩子,反正家里有的是钱,不念书就不念书吧。家里面有人说了,这大少爷文的不喜欢,要不咱试试武的?常言道“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到时候弓刀石、马步箭、十八般兵刃都拿得起来,练成一身的本领,有朝一日进了武科场,拿个头名的武状元,也是咱家的荣耀。员外爷觉得言之有理,又请来了专门的教师爷来教少爷,可这习武比学文还要苦,下的可都是硬功夫,还没等正经学呢,两天的马步扎下来,这大少爷就累尿了炕了,把老两口给心疼的,赶紧不让孩子练了。文的不成,武的也不好,这位大少爷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就一个爱好,什么呢?就喜欢玩!只要跟玩儿沾边儿,没有他不会的,提笼架鸟斗蛐蛐儿,听书看戏唱小曲儿,说什么东西好玩,这东西怎么玩才过瘾,全明白!简短解说,少爷一天一天长大,到了十几岁头儿上,吃喝嫖赌抽无所不通。
单说这一年,老员外岁数大了,得了场重病,这人就没了。没两年,老夫人也走了,家里大办白事,大少爷守孝,咱不提。二老这一走,大少爷就成了一家之主。二世祖没几个学好的,这位大少爷也不例外,原来爹娘都在,他还有所收敛,而今没了约束,吃喝嫖赌抽是变本加厉,为了玩那真叫坑家败产。如果说只是他一个人,倒不至于坐吃山空,奈何结交了一大群的狐朋狗友。人这辈子没有朋友那是寸步难行,那分交什么朋友,大少爷身边的这群朋友,没一个正经人,见天儿在一起无非是吃吃喝喝、花天酒地。
大少爷成了一家之主,家里的事儿一概不管,带上这伙子人,不是下饭馆儿就是上酒楼,除了吃就是喝,除了赌就是嫖,要不就是抽大烟,家里的买卖是从不过问,要说一个人挥霍,他们家有的是钱,也不至于挥霍一空,可架不住他那些朋友帮忙啊!这帮人没一个好东西,变着法儿替他挥霍家业。这个说了,窑子里新来个姑娘可不错,生得花容月貌、美若天仙,您得尝尝鲜去;那个说,十字街小梨园儿新来个小角儿太好了,要嗓子有嗓子,要身段有身段,没有君子不养艺人,您这样的谦谦君子,不得捧捧角儿去;还有人说了,得月楼从东北进了几只飞龙鸟,那味道没治了,常言道“天上龙肉,地下驴肉”,什么叫龙肉?说的可就是飞龙鸟,掌柜的说专门给少东家留了两只最肥的;又有人说了,徳胜祥进了一顶海龙的帽子,要说咱这地界儿,有一位能戴得起的也就是大少爷您了。
如此这般,过了没几年,家底全败光了,祖宗根基已尽。树倒猢狲散,平时那些称兄道弟的朋友再也不上门了,家中又遭了一把天火,风助火势,火趁风行,把家中大宅烧成了一片白地。大少爷连住的地方都没了,只好找了处无主的破屋容身。想当年有钱的时候,出门从来都是前呼后拥,到什么地方都有朋友,别人可不是冲你这人,而是冲你这钱。这会儿穷了,连只耗子都不上门了,这叫什么呀?这就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古人说得好:“走遍天下游遍洲,人心怎比水长流。初次相见甜如蜜,日久情疏喜变忧。庭前背后言长短。恩来无意反为仇。只闻桃园三结义,哪个相交到白头?”
到了这个地步,大少爷才知道肝儿颤,人得吃饭呀,可这什么都不会,拿什么换饭呢?从来不学无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挣钱的本事没有,花钱的门道儿全会,他这样的人你让他干什么去?
到后来实在活不下去了,大少爷想出一招儿!要说咱这位爷,他也并非一无是处,以前家有钱那阵子,他就喜欢玩枪,员外爷宠儿子,当初托人给他买过一杆双筒鸟铳,过去的鸟铳全是前膛装药,只能打一发。他这也是前膛装药,但是能打两响,射程也远,皇上老爷子跟前儿御林军的装备也不过如此。那位说了,这员外爷家再有钱,枪是说买就能买的?老时年间官商勾结,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弄把枪还不容易?于是这位大少爷就时不常带领一帮狐朋狗友出去打猎,还别说,这小子还真有几分灵气儿,再加上久练久熟,枪法真叫一个准。尤其好打兔子,野地里的兔子都让他打绝了,甭说兔子怕他,属兔的见了他都哆嗦。家落败之后,穷得家徒四壁,能当的东西全让他当了,仅有这杆鸟铳没舍得卖,他又会打猎,便挎上鸟铳,拎上药壶,上山钻老林子。如果打上两只兔子,留一只卖一只,卖了那只换几个钱,买酒买饭,留下那只剥了皮吃肉,兔子皮也能卖一份钱。好在他是光棍一个,自己吃饱了全家不饿,凭他这杆鸟铳,对付他一个人的吃喝不成问题。但他又是用过大钱的,不会过日子,打獐子、野兔卖几个钱,对他来说如同吃个泡茶,顷刻用完了,混一天是一天,手上一个大子儿也存不住。打猎毕竟看天吃饭,也常有打不到东西的时候,那就只好挨饿。
话说有那么一天,重阳节近,风高草枯,正是射猎的好时候。大少爷和往常一样,日上三竿才从被窝里爬出来,肚子里没食,饿得前心贴后心,天上掉不下热饽饽,想吃饭还得出去挣命,于是扛了鸟铳往山上走。他上的这座山,俗名唤作老鼠岭!外来人不知道的听了这个地名,通常会以为:既然叫老鼠岭,一准儿老鼠多,再不然是这山岭形似巨鼠。其实不然,在老时年间,老鼠岭经常有盗墓贼出没。盗墓贼偷坟挖洞,往往被称为土耗子。干这个行当,最好是父子兄弟,起码也得同宗同族,以免见财起意在背后捅刀子。据说在这山岭之中有一座古墓,说不上是哪一朝哪一代的墓了,总之是座大墓,引来很多土耗子,不知在这岭上挖出了多少盗洞,久而久之将山岭掏空了,墓里的陪葬品也都被盗走了,所以当地人将此山称为老鼠岭。
大少爷在岭上转了半天,没看见半只飞禽走兽,原以为又要两手空空了,却在此时,他这不争气的肚子拧了起来,只好钻进荒草丛中,解开裤带超度五谷轮回。那个年头没那么多讲究,有钱的用绸子擦,次等的用草纸,穷人用树枝刮两下,或在墙角蹭一蹭,怎么都能对付。且说这位大少爷,已经穷到这个份儿上了,穷讲究还不少,忙不迭从怀中掏出几张草纸,但见他“脚踩黄河两岸,手拿秘密文件,前面机枪扫射,后面炮火连天”,在荒山野岭中放了这一个大茅,蓦地里闷上心来,开口唱起了“叹五更”。俗话说得好“女愁逛,男愁唱”,在以往来说,老爷们儿轻易不唱,好端端突然开腔唱两句,那是因为心里有愁有苦说不出。大少爷他也愁,想想以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的什么日子?而今落到这般凄凉境地,家里边“四个破碗三个空,一个装了西北风”,一年到头,吃了上顿没下顿,几时才有出头之日?
不怕先穷后富,只怕先富后穷,混成这个样子,还不如在裤裆里拔根毛吊死算了!大少爷感叹了一番,又寻思发愁也没用,发昏当不了死,不如到岭下坑个大户,对付几块银洋,找个烟馆好好抽上两口,那才是真格的!一想到抽大烟,他骨头缝里都是痒的,过去有钱那会儿,在烟馆里有自己的包间,甭管他去不去,别人都不能用,长年累月这屋子给他一个人留着,烟枪、烟膏、茶壶、茶碗,连床榻上铺的盖的都是他专用的,单有烟馆里最漂亮的小丫鬟伺候,给他点烟倒水,还弹琵琶唱小曲儿。大少爷斜躺着那么一抽,吞云吐雾,如醉如痴,那是什么日子?天上的神仙也不过如此。他蹲在这儿正要犯大烟瘾,忽听前边荒草丛中“窸窸窣窣”一阵怪响。
打猎的一看见草动,眼珠子顿时就立起来了!他顾不上提裤子,一手拨开乱草,一手拎上鸟铳,悄悄探出头去,往前这么一看,但见一只小狐狸,正从乱草之中钻出,几乎撞在他的枪口上了。大少爷又惊又喜,常在老鼠岭打猎,却没见过几次狐狸,狐狸皮可比兔子皮值钱多了!最不好打的也是狐狸,因为狐狸狡猾,远远的就会发觉有人过来,等你走到岭上狐狸早躲起来了,下套挖陷阱也没用,狐狸轻易不会上当。即使赶上时运,在近处撞见狐狸也不好打,一旦打不好打花了,狐狸皮就不值钱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大少爷根本来不及多想,心中只道了一声“好”,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端起他那双筒鸟铳,对准了狐狸的眼睛,手指一扣就要搂火。为什么要打眼睛,准头儿足的猎人才这么打,行话叫“对眼儿穿”,子弹这眼睛打进去,那眼睛射出来,伤损不到皮毛。这时突然有人在一旁叫了声:“别打!”大少爷正在那儿全神贯注地打狐狸,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直吓得他裤子落地老二横飞,急忙转过头看。原来是个老头儿,山羊胡子白净脸,六十开外的岁数,头发胡子都白了,往脸上看却没什么褶子,还真有那么几分“鹤发童颜”的意思,穿一件灰色长袍,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大少爷身后,竟连半点动静都没有。大少爷嗔怪道:“大爷别捣乱,我这儿打猎哪!”老头儿对大少爷说:“别打了,你看它多可怜。”说话间抬手往前一指,大少爷又扭脸这么一看,那只狐狸没跑,后腿跪在地上,两只前爪举起来,正对他下拜作揖。他当场吃了一惊,做声不得,猛地想起裤子还没提,赶紧低头提裤子,再一抬头,狐狸已经不见了。大少爷生了一肚子气,又不好发作,埋怨老头儿多此一举:“狐狸可怜,我不可怜?今儿个让它跑了,我就没饭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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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儿微微一笑,说道:“饿不死你,你打它……”说话又抬手一指。大少爷顺着老头儿手指的方向一看,草丛中有两只山鸡,忙不迭举铳搂火。他这鸟铳是两响的,“砰砰”两枪,打下两只山鸡。如此一来,不愁今天吃不上饭了。他背上鸟铳,一手拎了一只山鸡,谢过老头儿,哼哼着山歌下了岭。一只山鸡卖钱,换了半斤高粱烧,另一只山鸡用黄泥糊熟,甩开腮帮子连吃带喝,解饱又解馋,就这么对付过去一天。从此之后,他仍在山上打猎,有的时候打得到东西,有的时候打不到东西。说来也怪,只要他打不到东西,那个老头儿就会出来,指点大少爷,或是往东或是往西。大少爷按老头儿的指点是弹无虚发,每次都能打到猎物。他对老头儿可以说是心服口服外带佩服,以为老头儿也是干这行的,是在这一带山上打猎的老猎户。问老头儿姓什么叫什么,老头儿也不说,大少爷只好以大爷相称。
有一天,大少爷又上“老鼠岭”打猎,转了整整一天,什么东西都没打到,也没见到老头儿,大少爷心里纳闷儿:“老头儿怎么没来?一天见不着他,还怪想他的!”没了老头儿的指点,大少爷免不了空手而归,挨了一天饿,转过天来,仍不见老头儿的踪迹。他连根兔子毛也没打到,心里可就有点儿着急了。一连饿了两天,饿得眼珠子都蓝了,扛着鸟铳在岭上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无意间一抬头,看见那个老头儿在前边,心说这可好了!急忙跑过去作揖:“大爷,我今儿个上哪儿打去?”
老头儿指点他打了两只兔子,又问了他一句:“你还敢打吗?”
大少爷说:“我有什么不敢打的?只要是大爷您说的,我没有不敢打的!”
老头儿说:“爷们儿,我实话跟你说吧,我找上你,一是看你枪法好,二是你们家的人八字够硬。你要是听我的,让你往后吃喝不愁。”
大少爷一听这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拍着胸脯起誓发愿,一切都听老头儿的吩咐。
老头儿不慌不忙地说:“我给你一个鹿皮袋子,今天半夜,你带上鸟铳和鹿皮袋子,躲在乱草丛里别出来,什么时候天上没有月亮了,会有两盏灯从岭上过,前边一盏黄灯你别打,等后边一盏黑灯过来,你对准了黑灯打!你把鸟铳里填满了药,你这不是两响的鸟铳吗?两响打不中,以后你也没机会了!无论打到什么你都别怕,一旦打中了,你赶紧跑过去,用鹿皮袋子扣住这东西,带到你家里,埋在东南角,再压上七块坟砖,不过你可别打开来看!”
大少爷越听越奇怪,问老头儿:“到什么时候才可以打开来看?”
老头儿告诉他:“一辈子也不能看,你先别问了,日头快落山了,你赶紧准备准备,找个地方躲起来!”
大少爷认准了一个念头,信这老头儿的准没错。他拎上兔子和鸟铳,找一片草深的地方躲了进去。当天正是农历十五,一轮明月高悬,老鼠岭上万籁俱寂。大少爷心里直犯嘀咕:“大爷唬我不成?正好十五,月亮又大又圆,为什么告诉我没月亮?”他又饥又饿,想着想着睡了过去,等到三更时分,蓦地刮起一阵风,他身上一冷,霎时惊觉,睁开眼一看,风吹月落,岭上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只听树叶和乱草让风吹得“沙沙”作响。到了这个时候,他才觉得怕上心来,深更半夜,岭上怎么会有灯?他是半信半疑,又怕一眨眼没看到什么地方有灯,瞪大了眼一下也不敢眨。便在此时,一阵狂风吹来,霎时间大树低头,小树折腰,越刮越大,地动山摇,山中走兽,虎啸狼嚎,飞沙走石,四处乱抛,那真是人怕房倒,鸟怕端巢!大少爷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风,刮得人立脚不住,真可谓“无影无形寒透骨,忽来忽去冷侵肤;若非地府魔王叫,定是山中鬼怪呼”。别看风这么大,他可没敢闭眼,眯缝着往岭上看,由东往西两盏灯疾驰而来!
两盏灯悬在半空,一盏黄灯一盏黑灯,黄灯在前黑灯在后。要说这黑天半夜的,又没有月光,何以见得是盏黑灯?其实黄灯与黑灯如同两团阴森的鬼火,一个冒着黄烟,一个冒着黑烟,来得好快,说到就到了,声息皆无。等大少爷回过神儿来,黄灯已经从他头上过去了,说话黑灯也到了。大少爷不敢怠慢,双筒鸟铳里的火药早填满了,抬手就往天上打了一枪,“砰”的一声硝烟弥漫。不过一来他胆战心惊,二来肚子里没食儿,又在乱草中躲了半宿,手脚发软,这一发鸟铳打出去,居然没有击中。大少爷这一铳放空,悬在半空的黑灯似乎受到了惊动,晃了两晃,眼瞅着就要往岭下遁去。大少爷想起老头儿说的话,他这杆鸟铳有两响,两响打不中,可再也没有机会了,说时迟那时快,他睁一目眇一目手指一扣扳机,对准黑灯又搂了一响。这一枪打个正着,黑灯立时灭了,黑乎乎的一团东西落了下来,掉在大少爷面前。他连忙张开鹿皮口袋扑上去,将打下来的东西扣住,又将鹿皮口袋紧紧扎上,黑灯瞎火的,他根本没看清是个什么东西,但觉这东西沉甸甸的,在鹿皮口袋中一动不动。
大少爷按老头儿所言,背上鸟铳和鹿皮口袋,拎了白天打的大兔子,深一脚浅一脚摸黑下了老鼠岭,到家顾不上干别的,把兔子剥皮开膛,也顾不上好不好吃了,打了一锅水,撒上一把盐,先煮了一锅兔肉汤,祭了一番他的五脏庙。吃饱了肉,喝足了汤,这才踏实下来。之前老头儿告诉大少爷,打下黑灯之后装进鹿皮口袋,不仅不能打开看,还得埋在他家东南角,压上七块坟砖。可是大少爷吃饱了犯困,再加上着实吓得不轻,他就不想再动了,顺手把鹿皮口袋塞在了炕底下。这位爷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儿,转天就把这事儿扔后脑勺去了。从此之后,他却再没见过那老头儿,但是去到岭上打猎,铳下从未落空,赶好了还打得到獐子和野猪,赶不好也能对付两只山鸡。
按下大少爷怎么上山打猎不提,再说当年有这么一个“土耗子”,乃江湖术士,左道中人,平时扮成一个火居道,以画阴阳八卦为生。书中代言,画阴阳八卦是干什么的?如今是没有吃这碗饭的了,在老早以前,有一路正一教的火居道人,会在坟中画八卦。哪一家死了人,抬棺下葬之前,必定要请来一位火居道,在坟坑之中用桃木剑沾朱砂画一道阴阳八卦符。据说这样一来,死人下到阴间见了阎王爷,不会受到责难。坟里的八卦也是一个镇物,为了避免重丧,一家之中在一百天里连死两个人,这叫重丧。有的在坟里放镜子,有的画个八卦,当成坟中镇物。
这位画阴阳八卦的火居道,虽说是个老道,其实岁数不大,顶多三十来岁,生了个好相貌,老话讲叫“男生女相”,眉清目秀、齿白唇红,阴阳道冠头上戴,云鞋水袜脚下踩,八卦仙衣披在身,马尾拂尘手中擎,背着一口桃木宝剑,还真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别看这老道长得好,却不干好事,全指这扮相唬人,东冒一头西冒一头,什么地方死人了,他就去什么地方给人家画阴阳八卦;看谁家厚葬,人家前脚把棺材埋进去,后脚他就扒开坟土,偷出陪葬的钱物。此人虽然只干这等损阴德的勾当,却是个有道眼的,擅于望气。有一天从岭下路过,看出大少爷家中有东西,便找上门去,声称要在大少爷屋中降妖捉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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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爷被他说得满头雾水,心说我穷得只有这四面墙,耗子都不进门,哪里有什么妖怪?火居道也不理会他,低头进了屋东找西找,从炕底下找出一个鹿皮口袋。大少爷这才想起鹿皮口袋开不得,正要拦挡,奈何火居道手快,已经将鹿皮口袋打开了。大少爷低头往下一看,鹿皮口袋中乃是一只玄狐。玄者黑也,玄狐就是黑狐。原来之前他打下的黑灯是这个东西,从他在岭上打下玄狐,又装进鹿皮口袋塞到炕底下,已经不下多半年了,玄狐竟似刚死的一般,身子还是软的。火居道一指玄狐说:“此乃妖邪,吾当除之!”
大少爷可不傻:“甭来这套,我一个大子儿没有。”
火居道说:“吾替天行道,不求一文,唯妖死得其皮尔!”
换成个旁人兴许真让火居道唬住了,可别看大少爷平常不着调,好歹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吃过见过,何况他们当初也是因为一条狐狸皮转的运、发的财。很早以前,祖上便是猎户,以擅于猎狐著称,那会儿没有猎枪鸟铳,全凭下夹子、放套子、放鹰纵犬,再不然就是开弓射箭。有一年冬天猎得一只白狐,白狐皮又称“草上霜”,极为罕见。因为这种狐狸行动奇快,疾奔之际有如在草上御风而行,民间称之为飞狐,霜是指狐狸从头到尾都是白的,没有一根杂毛。飞狐通常个头儿都不大,成年的老狐也就二尺来长,一张皮子刚够做条围脖。而家祖打到的这只飞狐,身长四尺有余,膘肥体健,通体洁白,唯独嘴岔子是黑的,按迷信的说法,狐狸只要嘴岔子一黑,那就是有年头儿快成精了。并且来说,当时正值三九,正是皮毛最好的时候。
他家祖上知道这是得了宝贝,千方百计托关系找人将这条白狐皮带进宫去,献给了当朝皇帝。那位问了:“给皇上进贡怎么还得托关系找人?”您别忘了,那是什么时候,过去有过去的规矩——身上没有功名,不能上金殿面君,别说普通老百姓,五品以下的官员,没有特殊的召见都不能上殿面君。皇上家那规矩多严啊!你在金殿上想抬头看一眼皇上都不行,仰面视天子等同于刺王杀驾,推出午门就斩了。所以说老百姓想见皇上更难上加难,你说是献宝,实则有意上殿行刺怎么办?谁敢给你担这个干系?因此下了血本,给一层一层的官员送礼使银子,关系都疏通好了,还要礼部演礼,教你上了金殿怎么拜怎么跪怎么说话,这才有机会上殿献宝。
老话说得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上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还别说南七北六各省官员和番邦邻国的贡奉,单说皇宫里就有专门的造办处,想尽办法为皇上老爷子搜集天下的奇珍异宝,珊瑚的树杈按排摆、翡翠的白菜按垛摞、鸡蛋大的夜明珠按筐抬,那在皇上眼里都不新鲜,一张狐狸皮值得了什么?不过家祖胸有成竹,因为此皮除了御寒保暖之外,还有一件异处,如若有刺客靠近,原本柔软的狐狸皮毛会立即竖起,俗话说“功高莫过救主,计狠莫过绝粮”,说悬点儿,真到了节骨眼儿上,这条狐狸皮能救皇上的命。再加上花钱买通的这位大官儿会说话,说这平头百姓都心心念念为了天子安危、江山基业,何愁国朝不兴。皇上一听是这么个理儿,金殿上龙颜大悦,当场封赏,家祖从那以后成就了一番家业。
所以大少爷一听火居道这话,便知道对方存心不良,一把揪住火居道嚷嚷道:“左邻右舍快拿刀来,待我把这贼道人的头卸了!”
火居道见大少爷识破了他的意图,不得不以实情相告:他自称有先天八卦印,道法非常。游历之时,曾途经一条河名唤鬼门河,但见山环水抱,虎踞龙盘,形势非同小可,此处必有大墓,怎奈古墓不在山中,却在鬼门河底,欲盗此墓,势比登天还难!以他的本领,打开墓门不在话下,不过墓中怨气太深,掏这里边的东西,只怕得不了好!所以说进古墓掏宝,非得有大少爷这条玄狐皮不可。一般的狐狸长得口锐鼻尖、头小尾大,毛作黄色,活的年头多了变为玄狐或白狐。以过去迷信的话来说,狐狸成妖作怪之事颇多,而要得道变成人形可不容易,它要吞吐日月精华炼成玄丹,活到一百年以上,洞悉千里之外,还必须躲过“九死十三灾”,活上一千年才与天相通,至此人不能制,性善蛊惑,变幻万端,又称“天狐”。大少爷打下的这只玄狐,只差最后一劫没躲过去,剥下它的皮筒子做成玄狐衣,尽可以消灾避祸,让钻古墓的土耗子穿上,才敢进这座古墓!
第二章盗墓鬼门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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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居道撺掇大少爷跟他合伙盗墓,有这么一件玄狐衣,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常言说“穷生奸计”,再加上大少爷也不是什么好鸟儿,听到“荣华富贵”四个字,什么仁义道德早就忘没影儿了。二人一拍即合,当下撮土为炉,插草为香,拜了一盟把兄弟。大少爷按照火居道的话,将死狐狸开膛剥皮,皮子熟好了找会缝活儿的做了一件玄狐衣。火居道说:“仅有玄狐衣不成,想成大事,还要再找两样东西。”
他这个江湖术士,可不光会画阴阳八卦,一肚子旁门左道中的方术,他并不言明,只带大少爷到处乱走,一双眼贼溜溜地东瞧西看。二人走到一片庄稼地,看见老乡割了成捆成捆的麻杆儿,堆在田边地旁。其中一根麻杆儿,长得奇奇怪怪,又粗又长,比一般的麻杆儿长出四五倍还多。火居道给了大少爷几个钱,让大少爷去买下这根麻杆儿。大少爷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想不出盗墓为何要使麻杆儿,但是为了发财,他也只好听火居道的安排,过去找种地的老乡说要买这根麻杆儿,问人家要多少钱。种地的老乡纳上闷儿了,麻杆儿全是论捆卖,本来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一个铜子儿两大捆,哪儿有单买一根的?别说没这么卖的,也没这么买的,你买上一捆麻杆儿可以填进灶膛生火,一根够干什么的?所以也没找大少爷要钱,让他看中哪根自己抽走。大少爷扛了这根又粗又长的麻杆儿回去,交给火居道。火居道接在手中点了点头:“钥匙有了!”
大少爷一听这可稀罕,钥匙是开锁开门的,还真没见过拿麻杆儿当钥匙的。咱再说火居道得了一根麻杆儿,又带上大少爷往前走,来到一座县城,城中十分热闹,各行各业的买卖都有。虽是县治,尤胜州府。俩人转了半天,火居道指了指前面一家肉铺,对大少爷耳语了几句,吩咐他过去,买下肉案上面一个挂肉的杠子。大少爷莫名其妙,可是为了盗墓发财,他也顾不上多想了,走到肉铺跟前,抬眼这么一看,当门摆了一张肉案子,掌柜的是一个肥头大耳的山东屠户,赤着膀子,脸上身上又是油又是汗,肚子上挂了块脏乎乎的围裙,胸前露出一片黑杂杂的盖胆汗毛。掌柜的是家传的手艺,自己杀猪自己卖肉,肉也新鲜、分量还足,所以周围的人都愿意来他家买肉。这会儿,掌柜的正在使刀剔骨剁肉,累得四脖子汗流,肉案上方有一根胳膊粗细的大肉杠子,一端挂了个大铁钩子,挂起半扇大肉,看意思用的年头不短了,肉杠铁钩上油脂麻花,“嗡嗡嗡”地围了一大群绿头苍蝇,谁见了谁都觉得腻味。大少爷整整衣衫,迈步上前,同那肉铺掌柜说话。肉铺掌柜以为来了买主儿,连忙招呼:“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前半晌刚宰了一口大猪,花膏也似好肥肉!”
大少爷唱了一个诺:“掌柜的,我不买肉,您这个肉杠子怎么卖?”
肉铺掌柜的打祖上三代在此卖肉,没听过不买肉却买肉杠子的,心说:这不成心捣乱吗?不免气不打一处来,对大少爷一挥手:“去去去,别搅了我的买卖!”大少爷求告再三,非要买下肉杠子。掌柜的怎么也不肯卖,他家这根肉杠使了几代人了,称得上是传家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