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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

首先他要了解到给他施以援手的是些什么人,为什么会冒着生命危险来帮助他。
散落“火雨”的人有五十岁左右,身材不太高,一幅黑油油的脸膛,从他单薄的外衣可以看出他的强壮,这是个铁匠,名叫任火旺,报出这名字的时候,瞎子明显地愣了一下,而独眼更是“噢!”了一声,从他们微妙的反应鲁一弃知道这个铁匠在江湖中肯定很有名气。而另外三个人却没有表现出太大反应,他们早认识这铁匠,就和认识其他那些在山林中讨生活的人一样,并不知道这铁匠在江湖的名头,也没见过这铁匠有什么过人之处。
任火旺告诉鲁一弃,他和鲁家的鲁承宗是好友,曾经在山东沫台河建“木架铁顶镇魔幢”时,一起出生入死。那次幸亏鲁承宗帮他挑了对家植入他脑后筋中的“十足白刺蠕虫”,这才救了他,免了他全身瘫痪之灾。他也见过鲁承祖,所以认得般门“弄斧”。
拿大锯的那人是个“柴头”,也有叫“拆头”的,这是干嘛的呢?其实就是木材交易的中间人,他们将山里出来的原材稍加修整,然后分类别、分档次进行交易,甚至像刚才集市上那样分成小块称着交易,从中谋取佣金。
“柴头”叫付立开,他是个精干的中年人,身材高大修长,可是一张脸却显得猥琐,而且明显可以看出他的脸部零件有些不太对称,因为他的眼睛有一只很正常,而另一只却像没完全睁开,但这一大一小两只眼中透出的光却是精明狡狯的。
他告诉大家他不是江湖人,不认识鲁家任何人,也从没有见过真正的“弄斧”。但他认得“弄斧”,他之所以出手相救也就是因为他认得“弄斧”。他师傅传授了他木工手艺,留给他一册《班经》,还给他留了一页彩绘画册,上面就是画的“弄斧”。师傅临终告诉他,这辈子都要留在这个山林子里过日子,除非等到拿着实物“弄斧”的人到来,把“弄斧”彩页交给来人,并帮着来人办成件事情,那就可以出林子过日子了。要是一辈子等不到来人,找一两个徒弟继续把这事情传下去。
鲁一弃他们几个人包括任火旺都“噢!”的一声都明白了。
瞎子有些怪异地一笑:“那么说你也是‘般门’弟子了?!”
“不知道,师傅从没说过,我也不知道。”付立开说话的神情很是诚恳。
“那你师傅姓什么?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是怎么侯在这林子里的?”任火旺的问话也很诚恳。
“不知道,师傅将我从雪堆里掏出来的时候我还是个婴儿,他养活我长大,还教会我手艺,就让我叫师傅。要没他就没我,所以他吩咐的事情,自己就要把命押上去做。”付立开的话让瞎子很有感触,因为他也有着相似的经历和遭遇。
那两个毛茸茸的人一直到现在还是将毛绒兽皮里子的半长棉袄反系在身上,这样可以让他们的胳膊和腿脚动作更自如一些。这两个年轻人是付立开的活计,也算是半个徒弟。两人是亲兄弟,穿杂色毛里子棉袄的是老大,叫哈得力,穿纯褐色毛里子的是老二,叫哈得兴。他们本来有亲兄弟四人,老三老四都在木场干活时被坍塌的原木堆给砸死了。这对于他们兄弟二人来说有断臂之痛,更是血的教训。于是他们有意识地在木场干活时练了一把子好力气和在滚动原木上踩踏纵跳而行绝技,所以当付立开前去救援鲁一弃之前,他们两个便去砍了固定原木堆的粗麻索,落下木段子,来砸那帮龟孙。
任火旺知道带有“弄斧”的人就是般门门长,但是般门的门长什么时候换成了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他感到非常惊讶。这也难怪,一则这山林中消息闭塞,江湖上的消息传不怎么进来,再则,鲁家、朱门都不是实际意义上的江湖门派,特别是朱门,他们的行动、目的一般人不会知道,像北平城里、姑苏城里发生的那些事情,他们都会处理掩盖得十分到位,不让江湖人和官家感觉出什么蹊跷。鲁家就更不会让人家知道发生的那些事和自家有关,他们要办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再说他们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告知别人,就连他们的门长都被对家逼迫奔逃到少有人迹的雪原林海之中了。
当任火旺心荡神摇地听鲁一弃他们三个断续着说完这一个多月中的经历,顿时不由地对鲁一弃生出一种敬意。他也知道了这个年轻人是自己好友的儿子,但是他现在的身份却是一门之长,而且是个有真实能力的门长。虽然自己也算不得什么真正的江湖人,但是尊重别家门长的规矩还是要遵守的,要不然就算鲁一弃不见怪,还是会有其他人要寻隙找麻烦的,特别是他知道付立开他们三个其实也算是般门弟子后,他就更注意自己的言语和行为了。
倒是这付立开没有把鲁一弃这门长当回事,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这般门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门长是怎么回事,他只是清楚自己必须帮助这个年轻人去完成一件事情,这是师傅赋予自己生命的意义。
任火旺很客气地问鲁一弃:“鲁门长,你来我们这野猫都不拉屎的地界肯定有事情要办,我当年承你家长辈之恩,今儿个你要看得起,我愿意帮着承担些粗重脏累的活。”
还没等鲁一弃表示一下感谢,付立开也开口了:“对,你的事情我也给帮衬着,赶紧地做完了,过后我也要离了这老林子,到外面的花花世界舒坦舒坦去。”
听了这话,鲁一弃只得把满腔的感激之情化成一声苦笑:“我是想赶紧把事情办了,可我到现在连那个办事的地儿都没找着。”
这句话让铁匠和柴头有些沮丧,一直不爱说话的独眼突然冒出一句:“老付的师傅留的画,兴许是个引儿!”
这句话让几个人都眼睛一亮,于是付立开从斜挎着的大褡裢里掏出个粗布包,里外包裹了有三层。揭开那些包布,露出一本书,一本发黄的手抄《班经》。付立开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一捻,翻开了几页,那中间夹着一页彩绘,画得非常逼真,和弄斧的外观几乎没有一点差别。
鲁一弃将那彩绘轻轻拿在手上,纸张的分量挺重,手指捻了一下,纸张韧性很足,这纸张应该是加了细羊绒和油麻叶末的玉林密纸,感觉告诉鲁一弃,纸张的年份很短,不会超过一百年。
从纸张就可以知道画的时间更短,虽然鲁一弃从这彩绘上感觉到一点久远的气息,但他知道,这是因为使用的彩料是老料,应该是元代留下的“宫绘彩”,元代的“宫绘彩”上色时需要用冰晶油脂调和,要不然上色后会干裂脱落。如果用其他油脂调和,那么色彩又会黯淡,不够鲜艳。可是再鲜艳的宫绘彩在十几年以后就会开始慢慢发焦变淡,特别是保存方法要是不好,那颜色退得还要快。这页彩绘的颜色显然是鲜艳了些,而且从付立开的保存方法来看,依然这样鲜艳的彩绘,它的绘制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十年。
除了这些,鲁一弃再也看不出其他什么了,他将这页画翻来倒去细细寻找,却没有找到一点线索和异样。
第十节:疑初起
一旁的任火旺没有看鲁一弃手中的画,因为他觉得那是人家门中的秘密。他倒是对付立开手中的《班经》发生了兴趣,这是因为他的手中也有这样一本《班经》。那是鲁承宗送给他的,让他有时间研究研究,以后万一鲁家需要会其中技艺的人帮忙的话,可以请他出马。
现在他发现付立开手中的《班经》比他的要厚得多,他探头瞄了一眼,书上字迹还没有他书上的大,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看出他的疑惑,坐在旁边树桩上的独眼开口了:“任老,别瞅了,那是六工全本,我们只有总则和一工。”独眼这一个多月一直陪着鲁一弃,所以鲁一弃翻阅鲁承祖留给下的《班经》时,他看到了,也知道了其中的区别。
“那他还说他不是般门弟子?”任火旺这些年一直都跟着那些闯林子的群落找活计做,早就认识付立开。在这之前,他从没有把这个更像生意人的手艺人和般门弟子联系在一起,但是现在独眼的一句话让他坚定无疑地觉得付立开是真正的般门弟子。
付立开精明的思维马上意识到这两个人的话语是针对自己手中这部书的,他不大整齐的脸有点发红,神情也变得和脸上的零部件一样不自然了。当他看到独眼和任火旺疑惑的眼神,瞎子警觉抖动的面部肌肉时,他急忙开口了,因为再要不说恐怕就要有误会了:“师傅养大了我,就教给我些木工手艺,而且许多手艺平常还不准我使出来,他没教我认字,也没让我上学,这书上是什么我都不知道。”
这样的解释合理,这样的解释却也牵强,几个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最终还是鲁一弃仿佛自语般地说了一句:“这画页我真看不出什么来,要是能到了那个母性之地,说不定能找出点线索来。”
这句话才出口,任火旺和付立开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金家寨!”
金家寨,女人寨,寨主,其实也是老板,是个据说挺能挺美的女人,名叫若冰花,这方圆几百里都知道这样一个女人寨的若老板若大娘。她跟男人成亲才三天,男人就跟着叔伯兄弟来闯关外,两年多杳无音信。于是若大娘一个女人家独走关外寻夫,这才知道男人才到关外就被伐倒的树木砸死。这女人没有再回关内,她领着几十个男人死在林子里的寡妇和寻不到男人又回不了家的准寡妇,在这里寻了个山坳围搭了个寨子。这个寨子是走关外吃林子饭的男人们的歇脚点,也是温柔窝。林子里那些饥渴的男人可以在这里获取多种的满足,他们受伤的**和心灵也可以在这里得到抚慰。
付立开马上想到金家寨,是因为那个母性之地让他想到了那满寨子白肉肉的女人们,想到了自己好久不见的几个老相好,他不自然的脸终于露出一点不自然的暧昧笑容。
任火旺之所以想到金家寨,是因为那里除了可以得到女人,那里还能获取信息,这林子里所有的消息、新闻、怪事、地界、途径都能在那里找到结果。在林子里闯进闯出的男人是不会吝啬对那些相好的女人透露自己的特别发现和经历的。
去往金家寨的路途是遥远的,几个人在茫茫的林海雪岭中蹒跚而行。任火旺挑着他的铁匠担子在前面开路,哈得力和哈得兴在最后,这两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把长柄斧子插在腰后,掰了两根白烟杉的大树杈拿在手上,一边走一边把时候的脚印扫平。哈得力不时还用树杈敲敲旁边的小树,这样树顶上的积雪撒下来,就让那扫平的痕迹都看不出来了。
天全黑了,他们还在山林深处,看不到一户人家。任火旺说照这样的脚程起码要到后半夜才能赶到金家寨,而且夜黑林密山陡路滑,不如找个地方休息一夜,明天赶早趁着天亮赶路。
大家都同意了,于是哈得力和哈得兴找了一个丈把多高的刀削坡,二人斧子翻飞,不一会儿,坡前两棵大雪松被砍到。雪松顺势搁在坡顶上巨大的树冠就像座房子。哈家兄弟又钻到树冠底下,也就袋把烟工夫拉出了大捆的树枝,他们将倒下雪松朝下的树冠给清掉了。现在这两棵倒下的树真就像个房子了。
独眼在树冠下将积雪拍实,而付立开则带着哈家兄弟在外围用砍下的树枝插成个围栏,其实这作用主要是防野兽,要有什么大兽子来了的话,过这围栏会发出动静。
鲁一弃也帮着抱了一小捆树枝帮着递给他们三个,顺便瞅了一眼那围栏,没有任何规律和坎相,看来这付立开真的像他自己说的,没有学过《班经》。
树冠下,任火旺将他的火炉子燃了起来,并从另一个藤筐挑子里翻出一小袋红薯,在火上烤了起来。
北方山林的夜黑得快,不一会儿,整个林子中只剩下这两颗大树冠下隐约有跳动的火苗。北风呜呜地叫了起来,就像是鬼嚎,而且还不断将一些积雪从树顶上扫落,发出瑟瑟的响动,就像是什么脚步在慢慢接近一样。
鲁一弃他们几个挤在树冠下,围在火炉子边,吃着烤红薯,倒也没感觉出林子中的夜有多少寒冷,更没有被外面的响动惊吓,这里都是些走江湖和闯林子的高手,他们应该可以分辨出响动因何而来。
鲁一弃一边吃着红薯,一边用眼角扫视了一下其他人,这几个人的脸在炉火的映照下变得通红通红,看得出,他们要么是不讲究的人,要么就是真饿了,都把个烤红薯吃得津津有味。特别是哈家兄弟,看他们的吃相就能勾动别人对红薯的食欲。
但鲁一弃还是看出些异样,一个就是瞎子,虽然瞎眼的人无法从他眼神中看出什么,但是鲁一弃的感觉从他的形态表情中还是搜索到许多。他吃着红薯,却明显没有感觉到红薯的味道,他似乎在思考些什么,又像在聆听着什么,思想已经飞得很远的地方。
鲁一弃看出的第二个异样却是明显的,独眼在咬嚼着红薯,大概是太烫了,他呲牙咧嘴哈气吐舌地。鲁一弃开始也没觉出些什么,但是当他眼光扫过的瞬间,他仿佛看到了两个字“可疑”。于是,他将视线又退了回来,这次他看清楚了,那是独眼又在向他打口形,那几个字是“当心,人可疑!”
鲁一弃没有回应,他可不会含着满口的红薯做怪样,他只是用眼神认真地盯视了一下那只能看清黑暗的眼睛。
夜深了,周围一片黑暗,任火旺在大家睡觉前将火炉子用炭捂成小火了,可现在,炉子里连点火星都看不见。
一声“毕剥”声传来,鲁一弃从警觉的睡眠状态中醒来,外面的风已经不在刮了,周围一片死寂。
这隐约的一声,鲁一弃开始以为那是火炉子里火炭发出的跳耀,但随即又是一声传来,醒来的鲁一弃没有看到火星溅出,那炉子好像是灭了。而且这次的声音让他听出,发出声音的距离比那火炉子要远得多,好像是在外面树枝围栏那里。
这声清晰的“毕剥”衬托得周围更加死寂。鲁一弃感到害怕了,不只是害怕,他还有种极其孤独的感觉。他倒不是害怕来了什么大兽子,也不是害怕来了什么杀手,他害怕的是这样的响动连他都被惊醒了,怎么睡在身边的几个高手怎么没有一点反应;他此刻才感受到,一个人去面对危险和恐惧才是最大的孤独。
鲁一弃慢慢回头,慢慢抽出压在身下的驳壳枪。
树冠外面有个摇晃的巨大黑影,就如同一个黑暗的恶魔在张牙舞爪。黑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摇晃着一点点往这里鲁一弃这里靠了过来。
鲁一弃躺着没动,他生怕自己的动作会让那黑影加快靠拢的速度,一下就扑击过来。他只是悄悄将手中的枪机保险无声地掰开。
枪口对准外面的黑影,却不知道那黑影是什么,要害在哪里,所以他又将将枪机掰在连发的位置上。
他的左手轻轻地探向旁边,那个位置本来是瞎子靠着睡觉的地方,他摸空了,那里没有人。鲁一弃将蜷缩的左腿往外面探了探,那里本来有独眼睡着,独眼的习惯总是要将鲁一弃护在安全的里侧,可是现在他也不在。
黑影已经到了树冠的旁边,已经可以听见它扫拂树枝的沙沙声。鲁一弃也已经慢慢翻身坐了起来,他的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岩石,右手中稳稳地端着驳壳枪,那枪身在火炉微弱的光亮映照下,光滑得就真的如同镜面一般。
突然,一声呼啸声从鲁一弃头顶上面的山坡上传来,那呼啸很嘹亮、很尖利,就像一把刺破山林寂静的利剑。这声音让鲁一弃猛吓一下,也让那黑影停止了动作,楞在那里。
呼啸声持续的时间不是太长,耳听着那声音就在快速降低。但就在那声音还没有降到很低的时候,又一声呼啸传来,声音比刚才那一声要浑厚些,与前面迅速降低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这次的声音持续的时间还是很短,这是一般常识,声调提得越高,持续的时间就越短。但高声的呼啸没有停止,因为出现了第三个声音,这声音同样与第二个声音的尾音重叠,然后将这高音继续延续下去,直到第一个声音再次出现。
三个高声的呼啸轮换着一直不停歇,并且在第二轮开始,呼啸声中还夹杂了一种“嘎嘎”的怪响,就如同恶兽磨牙,鬼嚼人骨一般,让听到的人都从心底碜得慌。
黑影楞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然后上身猛然一沉,趴在那两棵倒下的雪松下,并极力地试图从茂密的树枝和树干狭小的间隙中钻到树冠下面来,沉重的身体压得树干吱呀怪响。
鲁一弃看不清黑影的面目,但是他举起手枪,对着那模糊的头部位置就要开枪。手指还没扣动扳机,就已经听到咔吧一声,当然,这一声比扣动扳机的响声要大得多,那搁搭在岩石上的雪松树断了一根。
雪松一断,雪松下的鲁一弃马上往另一边翻身滚过去。他的注意力早就集中在黑影身上,所以雪松的断裂声已经提醒他也许会出现状况,断树还没砸下,他就已经开始动作了。
黑影的攻击力是巨大的,黑影的动作也是快捷的,它扑断雪松之后就马上回头,直往山坡下滚扑而去,转眼间就消失在黑呼呼的林子深处。
鲁一弃的头顶崖坡上出现的是付立开和哈氏兄弟,哈氏兄弟纵身跳下,落在雪团之中,然后打个滚就爬起来,过去把鲁一弃身边的断树搬开。
付立开没跳下来,他从旁边的斜坡绕下来。鲁一弃从树冠下钻出来的时候,借着哈得力刚刚燃起的火把,他看到付立开那张极不自然的脸上布满极大的疑惑,嘴中还不住地在喃喃着:“怎么会?怎么会?不可能呀!”
不用说,吓走那大兽子的声音是这三个人发出的,也只有用斧头划刮大锯的锯齿才会发出那样“嘎嘎”的怪响。
鲁一弃没有问柴头因为什么而疑惑,因为他自己的许多疑惑还没有人给他解释。从树冠底下爬出的时候,他并没有慌乱,因为他知道那黑影已经离开了。他有时间也有必要审视周围的一切。虽然危险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件平常的事,但是他要弄清已经过去的危险中到底隐藏了些什么,掩盖了些什么。
树冠下没有其他人,就他一个,这让他的心再次提了起来,独眼和瞎子哪里去了?任火旺又到哪里去了?
他又回头看看外围插的那一圈树枝,已经有好大一段被人拔出移到旁边,难怪那巨大黑影一直走到树冠旁边都没发出多大动静。是谁移走那些树枝的呢?
“谁?”哈得兴突然一声断喝,随即矮身形,将长柄斧子横在胸前。哈得力将右手中持着的火把头一下子插入雪堆,灭了光亮,左手随即也抽出斧子,如一只警觉的豹子一样四处戒备着。
付立开的动作显然没有他的两个活计快速,戒备的状态也是漏洞百出。虽然他也提起了大锯,虽然他手中的大锯没有忘记下意识地护住鲁一弃,但是他的整个姿势绝不是一个练家子的戒备姿态。他站在那里像个大字,双手伸着,右手锯子横在鲁一弃面前,虽然这样可以帮离他三步远的鲁一弃挡着点,可是他自己却是个门户尽开的等死目标。
南面的一棵大雪杉背后鬼魅般地闪出两个瘦长影子,一个是像盲杖一样枯瘦的瞎子,一个是像瞎子一样细长的盲杖。瞎子有些微喘,像他这样有极好轻身功夫的人,这样的微喘应该是奔跑纵跃好长一段距离才会出现。
哈得力重新在火炉子里将火把燃照,鲁一弃看他燃火把的速度很快,火炉子微弱的火星很快就在这木头枝干上燃得火势凶凶的,根本没有因为雪堆熄灭后有什么影响,看来要不是这木头枝干上涂有什么特殊油脂,就是这木头的材质中有特别易燃的因素。
鲁一弃打量了一下瞎子,瞎子的微喘稍稍自我调节后已经差不多平静了。从他身上来看,他的一身黑衣依旧很黑,如同这深山老林的黑夜一样黑,看来他极速夜行的过程中没有沾上一点雪痕。
距离瞎子左边十几步的一棵矮杂木背后一张油光发亮的脸冒了出来,那是任火旺,看得出,那满脸的油光是汗渍,是什么事情让这个终日在火炉子前干活的铁匠,在这么个天寒地冻的黑夜里满脸是汗?
最后出现的是独眼,他的身影是从南面的林子里缓缓走出来的,和瞎子是同一个方向,并且十分小心地跨越雪窝和绕过雪堆,就像是饭后散步一样。他的走姿很奇怪,一直都低着头,没有什么声响,像个丢了魂的人,又像个没有面目的鬼。要不是他的手中还提着“雨金刚”,背上还背着一支步枪,鲁一弃肯定会将手中的枪口对准他。
鲁一弃的眉头皱紧了,他开始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太够用了,一瞬间太多的疑问和不解如同蚕丝将他包绕在中间,不能理清又不能扯断。
付立开的大小眼随着火把火苗的扑烁而闪动,他不自然的脸不自然地干笑了两声问道:“你们哪儿去了?都梦游呢。”
瞎子脸颊上的肌肉牵抖了一下,阴沉沉地回了一句:“我在那边拉了泡屎,你要?”
独眼在瞎子身后停住脚步,抬起他垂着的头,没有丝毫表情地说了一句简练的话:“我也是。”
“哈哈!”任火旺笑了,似乎笑得还挺得意的“我还以为只有我吃了红薯屎来得快,原来你们也和我一样。”
哈得兴在一旁看着任火旺笑得得意,便冲了他一句:“这屎拉得你满脸汗,就没拉得你满**血?”
“嘿嘿!”任火旺没有继续回话,只是将笑声变得很低声,变得隐晦而不知其意。
“我们得走,这里有危险!”瞎子突然有些激动也有些恐惧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被个老大的熊瞎子扑了。”付立开大小眼狡黠地眨了眨,死死地盯住瞎子的面部表情。
“老付,你梦游了吧,这天气,熊瞎子会出窝扑你?要么是个母熊闻到你的那股子骚味儿了吧。”任火旺一下子提高了声音,不是他要冲付立开,只在是这事儿说得他难以相信。
“那你来瞧瞧,树都拍断了。要不是我们发声吓走它,这会儿说不定还窝在这儿呢。”
付立开的话让独眼和任火旺都断树那里围拢过来。
瞎子没有和他们一起围住断树看,他反径直走到那段被拔掉树枝的围栏缺口边,蹲下四处摸索了一番。
“不是熊,这脚印比熊掌要大得多。”瞎子用手小心抚过一只巨大的脚印说道。
“我不是说过是个奇大的熊瞎子吗?”付立开对大家不信他有些烦躁。
“可这脚印连爪子点都没啊,倒像个人的靴子印,可这要是人的,那也忒大了吧。”瞎子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惊。他们全都弯腰查看地上的脚印。可是这周围的脚印已经被大家踩踏乱了,看不真切。只有在树枝围栏的口子处还有几个脚印十分清楚,他们便都围到瞎子的周围。
真的,这脚印真的不像是熊掌,椭圆状,无楞无角,最重要没有爪子的落点。
“这要是熊掌印,那就是一只穿了鞋的熊。”独眼说这话的时候是一本正经的。
“真的是熊,不信你们问哈大、哈二。”柴头真的有点急了,这也难怪,一般人在大家都不相信他眼见的事实时,都会有这样的反应。
“我们也不知道是不是,看不清,只知道是个大兽子。”
哈氏兄弟的回答让柴头很意外,他楞住了,不再说话,难道真的只是自己的臆想,难道真的是自己被吓得看错了。
大家没有再为这个问题争论,赶紧收拾东西连夜赶路。因为不管是什么东西,呆在这里肯定是危险的。
“要么我们另找个地方休息,我知道附近有个背风的石头窟,能容下我们几个。”哈德力说出这样一个建议,从他表情上看得出,他对在这黑夜的老林子中赶路有些发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