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特拍了拍胸口,感觉到他为自己制作的那张身份识别卡。前后挥舞的腿,提起来又落下去的靴子,血迹斑斑的墙壁和地板,种种画面霎时又涌上心头。到头来,他也没能得到一个机会。但她总得做点什么才行。她总不能坐在这儿,听一辈子的静电音,听着人们如何死去。唐尼说凭她的身份卡便能出入电梯。一种想要行动的冲动瞬间淹没了她。
她关掉无线电电源,用一块塑料布将它盖了起来,然后重新整理椅子,做出无人问津的样子,又细细查看了一遍无人机控制室,看看有没有遗留下任何居住过的气息。接着,她回到铺位上,打开自己的衣箱,研究起那些外套。最后,她选了反应区的红色外套。这一套同其他的比起来,更加宽松一些。她将它掏出来,看了看上面的名牌:斯坦。她能做一回斯坦。
她穿好衣服,去了贮藏室。拆卸无人机时弄下来的油脂原本就不少。她挖了一些到手掌中,又在一个补给箱里找出一顶便帽,去了卫生间——男卫生间。夏洛特原本便很喜欢化装,这让她有一种换一个人生、变了一个人的感觉。她还记得自己曾模仿过视频游戏中的那些角色,为了让自己漂亮些,曾加深过双颊的颜色,好让脸蛋看起来不那么圆润。不过这些,都是在让她苦不堪言并暂时变苗条的基础体能训练之前,在一天两次的巡逻帮助她再次找回健康的身材,熟悉它,接受它,并爱上它之前。
她用油膏加重了颧骨的阴影,又往眉峰上来了一点,好让它们变得更加浓重,嘴唇上也抹上一些,虽然气息有些令人作呕,但可以让双唇没那么红润。总之,都是和平时的化妆反其道而行。她将头发塞进帽子里,将帽檐尽量往低处拉了拉,调整外套,让胸部鼓起来的地方看起来更像是织物的褶皱,而非乳房。
一次可怜的易装。她再次检查了一下。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她清楚,在这样一个绝对不容许女人存在的世界里,又有谁会怀疑她呢?她实在是有些忐忑。她不知道。她希望唐尼能在身旁,这样也好问问他。她觉得他应该会嘲笑她。想着想着,她差点哭出声来。
“你他妈的别哭了。”她一边训斥镜中的自己,一边轻轻按了按双眼。她担心泪水会糟蹋妆容,但它们还是流了下来。它们汹涌而下,却又没有留下丝毫痕迹——终究只是几滴滑过油脂的水。
屋里想必是有一张结构图的。无线电旁,夏洛特在唐尼那些装着笔记的文件夹中翻了翻,并没有看到。会议室,正是哥哥倾注了大量时间钻研一箱箱文件的地方。她试着找了找,只见屋内一片狼藉。他的大部分笔记都已被运走,余下的想必是在等第二次来时再搬走,很有可能是在清晨,也有可能眼下就会有人突然闯进来。若真是这样,那夏洛特便得为自己的出现编出一套说辞了:
“他们派我来取……呃……”她刻意压低的声音听起来实在怪异。翻动着那些打开来的文件夹和散落的纸张,她又试了试,这次换成了平常的声音,只是略微平直了一些。“他们派我来把这些东西送去回收站。”她自言自语地解释道。“哦?回收站在哪一层啊?”她问自己。“我他妈的哪儿知道?”她承认道,“所以老娘才在找地图嘛。”
她找到了一张地图,但不是她想要的那一张。只见网格坐标上面画着一个个圆圈,四方有红色的线条发散出去,指向了某一个点。她只知道这是一张地图,因为她认出了上面的坐标布局,还有底部的文字和顶部的数字。空军便曾在这样的坐标上安排过日常的打击目标。每次完事后,她都会在凌乱的大厅中,一手抓着面包圈,一手握着咖啡杯,再然后,D-4区域的一个男人和他的家人便会在一场漩涡当中丧生。休息,午餐时间。火腿,奶酪面包。
夏洛特认出了坐标网格上的圆圈,那是地堡,她曾三次在这样的盆地上面驾驶过无人机。它们令她想起了那些飞行线路。它们涵盖了所有的地堡,但唯独接近中心位置的那个除外。而这一个,想必就是她此刻正居住的地堡。有一次,唐纳德曾在大桌上面给她展示过这一布局。此刻,那张大桌子早已被埋在凌乱的纸张下面。她叠起那张地图,塞进了胸前的口袋,继续寻找。
她以前曾见到过的那张一号地堡的结构图似乎不见了,但好在她找到了另外一样更好的东西,一本人名地址录。上面详细地列着每一个人的等级、轮值安排、职务、居住楼层以及工作楼层,尺寸同一个小镇的电话黄页差不多,记录着有多少人正在轮班为这个地堡的运行而奔命。不,说人并不准确——应该是男人。浏览着那些名字,夏洛特发现上面全都是男人的名字。她不由得想起了萨莎,那个唯一陪着她一起熬过了新兵训练营的女人。可她已经死了,所有同她在同一个团,所有一起从飞行学院毕业的人,全都死了。一想到这事,她便觉得心里堵得慌。
她找到了反应区一名机械师的名字和他所工作的楼层,于是赶忙在一片凌乱中找出了一支铅笔,将那个楼层号给匆匆记了下来。她发现,行政层位于三十四层,而在同一楼层,还有一间通讯办公室,这可太扯淡了。一想到那间通讯室和那个对哥哥拳打脚踢的人同处一个大厅之中,她就恨得牙痒痒。十二层有一间保安办公室。唐尼若是还活着,想必就在那儿,除非,他们已经将他放回了睡觉的地方;除非,他们把他送去了那边的医院。冷冻室就在那下面,她暗想。她还记得他唤醒自己后,两人一起乘电梯上来时的情形。找到一名主冷冻办公室工作人员的名字后,她锁定了那间办公室的位置,可那地方也不可能会是停放尸体的地方呀,对不对?
用来记笔记的纸张已被画得满满当当,笔记里上下楼层皆有。可先从哪儿开始搜索呢?她似乎并没有找到任何同物资区及配件室相关的只言片语,那些地方哥哥明明到过,但也有可能实际上并没人在那几个楼层工作。拿了一张新纸,她画了一个圆柱,尽可能将唐尼所走过的那些地方以及从人名地址录上得来的那些信息一一填了进去。先从顶层的餐厅开始,她一路画到了底层的冷冻区,一路下来,路程着实不近。那些空着的楼层,是她最大的福音。其中一些有可能是贮藏室,也有可能是仓库,但等到电梯打开时,也有可能正对着一间塞满了人的房间,而里边的人还有可能正在玩牌——或是其他一些他们打理这个世界时用来打发时间的游戏。她不能全凭运气,她得谋定而后动。
她细细研究地图,考量着自己的选择。其中一个地方肯定有麦克风,那便是通讯室。她看了看墙上的钟,六点二十五分,正是晚班工人的吃饭时间,正是人来人往的时候。夏洛特摸了摸两颊被抹上油脂的地方,有些犹豫不决。兴许,在十一点前她哪儿都不应该去。又或者,隐藏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自己反而会更安全?外面会是怎样一个情形?她来回踱着步,反复考量。“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一边说,一边测试着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感冒了。对,这就是装出男声的最佳方式:就像感冒了那样。
她回到储藏室,仔细研究起电梯门。随时都可能会有人出来,她必须得尽快下定决心。应该等到晚些时候再说。回到无人机那儿,她掀开了自己先前正在打理的那一架无人机上面的帆布,看着那些松开了的面板和散落的工具。她回望了一眼会议室,似乎又看到唐尼正蜷缩在地板,双手抱着脚踝,试图抵御那一次次重击;两名大汉正将他死死地按在地上,而那个连站都站不稳的男人,正在丧心病狂地不停踢腿。
夏洛特拾起一把螺丝刀,将它插进了工装上的一个工具袋中。犹豫不决之间,她又开始修理那架无人机,借此打发时间。她可以等夜深一些再出去,人少一些,暴露的风险也会小一点。首先,她得把下一架无人机也修理好,做好随时可以起飞的准备。唐尼不在了——他的工作尚未完成——但她可以接着干。她可以将那东西再拼凑起来,一次一个螺栓,一次一个螺帽。而今晚,她就要出去,去寻找她所需的那个配件。她将会赢回自己的声音,联系上那个已遭灭顶之灾的地堡——若是里边还有人幸存的话。
37第一地堡
电梯上来时,已是午夜。好吧,距离午夜过去已经五个小时了。此刻,夏洛特刚刚鼓起足够的勇气,正打算冒险一试。恰在这时,电梯发出了“叮”的一声,响彻整个军械库。
伴随着一阵声响,电梯门开了。夏洛特走了进去,踏进一片早已忘却的时空,也踏进了一份关于寻常世界的记忆——当中,便有电梯迎来送往,搭载着人们上班下班。她手握唐纳德给的那张身份卡,突如其来的疑虑再次涌上心头。眼见电梯门开始关闭,夏洛特伸出一只脚,任由那电梯门“噗”的一声夹在脚上,随即又滑了开来。当电梯门试图二次关闭时,她已做好了听到警报声响起的准备。兴许,她应该走出这该死的电梯,重拾勇气,放这电梯自行离去,等再过一两个小时,再来碰碰运气。门紧紧地夹住了她那只脚,随即又退了开来。夏洛特终于下定决心,她已拖得够久的了。
她将身份卡放到读卡器上,看到上面的灯闪烁着绿光,这才按下了三十四层。行政和通讯区。虎穴。等到那两扇门终于合拢时,她似乎听到它们感激涕零地长舒了一口气的声音。各个楼层,开始在面板上飞速闪过。
夏洛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后面,摸到了几丝松散的头发,她将它们重新塞回帽子下面。前往行政层,兴许有着极大的风险,按她身上的红色工装判断,她应该前往反应层才对——可到了一个与自己的服色相匹配的地方,却又晕头转向、不知所措,不是更尴尬么?她拍了拍自己的口袋,确保工具还在其中,确保它们露在了外面。那是她的护身符。屁股后面的一个大兜内,一把从贮藏箱中寻来的手枪正沉甸甸地藏在其中,衣兜坠得十分厉害,有些醒目。伴随着楼层的变化,夏洛特的心跳也在加快。她想象着自己出现在唐纳德所说的外面那个世界的样子,那个干涸而又毫无生命迹象的世界。她想象着这电梯冲霄直上,突然在那些荒芜的山头前打开门,任由狂风肆虐的样子。那样,兴许也是一种解脱。
一路向上,电梯内并未再有人进来。看来,在这个时候出来,还算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三十六层,三十五层,然后电梯慢慢停下来,门一打开就是一条走廊,远处灯火通明。她马上就开始怀疑自己的乔装是不是足够好。十几步开外的一个入口前,一名男子抬眼看了看。她将帽檐往下拉了拉,这才注意到帽子同自己的外套并不匹配。最为重要的便是自信,可她偏偏没有。粗鲁一些,直接一点。她暗暗告诉自己,在这种地方每一天的日子都大同小异,每个人看到的都是他们所希望看到的那些东西。她走到了那人和他守护的入口处,掏出了自己的身份卡。
“预约了?”那人一边问,一边指了指她身侧的一台刷卡器。夏洛特刷了卡,心里七上八下,早已做好逃之夭夭,或是拔枪,或是举手投降的准备。要不,这三件事都一起做了?
“我们在这一层,唔……监测到了漏电。”她那假装出来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可笑。可话又说回来,自己的声音毕竟自己最是熟悉不过,所以听起来才会这么怪异——她告诉自己——而对其他人,则最寻常不过。她还希望,眼前这人最好也跟自己一样,对漏电这种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派我上来检查一下通讯室。你知道在哪儿吗?”
问他一个问题,刺激一下他的雄性本能,并借此搞清楚方向。夏洛特觉得汗水已经汇聚成了小河,顺着自己的后颈流下来,而且不知道那儿是不是又有发丝松脱掉下来。她暗暗压下了检查一下的冲动。若是抬起手来,只会让胸前的衣服绷得更紧。打量着眼前这个人高马大的男子,她想象着他一把将自己抓住,再将她“砰”的一声摔在地上,随即把那一双犹如蒲扇般的大手握成拳头,擂向自己的画面。
“通讯室?当然。对。沿着大厅走到头,左转,右手边第二道门。”
“谢谢。”碰一碰帽檐,既尽到了礼节,又不用把头抬起来。她从十字旋转门中挤了过去,带出了一声“咔嗒”声,内里某种不知名的机械发出了“嘀”的一声响。
“忘了什么吧?”
她转过身来,一只手早已搭在那个口袋上。
“需要你签一下工作日志。”那名警卫递过来一块老旧的电子板,屏幕上满是弯弯曲曲的划痕,显得很是老旧。
“对。”夏洛特拿起了挂在上面的塑料笔。只见那笔连着一段电线,上面缠着胶带。她看了看屏幕上的输入框,只见上面有一个填写时间的地方,还有一处得签上她自己的名字。她填上了时间,瞥了一眼自己的胸牌——几乎忘了。斯坦。她叫斯坦。她故意将这名字签得有些潦草,以便看起来更加自然一些。签完,她将那电子板连带着那笔,一起递还给警卫。
“回见。”那警卫说。
夏洛特点了点头,希望出来时也能这么顺利。
她循着他的指引,朝大厅那边走去。更多的声响传出来,在这个时刻,这番繁忙景象确实远超她的想象。几间办公室中依然灯火通明,椅子移动的嘎吱声、文件柜开合的吱呀声以及键盘的噼啪声,不绝于耳。大厅那头一扇门打开,一名男子走出来,顺手带上房门。夏洛特看了他的脸一眼,顿时手脚冰凉,麻木地带动僵硬的关节和肌肉踉跄着朝前走了几步。天旋地转,几欲摔倒。
她垂下头,摸了摸后颈,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可那人若非瑟曼,还能是谁?一副瘦削又老迈的模样。随即,唐纳德缩成一团被打个半死的画面再次涌了回来。泪水模糊了眼前的走廊。那花白的头发,那高高的身材,就算是化成灰,她也认得出来。
“你不该出现在这儿吧,对不对?”瑟曼问。
他的声音犹如砂纸一般,带着熟悉的沙沙声,熟悉得一如父亲和母亲往昔的声音。
“来检查一处漏电的地方。”夏洛特说这话时,既没停下脚步,也没转过身来,只是暗暗希望他说的是她的工装,而非她的性别。他怎能听不出她的声音?他怎会认不出她的步态、她的骨架、她脖颈后面露出来的那几寸细嫩的皮肤,那么多破绽?
“好好看看。”他说。
她往前走了十几步,二十几步。冷汗涔涔,犹如喝醉酒一般。一直走到了大厅尽头,就要拐弯时,她才回头朝警卫室瞥了一眼。瑟曼依然在远处,正同那名警卫说话,一头白发,发着惨白的光。右手边第二道门,她提醒自己。心如擂鼓,她随时都有可能忘了那名警卫所指示的方向。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暗暗提醒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儿。无意中看到了瑟曼,想到他对唐尼的那些暴行,让她方寸大乱,但此时已经没时间考虑这些。一扇门出现在眼前,她试了试门把手,随即走了进去。
通讯室内只有一个人,正盯着一排监视器和闪烁的指示灯。看见夏洛特进来,他从椅子上转过身来,一手握着咖啡杯。椅子扶手间,一个硕大的肚子鼓了出来。几缕稀疏的头发被精心梳了一番,掩盖了谢顶这一事实。将贴在一只耳朵边的杯子拿开,他抬起了双眉,一脸的疑惑。
呈U形摆放的工作台和舒适的座椅前,至少摆放着五六台无线电。可真是富得叫人苦恼啊。夏洛特需要的,不过是其中的一个部件而已。
“什么事?”那名无线电接线员问。
夏洛特突然觉得自己的嘴巴很干。一个谎言已用在警卫身上,不过好在她还有一个小谎可用。她集中注意力将瑟曼和他踢打哥哥的画面从脑海中清理出去。
“来修理你们的一个部件。”她一边说,一边掏出了兜里的螺丝刀,同此人大干一场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肾上腺素激增。她必须摒弃军人的思维方式。此刻,她只是一名电工,若想让自己少说话,那就得让他多说。“麦克风出问题的是哪一台?”说着,她将螺丝刀朝那些无线电挥了挥。多年同无人机以及电脑打交道的经验告诉她,不论何时,总能找到一台出问题的机器。无一例外。
那接线员眯起了双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随即环顾了室内一圈。“你说的肯定是二号,”他说,“对,按键不好用了。我早就不指望能有人来修了。”椅子“吱呀”响了一声,他靠到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到下巴下面,腋下现出了两圈黑的污渍。“上次来那家伙说是小物件,不值得更换,说让我一直用到它完全失灵。”
夏洛特点了点头,走到他指的那台机器前。这也太简单了,她将螺丝刀直接捅进了侧面板中,背对着那名接线员。
“你在下面的反应区工作,对吗?”
她点了点头。
“没错,刚刚吃饭时还在餐厅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