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之道,就在日用常行,行走坐卧之间
原文
任人有问屋庐子曰:“礼与食孰重?”
曰:“礼重。”
“色与礼孰重?”
曰:“礼重。”
曰:“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食,则得食,必以礼乎?亲迎,则不得妻;不亲迎,则得妻,必亲迎乎?”
屋庐子不能对,明日之邹以告孟子。
华杉详解
屋庐子,是孟子的弟子。有任国人问他:“礼和食哪样更重要?”
他说:“礼重要。”
又问:“女色与礼哪样更重要?”
他说:“还是礼重要。”
又问:“如果按照礼节去找吃的,就会饿死;不按礼节去找吃的,便会得到吃的。这性命攸关之时,还一定要按照礼节行事吗?如果按照迎亲之礼去行事,就娶不到妻子;不按照迎亲之礼去行事,就能得到妻子。不得妻则废了人伦,绝了后代,那还要按照礼节去行事吗?”
屋庐子给问倒了,答不上来,第二天便赶到邹国去,找老师求救。
原文
孟子曰:“于答是也何有!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与一舆羽之谓哉?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往应之曰:‘紾兄之臂而夺之食,则得食;不紾,则不得食,则将紾之乎?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搂之乎?’”
华杉详解
孟子说:“答复这个问题有什么困难呢!如果不揣度基地的高低是否一致,而只看它的顶端,那一寸厚的木块,也可以比高楼还高。金子是最重的,羽毛是最轻的,但是能拿一个金制带钩跟一车羽毛相比吗?礼节于食色的轻重,是在大分上比较。拿吃的重要方面和礼节的细节方面比,何止是吃重要?拿色的重要方面和礼节的次要方面比,何止是色重要?你去反问他:‘扭断哥哥的胳膊,抢夺他的食物,便能得到吃的,问他扭不扭?翻墙去搂抱邻家女子,便能得到妻室,不翻墙就得不到,你问他翻不翻?’”
孟子善辩,也善于对付那些抬杠的人,所以《孟子》一书里记录了好多他跟人抬杠的记录。这一段,和“嫂溺援之以手”相似。嫂嫂的手不能牵,这是礼;嫂嫂掉水里了,伸手把她拉上来,这是权。
我们看到孟子每次和人抬杠,都不是把自己的论点论到无懈可击,而是反攻,攻破对方反诘的话。当他要问倒我,我反过来拿他的话问倒他。可见辩论往往不是一起追求真理,不是对照自己该怎么做,而是求胜,屡变以求胜,不断地变换角度来攻击对方的理论。所以也有“君子不辩”之说,那抬杠的人,他根本就不想学习,你去搭理他干啥。
原文
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
孟子曰:“然。”
“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粟而已,如何则可?”
曰:“奚有于是,亦为之而已矣。有人于此,力不能胜一匹雏,则为无力人矣。今曰举百钧,则为有力人矣。然则举乌获之任,是亦为乌获而已矣。夫人岂以不胜为患哉?弗为耳。徐行后长者谓之弟,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所不为也。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诵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
曰:“交得见于邹君,可以假馆,愿留而受业于门。”
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求耳。子归而求之,有余师。”
华杉详解
曹交,是曹国国君的弟弟。乌获,是秦国的大力士。
曹交问孟子:“听说人人都可以为尧舜,是真的吗?”
孟子说:“当然!只要你有志于学,有志去做,人人都可以成为尧舜那样的圣人。”
曹交说:“我听说文王身高十尺,汤身高九尺。我九尺四寸高,却只会吃饭,怎么能成为圣人呢?”
孟子说:“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去做就行了。现在有一个人在这里,连一只小鸡都提不起来,他就是没有力气的人。另一个人能举起一百钧,也就是三千斤的重量,我们说他是有力气的人。但他还是没有乌获力气大,乌获能举起一千钧,也就是三万斤的重量。能举起乌获那么重的,只有乌获而已,所以我们做不了乌获。
“但是,做尧舜不是做乌获。做尧舜轻而易举,比举起一只小鸡还容易。没有人做不到,只是不愿意去做罢了。尧舜之道是什么呢?就是孝悌而已。走慢一点,走在长者后面,这就叫悌;快步走在长者前面,就是不悌,这不是比举起一只小鸡还容易吗?但是很多人就是不这样去做。你穿上尧的衣服,说尧的话,做尧的所作所为,就是尧了;你穿上桀的衣服,说桀的话,做桀的所作所为,就是桀了。”
曹交拜服,说:“我准备去谒见邹君,向他借个住的地方。今天听您一席话,愿意留在您门下学习。”
孟子说:“大道就像大路一样,难道难于了解吗?只怕人不去寻求罢了。你回去自己寻求罢,老师多得很呢!”
圣人之道,没有什么高远难行之事。你只需要在自己的日用常行,行走坐卧之间,每一次应事接物待人,都想一想如果是圣人,他会怎么做,然后自己也这样去做,那你在这件事上,就也是圣人了。如果每件事都是这样,你就是百分百的圣人了。
比如走路,不要走在长者前面,要走后面。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都是这样,那我也这样,我就是圣人了。
比如送客,孔子送客要送到门口,站着遥望客人远去,一直到看不见了,才回头进屋。那我送客也这样做,我就是圣人了。
比如洒扫,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都窗明几净,那我也每天洒扫我的房间,不是只会背诵“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就又是圣人了。
比如吃饭,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饮食讲究健康卫生,那我也像他那样讲究,不暴饮暴食,我就又是圣人了。
比如端坐,孔子席不正不坐,我也每次把椅子放端正再坐,到任何地方开完会,就把椅子推进去靠着桌子,不需要清洁阿姨来收拾,我就又是圣人了。
圣人之道,就是这些而已,你认真去做,在每一件事上讲求,自然知行合一,日日精进,达到圣人的境界,活在他人想象之外。如果连小事都不愿意做,总去追求什么高远难行之事,就一辈子都入不了门,不会有大出息。
圣人之道就是“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也”。平时的一举一动,都是圣人之道。
不要对大错无动于衷,也不要对小错愤愤不平
原文
公孙丑问曰:“高子曰:《小弁(pán)》,小人之诗也。”
孟子曰:“何以言之?”
曰:“怨。”
曰:“固哉,高叟之为诗也!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之,则己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之也。《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固矣夫,高叟之为诗也!”
华杉详解
高子,是齐国人,公孙丑听他讲诗。
《小弁》是诗经小雅的一篇,写的是周幽王放逐太子宜臼。周幽王先娶申国之女,生宜臼,立为太子。后来得褒姒,极为宠爱,生子伯服,之后废申后及宜臼,立伯服为太子。
公孙丑问孟子:“高老师说,《小弁》,是小人写的诗。”
孟子问:“此话怎讲?”
“因为他有怨恨之情。”
孟子说:“高老先生讲诗也太机械了。说《小弁》有怨恨是对的,说《小弁》的怨恨是小人之怨就不对了。比如有一个人,越国人张弓搭箭射他,他可以笑着跟别人说这事,因为越国人跟他关系疏远。如果是他的哥哥张弓搭箭射他,他还能轻松地谈论吗?一定是伤心流泪地讲述这事。这没有别的原因,自己的哥哥要杀自己,伤心啊!《小弁》那诗中的情况,是父亲废了自己太子之位,并废了自己的母亲,这是家庭人伦大变。就国家政治而言,废长立幼,动摇国本,将有亡国之祸。西周本身也由此而亡。所以《小弁》中,宜臼之怨,是亲亲之情,至诚恻怛之念。亲亲之情,是仁心仁德,怎么能说是小人呢?这高老先生讲诗也太机械了。”
原文
曰:“《凯风》何以不怨?”
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小弁》,亲之过大者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
华杉详解
《凯风》,是《诗经・国风・邶风》中的一首。《毛诗序》说:“《凯风》,美孝子也。卫之淫风流行,虽有七子之母,犹不能安其室。故美七子能尽其孝道,以慰母心,而成其志尔。”认为这是赞美孝子的诗。朱熹《诗集传》承其意,进一步说:“母以淫风流行,不能自守,而诸子自责,但以不能事母,使母劳苦为词。婉词几谏,不显其亲之恶,可谓孝矣。”
邶国存在时间很短,管蔡之乱后就被取消了封号,划归卫国。卫国风气,从上到下都比较开放。《凯风》诗里的这位母亲,生了七个儿子,但还是不能安分在家,总有情郎在外,所以儿子们写了这首诗,讽谏母亲。全诗通篇都是“母氏圣善,我无令人。有子七人,母氏劳苦。有子七人,莫慰母心”等等慰母而自责之词。所以公孙丑说《凯风》无怨。
矶,是水冲击岩石,这里引申为激怒、触犯。
公孙丑问:“如果父母有过错,怨恨是亲亲。《小弁》之怨,是得不到父亲的爱。那《凯风》一诗中,得不到母亲的爱,为什么他一点怨言也没有呢?”
孟子说:“这不是一回事,亲亲之情是一样的,但父母的过错有大小不同。《小弁》诗中,父亲犯的是祸及国家宗室的大错,实际上,后来周幽王和伯服都被犬戎所杀。而《凯风》诗中呢,母亲失节,这是小错,是家庭小事罢了。如果父母犯了大错,我漠然无动于衷,没有一点怨言,好像跟我没关系似的,那就和父母越来越疏远了。而如果父母犯一点小错,我就愤愤不平,抵触呼号,那是激怒自己,激化矛盾,更是疏远了父母,是一种不孝。
“所以《小弁》之怨,《凯风》之不怨,各有恰当。昔者孔子称赞舜说:‘舜真是天下之至孝,五十岁了还依恋父母。’父母兄弟都要杀他,他也不怨,而是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依然反求诸己,觉得自己不孝,让父亲不能爱自己,也最终感化了父母兄弟。”
实用主义永远会败给理想主义
原文
宋牼(kēng)将之楚,孟子遇于石丘,曰:“先生将何之?”
曰:“吾闻秦楚构兵,我将见楚王,说而罢之。楚王不悦,我将见秦王,说而罢之。二王我将有所遇焉。”
曰:“轲也,请无问其详,愿闻其指。说之将何如?”
曰:“我将言其不利也。”
曰:“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号则不可。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利,以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利也。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先生以仁义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仁义,而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仁义也。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怀仁义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
华杉详解
宋牼,亦名宋钘(xíng),是当时的名士,著名学者。他的主张,从为“接万物以别宥为始”,即只有破除成见才能达到对真理的认识。提出“人之情欲寡”,要清心寡欲;“见侮不辱”,受到欺侮不以为耻辱;号召“禁攻寝兵”,反对诸侯间的兼并战争。主张“人我之养,毕足(满足)而止”“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
《庄子》说这样的人“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寢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就是不停地对人劝说,人们都讨厌他了,但他还是硬要宣扬自己的主张。
此时秦楚交兵,宋牼便要去楚国游说楚王罢兵。在石丘遇见了孟子。孟子问:“先生哪里去呀?”
宋牼说:“秦楚交兵,我打算去谒见楚王,向他进言,请他罢兵。如果他不听,我再去见秦王,请他罢兵。两个大王之中,我总会有所遇合,希望他们听我的吧。”
孟子说:“哦,我也不想问得太详细,只想知道您的大意,您准备怎样去进言呢?”
宋牼说:“我打算说,交兵是不利的。”
孟子说:“先生的志向是很好了,但先生所用的提法不可。”
号,就是名号、称号、旗号,就是你的核心主张,就像孔子说的“名不正,则言不顺”。你以什么为名说服他罢兵呢?宋牼说“出兵不利”,那就是以利为号了,所以孟子说不可:
“先生用利来说服秦王楚王,秦王楚王因为利而高兴,罢了三军之师,三军官兵也因为悦于得利,而喜于罢兵。这样人人曰利,为人臣者怀着利的观念来侍奉君主,做儿子的怀着利的观念来侍奉父亲,做弟弟的怀着利的观念来侍奉哥哥,这就会让君臣、父子、兄弟之间都以利相交,这样的国家,没有不灭亡的。今天因为利罢兵,明天因为利又打起来,不仅跟外国打,自己内部也打,那还游说这回罢兵做什么呢?”
在《论语》里,季氏要攻打颛顼,说防止颛顼强大了,未来威胁到他。孔子说:“吾恐季氏之忧,不在颛顼,而在萧墙之内。”为什么呢?你每天和你的手下一起密谋扩大利益,怎么侵占国君的,怎么夺取别人的,每个人脑子里都是利,那你手下的人,回家也会密谋怎么夺取你的。后来果然不幸言中,阳虎作乱,夺了季氏之权。
那应该怎么跟秦王楚王谈呢?孟子说:“您不能以利为名号跟秦楚谈,要谈的,唯有仁义而已,只有这样谈,才有意义。如果秦楚之王悦于仁义而罢兵,则仁义的价值观就传递给了三军将士,三军将士也乐于仁义而罢兵。仁义一倡,举国之人,皆熙熙攘攘而趋仁义。那为人臣的,心怀仁义以事君,做什么事,都是职责义务,而不是为了利益而效忠;那为人子的,心怀仁义以事父,尽儿子的职责义务,而不是为了利益而孝顺;那做人兄弟的,心怀仁义,执守悌道,不是为了利益而恭敬。这一国君臣父子兄弟,都只知仁义而不知有利,去利而以仁义相接,这样的国家,不王天下,是没有的事,何必言利呢?”
孟子的义利之辨,震古烁今,对国家、对企业、对个人,都是一样。
某企业家说:“谷歌是理想主义的,而我们公司还是实用主义的。”
公司应该是理想主义,还是实用主义呢?
国家应该是理想主义,还是实用主义呢?
个人应该是理想主义,还是实用主义呢?
可能我们首先比较容易接受的,个人应该持理想主义。有理想,则志有定向,勇往直前;没有理想,一心逐利,就为利欲多牵引,最终一定会迷失。
同理,实用主义的公司,也一定竞争不过理想主义的公司。特别是当领导人持实用主义,企业文化是实用主义,公司员工相互之间,员工对公司,也是实用主义,这就会成为一个没有企业精神,只有KPI的公司,这是一定走不远的。
国家也一样,实用主义的国家,一定竞争不过理想主义的国家。美国如此强大,现在处在“王天下”的位置,就是因为它的价值观,因为两百多年前建国者们奠基的理想主义。如果走“美国优先”,一切曰利,则必定是美国衰落的开始。
最大的力量,永远是价值观的力量,是仁义的力量。
万事都是看你愿意付出多少
原文
孟子居邹,季任为任处守,以币交,受之而不报。处于平陆,储子为相,以币交,受之而不报。他日,由邹之任,见季子;由平陆之齐,不见储子。
屋庐子喜曰:“连得间矣。”
问曰:“夫子之任,见季子;之齐,不见储子,为其为相与?”
华杉详解
季任,是任国国君之弟。国君有外事出访,季任留守监国,代理国政。季任一向仰慕孟子的贤德,派人到邹国,给孟子送来礼物结交,孟子接受了礼物,却并不回访答谢。
又一次,孟子住在齐国平陆。当时储子担任齐国国相,他也仰慕孟子之贤,派人送来礼物结交。孟子同样接受了礼物,也不回访答谢。
过了些日子,孟子自邹国到任国,便亲自去拜访季任。又一日,从平陆有事去到齐国国都,却不去拜访储子。
屋庐子一看,一见一不见,此中必有义理,可以学习!于是高兴地说:“我找到间隙得空,要问问老师!”连,是屋庐子的名字。
屋庐子就问:“季子和储子都同样派人来送礼物给您,但是老师您到任国,亲自去拜见季子;到了齐都,却不去见储子。是因为季子是监国,而储子只是卿相吗?”
原文
曰:“非也。《书》曰:‘享多仪,仪不及物曰不享,惟不役志于享。’为其不成享也。”
屋庐子悦。或问之,屋庐子曰:“季子不得之邹,储子得之平陆。”
华杉详解
享,是以物奉上。仪,是礼意。物,是币帛礼物。役,是用。
孟子说:“不是的。《周书》上说,享献之礼,可贵的是礼意,如果礼意不到位,礼物虽多,也只能叫作没有享献,因为他的心意没有用在享献上。”
屋庐子懂了,非常高兴。其他同学却没懂,问屋庐子:“老师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屋庐子解释说:“季子是因为哥哥出访外国,他代兄监国,他不能自己再离开本国,跑到邹国来拜访老师,所以派人送来礼物,他的礼意就已经完备了。而储子是齐相,上有国君,下有群臣,他没有什么原因一定走不开的。而当时老师也不在外国,就在齐国境内,他明明可以到平陆来,却没有亲自来,所以礼物虽有,礼意却无,老师不认为他是真尊贤爱贤,也就当走个过场了。”
万事都是看你愿意付出多少。我们常说礼轻情意重,礼的轻重,当然还是和情意的轻重成正比的,礼轻情意不一定轻,礼重一定是情意重的。要不人们买礼物,怎么会都先计划一下买多少钱的呢?孔子也专门说,如果人家请你吃饭,上了大菜硬菜,你一定要马上表示:“哎呀!让您破费了!”你不能没反应,因为人家是专门准备的。
但是,比礼物的轻重更重要的,是礼意。买礼物是付出金钱,礼意是付出自己的时间和劳动。邮寄过去的礼物,派人送去的礼物,亲自送去的礼物,这礼意的轻重,就比礼物的轻重区别大多了。
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
原文
淳于髡曰:“先名实者,为人也;后名实者,自为也。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实未加于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
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恶污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
华杉详解
淳于髡,是齐国名臣,颇有事功,也能言善辩。他挑战孟子也不是头一回了,这回,他听说孟子要辞职不干,就又来找孟子麻烦。
“先名实者,为人也;后名实者,自为也。”名,是名誉。实,是功业。淳于髡说:“君子处世,无非两端,若以功名为急务,那是进而济世救民,如果轻视功名呢,那是退而独善其身。夫子您在齐国位列三卿,上辅君王下济百姓的功名都没有建立,却要离开,这是仁者所为吗?”
孟子回答说:“你质疑我去国是不仁,那是拘泥于我的行为,没有看到我的心。仁者之心一样,但其行为,各有不同。宁肯居于下位,也不肯去服侍不肖之人的,那是伯夷,我称之为圣之清者;五次去找汤,又五次去找桀,以天下为己任,不管是谁做君王,都要勇往直前的,那是伊尹,我称之为圣之任者;不讨厌恶浊的君主,也不拒绝卑贱的职位,能做一点是一点的,那是柳下惠,我称之为圣之和者。三者的行为不同,但其志意的趋向是一样的,应该说,就是仁。君子不过是合乎此心的仁而已,为什么行为一定要相同呢?”
孟子之前在论四大圣人时,除了圣之清者伯夷,圣之任者伊尹,圣之和者柳下惠之外,还说过圣之时者孔子。所谓圣之时者,可以速则速,可以久则久,可以处则处,可以仕则仕,从心所欲不逾矩。孟子也表示过,他希望学习孔子。不过他在这里没跟淳于髡说得这么细。
原文
曰:“鲁缪公之时,公仪子为政,子柳、子思为臣,鲁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贤者之无益于国也!”
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穆公用之而霸。不用贤则亡,削何可得与?”
华杉详解
淳于髡说:“鲁缪公的时候,公仪子主持国政,子柳和子思都立于朝廷,这三人都是贤者,但是国势衰微。那么多贤人也支持不住,这么看来,你们这些所谓的贤者,对国家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前面我们说过,辩论是没法论证自己的,只能攻击对方,或者另外立论。这相当于传播学上说的“议程设置”,我不进入你给我设置的议程,而是另外给你立一个议程。所以孟子也不解释子思的问题,另找一个例子说:“虞国不用百里奚而灭亡,秦穆公用了百里奚而称霸。国家不用贤人就会灭亡,就是想像鲁国那样衰微而勉强存在,也是做不到的。”
孟子的意思,你说鲁国有子思而衰微,我看如果没有子思,恐怕已经灭亡了。
原文
曰:“昔者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绵驹处于高唐,而齐右善歌;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有诸内,必形诸外。为其事而无其功者,髡未尝睹之也。是故无贤者也,有则髡必识之。”
曰:“孔子为鲁司寇,不用,从而祭,燔肉不至,不税冕而行。不知者以为为肉也,其知者以为为无礼也。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不欲为苟去。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
华杉详解
不税冕而行。税,音tuō,就是没有脱掉祭祀戴的冠冕就走了。
淳于髡说:“王豹,是卫国的善歌者,他住在淇水边,河西的人都会跟着唱歌;绵驹,是齐国的歌神,他住在高唐,齐国西部的人都会唱歌;华周、杞梁的妻子痛哭他们死去的丈夫,而改变了一国的风尚。里面存在什么,一定会在外面表现出来。如果在某个位置,从事某种工作,却没有功绩的,我还没有见过。所以说今天是没有贤人的,如果有贤人,我一定会知道他。”
孟子也不跟他论王豹绵驹、华周杞梁的事,转而说孔子:“孔子在鲁国做司寇,不被信任,他便要离开。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呢?君臣一起去祭祀大典,祭祀之后,按礼,祭肉要分给诸位卿大夫的,可却没有分给他。他一看,连祭祀戴的帽子都没脱,马上就离开鲁国了。不知道的人,说他小气,为了争一块祭肉,就赌气不干了。知道的人,了解他是因为鲁国失礼而去。不分祭肉,本身也是撵他走的信号了。孔子挑这个时机走,正是要让大家可以指责自己是因祭肉赌气而去,给自己安一点小罪名,不要给国君难堪,不要让大家都说国君不对。这是君子之所为,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了。”
这什么意思呢?燕国大将乐毅,攻下齐国七十余城,功高震主,又被奸臣进谗言,新即位的燕惠王中了齐国的离间计。乐毅被逼离开军队,流亡赵国,赵王给他封地,对他非常优宠。后来燕国战败,燕惠王后悔,又怕乐毅率领赵国军队来报仇,派使者向乐毅示好。乐毅写下著名的《报燕惠王书》,表达了自己对先君和祖国的忠贞感情,说了两句千古名言,一句是:“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咱们绝交了,但是我不到处讲你的不对,你也不到处讲我的不是,这是君子。第二句话:“忠臣去国,不洁其名。”忠臣离开国君,自己要给自己找一点罪名,是我的不对,不是国君对不起我,这才叫忠臣。礼仪有规矩:“大丈夫去国,不说人以无罪。”如果你被放逐,或者自己流亡,不到处跟人讲自己被陷害被误解之类,见人只说自己的错。燕惠王收到信,大为悔悟和感动,加封乐毅的儿子,并与乐毅和赵国终身交好。
能理解这一点,并且知行合一,就是仁人君子,活在他人想象之外。不能理解,也很正常,因为一般人都不理解,孟子说了:“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
春秋五霸是三王的罪人
原文
孟子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庆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芜,遗老失贤,掊(póu)克在位,则有让。一不朝则贬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是故天子讨而不伐,诸侯伐而不讨。五霸者,搂诸侯以伐诸侯者也,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
华杉详解
春秋五霸,指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三王,实际上是四个人,是夏商周的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
孟子说,自古治世安民,莫过于三王。三王之后,五霸迭兴,虽然也有扶衰拨乱之功,但是靠霸道、靠武力使人屈从,同样也是坏了王法。所以在三王面前,五霸就是罪人了。
而今天的诸侯国君呢?王法他们是早就不遵守了。而五霸立下的规矩呢?他们也废而不守。那么在五霸面前,今天的诸侯们也是罪人了。
大夫们不能匡正君王以行三王之道,不能励精图治以兴五霸之略,一方面自己阴谋图利,另一方面对国君的所作所为不仅不知谏劝,而且还阿谀奉承,替他粉饰,大家一起干坏事。那么在国君面前,大夫们也是罪人了。
从国君到大夫,上上下下,都是罪犯,这就是战国世道衰微,祸乱将起的社会状态。
为什么说五霸是三王的罪人呢?
三王有三王的王法:天子巡行诸侯国叫巡守,巡守就是巡视他所守的土地;诸侯朝见天子叫述职,述职就是汇报他所守的职责。春天的时候,百姓耕种,他要去巡察,看见有缺牛缺种的,就要赈济或贷款,帮他补足,不能让他耽误了农业生产;秋天的时候,他要去巡察,看见百姓有收成不足的,也要赈济或贷款,给他补足,不能让他一家人挨饿。天子在王畿内巡察,诸侯在自己国境里巡察,让百姓家家农业生产资料完备,粮食充足,没有匮乏之患。
天子到诸侯国巡守,是看他邦国治否,职责修废。进入他的国境,如果看见他开垦了新的土地,田野阡陌、水利设施井井有条,年老的人得到社会保障,贤德的人得到任用,有俊杰之才的人都有官职,就给他庆功加赏。赏赐给他更多封地,因为他管得好嘛。
如果进入他的国境,看到土地荒芜,老无所养,贤无所用,在位的都是掊克聚敛之臣。掊克,就是聚敛搜刮。天子让你驻守一方,是要你守土安民,不是给你发了一张搜刮执照。你若搜刮聚敛,不是导致民怨沸腾,天下不稳吗?那天子就有威让之令,问罪于诸侯。
诸侯的述职,是到时间就必须进京汇报。一次不来,就要降低他的爵位;两次不来,就要削减他的封地;三次不来,就要开军队过去,兴师问罪了,这叫讨。
礼乐征伐,是天子之权,只有天子有权说谁犯了罪,要讨。但是天子讨而不伐,他不用御驾亲征,他可以指派一个或几个诸侯国的军队去讨伐那有罪之国。而被指派的诸侯只能去伐,执行攻伐的任务;他不能讨,不能发檄文说对方犯了什么罪,他没有这个资格和权力,那是天子的权力,所以说诸侯伐而不讨。
到了五霸的时候,谁有罪不是天子说的,是那霸主在说,他发檄文,整合诸侯军队,今天讨这个,明天伐那个。不管该不该讨,该不该伐,这都不是他的权力,本身就是僭越,所以说五霸是三王的罪人。
齐桓公的五条公约
原文
“五霸,桓公为盛。葵丘之会诸侯,束牲、载书而不歃(shà)血。初命曰:‘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再命曰:‘尊贤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无忘宾旅。’四命曰:‘士无世官,官事无摄,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五命曰:‘无曲防,无遏籴(dí),无有封而不告。’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今之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
华杉详解
“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成为最强盛者。齐桓公在葵丘会盟诸侯,捆绑牲口,把誓书用一个木盒子放在那牲口上,却没有杀那牲口来歃血为盟。因为大家都敬服齐桓公,就不用杀生歃血了。这次会盟,发布了五条公约:
一、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
这一条是修身齐家之事,具体又分三种情况:一是诛不孝,罪莫大于不孝,对不孝之子,要诛罚;二是无易树子,已经树立的世子,不要因为宠爱小儿子而更易,以免动摇国本;三是无以妾为妻,正妻是国家的大政治,不能因为宠爱小妾,便要废掉正妻,立她为后。
这一条,是抓住了国家的根本,多少国乱倾危,都是从这些事开始。
二、尊贤育才,以彰有德。
贤才为国家之模范骨干,要礼尊贤者,养育才者,来彰显有德之士。这样国家的贤才,都自己踊跃表现出来,一心一意为国效力,这是用贤图治的人力资源。
三、敬老慈幼,无忘宾旅。
让百姓老有所养,幼有所爱,对孤寡老人和孤儿,政府要负责照顾。四方之宾客行旅,也不可忽视,必须善待,以怀柔远人,则近悦远来,人心归服。
四、士无世官,官事无摄,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
士无世官,有功之士,可以世禄。他的俸禄,可以由他的子孙世袭,但是官位不能世袭。如果官位世袭,就没法举用人才了。
官事无摄,每一个官职,必须一个萝卜一个坑,不能兼职。一个人兼几个官职,有的事务就废弛了。
取士必得,举用有德有才之士,一定要在众人中选拔,务在得人。
无专杀大夫,欲诛罚有罪的大夫,一定要上报朝廷,不可自己擅自诛杀。
五、无曲防,无遏籴,无有封而不告。
水利设施,要国际合作,统一规划,不可擅自筑堤。发洪水时,不可以邻为壑,把邻国当泄洪区。旱灾的时候,不可在上游把水拦起来,专擅水利。
保障粮食自由贸易,特别是荒年的时候,不可阻止灾区来采买粮食。这一条非常重要,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专门写过,灾荒饿死人,主要是因为打击自由贸易,一国受灾,另一国就紧张,不许他们来买粮食,预备着万一我们也受灾呢?各国搞粮食贸易保护,粮食腾挪的空间就小了。
在灾荒年的时候打击囤粮者“哄抬粮价”,也是造成饿死人的主要原因。灾荒时不能哄抬粮价,那谁还愿意屯粮呢?灾荒时不能哄抬粮价,邻国的商人谁又愿意运粮食进来呢?高粮价就是对全天下粮商的邀请函,粮食运进来了,粮价自然下来。不许涨价就没粮食,就得饿死,是要钱还是要命呢?所以饥荒不是天灾,荒年饿死人,自古以来都是政策问题。地球这么大,不是所有地方都干旱,所有地方都发洪水的,总有好收成,有粮食的地方。打击自由贸易是全世界历史上造成饥荒的主要原因。
亚当・斯密说,只要放开粮食价格,保护自由贸易,商人就会拼命转运粮食,粮食运得飞快,就不会饿死人。而齐桓公在两千多年前就对此有清醒认识,为什么?因为他的宰相是管仲。
无有封而不告。国邑之土地百姓,要封赏给谁,不能擅自决定,要上报天子,由朝廷批准。
齐桓公葵丘之盟发布了以上葵丘宣言。然后说,凡我同盟之人,会盟之后,言过于好!而今天的诸侯,这五条他们一条也没遵守,全都废弛了。所以说,今天的诸侯是五霸的罪人。
长君之恶,还算是小罪;逢君之恶,才是大罪
原文
“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恶,故曰: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
华杉详解
长君之恶,就是助长国君的恶性,所谓助纣为虐。
不过孟子说,长君之恶,还算是小罪,因为他只是不敢违抗君主,或不舍得因违拗而失去权位,所以听命行事。而逢君之恶,才是大罪。什么是逢君之恶呢?朱熹说:“君之恶未萌,而先意导之者,逢君之恶也。”国君本来没想到要去干的坏事,他却引诱国君去干。或者国君想干还不敢干的时候,却有奸恶之臣加以逢迎,给国君找出理论依据,帮助他自欺欺人,让他无所忌惮,理直气壮地去干。这样的人,才是最坏的。
孟子说,今天各国的大夫,都是逢君之恶的家伙。所以说,今天的大夫们,都是诸侯的罪人。
原文
鲁欲使慎子为将军。
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一战胜齐,遂有南阳,然且不可。”
慎子勃然不悦曰:“此则滑釐所不识也。”
曰:“吾明告子。天子之地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诸侯。诸侯之地方百里;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庙之典籍。周公之封于鲁,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俭于百里。太公之封于齐也,亦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俭于百里。今鲁方百里者五,子以为有王者作,则鲁在所损乎?在所益乎?徒取诸彼以与此,然且仁者不为,况于杀人以求之乎?君子之事君也,务引其君以当道,志于仁而已。”
华杉详解
慎子,名叫慎滑釐。鲁国要拜慎滑釐为将军,去攻取齐国的南阳。孟子反对发动这场战争,对慎滑釐说:“兵凶战危,是不得已而用之。必须长期训练民众,让他们习于战事。如果不经训练,就驱赶他们上战场,让他们去冲锋陷阵,那就是加害于百姓。残害百姓者,如果在尧舜之世,是不被容纳的。即便你一战而胜,取得了南阳,于理尚且不可,更何况未必取胜呢。”
慎滑釐勃然变色,不高兴地说:“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就不懂了!”
孟子说:“我跟你明说吧。按规矩,天子地方千里,因为没有一千里的税赋收入便不够接待诸侯、迎来送往,但是有一千里也就够了,没有超过一千里的。诸侯地方百里,没有一百里的收入不能供奉祭祀会同、守宗庙典籍,但是一百里也就够了,不能太多。周公被封于鲁,就是纵横一百里,土地并不是不够,但就止于一百里。姜太公被封于齐,也是一百里,土地也不是不够,但就止于一百里。但是今天你看看,鲁国是纵横一百里吗?五个一百里都有了!如果有王者兴,有天子来管这件事,对鲁国的土地,是要给他增加呢?还是要给他削减呢?”
孟子的意思是,封建的理念,封国不宜太大,天子地方千里,诸侯地方百里,大家都够用就好了。地方大了,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兼并的野心就越来越膨胀,就会相互争战侵夺,百姓就会受苦,国家就会不稳。所以,必须限制诸侯国的国土面积。如今鲁国地方五百里,是历代侵夺吞并其他诸侯小国得来,本身就不是周天子分封给他的。所以已经是犯罪了,怎么还要去夺齐国的城池呢?
这也是对前面诸侯都有罪的继续说明。
孟子接着说:“别说发动战争去抢夺土地,就是人家白给,仁者尚且不要,何况杀人盈野去攻取?作为人臣,服侍君王,只是专心一意引导他趋向正路,有志于仁罢了。那助君之恶,逢君之恶的,就是坏人。”
白给也不能要,这是有案例的。长平之战,赵国被秦国坑杀四十万人。战争的起因就是赵王收了韩国上党白给的地,而那地,本来是韩国与秦国作战战败,要割给秦国的。
原文
孟子曰:“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为君约与国,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为之强战,是辅桀也。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
华杉详解
孟子说:“今天服侍君主的人都说:‘我能为你开疆拓土,充实府库。’今天的价值观所称的这种良臣,就是古代价值观所称的民贼了。君王不向往道德,无意于仁,只想聚财兴利,你就帮他开辟土地以尽地利,充实府库以聚货财,横征暴敛,穷尽民力,这样的富国强兵,只是让夏桀那样的暴君豪富罢了。
“又有人说:‘我能替君王合纵连横,邀结盟国,每战必胜。’今天的价值观下这一类的所谓良臣,兴师动众,糜烂生灵,在古代也是民贼罢了。君王不向往道德,无意于仁,而你却替他穷兵黩武,侵略他国,那不也等于是帮助夏桀那样的暴君吗?
“如果照目前这条路走下去,不改变今天这种风俗习气,纵使把整个天下给他,他也是一天也坐不稳的。”
历史的发展,被孟子不幸言中了。各国以力相搏,秦国最终获胜,统一天下,十五年而亡。
大禹是为全中国治水,白圭只是为魏国治水
原文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
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万室之国,一人陶,则可乎?”
曰:“不可,器不足用也。”
曰:“夫貉,五谷不生,惟黍生之;无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礼,无诸侯币帛饔飧(yōng sūn),无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中国,去人伦,无君子,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为国,况无君子乎?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
华杉详解
白圭,又名白丹,是周国人。这人本事很大,做过魏国国相,治水有功。后来弃政从商,总结了一套贸易经营理念,被尊为“商祖”。
貉,同貊,是东北地区一个少数民族国家,以一种吃鱼的动物为国名。貉国留下的文化遗产,是发明了吃生鱼片的方法。
饔飧,是做饭、吃饭的意思。
白圭跟孟子交流他的执政理想,说他想把税制改为二十税一,即抽取5%的税。白圭为人仁爱,虽然豪富,却自奉甚俭,和童仆们同吃同住,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
而孟子却不赞同,他说:“您的设想,那是貉国的做法。在中原不可行。比如,一万户人家的城市,只有一个陶工,行不行?”
白圭说:“那当然不行,不够用。”
孟子说:“对了。一人制陶不可以供万家,二十税一不足以治大国,两者是一个道理。貉国那地方,气候苦寒,五谷不能生长,只有黍(黄米)可以耐寒,可以种植。那地方文明落后,居处无常,没有城郭、宫室,没有宗庙、祭祀之礼,没有诸侯交际往来的币帛宴会,没有政府部门,没有百官,所以二十取一,也就够了,因为政府也没有提供什么公共服务。而今天的中原呢,冠裳文明,有君臣祭祀交际之礼,以纲纪人伦。有百官有司之禄,要任用君子,这些都不能不要,都需要纳税人供养。陶器少了都不能成其为国,那君子官吏少了还能行吗?
“中原该收多少税是尧舜定的章程,十一而税,就是收10%,你如果收得比这少,那就是与貉国同道,大貉小貉而已。你如果收得比10%多,就是夏桀那样的暴君,大桀小桀而已。”
原文
白圭曰:“丹之治水也,愈于禹。”
孟子曰:“子过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是故禹以四海为壑。今吾子以邻国为壑。水逆行,谓之洚水,洚水者,洪水也,仁人之所恶也。吾子过矣。”
华杉详解
白圭本事大,喜欢跟本事最大的人比,前面要跟尧舜比仁爱,现在又要跟大禹比治水,自我膨胀得不得了。他对孟子说:“都说大禹会治水,我治水的水平比他高!”
白圭善于筑堤防洪,在他任魏国国相期间,为魏都大梁解决了黄河水患,“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话就是他说的。他经常带人检查堤坝,找蚂蚁窝,看见就把它堵掉。所以他觉得大禹治水,搞了十三年,不如他堤坝一修,水患立除。
孟子说:“你自负其能,还要把自己加之于大禹之上,这也太膨胀了。大禹怎么治水?你怎么治水?大禹治水,没有任其私智,以穿凿为能;也没有急于近功,以堤防为事;而是因水之道,顺而治之。或者上游有所壅塞,水不能循其故道,就给它疏通。或者下游有所泛滥,而不能归于正道,就给它决排。
“所以说大禹治水是以水治水,让百川归于大海,人舒服,水也舒服,一朝功成,万世之利。大禹是为全中国治水,你老人家治水是为魏国治水,能比得了吗?你是以邻为壑,堤坝一修,蚂蚁窝一堵,固若金汤,水患立除。那洪水去哪儿了?都去邻国了!
“水性可顺不可逆,倒流泛滥的叫洚水,就是洪水。你没有治洪水,你只是洪水的搬运工,把它搬给邻国,这是仁人所厌恶的。所以,我说你大错特错了!”
能坚持原则的人,都是心里特亮堂的人
原文
孟子曰:“君子不亮,恶乎执?”
华杉详解
朱熹注:“亮,信也,与谅同。”
杨伯峻注:“亮,同谅,信也。论语‘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君子贞而不谅’,皆谓小信,孟子此‘亮’字则指一般的诚信,两人所指实有不同,不可混而为一。”
君子贞而不谅,是指君子只执守正道,不拘泥于小信。而这里的谅有为了信用不顾是非的意思。贞而不谅,就是守大信,不守小信。咱们说“言必信,行必果”,以为是句好话,其实孔子的原话后面还有一句,说全了是:“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是小人,死脑筋,最典型的案例就是尾生抱柱:他跟姑娘约定在桥下约会,姑娘没有到,河水却暴涨,他不肯失信离开桥下,抱着桥柱子淹死了。
孟子继承了孔子的观点。他说:“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
这个思想可以说影响非常不好,两千多年来大人君子都不守信用,因为“惟义所在”。义在哪儿呢?也在他那儿。所以,他无论守信还是不守信,都正义,都没有心理负担。权变权变,他有权就可以变,一切自由裁量。
张居正说:“孔子曰,君子贞而不谅,孟子所谓亮,即孔子所谓贞也。此又不可不辩。”
历代都把亮与谅同,就必然再要解释此谅非彼谅。不过张居正也说:“亮,是明理自信的意思。执,是执守。君子于天下之事,灼然有定见,而自信不疑,这叫作亮。确然有定守,而特立不变,这叫作执。执则临事有担当,才能有成,而惟亮则先事有主宰,才能有执,此应事接物之准也。”
我觉得这样解释,就可以了,不必和谅扯到一起。
亮,就是明亮、透亮。我真是把那件事情看透了,道理分明,心体透彻,就能坚持原则。不会事到面前,又犹疑不定,或者受人影响,迁就变通。
谅,是说不懂变通。亮,就是看得明白透亮,不存在什么变通。
我们现在有一句很搞笑的话叫“原则上可以”,原则上可以,就是不一定可以,随时准备“贞而不谅”。“原则”这个词,本意是不能动的,现在一说“原则上”,其实就是强调这是可以动的,这不可笑吗?这就是心里不亮堂,觉得“应该是”。应该是,就是可能不是。意思是,先这么设想着,到时候不行就改。随时准备改弦易辙,恶乎执?那就不能执守原则了。
能坚持原则的人,都是心里特亮堂的人,把事情看得特透彻的人,一切了了分明。你要他放弃原则,他也当你透明。
领导者的两大任务
原文
鲁欲使乐正子为政。
孟子曰:“吾闻之,喜而不寐。”
公孙丑曰:“乐正子强乎?”
曰:“否。”
“有知虑乎?”
曰:“否。”
“多闻识乎?”
曰:“否。”
华杉详解
乐正子,是孟子的弟子。鲁君知道他的贤德,要用他以执国政。孟子说:“我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睡不着觉!”
公孙丑问:“乐正子能力很强吗?”
孟子说:“他的能力,倒不算强。”
又问:“他智虑有余,可以裁决大义吗?”
“也不是。”
“见多识广?可以理繁治剧?”
“也不是。”
原文
“然则奚为喜而不寐?”
曰:“其为人也好善。”
“好善足乎?”
曰:“好善优于天下,而况鲁国乎?”
华杉详解
公孙丑问:“那他又没什么大本事,您怎么高兴得睡不着觉呢?”
孟子回答说:“因为他这个人啊,爱听取善言,能听别人的意见。”
“能听别人的意见就足够了吗?”
“够了,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就是治理全天下也绰绰有余,何况小小一个鲁国!”
张居正注解说:好的政策,好的主意,出于自己则有限,出于他人则无穷。为政者最怕的就是不能听别人的意见。如果能听别人的意见,则虚怀雅量,足以容贤;开诚布公,可以广益。由此以天下之才,理天下之事,绰绰有余。
领导者的主要任务有两个。一是尽最大可能地让所有人的聪明才智发挥出来:国家领导者的任务就是让全国百姓都发挥出来;公司领导者的任务就是让全公司职员都发挥出来;部门小组领导者就是让团队成员都发挥出来;而不是说你很厉害,你把所有的事都办了。你也是一个人,一天24小时,能办多少事呢?不但把自己累死了,还阻碍了别人成长进步。
领导者的第二个任务,就是培养新的领导者。新的领导者有两个层次:一是你的下一个层级的领导者,要他们学会像你一样做领导;二是未来取代你的新领导者,指挥棒交得出去。
原文
“夫苟好善,则四海之内,皆将轻千里而来告之以善;夫苟不好善,则人将曰:‘訑(yí)訑,予既已知之矣。’訑訑之声音颜色,距人于千里之外。士止于千里之外,则谗谄面谀之人至矣。与谗诌面谀之人居,国欲治,可得乎?”
华杉详解
如果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不仅身边的人,个个踊跃;近处的人,都来亲附;就是那四海之内、千里之外的人才,也不惮涉远而来,贡献他的才智。合天下之智力,资一国之治,有何难哉?
相反,如果不爱听别人的,自恃其才,妄自尊大,看全天下的人,个个都不如我。且好自称自夸,自谓天下之事,无所不知。这风声一传,天下之士都模仿他的强调,訑訑,相当于“呵呵”,不爱听别人的架势:“呵呵!你说的那个,我早就晓得了,还等你来说!”那訑訑呵呵的脸色腔调,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君子小人,是相互消长的,君子少了,小人必然多。中正正直之士,都自绝于千里之外不来,阿谀谄媚的小人就围拢来了。成天都和巴结奉承你的人混在一起,国家要想大治,可能吗?
君子直道事人,就是只贡献价值,不贪图权位
原文
陈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则仕?”
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其次,虽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户。君闻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
华杉详解
陈子,是孟子的弟子陈臻,他问:“古代的君子要怎样才出来做官呢?”陈臻的意思是,如果急于升官发财,枉道事人,同流合污,苟且以求功名,固然不可。但是,不参与政事,以隐居为高,那就不能经世济民,也不是君子之道。那么,怎样把握这个度呢?
孟子说:“出仕有三种情况,离开也有三种情况。
“第一等的是,如果国君对他有礼貌恭敬地来迎接,虚怀以听,又打算切实地施行他的主张,那就做官。如果虽然还保持礼貌,但是并不按他说的话做,就离开。
“不过,要君主马上对你言听计从,也不容易啊!其次一等的,就观察一下,在刚刚就职的时候,虽然意见还未被采纳,但是迎送礼貌还很周到,就继续留任,也不轻易放弃。但是,如果礼貌也衰减了,那就自己知趣离开。
“最后一等呢,其君既不能用,也不能敬,那君子没有收入来源,在家里早饭晚饭都没得吃,饿得出不了门。国君知道后说:‘哎呀,我上不能行其道,下不能听其言,还让他在我的土地上挨饿,这是我的耻辱啊!’于是呢,派人送东西来周济他。这时候也可以接受,只是免死而已。”
孟子说的态度,就是他所说孔子“圣之时者”的态度。君子处世,可以仕,可以不仕,只看道理如何,遭际如何。如果可以,就做官,不会绝人逃世。如果不可以,就离开,也不枉道事人。孔子在鲁国做司寇,那是国君既能对他礼敬,又能施行他的主张。后来,齐国送来女乐离间他们君臣,国君对他疏远了,祭祀之后没有送祭肉来,他马上就离开了。
到卫国的时候,卫灵公也还没有用他,但恭敬地迎接,给他和鲁国一样的俸禄,他就留下来了。但是,后来卫灵公、南子夫妇带着他一起招摇过市,他发现卫灵公拿他当好德尊贤的门面摆设,并且耻于这种食客待遇,就离开了。
君子不枉道事人,因为他出仕是为了行道,不是为了利禄。若是为了利禄,则免不了枉道事人,同流合污,搞人身依附,搞拉帮结派,一拉帮结派,就会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所谓“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要想免于祸患,就不能跟人“混”,一定要保持自己的独立人格和独立价值。你认我的独立人格和独立价值,我就为国效力,要我加入利益集团,我就退而去之。
还是在卫国的时候,权臣王孙贾点醒孔子说:“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译成白话文就是:“请教老师:‘与其祭宗庙,不如祭灶王爷’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这个“请教”,是暗示孔子:你与其巴结国君,不如阿附权臣。言下之意,你不如跟我站队,和我联手。
孔子假装没听懂,回答说:“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这话不对,如果获罪于天,向哪尊神祷告都没用!
为了功名利禄,参与权斗站队,就是获罪于天。站队押宝押错了,就灰飞烟灭。押对了,也不过是暂时免祸。因为你必须每一次都押对,押错一次就完蛋。谁能每次都押对呢?所以君子直道事人,就是只贡献价值,不贪图权位;只侍奉君王,不攀附权臣。以道事君,不可则去,这就是儒家明哲保身之道。明哲保身的保身,首先不是免于祸患,而是保证自己不要同流合污,保持身体的清白。只有不同流合污,才能免于祸患;只有不贪图权位利禄,才能不同流合污;只有安贫乐道,才能不贪图权位。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人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但只有真正乐道之人,才能做到。能安贫乐道,也能富而不骄,因为志向高远,轻财好义,求仁得仁,这就是君子的逻辑。
有过错是常态,进步主要靠改过
原文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yuè)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华杉详解
舜在历山耕田,被尧发掘出来,禅位给他,成为一代圣君。
傅说本是一个建筑工人。版筑,就是筑墙,两块木板竖起来,中间放泥土,夯实了成为墙。商王武丁年轻时以布衣身份在国中游历,认识了傅说,了解他的才华,继位后举用他为宰相,成就了武丁中兴。
胶鬲本是鱼盐贩子,因为被周文王发掘,辅佐文王,成为一代贤臣。
管夷吾就是管仲,他本是跟随公子纠和齐桓公小白争位的。公子纠被杀,他被关起来,在鲍叔的举荐下,齐桓公把他从狱中放出来,任为国相。士,是狱官之长,所以说“举于士”。
孙叔敖曾经隐居于海边,后来辅佐楚庄王,成就一代霸业。
百里奚则是从市井之中,被秦穆公发掘,成为秦国国相,辅佐秦穆公成为春秋五霸之首。
这六个人的才德,或可以王天下,或可以为王者之师,或可以为霸者之佐。但是,如果不遇到明君,没有机会,没有平台,也就是社会底层的普通人罢了。比如颜回,他也有不亚于前面所说六人的才德,但他死得早,没有遇到明君,就安贫乐道去了。姜子牙也是到七十多岁才遇到周文王,如果不遇到周文王,世间也没人知道有这么一个钓鱼翁。
原文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华杉详解
为君为相,都是世间极大的责任,必须是才全德备的人,才能担当,如果不是备尝艰难,历经变故,则不能成其德,不能达其才。所以,当上天要把君相之大任交给一个人的时候,一定先将他置于困穷之地,内则苦其心志,让他不得舒展。外则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穷乏其身,使其不得安养。见有行事,总不让他如意,来震动他的心意,坚韧他的性情,增加他的能力。这里的“曾”同“增”。
经历过艰难困苦,则对困苦的人有同情心,恻隐同情,而生仁爱良心;总在不如意中奋进,则闻见日广,智虑日生,承受能力和处理事变的能力都越来越强,这才堪当大任。
原文
“人恒过,然后能改。”
华杉详解
一个人,有过错是常态,没过错才是偶然。进步靠什么呢?主要靠改过,这是儒家非常重要的观念。孔子说颜回“不二过”,也就是同样的错不犯第二遍。
孔子的好朋友蘧(qú)伯玉,派使者来问候他。孔子问使者:“蘧老在家做什么呢?”使者回答说:“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他在家改过,还没做到呢!孔子赞叹说:“这使者!这使者!”
“周卫蘧瑗(yuàn),字伯玉。年五十,知四十九年之非。”周朝卫国有个蘧瑗,到五十岁的时候,自己过去四十九年犯过什么错,自己都知道!这就是著名的蘧瑗知非。
随时能自省,知道自己的过错,然后不断迁善改过,这就是自修的方法。而我们平时却正好相反,别说改过,连承认自己的过错都做不到,这就是所谓的“君子之过也必改,小人之过也必文”。文,就是掩饰,就是编一套说法,说得自己没错。君子小人都一样犯错,区别在于对自己过错的态度。
原文
“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
华杉详解
衡,是横、不顺的意思。
一般人做不到曾子那样一日三省吾身,也做不到蘧瑗知非那样成天检查自己有什么错。只有遇到时穷势困、仓皇失措的时候,其心困苦而不能舒展,焦虑横塞在他胸臆中。思前算后,这一难都过不去了,这时候奋然感发而振作起来,悔过自新,重新做人!精神意气,都从愤激中鼓动出来。或者,别人已经给脸色了,言语中也不客气,这才晓谕明白自己错了,开始改。
原文
“入则无法家拂(bì)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华杉详解
法家,是执掌法度的世臣。拂士的拂,同弼,意为辅弼,辅佐君王的贤士。
善心每发于忧勤,祸患常生于怠忽。如果对内没有执掌法度的世臣和辅佐君王的良士,对外又没有敌国外患,这个国家常常就要灭亡。这就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的核心结论:文明诞生于挑战。没有挑战,就没有文明。中国形成黄河文明,就是因为要应对黄河泛滥的挑战,所以需要组织起强大的国家。而当国家安乐,就会被蛮族入侵,所以人类的历史,就是野蛮人征服文明人的历史,罗马征服希腊,罗马又被北方蛮族征服。辽国生于忧患,征服中国北方,安乐了,被金国所灭。金国生于忧患,征服了辽国,压制着宋国,安乐了,和宋朝一起被蒙古所灭。
国家如此,公司也如此,所以对员工,要来之、富之、教之、劳之。近悦远来,先要让他来,来了要让他富足;富而知书礼,要教育他;最后一个“劳之”很重要,要劳动,要锻炼,要精神精神!否则,都死于安乐了。乔布斯说:保持饥饿,保持愚蠢。其实还要加一句:保持忧患。
不屑于教导他,这也是一种教导
原文
孟子曰:“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
华杉详解
孟子说:“教诲人的方法有多种,我不屑于去教诲他,也是一种教诲呢!”
儒家教诲人,跟中医一样,一人一方,辨证施治,没有标准教材、标准答案。同样一个问题,不同的人问,老师给的回答也不一样。比如什么是仁,什么是孝,这些儒家思想最根本的问题,孔子也从来没有给一个“标准答案”。在《论语》里,每个人问,他的回答都不一样。为什么呢?他都是根据提问者自身的情况,看他缺什么,就给他补什么。
朱熹在《中庸集注》里说:“故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话被误传进了《成语词典》,意思成了以牙还牙的报复。其实它的原意是:“君子教诲人,都是用他自己本来就懂得的道理来帮助他。”就像你问老师一个问题,老师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反过来问你一系列的问题。老师问,你回答,问的问题全是你能答上来的,一路问下去,你就明白了你那个问题的答案,你自己就说出来了。这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徐爱给王阳明整理《传习录》,王阳明开始时就反对,他说问答的背后,是学生自身的问题和当时的情况,你如果记下来,把他作为思想传下去,都是误人子弟。因为别人的情况不同,他却把这个当药方,就容易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