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节

“这几天，他给我讲了很多关于他的事…”
杨书军说，那人告诉他，自己是被一只狐狸给养大的，在他幼时的记忆中，自己是住在黄河堤坝上的一个狐狸洞里的。白天在洞里睡觉，到了晚上，狐妈妈就会带他出去，在河滩上捕鸟捉野兔子，或者游进黄河里捕鱼。不知道是不是吃狐狸奶长大的缘故，他身上有很多狐性，比如跑的很快，落地无声，听觉和嗅觉特别灵敏，等等。那时候，他认为自己就是个狐，他不会说话，但他能够听懂狐狸的‘语言’，用‘呜呜呜’的叫声和狐妈妈进行简单的交流。
后来，他一天天长大，狐妈妈却一天天衰老，最终死了。那时候，他不懂什么叫做痛苦，只感觉好像有某种极为重要的东西从身体里被抽离了出去，他每天趴在狐狸洞里，一边哭，一边用舌头一下下的舔狐妈妈的毛。后天，尸体腐败了，他被感染，得了病，奄奄一息中，靠着模糊的意识，他爬出狐狸洞，想捉点东西吃，结果晕倒在了黄河滩上，被青石镇的一个渔民给救了起来。
那渔民原本是青石镇上的一个没落地主，当时全国已经解放了，他祖上传下来的一座大宅院被充了公，他本人则接受改造，住在了离那大宅子不远的一座破房子里(就是这座房子，杨书军说)，除了每天给青石镇扫大街以外，他便靠在黄河里捕鱼交给政府，兑换工分。
这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去黄河捕鱼，沿着河道走着走着，忽然发现一个一丝不挂的孩子躺在河滩上。用手摸了摸还有气息，他便把那孩子抱回了家里。煎了几副中药喂给那孩子以后，他的病便好了起来。渔民发现，这孩子根本就不会说人话，而且特别怕光，每天躲藏在黑黑的角落里，‘呜呜呜’地冲他叫。而一到了晚上，他就特别有精神，像条狗一样满屋子乱爬，用脑袋一下一下地拱门。
纵然如此，渔民也没有嫌弃他，渔民的妻子在解放前就得脑溢血死了，后面一直没有再娶，因此没有子嗣，他便把这孩子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从自己每天仅有的一点口粮里均出一部分给他吃。然后，他用了整整两年的时光，教会那孩子说人话，以及像人一样走路。
学会说话以后，孩子告诉那渔民说，自己是被一只狐狸给养大的，他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于是，渔民便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做小狐。由于小狐是在懂事以后才被人给收养的，所以他身上保留有很多狐狸的特性。白天时，他看起来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但是一到了晚上，他身上那种狐狸特性就会表现出来。
镇上有一座狐仙庙，由于政府反对迷信，所以全国解放以后那庙里就断了香火，平时没什么人会去那里。但小狐经常去，有时候，在庙里一坐就是一天。他把那尊狐大仙像当作自己过世的狐妈妈，用一种谁也听不懂的，‘呜呜呜’的语言对着它倾诉，倾诉自己的思念…
后来的一天，小狐遇到了一个从黄河对岸过来的，给狐大仙上香的人。他很奇怪，庙里香火早就断了，这个叔叔为什么会过来上香？于是就和他攀谈起来。通过交谈，他得知这人姓徐，于是便叫他徐叔叔。徐叔叔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来狐仙庙上次香，一来二去的，小狐便和他熟识起来。徐叔叔是一个很好的人，而且很喜欢小狐，每次过来都会给小狐带点他腌制的鱼干。除此之外，徐叔叔还参过军，给小狐讲了许多他们当年在太行山里和日本鬼子打仗的故事。
后来的一天，不知怎的，徐叔叔聊起了自己的儿子，他告诉小狐说，自己除了眼下的三儿子以外，前面还有两个儿子，被高家村的村民扔进了黄河里，如果那两个孩子还活着，应该也有小狐这么大了。徐叔叔说，不知道为什么，他每次看到小狐都会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然后便想到自己夭折的那两个儿子。
那一天，徐叔叔哭了很久，他说那两个孩子刚生下来，他连抱都抱一下，就被那些村民给抢走了。小狐想到自己的身世，也陪着他一起哭，可是，徐叔叔接下来的一句话，立马便震惊的他哭不出来了。徐叔叔说，他很清楚的记得，其中一个孩子的肚子上有一块蝴蝶形的胎记…
徐叔叔走了以后，小狐掀开自己的衣服，阳光照在他肚子上，一块胎记就像一只青色的蝴蝶，伸展着双翼…那一天以后，小狐知道，自己就是徐叔叔的儿子。
没错，这里的‘徐叔叔’，就是徐向前，小狐则是当年被高家村村民扔进黄河里的那两个孩子的其中之一，不知怎的被一只狐狸给救了，靠吃狐狸奶存活了下来。
得知真相以后，小狐没有和徐向前相认，因为一旦相认，就意味着他可能要离开自己的养父，徐向前毕竟还有一个儿子，而养父却孤苦伶仃。虽然没有相认，但小狐却尽到了一个做儿子的本分，每次徐向前过来，他都会烧一盆水给他洗脚，然后给他捶肩揉背，缓解奔波的疲累。
徐向前也越来越喜欢他，并且带他过河，让他跟高老三玩儿了一天。小狐很想看看当年那些将他扔进黄河里的村民长的是什么样的，于是就去了高家村，路过村前那片芦苇荡时，凭借狐狸的特性，他嗅到那芦苇荡里有自己的‘同类’。
来到芦苇荡里以后，他发现那里面有一个狐狸洞，洞里住着一只长的和他的狐妈妈很像的狐狸…
从那以后，小狐就经常过河看望那只狐狸。就这样，一年年过去了。这一天，徐向前忽然来到青石镇找到小狐，说自己又一次带高家村的人找到被河神庇佑的那些鱼，估计会遭天谴，剩下的阳寿已经不多了。因此，他决定将阴阳五行之术传给小狐，免得到时候被自己带进棺材里…
第六十八章狐人〔2〕
不只我们奇怪，徐向前为什么不把阴阳五行之术传给自己的儿子高老三，而是传给那小狐。当时的小狐也不明白，虽然他心里清楚，自己也是徐向前的亲生儿子，但徐向前根本不知道。
徐向前告诉小狐说，自己所会的阴阳五行之术是从一只上古的乌龟壳上得来的，乃大禹所创，当年大禹治水的时候，有巨龟负着《河图》从水里面钻出来。大禹最终依靠《河图》治理了黄河水患，并且悟出‘先天禹步’以及五行秘术，将河神镇压在了河道里。徐向前所参悟出的五行之术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他把一个绘有各种图样以及文字的小本子交给小狐，并且告诉他说，今后再不许他跟自己见面，然后就走了。
此后，小狐曾过河找过几次徐向前，都被徐向前在屋里隔着门给骂走了。不知是不是父子连心的原因，后来的一天，小狐从一大早就感觉心神不宁的。他过河来到河滩上的徐向前家，只见屋门紧锁着，于是便去了高家村。远远的就看到那片芦苇荡旁搭着一个台子，台子底下黑压压围着一大帮村民。走近一看，只见徐向前戴个大帽子，跪在台子上，正在被批斗，而他的儿子高老三却拿着条皮带，站在他旁边，一下一下往他背上抽。小狐肺都要气炸了，但他却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悄悄地潜进了芦苇荡里。
晚上，待那些看守徐向前的村民睡着以后，小狐决定营救徐向前，可惜他身上没有带刀子，徐向前被五花大绑，而且打的都是死结，一时半时不容易解开。于是，他便把狐狸洞里那只狐狸召出来，命它咬开了绳子。
绳子被咬开以后，徐向前身子一放松，然后就晕倒了。小狐将他负在背上，决定带他过黄河去青石镇，然后找个安静的地方给他养伤。
来到黄河滩，被河风一吹，徐向前醒了过来。看清救自己的是小狐以后，他命小狐将自己放了下来，说小狐其实根本就不应该救他。小狐跪在地上，乞求他跟自己走。
徐向前只是摇头，微笑着看着滚滚的河水。
“孩子，你听，听到没？”徐向前说。
“什么？”
“河神在召唤我，我带人吃掉了它那么多子孙，眼下，到了我还债的时候了，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听说过关于它的传说，那个时候起，我就一直有一个梦想，那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见一见河神，看看它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眼下，这个梦想终于要实现了…”
无论小狐怎么乞求，徐向前都不肯跟他过河。情急之下，小狐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了他，说我就是你那个身上有蝴蝶胎记的儿子…徐向前流着泪，抚摸着他的头，告诉他说，傻孩子，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徐向前说，之所以他把五行之术传给小狐之后不允许他跟自己见面，是因为自己中了一种‘噩咒’，当年，他在太行山的山腹里见到了一种不应该见到的东西，所有在场的人都死了，只有自己侥幸活了下来，可是，老天爷并没有放过他，而是以一种更为严酷的方式惩罚他，让他遭受种种噩运，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生不如死。五行方术里原本就包含有‘天机’类的东西，徐向前担心，一旦小狐修习，经常和自己接触，那种噩运会传给他，所以不让小狐再跟自己见面。而他之所以不把方术传给高老三，原因也在于此。
小狐说他什么噩运都不怕，继续恳求徐向前跟自己走，徐向前执意不肯。这时候，那些村民追了过来，徐向前把小狐推进了河滩的长草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跳进黄河里以后，小狐晕了过去。醒来以后，他回到青石镇的狐仙庙里，回到他和父亲初次相遇的地方，点了几根香，给父亲守了一夜的灵。
清晨的凉风吹进庙屋，衣衫单薄的小狐瑟瑟的打着冷颤。他的养父因为曾经的地主身份之前也被关进了牛棚，还没等批斗，当天晚上就突发心脏病死了。现在亲生父亲也跳河自杀，小狐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孤儿，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了可以依靠的亲人。他想到了狐妈妈，想到了当初在狐狸洞的日子，那是他从小到大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他好恨，恨老天爷为什么要让自己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只真真正正的狐。他发现人的世界是如此的肮脏复杂，远不如狐的世界干净纯澈。
他像往常在狐狸洞里一样，趴在地上，瑟缩着钻进了供桌底下，只有黑黑的地方，才使他感觉安全，只有黑黑的地方，才令他觉得温暖…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在供桌底下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直到被一阵‘砰砰’的声音给吵醒。
睁眼一看，他看到了高老三。自从他见到高老三在批斗台上用皮带抽徐向前以后，他就暗暗立誓，从此以后不会认他这个弟弟。虽然此刻听高老三对着狐大仙说自己是被逼的，但在小狐的心中，仍然无法原谅他。高老三没看到供桌底下的小狐，只是对着狐大仙像不停地磕头，直到把头磕出了血，祈求狐大仙显灵，惩治恶人。
高老三走后，小狐呆愣了好一会儿，他认为，徐向前所说的噩运，天谴…等等，不过是在开解和安慰他，好使他不致过于仇恨高家村那些人。
思前想后，小狐决定，报仇！害徐向前的始作俑者是高家村那村长，那么，就找他报仇！可是，仇要怎么报？如果提刀把他给剁了，自己也会死，父亲既然把阴阳五行之术传给他，就是希望他好好活着，到时候衍传下去，所以，他不能死。想来想去，小狐想到了徐向前曾经给自己讲过的一件事。徐向前说，但凡做过亏心事的人，大多心里都会有鬼，有些人之所以崇信神灵，不惜破费巨资往庙里撒香油钱，就是为了心安理得。听高老三刚才跟狐大仙倾诉那村长干的恶事，说他竟然把自家祖宗的祖坟都给刨了，骨骸扶坐在棺材里批斗，也不知他心里有没有鬼，怕不怕遭报应…
这天晚上，小狐趁着夜色来到高家村，找到了那座祖坟。那坟当时还没复原，破洞被几块青砖给堵着，拆去青砖，他钻进墓室，把那骨骸的头从墓室里拿了出来。然后，他来到村前那片芦苇荡，把那狐狸召出来，将骷髅头套在狐狸头上，给它穿上件人的衣服，将一顶从棺材里拿出来的，没有完全朽烂的丝制官帽套在骷髅头上，带它去了那村长家。村长听到挠门声，从床上爬下来，开门来到院中，月光下，只见一只‘鬼’正在院子里跳来跳去，‘头’上带着他祖宗的官帽。村长以为是他祖宗找他报仇来了，一声都没吭，当场就被吓死了。
(给高老三报他儿媳妇被那些村民凌辱之仇，小狐用的同样的方法，他把那怪鱼弄进纸人里，给纸人穿上高老三儿媳妇被凌辱前正准备换的一身衣服。那女孩儿那天疯疯癫癫沿着河滩跑着玩儿，离家越来越远，忽然，她发现一套被水从上游冲过来的衣服。展开来，里面居然还有一顶帽子。那女孩儿‘嘻嘻哈哈’脱去自己全身的衣物，正准备把那套衣服往身上穿时，碰到了高家村的那几个正在河滩上散步的醉鬼。那女孩儿虽然长相一般，但身材还算不错。几个醉鬼盯着她上下看了一番，发一声喊拥上去，把她手上的衣服夺过来往地上一垫，把她推倒在上面强暴了。可想而知，后面高小文躲在高家村祖庙里，忽然看到一个‘鬼’从外面‘腾腾’地跳了进来，身上穿着当时那女孩儿被强暴时身下垫的那身衣服，岂有不被吓死之理…)
吓死那村长以后，小狐回到青石镇，每天把自己关在屋里，潜心研究五行方术。通过研究以后，他发现自己养父以前住的那座老宅院的风水有很大问题。此外，他还发现那座狐仙庙的风水结构，很符合当年养父给他讲的那个传说，狐仙克制河神。由此他认为，那个传说是真的，青石镇一带的水道里像徐向前所说的，真的有河神，它被镇在河底，被狐仙看守着。其实在他心里，哺育他长大的狐妈妈就是狐仙，它每次一看到那狐仙像就会想到自己的狐妈妈。
后面的一天，一帮人冲进狐仙庙，捣毁了狐仙像。小狐特别气恼，后面沉下心来，他忽然想到可以把他的狐妈妈塑成狐仙像，他相信有一天文革必将会过去，狐仙庙里会重新燃起香火，到那时候，自己的狐妈妈就可以享受供奉了…
这一天，他跑到河堤上，把那只狐狸的尸骸给挖了出来。这么些年过去，那尸骸居然还没完全腐烂，皮毛十分完好。他决定把它先葬在狐仙庙里，到时候等风头过去以后，重塑狐仙像。他把那尸骸放在庙屋的正中以后，便来到院子里掘坑，刚掘没几下，铁锨坏了。当他回住处换了铁锨回来以后，发现院子里站在好几个人，正围着那尸骸批斗…
“杨叔怎么不讲了？”
“没了呀。”杨书军摊了摊手，“他只给我讲了这么多，这人命够苦的，唉…”
我点点头，这段往事听的我胸口发堵。向风还没回来，我不由担心起来。朝外面望了一眼，我抱起那孩子。
“走吧，杨叔，先把你送去我们住的地方再说。”
第六十九章超度
“嗯。”杨书军说。
杨书军被绳子绑久了，手脚麻木还没缓过来，身上往上一挺，再一挺，连挺了好几下都没站起来。
“哎呦，他奶奶的…”杨书军骂骂咧咧。
我笑了笑，把手伸到他腋下，往上一托，将他托了起来。我一只手抱着那孩子，一只手托着杨书军，出屋来到外面。
“大叔我这是饿的。”杨书军说，“跟这狐老兄在一起，天天吃窝头就咸菜，吃的我嘴里都淡出鸟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