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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

邵宽城的声音是喑哑的,悲怆的,声嘶力竭的!万教授的回答,则是有形无神的,有气无力的。
“不知道。他说他要到外地做生意去了,想再见小雨一面,和她告个别。他和小雨在谈恋爱。我不知道他被通缉了,但他好像是个性格非常冲动的人,这样的人,为了见到自己心爱的人,不惜冒险跑过来,也是可能的……”
万教授这样说,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等于强烈地撕扯了邵宽城的伤痛,他一步跨到万教授面前,额上暴起青筋,在万教授的鼻尖前挥动着双手:“你认为红雨会爱上那个杀人犯吗!那个东躲西藏的罪犯,红雨会爱上他吗?你这样污侮你的女儿,你不怕你的女儿在天上诅咒你吗!”
袁队长上前,没多说话,但拉开了浑身颤抖的邵宽城。万教授的眼泪流下来了,他沉着脸,压着声音,狠狠地回应:“我爱我的女儿,所以我不会让她爱上一个没有素质,没有能耐的人!我的女儿,如果她听我的话,如果她知道什么才是属于她的幸福,或许……她也不会死!”
万教授的这几句话,被记录在当时的问询笔录上,表面听,无论是指桑杨锏还是骂槐邵宽城,好像只是在说女儿不该和他不接受的男人来往,所以当时并未引起刑警们特别的注意。现在看来,不仅一语双关,而且发自内心!正是因为他的女儿坚持要求报警,而且要找邵宽城报警,才让万教授最终起了杀心!
袁队长劝开邵宽城,他把一只黑色皮箱在万教授的面前打开来,露出满满一箱现金。袁队长问:“这些钱是你的吗?”
万教授沉默了少顷,平缓了一下情绪,答道:“是我的。”
袁队长问:“你带女儿到这边来休息,看病,需要带这么多钱吗?”
万教授答:“这本来是给我妻子买车的钱,后来我妻子出事了,车就没买。我带女儿出来,钱还没有来得及存回银行,这么多现金放在家里又不放心,所以就带在身边了。”
邵宽城的肢体刚刚被袁队长压制住了,但他声音仍然怒火未息:“买车还非要现金吗,不能银行转账吗,你认为你说得特别合理吗,啊?”
万教授并不去看邵宽城,目光只朝向袁队长,答道:“我妻子说她认识一个老板,愿意把他的新车转让给她,二百三十万的车,给二百万就行。但是要求付现金。我因为把女儿接回家住,和我妻子闹了些矛盾,所以她在金钱方面的要求,我想就尽量满足她吧。后来我听律师说,她要这些现金,可能是要送给林涛去摆平什么麻烦。林涛是我妻子的同乡,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其他关系,我也不太清楚……”
袁队长没留空隙地把询问接了过来,或许仅仅为了打断邵宽城的激动。他问:“他们之间,你妻子和那个林涛,还有什么关系?”
万教授默然良久,答道:“我不太清楚。”
这场询问没有进行太久。万教授是名人,他亲生的女儿刚刚死于非命,他的情绪显得沮丧而悲恸。袁队长在询问开始后和结束前,都对万教授表示了同情和安慰。除了邵宽城那几句充满火药味的追问外,整个询问的语气和氛围,还是保持了平缓和客气的基调。
之后,袁队长又专门陪同万教授去了另一个房间,认领他女儿的遗物。邵宽城也跟了去,虽然他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但当他看到红雨那些熟悉的遗物——钱包、钥匙、她最心爱的紫檀小手串、手绢等等,心里还是针扎一样的疼。除了红雨的手机被留下来供分析案情所用外,其他随身物品万教授都可以领走。邵宽城看着万教授从遗物中拿起一只白色的玉环,玉环在他手上微微地抖动……邵宽城忽然又生出一丝怜悯:无论他和万教授如何互不接纳,但毕竟,他们都深深爱着同一个女孩,都为同一个女孩心痛落泪。他确实看到了万教授眼中的泪水,那抖动的泪水和抖动的玉环一样,无比晶莹!
李进是那天中午赶到唐古县的,到达后先是去山里木屋看了案发现场,后又和县局的人碰了情况,做了研讨。他没有和万教授见面,据说万教授已经身心交瘁,当天下午便乘车返回西京了。
李进在唐古县呆了两天,主要是和唐古县局的人一起研究现场勘查的结果,搜集案发前后的相关信息。根据万教授的司机和保姆的陈述,他们是在那天早上六点十分离开木屋下山去接中医的。根据现场情况和各种信息综合分析,唐古县局的刑警认为,杨锏应该是在案发那天早上六点二十六分到达木屋的。赵红雨发信息给邵宽城和李进的时间是六点二十七分,她在信息中说看到一个像是杨锏的人从木屋出去,开一辆黑色越野车,分析应是杨锏驾车刚刚到达。而本案另一个犯罪嫌疑人杨力,分析是在杨锏到达十分钟后到达木屋的。按万教授本人的陈述,他在杨锏到达后和杨力到达前,借了杨锏的越野车去镇上买青菜,也就是说,他是在六点二十七分到六点三十七分之间离开木屋的。之后,杨力到达。再之后,凶案发生。
唐古县刑警从现场的情况分析,判断先是杨锏和杨力发生内讧,被赵红雨看到,赵红雨因此被害。红雨被害后,杨氏兄弟之间,又发生互相的残杀。现场并没有找到万教授当时在场并且涉案的证据。在对唐古山附近小镇赶集的人和菜农的调查访问中,唐古刑警了解到集上的菜农商户最早看到万教授的时间,是早上七点十分左右,因此凶案发生时万教授不在现场的结论,既不能绝对确定,也不能完全排除。
唐古县局的判断有理有据,但不知为什么,李进没有表态,他只是对县局刑警的全力支持和所做的大量工作表示感谢。返回西京的前一天晚上,李进还在唐古县最大的酒楼里定了包间,请县局参与此案工作的刑警们吃了顿饭,还喝了酒,再次表达了由衷的谢意。
除了邵宽城,和李进一起奔赴唐古的西京刑警们都参加了这个饭局,拼酒拼到最后还是强龙难压地头蛇,落了下风。
邵宽城没去喝酒,那两天他是大家重点关照的人物。青梅竹马的恋人不幸遇难,他的悲痛可想而知。
连续两个白天,邵宽城和大家一起投入工作,当着人面,没再掉泪。连续两个晚上,邵宽城都去了唐古县医院的太平间,试图见到红雨。他知道红雨就躺在那里,一个人,孤单冰冷。他想和她在一起,像过去那样陪她说话,陪着她度过寂寞的长夜。
他也寂寞,他也希望她能陪他。即便悲伤有界,而痛定之后,人间的他和阴间的她,都将寂寞终生!
但是,医院夜间值班的保安禁止他进入太平间看望红雨。他塞钱给那个保安,也被拒绝。不过保安给他出了主意,让他去找医院保卫部的干部——只要保卫部同意,我放你进去就没问题了。
邵宽城于是去找了保卫部,晚上找人很难啊,几经辗转,才在医院对面的小吃店里,找到正在那里吃夜宵的保卫部的夜班干部。但那个夜班干部喝了酒,似乎喝大了,对邵宽城提出的要求,对他想看一下自己的恋人,哪怕只是片刻陪伴的要求,听不进去,置若罔闻。但保卫干部不让他夜间进入太平间,或许反而说明他并未真醉,因为死者涉及一桩凶杀大案,邵宽城仅凭一张警察证,仅凭他自称为死者恋人的身份,显然不足为凭,放他进入太平间接触遗体,万一出了什么问题,谁也负不起责任。尽管邵宽城也给他手上塞钱,但他干脆地给推了回去,这千把块钱要不得,风险太大,得不偿失。
连续两天晚上,工作结束之后,同事们回房休息之时,邵宽城都去了医院,但周折再三,始终没能见到红雨。他也想过求李进或唐古县局的人帮忙疏通医院,但想想还是放弃了。他只想单独和红雨相聚,不想由一大堆人陪着,让一大堆人看到他和红雨说话,看到他像女人那样哭泣,像韩剧那样自言自语。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给家里打了电话,电话是母亲接的,母亲问他在哪儿出差呢,什么时候回来;还问他这两天跟红雨联系了没有;母亲还说她给红雨打电话来着,红雨电话关机了,发信息也没回,不知她身体怎么样了,没再闹肚子吧……母亲一口气问了半天,邵宽城都没有回答。他本来想好,和父母谈红雨的事,一定心平气和,父亲心脏不好,母亲又太过感性,他不想让他们过度悲痛。人死不能复生!
但母亲的一连串问话之后,邵宽城还是哭了。母亲应该是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儿子的啜泣。母亲惊得话不成句:“到底怎么了,怎么了,红雨又犯病了吗?”
邵宽城泣不成声:“红雨……死了,她已经,不在了……”
她死了,她已经不在了……这是真的吗?邵宽城每天都这样问自己。红雨是他的生活,他的家,他的快乐,他的归宿,这份上天赐给他的既定的幸福,难道真的不复再有了吗?从此之后,他们从小共同生活的那个小院里,真的再也听不到那活泼、率真、甜美的声音了吗?
邵宽城泣不成声。
连续两天晚上,他穷尽一切方法,没有达成陪伴红雨的愿望。第三天,刑侦一队赴唐古县的刑警就返程西京了。唐古县公安局已经完成了对红雨的尸检,红雨的遗体将由她的父亲万教授安排时间运回西京火化安葬。邵宽城在后来与父母的多次通话中,商定待红雨回到西京后,再带父母去看红雨,和她做最后的告别。
回到西京,邵宽城连车都没换,直接回了家。进了院子,他直接进了红雨的小屋。红雨多日不住的屋子,母亲每天都收拾得井井有条,清扫得一尘不染。母亲听到院门响动,听到有人进院,步履蹒跚地出屋查看。走到小屋门口,看到儿子趴在红雨的床上,捂着枕头无声地恸哭。母亲的眼泪也一下掉下来了,既是悲伤红雨,也是心疼儿子。父亲也过来了,他和母亲一样,从来没有看见过儿子如此痛不欲生。
第二十三章
回到西京,回到警队,上班的第一天,邵宽城先去找了总队的政委。他过去顶撞过政委,政委也当众批评甚至训斥过他。他对政委的感觉,一向不怎么亲切。所以邵宽城去找政委,心里多少有些余悸的,也许政委早就忘了。
政委正忙着,一拨一拨的人来找他汇报,谈事。邵宽城等了一会儿,等不到机会就又回到一队上班,过一会又来。往返三次,才被允许走进政委的办公室中。他找政委要谈的事,还是关于赵红雨的。赵红雨是在执行任务过程中牺牲的,赵红雨对西京盗案侦查工作的进展,发挥了重大作用,这都是事实!所以,赵红雨应当被追记功勋,应当被追认烈士!红雨现在尸骨未寒,应当按照烈士的规格,由总队甚至是由市局出面,操办红雨的丧葬和悼念事宜,而不应该由她的父亲一个人自行安排,草草入葬。
政委仔细听了邵宽城的意见,沉吟片刻,表示对他的意见要请示一下,研究研究。但之后,又说出了让邵宽城相当内伤的一段话来。
政委说:“赵红雨同志按说已经办理了辞职手续,已经没有民警身份了。后来咱们请她来参与这个案子的工作,属于群众协助的性质。在这个案子上她确实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这个不能否认,而且确实是被罪犯分子杀害的。但她在遇害前总队已经向她宣布了让她退出案件工作的决定,按说她已经算结束工作了。她去唐古山并不是受总队派遣,而是跟他父亲去养病的。听说你们一队领导鉴于她的身体情况,还建议她不要离开西京,但她还是去了,所以从性质上说,还是应该算一种个人行为吧。在这种情况下遇害了,怎么算,能不能算牺牲,能不能算烈士,能不能记功,恐怕现在谁也定不了。什么时候能定呢,恐怕怎么也得等案子彻底破了,情况完全弄清了,根据情况,再看看追认烈士,追记几等功啊什么的相关规定,才能认定她这个情况应该怎么算,能不能套得上,这恐怕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在这些都定不了之前,咱们恐怕也不能干预赵红雨的家里和她的亲属怎么安排她的后事。”
政委的话让人齿冷,但他的口气温和,措辞婉转,观点头头是道,无懈可击,既符合政策,又符合道理,不仅让邵宽城欲哭无泪,而且欲辩无辞。
从政委屋里出来,邵宽城又去找李进。李进也在忙,直到中午吃饭,邵宽城才在饭桌前堵上了他。
邵宽城有些激动,跟李进说话的时候,眼圈始终红红的。他说:“队长你应该出面为红雨做个证明,她开始不愿意干这个事,是咱们硬拉硬劝让她进来的。红雨这个人责任心很强,中间我看她病成这样就劝她别干了,但她看案子没破,文物没找回来,她就想坚持,她就不愿意退出,这情况队长你都知道,你都找她谈过,她怎么想的你都知道,你应该给她做个证明!后来队里说让她退出来,说不让她去唐古山了,但她还是去了,去以前还给你发信息,用暗语跟你要唐古公安局的联系方式,到了唐古山还给我们报告那儿的地形情况什么的,后来又给我们报告了杨锏的情况,这都说明,她仍然是把自己当做一名刑警的,她仍然是当做去执行任务的;不是去疗养的!是去执行任务的!不是去疗养的!我们应该给她证明!她也是你的兵!”
李进一直低头吃饭,直到邵宽城的声音越来越大,招来的围观和侧目越来越多,才抬起头来瞪他,低声吼道:“你冲我嚷嚷什么,我跟你一样,红雨出事我也很难过,我比你还自责!目前案子没破,很多事还不能证实,没法查清,在这种情况下只能等,等到讨论这个事的时候,我们都会证明。但你现在不让他父亲处理她的后事,这谁也没法操作!你冲我嚷嚷有用吗?在我心里,红雨不仅是一个烈士,而且是一个英雄!”
李进的观点其实与总队政委是一致的,但他最后对红雨的评价,以及他关于自责的话,让邵宽城伤痛的心,得到了一定的安抚。
下午,邵宽城说身体不舒服,要请假,队里没有多问,马上准了。大家都知道红雨的离去对邵宽城来说,相当于失爱,相当于丧偶,精神上承受着巨大打击,经受着重大创伤。那几天邵宽城体重骤减,脸瘦得只剩下一个巴掌大小,脸色也菜黄菜黄的,失魂落魄,没有一点血色。大家也都心照不宣,他有什么要求,队里一般都遂他所愿,人人都好言相慰,各种照顾,各种安抚。
邵宽城并没有回家休息,而是去了市局政治部。一位负责接待群众来访的政治部干事接待了他,这位政治部的干事似乎还不知道红雨遇难的事,他甚至对红雨这个人都没听说过。但他听了邵宽城关于将赵红雨追认为烈士并按烈士规格为她举办追悼会的要求,在表情上还是认可和赞同的。他只是疑惑:这情况应该够得上英雄模范人物呀,怎么没见到你们刑侦总队往上报呀?邵宽城说:案子还没破,所以他们都说要等,可红雨的后事没法等呀,希望市局能过问一下这个事,别让英雄死不瞑目!
一听这话说严重了,一听总队作为一级组织至今还没同意申报,政治部干事马上也慎重起来,表示这事他要向领导汇报,也要再听听刑侦总队组织上的意见。邵宽城做为一名普通干警能来反映的情况,当然很好,反映的情况也很重要,但这事怎么处理,还不能急,还要相信组织上的安排。
一句话,还是要等。
和政委谈的时候,和李进谈的时候,和政工干事谈的时候,邵宽城都有哭的冲动,各种委屈,各种愤怒,为了红雨,也为了正义!但他都忍住没哭。他不愿让他们觉得他为赵红雨奔走,仅仅是因为儿女情长……他几乎一天水米未进,回到家也不想吃饭,不想说话,他也不想在父母面前掉泪,他不想引发父母的悲痛,不想看见母亲更汹涌的泪水。但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他锁上门,躺在床上,他的眼泪才憋不住地哗哗地淌。他想他不是爱哭,他也想忍住,但他这一生的眼泪,恐怕都得在这几天流尽了。
哭到半夜,他竟然想,他要不要到万家的别墅去,去找万教授好好谈谈。尽管他和万教授一向不睦,但他深爱的人,也是万教授深爱的人,他们失去了共同的爱,难道不能共诉心声?在红雨已经不在的情况下,万教授难道仍然不能承认他们的恋情?他想,也许一切都会发生变化,在痛失亲人的时候,再冰冷的心也会变得温情。他想等红雨的遗体运回西京,他就去和万教授商量,就去恳求万教授,让他,让他带着他的父母,去看望红雨,去亲手料理红雨的后事。他和他的父母,与红雨已经胜似亲人,他们共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已经十余寒暑!
他想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