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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卢卡斯?你听到了吗?我想让你叫所有人离开,至少与顶层保持四层楼的距离。把所有无关的人员都清走,好吗?”
她等待着。
“好。”卢卡斯的回答后面,是鼎沸的人声,“我们正在照做,尽量安抚大家。”
“告诉他们这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因为闸门上的读数。”
“正在办。”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气馁,茱丽叶希望自己不是多此一举,白白激起恐慌。
“我这就去取最后一份样品。”她将注意力转回到眼前的工作上来。他们已经想好万全之策,一切都会顺利的。幸亏他们在气闸室当中安装了探测设备。下次出来时,她希望也能在监测塔的镜头上安装上一个永久防护罩。不过,这事得一步步来,她不能走得太远。随即,她朝着山脚下的一名清洗人员走了过去。
他们所选择的那具遗骸,生前名叫杰克·布兰特,在其妻二次流产后,整个人陷入了癫狂,因此才被派出来清洗镜头。这件事,距今已经整整九年,茱丽叶对他知之甚少——兴许,这正是他们选择他作为最后一份样品标本的原因所在。
她径直来到了那具遗骸的左侧。经年累月的风雨侵蚀过后,那套衰朽的清洗服早已褪成了死气沉沉的暗灰色,表面上那层曾经闪闪发光的涂料,也已变成了斑驳的劣质油漆一般。靴子被腐蚀得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面罩也已破裂。杰克就那样躺在那儿,双臂交叉,叠于胸前,双腿平伸,就像是打了一个盹便不曾起来一般;或者说,更像是躺下身,正凝视着显示器中那片澄澈瓦蓝的天空。
茱丽叶将最后一个样品罐拿出,只见上面标注着一个数字:3。随后,她跪在那名死去的清洗人员身旁,不由得暗想,若不是史考特、沃克以及物资区的人甘冒奇险,想必这便是自己的下场。她从样品罐中掏出一把锋利的小刀,从防护服上割下了方方正正的一小块,然后将小刀放到死者的胸口上,把那片样品放进了样品罐中。她屏住呼吸,再次抓起了刀子,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防刀刃划破自己的防护服。随即,她将刀子切进了原本紧贴着死者肚腹处的衰朽内衣当中。
这最后一份样品,得用刀刃挑出来才行。只是,下面是否还有任何血肉或是残骸,她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好在那套残破而又衰朽不堪的服装下面,全是漆黑一片。从手上的感觉判断,除了被风吹进枯骨间的尘土,似乎一无所有。
她将样品装进容器当中,而那把刀则留在了那名清洁人员的身上——它已不再有任何用处,而她也不想戴着臃肿的手套,再冒险去处理它。她站起身,转向了水泥塔。
“你还好吗?”
卢卡斯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一样,有种瓮声瓮气的感觉。茱丽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憋了这么久,确实有些眩晕的感觉。
“我很好。”
“我们已经快准备好了。我这就回去,等你进来。”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很有可能根本就看不清自己的动作——即便墙上的那块大屏幕,已将整个世界放得够大——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嘿,你知道我们忘了什么了吗?”
她突然一愣,盯着水泥塔看了起来。
“什么?”她问,“忘了什么?”汗珠顺着脸颊流淌下来,皮肤隐隐有些发痒。上次回来时被烧变形的服装在后脖颈上所烫下的伤痕又在隐隐作痛。
“我们忘了让你带上一两块羊毛布出去了,”卢卡斯说,“那上面已经有些尘垢现出来了。你也知道的,既然你都已经出去了……”
茱丽叶狠狠地瞪了水泥塔一眼。
“我是说啊,”卢卡斯说,“你兴许也可以,你知道的,顺带做一下清洗嘛——”
20第十八地堡
茱丽叶在甬道下面等待着。记得上次回来时,她也曾站在这个地方等候过。只是当时,手里捧着的是一条孤儿用耐热胶带粘贴而成的毯子,而心底里想的,却是在门开以前自己会不会因为缺氧,窒息而死;若是侥幸活下来,那在里边等待着自己的又会是什么。她记得自己当时原本以为在里边的会是卢卡斯,但最后,却是在白纳德身上白费了一番手脚。
她试着从这些记忆当中挣脱出来,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口袋,确保所有袋子上面的盖子都已封牢,并将接下来即将面对的所有消毒步骤全都在心底里默默过了一遍。她相信一切都会准备就位的。
“开始。”卢卡斯的声音通过无线电传来,遥远而又飘忽。
就在这时,只听得闸门上的绞盘发出了一声尖叫,一蓬高压氩气立刻透过门缝涌了出来。茱丽叶赶忙扑进白雾当中,进了那门,心底里霎时松了一口气。
“我进来了。我进来了。”她说道。
闸门在身后轰隆隆关闭,茱丽叶扫了一眼气闸室内侧的闸门,只见一个头盔正贴在门上的玻璃窗那儿,有人正看着里面。她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气闸室内等候用的铁凳旁,打开了尼尔森趁她尚未返回时提前装好的一个密封铁盒。速度得快,因为氩气阀门和喷火按钮全都是自动控制的。
她“嘶”的一声撕开腰两侧密封好的那几个袋子,连同其中的样品悉数塞进了那铁盒,然后将盒盖“砰”的一声盖上,上了锁。先前的全盘演练此刻派上了用场,四肢在防护服内游刃有余。头天晚上,她躺在床上将所有步骤都翻来覆去地想了许多遍,直到熟稔得足可信手而为了,这才作罢。
拖着两只脚穿过小小的气闸室,她抓住了一口硕大铁缸的边缘。这口铁缸,还是她亲手焊制而成的。上一轮焚烧过后,缸沿余温尚存,但大部分热量都已被尼尔森新注入的水吸收殆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从缸沿翻了下去。
头盔立刻被水包围,茱丽叶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汹涌而来的恐惧,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在外面与在水底,完全就是两码事。水似乎进到她的嘴里,她似乎又在拼命寻觅这一个个气泡,吸着它们里边那一点点可怜的空气,而楼梯上那夹杂着钢铁和铁锈的味道似乎又在唇齿间鲜活了起来。她忘了自己下一步究竟该做什么了。
不经意间,铁缸底部的一个把手映入了眼帘,她赶忙伸手抓住,将自己朝着缸底拉下去。一步步地,她找到了焊接在铁缸另外一头的铁杆,连忙将双脚滑进去,勾住,稳稳地潜在水底,暗暗祈祷自己的后背可千万别露出水面。由于得同防护衣巨大的浮力相抗衡,茱丽叶的双臂渐渐有些疼痛。尽管隔着一层头盔,而且还藏在水底,她依然能够听到水漫过缸沿流到气闸室地面上的声响;依然能够听到火苗席卷而来,舔舐铁缸的动静。
“三、四、五——”听着卢卡斯报着一个个数字,一段痛苦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中:应急灯上那团恹恹的惨绿色,胸中那无法遏制的慌乱——
“六、七、八——”
她几乎已能尝到自己从洪水深处逃出生天,终于浮出水面时呛进口中的那股煤油味。
“九、十。焚烧完毕。”他说。
松开把手,她将双脚从铁杆中挣脱出来,忙不迭地浮上了沸腾的水面。热气隔着防护服,直透肌肤。她奋力踢踏着双腿,一时水花四溅,热气蒸腾。她怕在这个地方待得越久,便会有越多空气附着在她身上,而第二间气闸室受污染的几率也就会越高。
她匆匆朝门口走去,湿滑的靴子踩在同样湿滑的地面上,异常危险。内闸门上的转盘已经转动起来。
快,快,她暗暗催促自己。
门开了一条缝,她试图从中挤过去,不料脚下一滑,重重地撞在了门框上。几只戴着手套的手同时探了进来,抓住了她——两名身穿防护服的工程师,猛地将她拽了过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闸门。
尼尔森和苏菲亚——防护衣实验室的前工程师——早已准备好了刷子。看见她进来,赶忙将各自手中的刷子在一大桶中和溶剂当中蘸了蘸,将茱丽叶从头到脚刷了一遍,这才转身互相刷了起来。
茱丽叶转过身,好让他们将自己的后背也刷一遍。随即,她走到桶边,拿出第三把刷子,转身开始刷起苏菲亚的防护服,但在那头盔后面,她看到的却不是苏菲亚的脸。
她捏住了指尖的话筒开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卢克?”
卢卡斯耸了耸肩,脸上颇有一些尴尬。她猜,他这是受不了别人来冒这个险,抑或,是想若是气闸室出了什么状况,自己能亲自在场。茱丽叶无法责备他,若是换成自己,大概也会这么做。
彼得·贝尔宁同另外几人,一起在保安官办公室中关切地注视着这边的情形。他们开始洗刷起第二间气闸室,一时间,中和剂所产生的泡沫纷纷飞到半空中,朝着新气闸室中向第一道闸门充气的气孔颤巍巍地飘浮过去。尼尔森开始刷起顶棚,他们只好俯下身子,方便他工作。里边的空气越来越少,压力越来越小,举手投足间,似乎轻松了许多。茱丽叶仔细看了看尼尔森的脸,试图看出他待在内闸中这段时间里有没有碰到什么麻烦,但却只看到一张满是汗水和兴奋的脸。
“你们已经处于完全真空状态。”彼得透过他办公室中的无线电说道。茱丽叶朝另外两人打了一个手势,用一只手握了握脖子,随即紧了紧。两人点了点头,继续刷起来。等到新鲜空气从餐厅循环进来时,他们又替彼此刷上了一遍。茱丽叶终于有了片刻的空闲,意识到自己确实回来了,回到了里边。他们做到了——没有烧伤,无需前往医院,也没有污染,眼看着就能通过那些样品分析出一些东西来了。
彼得的声音再次回荡起来:“不大想在你们还穿着防护服的时候告诉你们这事,但半小时前,那条隧道已经贯通了另外一个地堡。”
茱丽叶只觉得高兴和歉疚同时涌上心头。她原本应该在那儿的,那该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但当时她觉得自己能出去的时机正在一点点消失,实在不能两头兼顾。她调整情绪,开始替孤儿和孩子们高兴,庆幸他们终于结束了这一段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