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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最后一个故事

“从百里泥泞的乡村走出来的时候,他是全县的骄傲。当然,这一切也是他的残疾父亲从土里一点一点刨出来的。研究生毕业进入省城三甲医院工作,每爬一个台阶,出人头地的信念就更加强烈。在一切机会中寻找捷径,在麻痹、侥幸中一步步走向深渊。临到要移送司法机关之前,他扑通一下向纪委的审查员跪下,提出了一个请求:能不能给个政策,给点盘缠,安排我年迈的父母从老家来一趟,我要好好给二老磕一次头,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审查员赶紧拉他起来,事到如今,恐怕一百个响头,也不能减缓一点点他对亲情的伤害啊!”

中秋节刚过,天就凉了下来。借着2016·杭州G20峰会带来的持续高爽,我完成了《追问》的写作。

我马上想起了曾经答应过,跟省纪委的陈姓处长等人一起去看望上面这个故事里下跪主人公的老父母。

汽车跨过长江,沿着高速,奔北而上。经过两个多小时的疾驰,下了高速,进入一段颠簸的农村公路,将近一个小时后,又拐上了一条土路。开了十几分钟,土路越来越窄,终于无法再往前开了。

县纪委的两位同志和村主任,早就站在路口等待我们。

我们从车上提上带给老人的两袋零食和水果,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村主任,向田野深处的小村庄走去。

在路上,村主任告诉我们,两个老人今年夏天已经走掉一个。去年,老太太得知儿子的事之后,很快一病不起。剩下的那位,是82岁的老头,那个当年拖着残腿养活并培养儿子成才的父亲。

老人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他倚在小瓦房破旧的墙上晒太阳,面朝我们来路的方向。村主任告诉我们,老人双腿走路困难,眼睛几乎失明,头脑糊涂,有些老年痴呆,不能生活自理了。自从老伴去世后,都是村上出资派人,轮流照料他的生活。只要不下雨,不管冷热,他每天都会固定不变地坐在这里,对着这条路发呆。

“他是在等儿子回来。”村主任告诉我们,他并不知道儿子犯罪的事,说给他听,他现在也未必懂呢。

村主任又吩咐我们,什么都不要说,由他来跟老人喊话。

我们走到老人跟前,大家围着他蹲成一圈。村主任大声地跟他喊道,你儿子和媳妇回来看你来了。

老人一听,突然呵呵地笑了,并伸出双手,在空中划动着,摸索着。省纪委的陈姓处长毕竟是一位心细的女同志,见状赶紧放下水果袋,把自己的手伸给老人。老人一把抓住,然后就呵呵、呵呵地笑着,笑得停不下来,嘴里还咕噜咕噜地说着什么。

村主任翻译说,他说,我儿子是研究生,我媳妇是大学生。

我们在老人面前大概待了20分钟,准备离开。可老人抓着陈姓处长的手,使劲不放。村主任就上去帮忙,好容易掰开老人的手,让陈姓处长抽出了手。

陈姓处长的手腕被抓红了,她的眼圈也红了。

我们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在回南京的路上,我们一行人几乎没有再说话。我们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那种酸楚的复杂。

到南京后,在告别时,我试探着建议陈姓处长,下次去监狱回访老人的儿子时,可以把听说儿子回来,老人抓手这个细节,说给他听听,对他应该有触动。

“这个,太残忍了吧。”陈姓处长说,“再说,事到如今,再触动,只能摧残他的内心,其他又有什么用了呢?”

是夜,我又失眠了。

窗外,依然是一个海阔天高、星光璀璨的世界。

我思绪缥缈。冥冥时空里,沉沉脑海中,忽然飘荡起跟这部书同名,却并无什么意义关联的一首老歌的歌词:

追问……

怎么爱变幻骤然似烟云。

去似烟云,没生根……

情缘幻变将我快乐全幽禁。

灵魂亦飘散心思给软禁……

变变幻幻情缘

凄凄戚戚苦乱心……

其实,这是一首粤语老情歌。即便真的播放这首歌,我恐怕一句歌词也不会听懂,听懂了,这首歌艰涩的歌词,似是而非的意思,也无法完全领会。但这首情歌经常在我心情不平静的失眠之夜飘出,无缘无故。如果一定要说有缘有故,恐怕也就是这首歌歌词的模棱、艰涩,诸如幽禁、灵魂、爱、烟云、变幻、快乐、乱心,还有歌名《追问》等等,这些词语,给人虚虚实实、百暖百寒的一种纠结。而这首歌在夜空里飘出,曲调的空旷、邈远,以及文佩玲声音里的那种悲情和无奈的意味,更有穿心般的感觉。

201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