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前言】西亚里威咖啡馆
二〇〇二年一月,在马拉伦湖畔的西亚里威咖啡馆里。靠窗的桌子旁,几位乌普萨拉大学的教授正坐着闲聊。教授血管生物学的卡斯汀·史都拿像是突然想起似地问道:“啊,对了,最近都没看到乔治·汉兹,他到哪儿去了?”
在座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去年他还常到这儿来的。”教授免役学的亚历山大·休斯妥教授看着外面的雪地说。这个咖啡馆的阳台玻璃窗中间,埋着电热线,可以让玻璃自动温暖起来,所以不管室内外的温差有多大,玻璃都不会起雾。“他就这样突然从学校里消失了。”
“他很喜欢驾驶小飞机。该不会是开着小飞机,飞到哪里去享乐了吧?”史维东·欧肯教授说。
“或许飞去美国了?”
“我倒是听到一些和他有关的传闻。”卡斯汀说。“那些传闻很奇怪……洁,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吧?”卡斯汀问御手洗洁。
御手洗洁双手捧着搪瓷杯子,眼睛看着外面飞舞的雪花,嘴唇轻啜着热咖啡。他听到卡斯汀的问话后,慢慢地转头看着卡斯汀,然后露出淘气男孩般的笑容,说:“我不知道。”
“洁,别说你不知道。你和他研究领域相同,而且他从在斯德哥尔摩大学的研究室开始,就和我们这里的海利西一样,你走到哪就跟到哪,所以我认为你一定知道一些事情……”
“各位想啡咖(fika)①吗?”御手洗没有回答卡斯汀的问题,反而这么说。
译注①:御手洗这个姓的日文发音。
“听Mitarai比啡咖更有意思。”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这句话最近在乌普萨拉大学的教授与老师之间非常流行。瑞典人的日常生活中,一天中大概会有一两次聚在一起喝喝咖啡、聊聊天。瑞典人把这种活动称为啡咖(fika)。乌普萨拉大学老师、教授们的日常生活里,当然也少不了啡咖。“啡咖”虽然是瑞典人生活中的一环,但身为外国人的御手洗加入他们的“啡咖”后,他们谈笑聊天的内容,就变得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御手洗经常到世界各地旅行,拥有丰富的生活经验,所以很快就成为“啡咖”时的焦点人物。
他能谈论的话题很多,其中让人最感兴趣的就是杀人案件。御手洗见过许许多多的杀人案件,其中有奇妙的,有阴森悲惨的,有滑稽的,也有至今仍旧真相不明的案子。他所知道的杀人案例太多,多到似乎已经超过他所研究的脑部科学的重要病例。他对那些杀人案件了若指掌,不但能清楚记得任何枝微末节,还能生动地说出来与大家分享。所以每当他问:“各位想啡咖吗?”乌普萨拉大学的众人们就会说:“听Mitarai比啡咖更有意思。”Mitarai是他的姓氏,但是在乌普萨拉大学,这却是“听不可思议的杀人事件”的代名词。
他现在要开始讲的,就是某个不可思议的杀人事件。对大家来说,这个事件实在太奇妙了,让人想忘也忘不了。
“这件事发生在苏格兰的一个小村子。”御手洗开始说了。“那个村子位于尼斯湖畔的高地上,平常只要站在已经掉叶的树木之间,就可以看见尼斯湖的水面。湖畔的另一边也是高地,那高地上有座古堡,那是以前当地领主和英格兰国王签署和平约定前所住的地方。城堡里有座很像伦敦塔的石塔,当地人很干脆地把那座石塔称为伦敦塔。人们可以登上这座石塔,来眺望尼斯湖的景色。不过,即使站在石塔的最高处,也无法看尽尼斯湖的全景,因为尼斯湖就像条大河,可以看见对岸,却看不到左右的尽头。据说尼斯湖底有水怪,还有可以通往外海的水底隧道。曾经有人整天坐在那石塔顶上,等着尼斯湖水怪浮现。但是,至今为止,还没听过有人成功等到水怪的出现。”
“真的可以爬到塔顶,整天坐在那里吗?”阿里问。
“当然可以。”御手洗回答。“因为那是无人居住,面积又十分宽阔的废墟,可说是孩子最佳的游戏场所。不过,那种地方总会有些鬼怪传说,所以一到晚上,就没人敢靠近那里。据说那儿的中庭里,有个斩首用的圆形石桌。英国北方的风土民情和我们这里很像,冬天时下雪,夏天时起浓雾。好比现在,虽然我坐在这里,但是往外看去,感觉就像在观赏苏格兰的风景。还有,那里的人情世故也和这里很接近,人们很友善,也都是好人。不过,要了解他们的人情世故,是要花点时间的,因为他们平日不太与人往来,一般人平时总是关着门过自己的日子,只有在往返工作地点与住家之间,或是放牧羊群、照顾田里的葡萄时,才会出门。”
在场众人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御手洗所描述的画面。
“那里的地面,不是森林就是草原。不过,草都长得不高,可以说都是低矮的草皮,因此地面看来很整齐,像是人工种植的。不管是平地还是高地,地面上都是这种草皮。因为天气寒冷,土地又贫瘠,所以只能生长那样的草,要在那里种花,非得施肥不可,因此在那儿拥有玫瑰花园,可算是非常奢侈的事。
“在那片起伏绿草地的一端,有条蜿蜒的小路,小路的背后就是森林,林内的树木大都是山毛榉和针叶植物。山毛榉是会落叶的乔木,所以一到秋天,这一带的森林就变成橘色的,非常漂亮。这个地方与植物的颜色不同的,是几座散置在绿色景致中的石屋。这些房子大致上都以白色的石头堆砌而成,石墙上有木制窗框。屋里铺着木头地板、有朴实的大型木桌,以及石头做出来的暖炉;而墙壁上则装饰着民艺品般的盘子。
“在这样平静的村子里,却在去年十一月底时,发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那里的居民生性平和,大家都很善良木讷,却不太与外人往来,这和义大利的波尔达多雷村一样。可是,在善良木讷,却不太与外人往来的村民里,偶尔也会出现与众不同的人物。根据当地人的说法,大概每隔十年左右,那里就会出现与众不同的古怪人物。当地昔日有不少贵族世家,那些古怪人物或许就是贵族与贵族近亲通婚所生的后代。
“洛多尼·拉西姆就是个怪人。洛多尼出生于一九四七年,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地住在那个村子里,但是母亲在那片土地上死去后,他也在十二岁,从迪蒙西村小学毕业那年,被迫离开那里。据说是因为他的举止古怪,所以村人们才会共同决定,把他送进蒙拓斯的皇家精神医院隔离起来。根据村人的说法,他的古怪行径包括虐待动物,甚至数次杀害动物,还经常偷窥别人的住家,偶尔还会凶性大发,出现异常举动,所以当地人才会把他放逐到迪蒙西村之外。
“虽说他有精神官能上的障碍,但外在症状其实并不明显。医生为他进行检查时,发现他有轻微弱智,以及成长速度比一般人迟缓的现象,所以他做什么事,都像传说中的尼斯湖水怪尼西一样缓慢。然而当地人却认为他有可能犯下杀人或强暴妇女等罪行。不过,直到去年为止,他都没有犯下任何刑事案件。当地人会那么想,实在是因为那一带以前出现过犯下那种罪行的人,所以大家难免会把他想像成潜在的罪犯。他被送到蒙拓斯的皇家精神医院治疗一年后,又被转送到同区的精神障碍儿童收容中心,直到成年。
“病历表上注明他的身体缺乏血清素,还有胰岛素过剩、血糖太低的毛病,这些毛病可能会让他无法适应社会生活。不过,这些毛病其实都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问题,侧头叶癫痫症才是比较需要重视的病症。从前的法国精神科医生安利·卡斯多对梵谷的诊断,其实也适用于洛多尼;诺曼·格修温顿对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评价,也可以拿来放在洛多尼的身上。受到癫痫症的影响,洛多尼确实情绪容易激动、急躁,并且偶有过于冲动的倾向。然而他的冲动倾向,却是在四十岁之后,因为某个导火线,才显现出来的。
“一般人以为像洛多尼这种人,必须要特别看管。其实,现代医学发达,利用药物就可以抑制胰岛素分泌过剩,提高血糖,并不断补充血清素,所以只要能持续用药,洛多尼其实还是可以适应这个社会,并过着平常人的生活。蒙拓斯的医生似乎就做出如此判断,因此将他介绍给伦敦的医生,让他在伦敦医生的看管下重回社会,过正常人的生活。他能过着一般人的生活时,已经是三十五岁了。
“为了避免无谓的闲言闲语,洛多尼来到无人认识他的伦敦,并在一家义大利餐厅找到厨师的工作。洛多尼到伦敦之后,刚开始时必须一星期去一次医院,接受针药的治疗,后来变成一个月一次就行了。在那段时间,他就在煮面条与焗烤饭食中,过着平静的生活。可是,在他四十八岁那年,他的精神突然遭受强烈的刺激,从此过着无法外出,只能待在公寓的日子;而且,在那股强烈刺激的压力下,不由自主地在月历背面胡乱涂鸦,画出许多乱七八糟的线条。不过,仔细看着那些线条,竟觉得那些线条下似乎隐藏着某种图案。
“也许是他得到了某种天启吧!他买了画纸与绘画颜料后,便每天拿着画笔,将脑子里如洪水般的影像,一一在画纸上重现。开始画图后不久,他发现画图竟比做义大利面还容易。当然,刚起步要作画的时候,他也面临了绘画技术上的许多困扰,例如:要用什么来溶解颜料?要用画纸画?还是用画布画?笔要怎么拿?红色可以和绿色混合吗?之类的问题。不过,一旦习惯了那些画具后,画图就是件容易的事了。因为对他而言,创作不是困难的事,他只要用画笔,将脑中的影像画在画布上就行了。他不须要雇用模特儿,更不须要外出旅行写生,静静地待在公寓里,就可以完成一幅画作。
“这件事真是不可思议。以前他在蒙拓斯的精神疗养中心时,从来没有画过画,可是那时他却每天不停地拿着笔作画,连餐厅的工作也忘了。等画作完成了,那种想画画的暴力性冲动过去后,他才会想起工作,知道必须去餐厅工作。就这点来说,他实在是个糟糕的厨师。
“洛多尼在自己也不能理解自己画中内容的情况下,完成了数十幅作品。当他将这些完成的画作并排在房间里,仔细浏览后,才看出画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好像每一幅画作画的都是相同的地方。亦即有数十张以不同角度描绘同一地方的风景画,并列在他的房间里。
“他的画作,精密到让人觉得不正常的程度,简直就像照片一样准确——没错,的确就像照片一样写实,而且是彩色照片。画中古老城堡的某个角落,堆着一些石头,而那些石头的堆叠方式与角度,也都被巨细靡遗地描绘出来。这种事情是可以在事后确认的。常说病人的脑子里,有时会进行某些令人惊讶的工作,这就是典型的案例吧。
“这些画里有某个显著的特征,这个特征不仅是特征,也是解开后来发生的大事的钥匙。出现在他画作里的是一个村子,村子里所有物件的比例,都比实物来得大,不管是房子、树木、城堡、墙壁或木栅栏,感觉上都画得比实物略大。如果不这么想的话,或许就无法解开事件之谜了。
“不过,他虽然可以像拍照或复制般地正确画出不知是哪个村子的风景,却记不清楚蒙拓斯在哪里,也不记得自己在蒙拓斯接受治疗的事情,有时他甚至还会忘记工作的餐厅的位置。他很容易遗忘一些事情,这是胰岛素治疗法的后遗症。
“随着绘画的过程和日复一日的磨练,他画的景物愈来愈正确,内容也愈来愈清楚。他对过去的事情总是模模糊糊地记不清楚,但对未来的事情却似乎很明白,就好像他脑中的记忆,是来自未来,而非过去。
“以上所说的,时间都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啊,那真的是非常可怕的事件,完全就像苏格兰第一酒鬼作家巴尼·曼克法朗书中描述的情景。巴尼·曼克法朗有严重酒精中毒症状,他进出疗养中心的资历绝对不输洛多尼。当时伦敦的疗养中心和医院,对酒精中毒的他束手无策,根本放弃对他进行治疗,于是他便前往苏格兰,偶然地遇上这起事件。
“巴尼完成原稿时,他的胃溃疡恶化了,吐血的症状让他必须去尹凡梅斯的皇家医院就医。既然他还活着,总会有哪个拘留所或疗养院收容他。巴尼那本书的标题叫做《极光下的疯狂茶会》。老实说,他写出来的东西并不差,只是酒喝多了,文中便有不少废话,所以不知道能不能翻译成英语以外的文字。
“那真的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人类大概很难想像这个世界竟然会有那样的事吧?那一年,魔神登陆尼斯湖畔的小村庄,来到我们居住的地面上,并且不分昼夜地在湖水上空咆哮,吓得地面上的人哆嗦不已。为什么这世界会发生这种事呢?住在当地的人,谁也回答不出来。
“人生也好,世间也罢,都没有什么好期待的。这是巴尼的座右铭,所以他才能写出那么奇怪的事。一般的正常人,应该写不出那样的东西吧!”
第一章
1
我第一次见到洛多尼·拉西姆,是在一九九九年,地点是伦敦柯芬园的咖啡厅。伦敦的夏天很短暂,九月的风中就颇有寒意了。那是个雨后初晴,让人身心清爽的下午,麻雀从半空中飞下来,停在户外深绿色的金属桌上,并且啄食着洛多尼吃过的,不含奶油的蛋糕。洛多尼静静地看着它们,很久很久都不说话,一旁的我也不出言打扰,静待他主动开口。
这时的洛多尼十分安静,完全看不出他的精神有问题。平日里,洛多尼的表现相当开朗,尽管说话内容时有重复,但人们会觉得那是他表现诚意的方式,他说那么多话,也是为了让别人愉快。因此从外表看来,实在看不出他会有忧郁、自卑的一面。总归一句话,平日的他,是一个极平和,且和一般人的精神状态无异的平常人。
洛多尼看腻了麻雀之后,开始谈论起他记忆中的坎诺。他非常专心地说着,说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时的他已将近五十二岁了,身体非常的瘦,头上几乎一根黑发也没有。他说小时候他住的村子里,有个叫做坎诺的废弃城堡,那时他常常独自前去那个废墟喂麻雀和鸽子,并且看着它们吃东西,经常一看就是大半天,一点也不觉得厌烦。他说他很喜欢那种平静的生活。但是在他说话的时候,我却隐约感觉到他潜意识地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悲伤,并且想要隐藏内心的痛苦。
他似乎度过一个没有朋友的童年。位于湖边的那个村子,原本就是个儿童很少的村落,而他也一向独来独往,只与大自然为伴。因为住的地方离坎诺废城很近,所以他每天都一个人去那里玩,对城堡的内部结构,可说是了若指掌。
用了若指掌来形容他对坎诺的熟悉程度一点也不夸张。人们常用这句话来形容对某一事物的熟悉度,其实,人们对自己的指掌并非真的那么了解,因为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手掌上,到底有多少纹路,洛多尼应该也是如此。不过,关于坎诺城,他确实几乎无所不知,他对坎诺城的了解,已经超过对自己指掌的了解。例如坎诺城屋顶回廊的这端到那端,到底有几个被箭射凹的窟窿?某个地方有几块堆叠在一起的石头?是如何堆成的?哪块石头的颜色比较深?哪块石头上的苔藓多?连这些细微的事情他都一清二楚。
然而我的形容或许不很正确,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很了解坎诺城。至少在我们初见面之时,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如此熟悉坎诺城。事实上他也不特别在意自己是否了解或关心坎诺城,只是某天,他的内心突然受到一股强烈情绪的驱使,让他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拿起铅笔或画笔,此后他才知道自己对坎诺城是如此熟悉。
在那股强烈情绪的驱使下,他像被追赶的羊儿,开始试着在纸上画出种种线条。因为那强烈的情绪一再出现,于是他便一次又一次的画,每多画一次,画面就更清晰一点,表现出来的绘画技巧,也一次比一次进步,他也因此逐渐懂得使用颜料,他的画作上,也开始有了色彩。当然,到了后来他也知道自己画的是什么东西,他画的是坎诺城的石堆,并且画得像照片一样精准。
刚开始的时候,洛多尼不知道自己画的是什么,关于这点他是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知道的。因为没有多少人知道确实存在着坎诺城这个地方,所以洛多尼不知道自己画的是什么地方,别人就更不会知道了。后来追查到坎诺城,才又知道他所画的景物,连细微之处也都极度精确。
他开始画出那些令人惊讶的作品时,根本没想过自己画出的是实际存在的地方,当时大家也都以为那是洛多尼平空想像出的地方。但后来洛多尼说那里是“坎诺”,某些有心人便去寻找“坎诺”这个地方,然而遍寻整个英国,却找不到一个叫做“坎诺”的村子。
然而,他的画作又非常有整体性。例如:他画了好几幅由石头堆砌出的城堡,尽管每幅画作的角度或多或少有些不同,但城堡的形状,石头的数目,却是相同的。不仅石头的数目相同,连堆砌组合的方式、石头的形状与色泽,也都一致,简直就像从不同角度拍下的照片一样。那些画给人的感想就是:他的脑中有一卷底片,坎诺城的各个角落,都已精准而巨细靡遗地摄入那卷底片中,他只是透过右手,将脑中的底片显像在画纸上。所以,不管他画几幅画,画中的细部内容都不会有变化。
他当然不只画坎诺城。他也画了铁轨、载货的列车、平交道、田间小路、机场、教堂、消防队、小学、湖泊、湖畔、码头、山丘、森林、果园和围绕着果园的栅栏,这些画作加起来有数十幅之多。不过,不管怎么看这些画,都会觉得他画的是相同地区的不同景致。他画的是坎诺城所在的村子,是那个不知位于何处的村子里的各处风景。有趣的是,那个村子以外的风景,他一幅也没有画过。
他的画作里,也有雪景。由这点看来,如果说他画的是确实存在的地方,那表示那个村子的附近有湖泊,而且是一个冬天会下雪的地方。可是,全英国符合这些条件的地方很多,却没有一个地方叫坎诺。所以,某些对这点穷追不舍的人难免会想:或许坎诺不在英国,而是英国以外的地方。然而洛多尼·拉西姆却说自从懂事以来,从没离开过英国,甚至连护照都没有申请过。一个人不可能那么正确地画出自己未曾见过的地方,可是,洛多尼过去所待过的地方,都不存在上述的景观。洛多尼十二岁以后,就一直住在蒙拓斯的皇家精神疗养院里,至于离开蒙拓斯后,他就一直住在伦敦。
世上确实有许多奇怪且难以理解的事物,我知道不少那种事。可是,虽然我看过许多精神障碍的患者,但却是第一次看到洛多尼这样的病例。所以当我听说洛多尼的事后,就抱着兴趣前往伦敦。基于某些理由,我去伦敦和洛多尼见面的事,是在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所以没有很多时间听他慢慢说。
或许我该在此做些事前声明。从外表来看,洛多尼·拉西姆给人的印象相当良好,但我并不完全相信他说的话。我见过太多杀人犯与犯罪者,他们之中也有非常聪明,而且相当有个人魅力的人。洛多尼·拉西姆或许也是那样的人,不过,他那有些琐碎而不流利的谈话内容,稍微影响了他的个人魅力。
没人能找到他画中的实际地点,理由其实很简单,因为连那些画的作者——洛多尼自己,也不知画中的风景究竟在哪里。他只是从自己的画作里,想到了“坎诺”这个专有名词,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专有名词就是地名。然而那样的地名实际上是不存在的。
洛多尼曾在一九九五年,因为olanzapine②的副作用,而陷入昏睡状态。洛多尼离开蒙拓斯的疗养中心时,医师曾交代他必须定期到伦敦的医院接受检查与治疗。所以,他一到伦敦之后,就定期到精神科医院报到。彼时的他,应该是被当作新药的实验对象。
译注②:为一非典型之抗精神病药物。
当时实验的药物,就是后来以金普萨(Zyprexa)为名,在美国上市贩卖的精神病药物。这是治疗精神分裂症或忧郁症的药。这种药因为不会引起肌肉颤抖或僵硬而导致步行困难的副作用,所以当时受到各医学学会的注目。不过,后来发现这种药不能用在糖尿病患者或高血糖患者的身上。洛多尼没有上述的毛病,照理说不应发生什么问题才对,可是,也许是使用剂量不当,使他一度濒临病危。当时他的血糖快速上升,引发了急性糖尿病的昏睡症状,差点就丢了性命。
度过病危状态之后,洛多尼说他在昏睡中好像作了梦。他好像一直梦到相同的地方,并且在那个地方四处游走,还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反覆观看那地方的各个场所。梦里的内容,似乎就是他画中描绘的东西。总之,那是存在记忆中,地点不明的田园风景。
幸运的是,那次发病没有夺走他的性命,然而他的人生却因此而改观。出院后一个星期左右,“那个”就出现了。他一直有侧头叶癫痫的毛病,某天他在自己的公寓中时,癫痫的毛病又发作了。那时他的身体变得僵硬无法动弹,大脑却受到某种指令,让他不自觉地在手边的纸上画着线条。最初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在画图,只觉得自己画了好几条线。在无法控制的强烈情绪中,他拿起铅笔、原子笔,在月历背面狂乱地画着线条,那些线条逐渐成形,看起来就像一座石头堆砌的城堡。
自此之后,洛多尼的癫痫症状就经常发作,而且只要一发作就什么也不做,只知画图。他睡觉时也会作梦,但梦境中的地点却老是同一个地方,因此醒来后,就会把梦里看到的地方画出来。从他的画作看来,他是有绘画天分的。然而他却说从他懂事起,就没有画过画。洛多尼是在四十八岁时,受到强烈情绪的牵引,才拿起画笔开始作画的。
他曾在一天内完成十幅画,可是,画的到底是什么?是什么地方的风景?他也不知道。总之,自他从服用olanzapine所导致的昏睡症状中醒来后,洛多尼就成了画家。
除了变成画家外,洛多尼的生活还产生了其他变化。洛多尼从小就被蒙拓斯的皇家精神疗养院收容,在疗养院的儿童收容中心成长,但是,经过这次昏睡症状后,他几乎无法想起任何和自己有关的社会生活资料。虽然他一直有精神上的障碍,但以前他还是有自己的社会生活,然而现在却对蒙拓斯时期以外的事情茫然不觉。他只记得自己的名字、现在居住的苏活区公寓位置、自己是义大利餐厅的厨师,他也还记得义大利餐厅的名字和地点,此外就是坎诺的事了。至于其他的事情他都忘了,说得明确一点,是他丧失了对其他事物的兴趣。
不管是电影、戏剧、音乐、读书或舞蹈,甚至于女性,他一概变得毫无兴趣。虽然他还记得义大利面的做法,但那不是基于兴趣,而是基于生活上的需要,就像两只脚要会走路,嘴巴要会说话一样。因此,他的外表看似丧失了记忆,其实那些记忆或许依旧保存在脑中,只是没有被唤醒而已。他丧失的,或许是唤醒记忆的意愿。
我不知道他的原始病名到底是什么,只知道“侧头叶癫痫”这个病名不能完全说明他的病症。我知道他少年时经常发烧,还差点因此死亡。那时他的身体太瘦弱,精神状态陷入不稳定的时候,讲话会有口齿不清的情形;还有,他有低血清素、高胰岛素和血糖太低的毛病。不过,以上那些症状,并不能说明他是精神病或疯子。
他小学一毕业,就被送到疗养中心。不过,人们送他去疗养中心的原因,似乎不完全是因为他的病,而是因为养育他的母亲在那时过世了。他好像是被邻人送去疗养中心的。据说他小学时就有言行异常的问题,所以才会被邻人送去疗养中心。不过,他的言行究竟有何异状?我不是很清楚。至于他的父亲,他一直都没有父亲。
他会画图之后的头几年,没有人认同他的绘画能力,也没有人因为相信画中的风景确有出处,而特意寻找画中的地点。不过,这和他没有开过画展,没有多少人看过他的画也有关系。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的画里有时会出现奇怪的“东西”。
那个“东西”就是有着红色肌肤、裸着上半身的巨人。这个巨人有时站在水中,有时走在村里的小路或高原上。巨人的高度大概有两层楼高,是一般人身高的好几倍。因为这样的巨人不存在现实中,所以这世上应该也没有那个村子吧。
洛多尼只画那个不知在何处的村子,和在村里走动的巨人。此外的事物他一概不画。对于抱着画布去泰晤士河畔写生这种事,更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当然也没有兴趣画花瓶、玫瑰、水果或裸女等题材。
一股像是甜蜜的渴求,又像要燃烧般的焦躁感,经常驱使他坐在画布前,叫他挥动画笔。这股驱动他作画的力量,有时激烈得只能用冲动来形容。在这种冲动的力量下,他连吃东西,或与人说话的兴趣都没有。这种时候,拿起画笔,在画布上画下只有自己相信的坎诺风景,似乎就成了他生存的最大意义。他画的东西除了他所说的坎诺风景外,就是在那些风景中走动的巨人。这些就是他的全部作品了。不作画的时候,他除了去工作的餐厅当厨师外,就真的什么也不做,只是独自安静地待在房间里。
2
洛多尼将一幅自己画的坎诺风景,送给伦敦的主治医生。他告诉医生,那是他在自己的公寓内完成的画时,医生表示很感兴趣。不过,医生感兴趣的,恐怕不是洛多尼的艺术天赋,而是病人从昏睡中苏醒后的表现,或是病人透过昏睡的状态,获得什么新的能力吧!那时的洛多尼被洪水般的影像追赶着,每天从早画到晚,几乎无法放下画笔。
接着,医生开始注意到洛多尼的画里,似乎隐藏着某种重大意涵。于是医生便和蒙拓斯的皇家精神疗养院联络,想看洛多尼三十八年前刚进疗养院时的档案。不过,那么久之前的东西,早就被销毁了,连当时的主治医生也已亡故。然而医生并不气馁,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找到了知道当年洛多尼住进疗养院的人,并且探听到洛多尼小时候住在苏格兰的小村迪蒙西。洛多尼本人已经忘记这些事了,不过,他确实是在六岁时搬到迪蒙西,并且一直住在迪蒙西,直到十二岁时被送到疗养院为止。
医生还去了洛多尼的公寓,参观洛多尼的作品,并把所有作品都拍摄下来,然后拿着照片去苏格兰。一九九七年,医生走访了尼斯湖畔的小村迪蒙西,来到洛多尼画笔下的废城面前。眼前的景物让医生非常讶异,因为这座城堡的样子,和洛多尼画出来的一模一样。
实在太令人惊讶了。坎诺城中石头堆砌的情况,不论是石头间的咬合,或是每颗石头的大小、颜色、污损的状况、数目及拱门的形状,都和洛多尼画里的描述一致,连城墙下某座小坟,以及坟墓上的碑文,也和洛多尼的画一样。洛多尼的画中世界应该是确实存在这个地球上的。
还有,这座城堡的名字叫坎诺,而迪蒙西村从前并不叫迪蒙西,而叫做坎诺,所以说坎诺是迪蒙西村的旧名。不过,旧名是十八世纪以前使用的,因此即使是村里的老人,也没几个知道这名字。然而当时只是个小孩的洛多尼,为何会知道这个博物馆级的地名呢?而他能够画出仿佛档案照般的精细画作,更是令人不解。
这位医生手里拿着洛多尼画作的照片,在迪蒙西村四处走动、观看,然后一再发现令人惊讶的事情。废墟般的城堡只是洛多尼的牛刀小试,迪蒙西的消防队、教堂、小学、机场、铁路、尼斯湖、码头、森林、山丘及村子里的许多场景,都和洛多尼画的一样。也就是说,洛多尼是把现实的场景,原封不动地抄在画布上了。这让医生咋舌不已。在洛多尼记忆深处的迪蒙西村各处景观,比相机拍下的照片更为准确,并且有如雕在石头上般,被长期保存下来了。在洛多尼脑海中的迪蒙西村景象,应该是四十年前的风景。
还有个不可思议之处。医生遍访村人之后,发现村民根本不记得以前有个十二岁时离开村子,名叫洛多尼·拉西姆的少年。这里是个寂寥的村子,人口流动并不频繁,村人大多互相认识,却没有人记得洛多尼·拉西姆这个少年,也不记得和少年有关的亲人。
至于洛多尼画中的巨人,更是无人知晓,所以根本没有办法从迪蒙西村得到这方面的资料。给村人看洛多尼的画作照片时,村人都说完全没看过那样的巨人,而且,这个村子以前也没有和巨人有关的传说。
医生回到伦敦后,就把自己在迪蒙西村的见闻,拿来问洛多尼。结果洛多尼对自己的亲人也完全没有记忆。他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是怎样的人,也说不出他们的亲子关系如何。还有,问他是否记得村子里有哪些人时,他也完全答不出来,更不记得他住在村里时,曾经和谁有过往来。对洛多尼而言,迪蒙西村是座空城,他只记得那里的建筑物和风景。只是,那个村子里的景物像龙卷风一样席卷而来,撼动着他的肩膀,要他不停地把那里的景物画出来。
那时的他便像被魔神附体般,只知在画布上作画,周围的其他事物都像八卦杂志上的照片一样模模糊糊,唯一能看清楚的,就是脑海中迪蒙西村的景象。他眼前的村中某个角落,出现了巨人的身影,他会因为想赶快画下那情景而焦虑不安。于是,在餐厅上班时,他会因为焦急地想画下脑中的景象,而丢下还没有煮完的义大利面,急急忙忙地跑回家;也会在上班途中突然下车回家画图。因为走路时也想着画图的事,好几次还差点被车子撞到。
出现在他脑中的幻影,似乎不是静止的画面,而是会随着站立的位置而改变的影像,这让他愈来愈沉迷于绘画世界中。对他而言,绘画是种宗教体验,虽辛苦却又让人浑然忘我。在画图时,他的精神总是异常激动又褊狭,好像能直接感受到神与宇宙的存在。对他而言,绘画是信仰,也是哲学,他的绘画艺术应是这两者混合的成果。不过,他并不在意自己从事的是不是艺术创作,因为他会这样画图,应该和侧头叶癫痫这个毛病有关系。
医生将自己前往苏格兰调查病患故乡的结果,写成专题论文后,引起相当大的回响,于是洛多尼·拉西姆也以“描绘记忆的画家”之姿,开始受到世人瞩目。因为他的作品得到不错的评价,所以《每日快报》(Daily Express)刊登了作品的照片,还写了一篇小小的报导。就这样,画商也开始对他的作品产生兴趣,还去看了他的画。这表示洛多尼的画可以变成钱了。画商还为他拟定计划,做了一个划时代的展览。
画商先是在洛多尼的住处挑了几张自己喜欢的画,接着就聘请熟识的职业摄影家,去画中风景所在的迪蒙西,拍摄与洛多尼所画的画面角度相同的风景,然后放大那些风景照片。画商计划的,就是把照片与画作并列的展览。这个将洛多尼记忆中的风景,与实际风景并列的洛多尼个展地点,就是柯芬园。
“奇特的记忆画家洛多尼·拉西姆”被大肆宣传,他所画的风景画和摄影师拍下的同一地点风景照,被并列在一起,呈现于观众面前。两者的画面完全相同,让观众啧啧称奇。洛多尼·拉西姆自从年少时离开迪蒙西村之后,就不曾再回去,但是迪蒙西这个小村庄里的景物,却像烧烙的印记一样留在他的脑子里,所以虽然历经了四十年,但他画出的迪蒙西村,似乎比摄影师拍出的照片,更能正确呈现迪蒙西村的景物。所以说,用“记忆力的天才”来形容他,绝非夸张之词,而是陈述事实。
这次成功的展览,让洛多尼旋即成为伦敦精神科医生和艺术家们注意的对象。后来又经电视台的播报,连一般人也知道洛多尼这个人了。可是,因为洛多尼除了风景以外,对别的事物一概没有记忆,他的个性又相当内向,采访总是很难顺利进行。起初大家对他有兴趣,是因为他是精神病患,但开始有人购买他的画作之后,他也就被当作艺术家来看待了。总之,社会大众总是喜欢精神有点障碍的艺术家。
靠着卖画,只要不奢侈,洛多尼即使不去义大利餐厅当厨师,日子也过得下去了;而餐厅方面,则因为走了个反覆无常的厨师而暗自庆幸。我与洛多尼的第一次见面,正是他刚开始靠卖画维生之时。
那时他正好又在柯芬园举办小规模的画展,所以人也在柯芬园的画廊里。洛多尼受到大众注意后,成为许多画廊为了招徕客人而竞相邀请开个展的对象,所以突然变成了大忙人,要见他一面并不容易。可是我有他的主治医生写的介绍信,因此顺利地见到了他。因为已经开过几次个展,此时的他似乎已将开画展视为无聊的俗事,所以接到我的邀约后,他很高兴地请我喝咖啡。
洛多尼的精神科主治医生名叫华吉尔,他根据自己的研究,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洛多尼对童年时代的记忆,是一种“知识”。没错,的的确确可以用“知识”来形容,因为他所诉说属于自己的过去,并没有真实感。属于他的真实过去,已被遗忘之盖遮住了,而遗忘之盖的上方,则是别人给予的知识性回忆。至于被遗忘之盖隔开的上下内容是否相同?洛多尼本身并不了解。
对专门研究脑部疾病的人而言,洛多尼自然是个病患,可是,谁也不会用轻蔑的眼光来看待他。他以非常友善的态度来见我,一点也看不出他的精神状态与众不同。他没有一般精神病患特有的古怪态度,虽然沉默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让气氛变得很尴尬,可是一旦打开话匣子后,就让人觉得他似乎生怕让谈话对象觉得无聊,而努力地说话。
在说话时,他显得开朗而且活泼。一个人活到五十二岁,多少都会有人生上的烦恼才对,但是,他表现出的态度,却好像从来不知烦恼为何物。他的话题总是绕着苏格兰的迪蒙西村,从迪蒙西村谈起,又以迪蒙西村结束话题。他说得非常热切,而且长篇大论地述说那村子是个如何美好的地方。
和我见面时,他还带着一本印刷精美的彩色画册,画册里全是他的作品。他打开画册,指着自己画的教堂,说:我常在这个教堂里玩,神父常在教堂后面的宿舍窗边洗袜子。又说:我小时候很调皮,去那里玩时,常把年轻的神父惹毛,为了要处罚我,便追着我跑,于是我会从这个门溜出去……他很仔细地描述当时的情形。
我们谈话的前三十分钟很愉快,第一个小时觉得还好,但是说了一个半小时后,就觉得好像在被拷问般地难捱了。洛多尼的话题只有迪蒙西村,完全没有其他的话可说。光是被神父追着跑的事情,就说了五次。而且,他的谈话内容全无脉络可循,让人不知要怎么接他的话才好。
根据华吉尔医生和义大利餐厅主厨的说法,洛多尼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以前他也会谈论别的事情,但是自从他开始画图,并从主治医生那里得知自己孩提时代的知识,又知道画中的地点是迪蒙西村之后,他就不再谈论迪蒙西村以外的事情,而且也不再关心与迪蒙西村无关的任何事情。
为了改变气氛,我便邀他去吃饭,我们在苏活区的中国餐厅吃饭。用餐时,他继续说话,说的当然还是迪蒙西村的事,并且又说了一次被神父追着跑的事情,这是第六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