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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
第二卷 蒸气流沙 第三话 荒漠
众人跟着驼队,行走在浩瀚的荒漠中,面对一望无际的空旷戈壁,仿佛世间万物都已不复存在,天地尽头只剩下旱海茫茫。
这一路上追风走尘,乏了裹着毡筒子倒在驼马旁边睡觉,饿了喝盐水啃干饼子,白天荒漠里的气温高达四十多度,灼热的气浪能把人给烤干了,实在耐不住酷热的时候,就缩在沙丘土堆后的阴影里暂作歇息,入夜后则是温度骤降,又冻得手僵脚木,肺管子发麻脑浆生疼,也说不尽这许多艰苦卓绝之处。
五天后,驼队终于成功穿过戈壁,接近了险恶异常的“大沙坂”边缘,地形地貌也开始逐渐出现了变化,这里的沙漠分布并不均匀,沙子浅的地方才不过几公分厚,底下都是坚硬的土层,由于受到漠北寒风切割,呈南北方向分布着大量“沙沟、沙谷、沙斗”。
此时恰好行到破晓时分,血染般的太阳开始从身后冉冉上升,东面的地平线仿佛被撕扯开一条鲜红的伤口,浩瀚辽阔的荒漠尽头,显现出一片凸出物,看轮廓应当是绵延起伏的沙丘,孤零零矗立在空寂的大漠中,可随着驼队越走越近,就见在满天红霞的映射之下,那些坎珂起伏的土丘和沙山,仿佛蒙上了一抹绚丽的金漆,在众人面前变成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巍峨城池,恍若西域古国繁华的身影重现人间,呈现出一种海市蜃楼般凄美绝伦的幻象。
正当众人看得出神。背着猎枪的向导突然止住驼队,告诉宋地球,再往前就进“黑龙堆”了,那一带风灾鬼难多发,到处昏天黑地,八级大风,昼夜不停,即使白天都看不清路。别说车辆开不进去,就连驼马也很容易受惊,而且骆驼体重,一旦踩塌了沙壳子,失足掉进沟谷流沙里就没命了,所以只能将探险队送到此地,不敢继续向前走了。
司马灰等人见状,只好卸下装备和水粮,那三名牧区来的向导当即与众人挥手道别。径自驱动驼马掉头折返。余下以宋地球为首的六个人则准备徒步行进,便在原地重新整理行囊,他们每人都有个帆布背包,毡筒子卷起来绑在上边,旁边挂着猎刀、水壶、长绳,干粮大约能吃五六天。无线连的通讯班长刘江河,还要额外背负一部“光学无线电”。回程之际可以利用它寻求支援。
按照既定方案,宋选农将要带领这个小组。前往大沙坂边缘,与从克拉玛依油田调来的钻探、物探分队会合,其中有工程师和专业技术人员,他们负责寻找苏联人留在地底的重型钻掘设备,并获取岩心样本,探险队主要的补给和装备物资,都是有这两支分队负责携带,双方会合后,仍将由宋地球统一指挥。
宋地球等人从三十四团屯垦农场出发之后,一直试图与克拉玛依钻探分队保持着无线电通讯联络,可大概是由于风沙中含有大量盐尘的干扰,使得电波信号极不稳定,最后收到的讯息是“钻探分队已于两天前抵达了既定区域”。
宋地球见驼队已经去得远了。不由得回想起当年在大漠戈壁考察古迹的经历。对司马灰感叹道:“这次咱们之所以能够顺利穿越茫茫戈壁,多亏了有向导和驼队。当年我和几个同志来此勘察鄯善国古都圩泥城。就是在这片戈壁荒滩中迷了路,那情形真是可怕,断油断水,车辆和电台也都坏了,四周全是一望千里的龟裂旱地,别说是徒步行走,就是插上翅膀的鸟雀也飞不出去。当时我看见天上有个很小的黑点,似乎是有什么飞禽经过,直到离近了才看清楚是只小麻雀,可能这只麻雀飞进大戈壁之后就懵了,冒着四五十度的高温,想找个有阴影的地方落脚都找不到,那时候出于求生之本能,它也不知道怕人了,直接朝着我飞了过来,刚扑在我脚边的影子里就再也不能动了,我把水壶里的最后几滴水,都喂给了这只将死的麻雀,可还是没能救活它,生命在残酷的大自然面前,向来就是如此脆弱……”
此时众人整理好了装备,开始徒步前行,宋地球一边走,一边继续对司马灰唠叨:“唐书称这古丝绸之路上最危险的两片区域,一是白龙滩,二是黑龙堆,从古以来既是热风、恶鬼出没之地,上无飞鸟,下无走兽,人畜皆不敢过,以我的亲身经历来看,可并不都是虚构夸大之言啊。”
司马灰听得不解:“风灾应当是指风沙带来的自然灾害,可鬼难又指什么?是说那片荒无人踪的沙漠里有鬼吗?”因为在以往的古老记载中,一旦形容起荒漠里的恐怖与危险,总是少不了要提到“热风、恶鬼”,或是“风灾、鬼难”之类的词汇,听说骆马之类的大牲口眼净,能够以目见鬼,走进“大沙坂”便会平白无故的受惊发狂,根本收拢不住,很容易跑散。难道驼马果真能够在沙漠里看到一些人眼看不到的东西?
宋地球突然被司马灰问起此事,一时间也很难给出准确答案:“鬼难……此类事件在历史上没有确凿记载,还真是不易阐述明白,以我个人的理解,大概是古代对于某些超常规现象的称谓。”他想了想觉得这也不算是什么理论,便举出一件事例:
以前在江苏义县的山里,有座“星星庙”,大概是清朝末年建造的,一年到头香火不断。为什么要叫“星星庙”呢?据说是因为庙里供着块“陨石”。
1953年大炼钢铁,家家户户捐铜献铁,造枪造炮造飞机,支援抗美援朝。当时有人说陨石里含有金属成份,就要把庙拆了,挖出埋在土里的“陨石”。可当地老百姓迷信思想非常严重,给施工制造了很多阻碍。上级就派宋地球带工作组前去调查走访,他们到乡里四处打听,问那些上岁数的老人,才知道原来当地人认为那块“陨石”里头有东西,可能是某种成了精得了道的仙家,但这怎么可能呢?再走访下去,事情就传得越来越邪了。甚至有许多目击者,信誓旦旦地证实亲眼看到过在那块陨石里有“死人”,而且还不止一个,是一大一小,那可不敢惊动啊,谁要惊动它们谁真是活腻了自找麻烦。不过“星星庙”陨石里为什么会有“死人”?那又是两个什么样的“死人”呢?工作组再追问下去,却是人人都如大难临头,谁也不敢再多说了。面对这一连串的疑问,工作组经过讨论。决定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设法查清真相,如果想破除老百姓的封建迷信思想,就必须从根源着手,也就是挖出“陨石”进行彻底调查,然而等到清理工作结束之后,挖掘组面对这块大如拖拉机头的“陨石”,都惊诧得合不拢嘴了。因为“陨石”陨石里有许多琥珀状透明物质,在强光照射下。可以看到其中裹着两具僵尸,死者身着汉代服饰,一个是位妇人,另一个是她怀中抱的孩子。大伙就觉得很奇怪。没人能够理解,陨石是从天上来的,里面怎么可能会有汉代女尸?当时担心造成恐慌,就用帆布把“陨石”盖了,秘密运回实验室进行解剖,经过研究分析,终于取得重大突破,解开了疑惑。原来这块“陨石”,根本就不是什么“天外之物”。
那是在好多年前。大约在汉朝的时候。有一个刚生完小孩的女子,带着孩子回娘家。走到半路上,经过一座火山,结果很不幸,母子两个正好赶上了火山喷发。这个女人和她的小孩,被泥石流埋住,像琥珀一样裹在了里边,泥石受到岩浆高热形成了半透明的物质,内部却始终处于密封状态,千年万载,永远保持着生前的容貌。而石块又被火山喷上了天,变成了一颗小行星,围着地球转来转去。直到清代,才又化为一颗“陨石”,重新坠回了地面。
司马灰听了根本不信:“这就是您的重大发现?您刚才要是说考古队从哪座古墓里出土了唐明皇用过的避孕套,说不定我都能信以为真了。可星星庙的来历我却比您清楚多了,那里面压根儿就没什么尸体。”
宋地球解释道:“我说的这件事情,仅是举出一个例子作为比喻而已,不用追究是真是假,我只是想让你们通过它了解‘求实’的必要性,因为有些考古现象,在发掘过程中总会给带来很强的神秘感,很难使人轻易理解,可随着研究工作的深入,厚重的幕帘逐渐拉开,即便是再复杂的谜团,也终究会在我们面前真相大白……”
司马灰惟恐宋地球又开始长篇大论地给自己讲课,赶紧装做绑鞋带,故意落在了队伍末尾。
穆营长和通讯班长刘江河在前边引路,带着探险队徒步荒漠。有道是“望山跑死马”,从破晓时分,就在着一望千里的大戈壁上,看见前边有片起伏绵延的土丘沙山,可拿两条腿一步步地丈量过去,夜幕降临后才踏进大沙坂。
天气情况超乎预期的好,没有出现传说中的热风流沙,此时的天空,仿佛是块透明的巨幅水晶,呈现出无限深邃的蓝色,“大沙坂”正在月影下沉眠,这片被天幕苍穹笼罩着的浩瀚沙海,银霜遍地,清冷似水。那些终年被沙尘覆盖着的土丘,奇迹般的露出了真容。
众人虽然常在野外行动,却也从未见过如此摄人心魄的繁密星空,都不知不觉地抬起头来仰望穹苍。
司马灰窥视天河,见星云通透,在那平静的深邃中,似乎蕴涵着巨大的恐怖,四周死寂的空气中,仿佛充满了某种危险的信号,不免暗觉不妙:“众人脚下这座沙山,就应该是与克拉玛依钻探分队会合的地点,可观望良久,周围又哪有半个人影。”
穆营长也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不安,众人携带的水粮在沙漠中根本维持不了几天,如果不能与钻探分队会合,处境将会变得非常危险,他焦急地看了看手表,骂道:“咋球搞的,克拉玛依钻探队不是早就到了吗?难不成都死球了?”骂完又回头命令通讯班长尽快用光学无线电与钻探分队取得联系。
刘江河依命行事,可那部无线电里始终没有任何回应,急得他满头是汗。
宋选农耐心地宽慰道:“小刘同志,你别着急,再多试几次。”
这时司马灰见胜香邻正举着望远镜向四周观看,神色间显得有些异样,就问她能不能通过望远镜看到克拉玛依钻探分队?
胜香邻摇了摇头:“这沙漠里好像什么也没有,可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罗大舌头也告诉司马灰:“我刚走上沙山的时候,似乎看到远处有些东西在动,可一眨眼就什么都没有了,你说这片沙窝子里,许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司马灰心知事态反常,就半蹲在地,把鹰一般敏锐的目光投向四周,沙漠里寂静得连掉下根针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一眼望出去没遮没拦,鬼影都看不见半个,一切都处于静止状态,除了沙子以外,再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存在。
罗大舌头先前在屯垦农场里,曾听人说这“大沙坂”本是一片被荒沙覆盖的土山,掩埋住了不少古城墓穴,如有狂风掠过,就会从流沙下显露出半截棺木或古尸手臂,解放前有支国民党部队,溃逃进“大沙坂”之后迷了路,那好几百人,再没走出来半个活的,都被这片恐怖的沙漠吞噬了,或许是大漠埋骨、旱海沉尸,至令死者不安,时常会有怪异发生,他不免怀疑克拉玛依钻探分队在沙漠里遇上了鬼,否则那几十个大活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胜香邻秀眉微蹙:“你们考古队的人,怎会相信这世界上有鬼?”
司马灰虽感觉到附近有些异常,可观察了半天也不见任何风吹草动,脑中绷紧的神经稍有松缓,便对胜香邻说:“好多年前祥林嫂就提出过一个问题——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魂灵?但就算是鲁迅先生,都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答案。”
这时罗大舌头忽然扯了司马灰一把,指着沙漠深处说:“你瞧瞧那是什么,我估计鲁迅先生肯定是没见过这种东西。”
司马灰等人闻听此言,都不禁深吸一口寒气,他们顺着罗大舌头手指的方向望去,其时月明如昼,视野格外清楚,就见沙漠中有一个黑黢黢的物体,直立着缓缓移动,只是离得较远,看不清肢体轮廓。
众人又惊又奇,定睛再看时,周身寒毛全都“齐刷刷”地竖了起来,因为最让人感到恐怖的,是那个影子只是“影子”,而不是任何物体遮挡住光线,留在地面上的“阴影”。它所经过的地方,也没在沙漠中留下任何痕迹。
“必须有某个物体遮挡住光线,才会在地面留下投影”——这是人尽皆知的常识。可冷月寒星辉映下的大漠中,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除了沙子就是沙子,在没有任何“实体”的情况下,沙漠里又怎么会出现阴影?
第二卷 蒸气流沙 第四话 壁画
穆营长常年在玉门甘肃一带的沙漠里剿匪,却也从未碰上过这等怪事,他为军多年,向来气粗胆壮,从不信邪,认定是有敌特暗中跟随探险队,立刻端起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对天鸣枪示警,眼见沙丘下那团黑影越来越近,就对准目标扣下了扳机,“五六式”那种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特殊射击声,在空旷凄冷的沙漠中听来,显得分外“嘶哑”。
穆营长枪下虽未落空,但沙地上那团“鬼影”却似无知无觉,7.62毫米口径的制式步枪子弹对它没起任何作用,仍在飘飘忽忽的时隐时现,随即轻轻一闪,竟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倏然消失无踪,眼前唯见沙丘起伏,沉寂无声。
这大沙坂里根本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别说狼踪狐迹,只怕连只沙鼠也不存在。更何况此刻月色正明,视野变得分外清晰,远比白天热浪蒸腾或沙尘漫天时看得还要真切,如果荒漠里真有某些东西出现,不可能看不到它的实质。
众人都是目瞪口呆,实难解释眼中所见,宁肯一厢情愿地认为“那只是疲惫和压力带来的幻觉”,也不敢设想“在这片恐怖的沙漠里遇到恶鬼”会是个什么后果。
却在此时,又发觉侧面有“沙沙”作响的声音传来,众人硬着头皮抬眼一看,就见数十米开外,同样有团幽灵似的“黑影”站在沙漠中。约有一人来高,时隐时现,远近飘忽不定。深夜中的沙漠里,顿时变得鬼气森森,而在这片寂静的沙海深处,也隐隐传来孤魂野鬼的呜咽哭泣之声,众人听得真切,均是觉得心中寒意更甚。
探险队虽然带着枪支。可当此情形,也不知眼下应该如何是好,因为出现在沙丘上的东西,如轻烟似薄雾,根本没有“实质”存在,可能都是当年迷失在沙漠中的“亡魂”。
宋地球同样感觉到情况不妙,他盯着周围看了一阵,终于瞧出几分端睨,脸上微微有些变色。示意众人不要轻举妄动:“大伙不要过份渲染这种唯心主义论调,世界上哪有鬼?我看咱们遇上的情况,应该是沙漠里一种十分罕见的异常现象,我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看到。”
罗大舌头说:“您就别找理由安慰我们了,我们有心理准备,这沙漠里已经不是解放区的天了……”
宋教授只好继续说明原由,今夜月明如昼,我几十年来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月亮,好像随时都能从天上掉下来似的。但用肉眼仔细观测天体,就会发现明月周围有层毛绒绒的光晕。按气象预测学的观点来看,沙漠中“月晕生风,日晕而止”。如果据此推测,就说明这片地区很可能要出现大风沙天气了。库姆塔格与罗布卓尔交界的大沙坂,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至少有三百多天风沙天气,而在规模惊人的大沙暴到来之前,往往都会有“风引”出现,也就是小型旋风,它是一个个小龙卷风似的沙团,聚散不定。在月光下当然看不到它的形体。只能看见沙漠里有团幽灵般的鬼影忽隐忽现,大小和人体相仿。看上去似乎有影无质,其实只是沙子和风产生的一种特殊现象。
司马灰等人恍然醒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等幽灵般的怪风,可还不等细说,风沙涌动之势便已迅速增强,先闻数里之外似有波涛洪钟之声,随着几股黑流也似的旋风卷至高空,风势骤然加剧,虽不是鬼哭狼嚎,但那呜咽凄厉的风声听在耳中,也足以使人毛骨悚然。
沙丘高处有片风化的胡杨木桩,那些木桩虽然枯死了千年,却仍然沉稳地矗立在沙河中,日复一日忍受着狂风摇撼,依旧岿然不动,用枯竭的枝干见证了不知几世的苍茫,正是它们的存在,才使大沙坂地形轮廓得以固定,众人想借助枯木躲避风沙,刚刚临近那片低矮的树桩,酷烈的热风就已卷集着沙尘,宛如黄云铺地涌来。狂风肆虐之际,到处天昏地暗,眼前一座沙山,一霎时就化为漫天飞灰。
这片“大沙坂”,属气象学中所言的枯热猛晴区域,一年到头风灾不断,冬天是“白风”,春天有“黑风”,到了夏秋两季转为“热风”,干旱炽热使得土层全都沙化了,行人走在里面,眼前只有一片昏黑,天不像天,地不像地,分不清是在昼里夜里,呼啸的风声在耳边呜呜掠过,就像是沙海下无数亡魂沉埋了千年的悲哀与愤怒,着实令人胆颤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