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忽然耳边仿佛有人“嗯”了一声,丹娘心里扑通一下,忙再次睁开双眼,却正对上一双碧油油的眸子,定睛一看,不由“啊”的尖叫起来。自己面前,居然懒洋洋地卧着一匹硕大的白狼,正呲牙咧嘴的看着自己,那白牙映着月光,闪着森森的寒光,不由让丹娘浑身冰冷,一时间魂飞魄散,几乎再次昏了过去。
正在这时,不知从哪里跳出一个妙龄少女,拍了那白狼的脑袋一下,喝道:“要吓死人么?”那白狼翻了个白眼,起身绕过大树不见了,隐约有一个男子的抱怨声从
树后传来:“……笑一下也会死人?……”。
丹娘见那女子容貌俊俏,声音清丽,不由微微定了定心神,但转念一想,这深山月夜,此女子孤身一人,又与狼为伍,实在诡异,心下又忐忑起来。
那女子仿佛看透了丹娘的心事,淡淡的笑着说:“姑娘莫怕,我叫阿蛮,是洛阳城外莫言阁的人,因为有急事,才连夜抄近道赶路,方才姑娘看到的是我家的……那个……狼犬。亏他嗅觉灵敏,我们才能发现遇难的姑娘你。”
“我们?阿蛮姑娘不是单身一人?”
“不是,还有阿宝和我同行。阿宝,你好了么,快出来。”随着阿蛮一声娇喝,一个白衣的少年从树后探出半个身子,似乎不太高兴的瞅了阿蛮一眼。才笑嘻嘻的和丹娘打了个招呼。
“姑娘随我们走吧,修养好了,我们送你回家。只是不知姑娘你家住何方,又姓甚名谁?”
丹娘眼泪汪汪的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这个空当里,那阿宝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筚篥来,连吹数声。不一会儿,就见远远的,伴着火把灯光,有五六个皂衣家仆扯着一张车篷布朝这边走来,到了跟前,几人七手八脚的将丹娘抬上了篷布,然后飞快的往山坡上走去。到了路边,丹娘看到一大一小两辆通体翠绿的马车停在那里,家丁们将丹娘放在较小的马车上,安顿好了,才都上了后边那辆大些的马车,放下帘子,没了声息。
不多时,阿宝和阿蛮也上了车,和丹娘同乘,一行人打马扬鞭,直往莫言阁去了。
丹娘本来想看看外边,再详细询问询问阿宝和阿蛮的一路见闻,从而寻找些有关丈夫峻卿的蛛丝马迹,却不知为何,只觉得两眼发沉,竟然昏昏然睡了过去。
她看不见后边那大些的马车里忽然飞出五六只黑色乌鸦,风吹过,那翠绿的马车顿时变成了片片树叶,飞上夜空,消失在山林中了。
当丹娘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处精致的厢房里。罗帐低垂,香衾轻软。头痛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只是身上还有些酸胀,动动手脚,似乎有了些力气,仿佛身体在一夜间康复了不少,丹娘不由心下暗暗称奇。
这时,门轻轻推开了,进来两位佳人,走在前边的那个,丹娘认得,正是夜里见到的阿蛮。走在后边的那个穿着淡紫色长裙,斜披着珠灰色纱帛,飘飘然走到丹娘面前,将手里的一个大食盒放在了床边的小茶几上,才朱唇微启,低低的问道“好些了吗?”
丹娘赶紧点头回道:“好多了,多谢相救,丹娘我真是无以报答……”
那女子打开食盒,一股淡淡的香气飘了出来,阿蛮则上前扶起丹娘,顺手将靠枕垫在丹娘身后,然后从那紫衣女子手中接过打开的食盒,放在丹娘膝上道:“这个是我家夫人做的牡丹糕,尝尝看。”丹娘本来想问问有没有丈夫的消息,忽然看到面前的食盒里摆着五颜六色的小糕点,每一块都是牡丹花的形状,在阳光里显得通透精巧,不由大为赞叹,加上几乎一日没有进食,肚子早就饿的咕咕叫了,便伸手取了一块放在嘴里,牡丹花的香气顿时充满口腔,微微的甜味在唇舌间散开,丹娘眯起了眼睛:“有牡丹花的味道呢……”
阿蛮笑道:“姑娘不知道牡丹花瓣可以食用么?选各色牡丹花,在未全开时取了花瓣,用泉水冲了放在阴凉处晾着,然后用糖腌了,密封在瓷坛子中。等过上三五个月,那坛子里就生出各色的蜜露来。姑娘现在吃的这个就是用这蜜露做出来的。”
“难怪叫牡丹糕,……”丹娘恍然大悟,仔细又看了看那一盒子小小的牡丹花状糕点,神色忽然暗淡了起来,喃喃的说道:“多好的颜色啊……”
一边静静坐着的夫人忽然说话了:“丹娘不要多想,我已经打发伙计去你娘家送信,你应该很快就可以回家了。你和王公子被截的事情,我们也已经报了官,如今官府正在追查事情的原委。今天早上,阿宝和我郎君也都出去替你打听王公子的下落了,吉人天象,不会有事的。”丹娘抬起眼,满怀感激的看了看阿蛮和紫衣夫人,道了声谢,就又低头看着怀里的牡丹糕发起呆来。
夫人见状便给阿蛮递了个眼色,阿蛮会意,伸手取过丹娘怀里的食盒放在一边,然后小心的扶丹娘躺下道:“再睡一会儿,厨房熬了热粥,等会儿吃一点。过了晌午,我叫人用软椅抬你到外边坐坐。丹娘要宽心,事情没有搞清楚之前,不要想太多。”丹娘答应了一声,目送阿蛮和夫人离开了房间,就在两人就要跨出门槛的时候,丹娘忽然问道:“不知夫人如何称呼?”
那紫衣的夫人回头一笑回答说:“拙夫姓莫,大家都称我莫娘子。”说完就和阿蛮关上门去了。
过了不到两个时辰,黄家老夫人便亲自带着丫头仆人匆匆忙忙的赶了过来。母女们一见面,便忍不住抱头痛哭,哭了半晌,丹娘擦了擦泪水,抬头不见爹爹身影,忍不住询问。老夫人说道,两天前,东都太子府上捎话过来,说是太子要回长安,要黄家老爷带自己培育的牡丹随行,结果今天一大早,在接到丹娘夫妇遇难的消息之前,黄老爷就收拾行装和太子的车马一起去长安了。丹娘叹息了一番,又惴惴不安的问母亲可有峻卿的消息,黄老夫人摇摇头,丹娘不由放声大哭起来,惊动了莫夫人和阿蛮,众人一番安慰,丹娘才止住悲声。
又过了一天,莫夫人看丹娘的身体已无大碍,就让黄家接了丹娘回家,临行时,莫夫人将一大盒牡丹糕放在丹娘怀里,又低低的吩咐道:“回去之后,只管休养身体,不要多想,不可急躁,更不可胡乱猜疑。王公子的消息迟早会有的。”丹娘只点了点头。
转眼间,丹娘就已经回七八天了。这七八天对丹娘来说,就如同七八年一样的难熬。身体是一天天好了起来,但心却一天天变凉。迄今为止,没有任何关于劫案的消息,难道那天发生的事情都是自己的幻觉?那峻卿又去了哪里?峻卿啊,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不测,给托个梦也好啊!丹娘一边默念着丈夫的名字,一边在魂不守舍的在花园里溜达,自从可以下地活动以来,丹娘常一个人到后边的花园里漫无目的走动,然后就盯着花圃里的牡丹发呆。开始,家里的丫头仆妇见还劝阻,后来看作用不大,就渐渐有些听之任之了。丹娘钻过了假山,忽然发现自己置身于花厅门口。想起那里的暖房正是父亲嫁接育苗的地方,当年就是在那里,父亲亲自传授了黄家培育牡丹的诀窍给自己,而正是这些诀窍,才使两人共同培育出了夜色丹卿,让丈夫峻卿完成了从他小的心愿。想到这里,丹娘伸手推门进到花厅,直奔暖房而去。
俗话说阴茶花,阳牡丹。这暖房是专门培育牡丹的,所以向阳搭建,采光极好,冬天用热水和棉被保暖,春夏便用纱帐替代了厚厚的棉毯。此时正值孟夏晌午,日头还不是很毒,按理说那纱帐应该全部打开才是,偏偏有个小小的角落还用纱帐搭着,下面隐约藏着一株牡丹。丹娘不由一阵好奇,走过去,小心的揭开纱帐一看,不由一阵咸辛之物涌上喉头,哇的一声喷出了一口鲜血来。那血洒在面前的牡丹花叶上,红红绿绿的,透着说不出的妖异。
丹娘看的明白,那株只剩稀稀拉拉的两三个花苞的牡丹,分明就是夜色丹卿。那套在花苞上的纱绸袋子已经无影无踪,一个大一点的花苞微微绽出了一点花瓣,绿色花萼包裹下,隐约可辨一抹漆黑。丹娘用颤抖的手拨开绿叶,从花的根部起,从下往上数的第三个枝子上,明明白白绑着一根绿色夹金的丝线,那是原来峻卿用来系花牌用的。丝线是丹娘亲手搓成,八股丝加金线两条……如果说这株牡丹的颜色是巧合,那这丝线又如何解释?丹娘当下又吐了一大口鲜血出来,然后两眼发直,缓缓的瘫倒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傻呆呆的丹娘才被丫鬟发现,那丫鬟连唤数声,见小姐丝毫没有反应,不由慌乱起来,大呼小叫的跑到前边报信儿去了。
日
放下丹娘这头不提,只说在长安的黄老爷,此刻正在太子府的客房里来回踱着步子,可以说是坐立不安。让黄老爷如此焦躁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因为几天前,家里传出消息,说女儿女婿的车马在洛阳附近被劫,女儿虽然得以生还,女婿却下落不明;二是因为他正在等待牡丹宴上的消息。眼下到底是哪个原因更让黄老爷心中忐忑,难以安生,一时间,他也说不清楚。
熬到了三更时分,忽然听外边乱哄哄的有人来报喜,说是绿珠得了魁首的称号,黄老爷大喜云云,这黄老爷才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整整衣衫,定定心神,踱着官步过去,慢悠悠的开了门。
门外为首的是宫里的常公公,后边跟着几个小太监,最后的是自家的两个仆从,都一脸喜色。常公公读了圣旨,一个小太监托出了绯色朝服和银鱼袋,黄老爷笑的满脸的褶子,正五品啊,从此就是官宦人家,真正的老爷了,哈哈哈……
厚谢了公公,重赏了下人,黄老爷是一夜无眠。天才亮,黄老爷的高兴劲还没全过去,就有洛阳家中快马书信到来,说是小姐不知为何,忽然丢了魂儿,成了痴儿一般的形状。黄老爷顿时心下着急,可又无奈于官场上的应酬,一时无法脱身;特别是太子那边,特地安排了晚宴相邀,想是正在因为举荐的绿珠一举夺魁,使得他在皇家盛宴上赚足了面子而高兴。对此黄老爷不敢推辞,只得暂留在长安太子府上赴宴。
太子的晚宴并不十分奢华,但果品酒菜却是样样精巧,气氛也十分的活跃。歌舞之中,众人连番给黄老爷祝酒,几轮过后,这黄老爷就的舌头就有些大了。乘着头脑还算清楚,黄老爷赶紧告醉,以免酒后失态,冒犯了席间的诸位大人和皇家天威。
太子笑笑,就让人扶黄老爷到后边休息去了。
宫人将黄老爷安顿好了,又取了香茗和果盘放在一边,才轻轻带上门出去。黄老爷一个人躺在榻上眯起眼睛,忽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睁开眼一看,在榻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黑衣的年青公子,腰间系着碧绿夹金的丝带,正优哉游哉的品茶。黄老爷一惊,一骨碌坐了起来,正要开口询问,那公子到先开了腔:“在下是安国公的长子,姓叶。方才贪杯,不得不出来小憩。大人可就是新封的昌运使黄大人?”
黄老爷闻言忙回礼道:“正是敝人……”
话未说完,那叶公子就笑道:“大人玩笑,我叶某并无功名,大人在这里称‘下官’都会折杀小民,哪儿能用‘敝人’二字呢?”
黄老爷尴尬一笑:“多谢公子指点。”
那公子连道几声“失礼”,便和黄老爷闲谈起来。说了一会儿话,不知怎的,两人就聊起了牡丹宴来。听那公子连连夸奖黄老爷的绿珠奇妙,得之不易,听的黄老爷心里舒服,不免心下和这公子有几分亲近起来,两人越谈越开心,几乎望了时间,
直到黄老爷开始哈欠连连,那叶公子才发觉时候不早,便起身说是天色甚晚,也不必到前边别过太子,就此告辞。临行时,那叶公子忽然问道:“我父安国公在东都北邙有个牡丹园,也藏有几株珍品,黄大人可愿在回家途中顺便一游?”这黄老爷一听珍品二字,顿时来了兴趣,连连称好,那叶公子点头相约,等黄老爷准备回洛阳时,他将在太子府外车马相候,言罢,便在黄老爷的“有劳”声中笑嘻嘻出了屋门。
这黄老爷忽然记起还未问那叶公子如何能告知自己离开长安的时间,便追了出去,那公子已经不见踪影,不知为什么,黄老爷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妥,可又说不上来,看看前面似乎宴席已散,便将信将疑的回自己房间去休息了。
第二天,黄老爷找太子府的人一问,得知那安国公的确姓叶,膝下子女甚多,为人喜爱绘制牡丹,宅中育有良种牡丹若干,在牡丹宴上,曾对黄老爷的绿珠赞不绝口。黄老爷微微放了点心,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回程事宜。
又过了一天,黄老爷终于可以登上马车,离开长安了。出太子府时,黄老爷专门留意了一下附近,并无车马相候的迹象。派去安国公府通知自己行程的人早已回来,看来这个叶公子今天不会来赴约了。达官贵人的公子,想是应酬极多,许诺也不少,哪儿能一一记得并兑现呢?更别说是一面之缘,酒后之言了。黄老爷叹口气,吩咐车马上路,才出了长安城,就见后边有一架轩车疾驰而来,车上一人挑帘高呼:“黄大人稍等!”
黄老爷定睛一看,来人正是那叶公子,忙停了车子等着。叶公子很快就来到近前,做在车上嗔怪道:“大人为何就走了?叫叶某好追。”
黄老爷替自己解释辩白一番,那叶公子笑道:“如此,想是我晚了,黄大人莫怪。我们这就上路吧,有一阵子没去东都了,很期待再到那里呢。黄大人可愿与我同车?”
黄老爷闻言,没有推辞,上了叶公子的车,吩咐自己的车马跟在后边,两人有说有笑的往洛阳方向行去。
从长安到东都洛阳城不过一天的路程,到了下午晚些时候,那叶公子便带着黄老爷入了北邙。穿过一处小树林,马车忽然停住一处别院面前。叶公子先下了车,亲自上前去扣了扣门,有两个青衣丫头开了院门,道了声公子辛苦。接着出来了几个家仆,服侍黄老爷下了车。
黄老爷抬头看那别院上挂着一块牌匾,上书“离恨地”,不由暗暗奇怪。那叶生笑道:“父亲大人起的名字,说是此地有天香国色之花,世外桃源之趣,每次一来,就不舍得离开,故称‘离恨地’”。黄老爷恍然大悟,不由点头称妙。
两人进了园子,迎面一座假山,上边有碧绿藤蔓缠绕。叶生带黄老爷穿过山洞,忽然面前一片开阔,各种香气扑面而来。黄老爷张大了嘴巴,几乎怀疑自己在梦里。
只见各种各色的牡丹花铺天盖地的一起涌入眼帘,花朵或大过人面,或玲珑精巧,微风吹过,花叶起舞,那无边无际的明艳若隐若现,让黄老爷有要醉倒的感觉。高如大树的是观音斗,花开如雪,瓣落如樱。那娇小明丽的是金狸芳纪,质如丝绸,香气清雅。花色嫩黄,开的密密如繁星的是姚黄;两色同枝,甚至一花两色的是二乔;花如绣球,层层堆叠的是琉璃冠珠……,葛巾紫,夜光白,蓝田玉,烟绒紫,玛瑙荷花,玉玺映月,桃花飞雪,银鳞碧珠。……黄老爷看的是眼花缭乱,几乎忘了身边还有个叶公子。
那叶公子看黄老爷痴迷的样子,轻轻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