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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省纪委盯上沙州市 党校同学聚会

星期天,省委党校研究生班,上午课结束以后,陈再喜站在第一排,拍了拍手,大声地道:“一支部今天中午聚餐,这是一支部第一次聚会,大家如果没有紧急事情,希望都能参加支部的集体活动。今天中午的聚会,由省运输集团的杨总赞助,大家中午去敬几杯酒。”

省研究生班人数多,分成了三个支部,侯卫东、郭兰、李俊都分到了第一支部,第一支部支部书记是省纪委第一纪检监察室主任陈再喜。

在党校读研的人多多少少存了结交朋友的心思,当陈再喜发出提议以后,大家都积极参加。侯卫东原计划回沙州陪小佳,可是见到大家都要去,他还是选择参加。毕竟这个班上的绝大多数同志都是官场中人,多一个朋友,或许就多一条路。

坐在前排的李俊回过头来,笑道:“侯主任,今天我没有带车过来,你回去的时候,捎带两个美女,乐不乐意?”

侯卫东稍有犹豫,道:“我恐怕要晚一些回去。”

郭兰虽然没有回过头来,却一直听着两人的对话,听到侯卫东有推托之意,有些失落。

李俊高兴地道:“晚一些回去正好合适,我和郭兰正好准备逛商场,到时我们电话联系。”

侯卫东道:“好吧,我到时与你们联系。”

在陈再喜的带领之下,第一支部十六名成员分乘五辆小车,浩浩荡荡地前往指定地点。

第一支部,省、市、县的人都有。省级机关的有省纪委陈再喜、省委信息处李涛、省环保局晏永军、省运输集团杨光明。市级机关的人员占了主体,沙州市有侯卫东、李俊、郭兰,茂云市有南铺区副区长景伟等人。另外还有一些县级部门的头头脑脑。吴海县副县长李冰也在第一支部。李冰曾经是益杨县分管交通的副县长,很早就到了吴海县,如今是吴海县常务副县长,算得上是侯卫东的老领导。

省运输集团副总经理杨光明亲自在餐厅门外等候,他很热情地与陈再喜、晏永军、景伟等人握了手,将众人带到了楼上的雅间。

雅间里安排了两张圆桌,虽然杨光明是主人,但他坚决不坐在首座,道:“今天是第一支部聚会,陈主任是第一支部的支书,理应你坐在首座。”陈再喜推辞不过,坐了上去。

随后,省级机关的李涛、晏永军,副区长景伟,副县长李冰等人就与陈再喜坐在一桌。侯卫东昨天与省委蒙书记夫人吴英、省政协常务副主席刘铁松一起吃了饭,对于这种场合也就不太在意。在陈再喜与杨光明互相推让首位的时候,他主动坐在了另一张桌子,与郭兰、李俊坐在一桌。

郭兰将齐肩长发梳成一个短短的马尾巴,略施淡妆,耳朵上、手上没有任何饰品,称得上素面朝天。等到大家坐定,她对侯卫东道:“你恐怕在这里坐不稳。”她在组织部门工作时间长,在程序问题和潜规则方面称得上专家。侯卫东是沙州市委办副主任,副处级,完全有资格坐在另一桌,既然陈再喜坐在首座,他肯定会主动提议让侯卫东坐过去。

虽然这些事情很无聊,可是在官本位占主体的岭西,潜规则往往执行得特别严格,基本不会混乱。

侯卫东听懂了郭兰的意思,看了看另一桌,道:“我要开车上高速路,不能喝酒,就在这一桌,自由。”

果然不出郭兰所料,杨光明笑呵呵地走了过来,道:“侯主任,你坐这边来,今天好好喝一杯。”

侯卫东道:“杨总,我就坐这边,等一会儿要开车上高速路。”

杨光明道:“放心,我马上安排一个驾驶员等着,绝对会安全地将你送回沙州。”

侯卫东无奈之下,只得起身。起身时,他扭头看了一眼郭兰,正巧郭兰也看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郭兰有些得意地眨了眨眼睛。

等到侯卫东很不情愿地走到了另外一桌,郭兰见旁边的李俊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就用手摸了摸脸,道:“你看什么看,我脸上没有被弄脏吧?”李俊看了半晌,凑在郭兰耳边道:“兰兰,你脸红了。”

“没有。”

“红了。”

郭兰不再争论,低声道:“快吃菜,傻丫头。”

侯卫东坐在李冰身边,李冰向陈再喜介绍道:“陈主任,侯主任是沙州市委办副主任,市委周书记的秘书。”

陈再喜在地方上工作过,知道侯卫东这个职位的重要性,道:“侯主任未满三十吧,这么年轻的处级干部,前程不可限量。”

省纪委第一纪检监察室分管的范围正好包括了沙州,侯卫东不敢怠慢,他笑道:“陈主任别捧我,捧得越高,摔得越痛。”又道,“陈主任相当于八府巡按,过州跨县,各级官员都要立正稍息。”

大家都同意侯卫东的说法。

陈再喜道:“侯主任是哪一年到的市委?我已有两三年没有到沙州办案子了,最后一次是办益杨县公安局长游宏的案子,当年益杨黑社会比较猖獗,与游宏关系很大。”

“办理游宏案子的时候,我在益杨县委办,当时是济道林书记亲自来办的。”

吴海县常务副县长李冰道:“游宏能力相当强,办案水平也很高。我以前在益杨城关镇里当书记的时候,他在城区派出所当所长,打拐抓扒,功劳不小,谁都没有想到,他会突然翻船。”

茂云南铺区副区长景伟饶有兴致地问道:“侯主任,你在益杨县委办工作过?当时祝书记在当县委书记?”

李冰在一旁笑道:“侯主任就是祝书记的秘书。”

景伟热情地道:“大家都不是外人,侯主任什么时候到茂云看望祝书记的时候,我来做东。”

祝焱是茂云分管组织的副书记,虽然到茂云时间不长,威信却很高,景伟是南铺区副区长,要想再升一级,祝焱就是相当重要的人物,因此,他一直在多方寻找接近祝焱的机会,却始终没有突破。谁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却全不费工夫,居然在研究生班第一支部遇上了祝焱的前任秘书。

“既然是祝焱的秘书,为什么不跟着到茂云,这说明侯卫东并没有得到祝焱的信任。”景伟在热情邀请的同时,心里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他转念又想,“侯卫东已经是沙州市委办副主任了,如果他与祝焱关系不好,又凭什么当上周昌全的秘书?这小子能当上两位书记的秘书,水平应该可以,机遇更是好得让人眼红。”

“你的手机号码是多少?我给你打过来。”景伟主动留了侯卫东的电话号码。

在大家谈话的时候,热菜开始不断上传,大家都存了交朋友的心思,喝酒的气氛就很热烈。侯卫东要开车上高速,用高脚杯倒了约二两白酒,无论如何不肯多喝。

酒宴闹到近3点才结束,分手时,侯卫东向陈再喜发出了邀请:“陈主任,请你到沙州来指导工作。”

陈再喜开玩笑道:“我们到哪里去都不是什么好事,你怎么还欢迎我们?”

侯卫东道:“纪委其实并不是整干部,而是为了保护干部,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不管于公于私,都欢迎陈主任到沙州。”

陈再喜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我最近就要到沙州来一趟。”

近期省纪委第一纪检监察室收到了好几封反映沙州市财政局局长孔正义的检举信,检举内容翔实,真实性很强。纪委副书记廖平同志已经作了批示,陈再喜计划在下个星期带人到沙州。

吃过了闹哄哄的午餐,大家也就作鸟兽散。

侯卫东见郭兰和李俊走出了大厅,快走几步,追了上去,问李俊:“你们大约准备几点钟回沙州?”

李俊看了看表,道:“我们先到岭西购物街去逛一逛,晚上一起吃晚饭,也可以回沙州吃晚饭。”

郭兰感觉到侯卫东心中有事情,便道:“侯卫东,你如果有事就去忙,别管我们。”

这样一来,侯卫东反而觉得不太好,道:“就这样说定了,6点,我到购物街来接你们,到时给你们打电话。”

郭兰身穿浅白色半长风衣,头上扎起了马尾巴,与往日短发女郎的形象迥异。猛然间,侯卫东觉得这个形象似曾相识,可是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道:“郭兰,你以前是留长头发吗?我怎么觉得很面熟。”

郭兰心里猛跳了几跳,她故作轻松地道:“我们认识也有五六年了,早就是熟人。”

李俊眼睛眨巴着,女人的第六感是很强的,她早就觉察到郭兰对侯卫东的感觉比较特别。对一般的男同志,郭兰素来很自信、很亲和地保持着距离,而在侯卫东面前,郭兰红脸的次数不少,而且总是装做很冷淡的样子。

这种表现意味着什么,李俊是女人,自然心里很清楚,在心里叹息一声:“郭兰这么优秀的女孩子,怎么在婚姻问题上总是不顺?”她冷不丁地说了一句:“郭兰从初中起就是一头长发,工作以后才留的短发。”

等到侯卫东开着小车走远,李俊对郭兰道:“兰兰,你刚才瞪我干什么?”

郭兰嗔怪道:“就你嘴快。”

李俊盯着郭兰看了一会儿,道:“你有问题,平常都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今天有些反常,特别是在侯卫东面前。”

郭兰撇了撇嘴,道:“我还没有沦落到要充当第三者吧?”

数年前,郭兰在沙州学院与一位英俊的小伙子共舞,神差鬼使之下,她居然把头靠在小伙子身上哭了一场,积累多日的情绪这才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哭完以后,没有与小伙子打招呼,她便匆匆地离开了那个小舞厅。晚上,她将一袭长发干脆利落地剪断,这是“抽慧剑斩情丝”的意思。她原本以为与那个英俊小伙子萍水相逢,昨天一晚后就再也不会相见,谁知她与侯卫东在益杨青干班意外重逢,后来侯卫东还成了她的同事、邻居。

郭兰将那一段历史深埋于内心深处,李俊虽然是她的闺中密友,知道郭兰大部分往事,却并不知道这一次舞厅之缘。

侯卫东开车前往庆达集团,他是受周昌全委托,与副总黄亦舒谈一些具体事情。一边开车,他一边在脑中搜索,在记忆中,还真没有一位长头发美女的形象。突然,侯卫东猛然想起一事:“当年在沙州学院后门舞厅,遇到过一位神秘的白衣长发女子,郭兰当时正好大学毕业,应该住在学院里,难道那位白衣长发女子居然会是郭兰?”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这个判断,仔细回想当年那位神秘女子的面容,但是她的面容已经模糊了,印象最深的只是一身白衣和一头飘逸长发,另外还有眼泪打湿衣衫的温润感觉。

“那时郭兰正好失恋。商委的武艺虽然也正在沙州学院,但是武艺骨架子稍大一些,与当时的女孩子有些差异。”

侯卫东越想越觉得郭兰就是当年那位白衣女子。

下午与黄亦舒的面谈很顺利,侯卫东谢绝了黄亦舒的挽留,开车到购物广场接了郭兰和李俊。

郭兰和李俊买了不少衣服,特别是李俊,手里提了五六个袋子,满脸红彤彤的。

见到侯卫东,李俊快活地道:“我们三人一起吃了饭再回去。”

郭兰拎着一个包,站在一旁,优雅而安静。

“好吧,我们一起吃饭,我请客。”侯卫东一边答应着,一边想道:“郭兰到底是不是那个白衣长发女子?”

第二天早上,周昌全绷着脸上了车,脸色不是太好。马波与侯卫东相互对视一眼,很知趣地安静了下来。

到了办公室,周昌全才道:“你请济书记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走出办公室时,侯卫东猛地想起省纪委第一纪检监察室主任说过的话,暗道:“莫非是陈再喜要下来,是哪一位领导犯了事?”

纪委书记济道林早有准备,见到侯卫东进门,不等他说明来意,拿起笔记本和一个文件夹子,就朝周昌全办公室走去。

进了办公室,济道林简要讲了讲案子的情况:“省纪委第一纪检监察室陈再喜是老纪检,水平不错,他负责沙州市这一方面的工作,10点到达沙州。”

周昌全严肃地道:“孔正义是多年的财政局长,如果确实做了这些事情,那叫做自作孽不可活,纪委按规定办理就行了。”

济道林道:“我建议在小招待所接待陈再喜,那里更隐蔽一些,影响面小一些。”

“行,就安排在小招。中午吃饭,我参加。”

侯卫东认识孔正义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他跟着祝焱一起到财税宾馆打脾,刚上楼梯,正见到孔正义在众人面前毫不留情面地训斥一个手下,当时他并不知道被训斥者的身份,后来才知道那个身材高大很没有面子的财政局干部居然是副局长。这事给当时的侯卫东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成为周昌全的专职秘书以后,每次与孔正义见面,虽然孔正义都客气得紧,让人如沐春风,可是第一次留下来的印象太深,侯卫东对他始终存了三分戒心。

得知陈再喜是来调查孔正义的事情,侯卫东还真没有觉得奇怪,暗道:“大凡媚上者多傲下,孔正义出事是迟早之事。”

他知道孔正义、方检察长以及黄子堤等人都是周昌全的嫡系,在整理文件的时候,偷偷观察周昌全,只见周昌全如没事人一般,戴着老花镜,细细地读着今天上午才送过去的几份比较重要的报告。

10点,步海云匆匆走了进来。在新成立的四大班子搬迁领导小组中,周昌全是组长,刘兵、黄子堤、步海云是副组长,步海云同时还兼任着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实际上,四大班子搬迁工程就是由市委常委会决策,由步海云具体实施。

步海云从建委副主任到建委主任,再迁至副市长,然后是常务副市长,都是在周昌全的关照下实现的,他和黄子堤是周昌全的左膀右臂。

谈到11点,步海云离开了办公室。周昌全站起身,在办公室做了几个扩胸运动,安排侯卫东道:“给济书记打电话,我们马上就去小招。”

进了小招,不等济道林介绍,周昌全就伸出手,道:“陈主任,一别三年,你风采依旧。”

陈再喜握着周昌全的手,使劲摇了摇,道:“我们第一纪检监察室联系沙州,平时来得少了,这是周书记对我的批评。”

周昌全道:“上级领导不来是对我们放心,来了是对我们的关心。”略作寒暄,众人便进了小招1号楼。

陈再喜头发略秃,在春日阳光下闪闪发亮。侯卫东站在周昌全身后,看到陈再喜头顶上的闪光,觉得有几分喜剧色彩,只是在这种严肃的场合下,他将脸绷得很紧,用目光与陈再喜微微示意。

相对于邻近茂云市的官场地震,沙州算得上风平浪静,昨天晚上听了济道林汇报的案情,周昌全的直觉是第一纪检监察室小题大做:“堂堂地级市财政局长,手里过的资金都是以亿为单位,只要不朝腰包里放,出差多用些钱,实在是小事一桩。”

正式座谈开始以后,陈再喜清了清嗓子,表情变得很严肃,道:“近期省纪委收到数封检举信,内容是关于沙州市财政局长孔正义收受贿赂之事,纪委副书记廖平同志专门作了批示,由第一纪检监察室负责调查此事。我先读一读廖平同志的批示……”

等到陈再喜介绍了案情以后,济道林不慌不忙地道:“第一,市纪委全力配合第一纪检监察室办理此案,市纪委抽调纪委副书记钟洋配合陈主任开展工作;第二,从这封检举信反映的内容来看,总体数额不大,而且只有汽修厂一事属于受贿情节,我的想法是暂时不对孔正义进行直接调查,也不采用双规等手段,主要采用外围调查的方式,这样有利于沙州市的稳定。”

当济道林发言完毕,陈再喜道:“周书记,请你指示。”

周昌全道:“对于腐败变质的干部,市委态度鲜明,严惩不贷,决不姑息。”他略为停顿,道,“但是,也不能仅凭几封检举信就对重要干部采取措施,毕竟信件只是一面之词,并没有其他证据对其提供佐证。我同意济书记的意见,先由省纪委第一纪检监察室与沙州市纪委组成联合调查组,进行秘密调查,如果得到确凿证据,可以立刻采取行动。我的意见仅作参考,如何操作听省纪委领导安排。”

此时,陈再喜得知了沙州市委的准确态度,他暗自纳闷道:“这种检举信多得很,一般情况下让沙州纪委调查就行了,实在没有必要让我们亲自到沙州来一趟。廖书记真是小题大做,他也是老纪检了,为什么要做出这样不合常规的安排?”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也没有头绪,只是领导安排了,他就只得执行。

“周书记,济书记,感谢对省纪委工作的支持。我先谈谈具体的措施:一是到财政局查账,具体名目就由济书记来出;二是找顺发汽车厂谈话,同时清查汽车厂的账目。这两个小组同时进行,待结果出来以后,根据结果来安排下一步的工作进展。”

周昌全点了点头,道:“济书记,就请你亲自挂帅,配合陈主任搞好调查,这是对省委负责,更是对沙州全市人民负责。”

陈再喜在省纪委办了许多大案子,这等小案子他原本兴趣不大,与沙州市委主要领导交换意见以后,大家便开始闲聊。

吃过午饭,侯卫东陪着周昌全离开小招待所。离开了小招,周昌全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语重心长地对侯卫东道:“小侯,当领导最重要的是什么?”

侯卫东还在思索时,周昌全将答案说了出来:“是廉洁。孔正义是堂堂的财政局长,如果真是贪这些小钱,太没有眼光,也太不值得。你以后当了领导干部,一定要记得我今天给你说过的话。”

“周书记放心,我绝对不会在经济上犯错误。”

侯卫东说这话底气很足。他如今是副处级,工资有一千一百多一点,可是他以母亲的名义开了石场、煤矿,还在精工集团有股份,因此他不用贪污受贿也能保持着相当的生活水准,自然不会贪图小钱。

周昌全也不多说,走到小招前院,突然感叹了一句:“当官也不容易,耗费心血多,还得随时提防有暗箭中伤。我的两个儿子,坚决不允许他们从政,安安心心从事技术工作。”

侯卫东听见周昌全话里话外的意思,应该对孔正义比较维护,心里琢磨道:“有没有必要暗中给孔正义通一通消息?”

当然,这个事只能暗中琢磨,暗中领会周昌全的意图,如果出言询问,则会犯忌。

跟着周昌全回到了办公室,侯卫东还没有做出最后决断。

晚上下班,侯卫东将周昌全送回了家。到了新月楼门前,同平常一样,与马波挥手告别,刚走到中庭,从小区花园旁的木椅子上站起来一个人,喊了一声:“侯主任”。

站在花园旁的人正是财政局长孔正义,此时他没有带随从,一个人站在一棵浓密的杨树下面,正对着侯卫东挥手。

见到孔正义,侯卫东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图,脑袋里紧急思索了一遍,想好了对策。

果然,孔正义开口就问道:“侯主任,是不是省纪委派人来查我?查我什么事情?”

侯卫东很严肃地反问道:“谁说的?”看着孔正义的神态,他心想:“孔正义消息真是灵通,也不知谁跟他说的。”

孔正义脸色灰白,此时的他没有当财政局长的威势,道:“这是有人存心陷害,我在沙州当财政局长,经手的钱都是以亿来计算的,要找点茬实在太容易了,我知道是谁写的检举信。”他低声问道,“老弟,周书记是什么态度?”

侯卫东想了想,很艺术地回答道:“两句话,十六个字,一是认真调查,证据说话;二是严惩不贷,决不姑息。”

孔正义再问:“省纪委是哪一位同志带队?住在哪里?”

侯卫东见孔正义有着刨根问底的劲头,心里有些不悦,道:“这个我不太清楚,恐怕要问济书记。”

他为了将周昌全暗中回护的意思讲清楚,解释道:“八个字的核心是以证据说话。现在一切按法律来办事,证据才能说明问题。只要没有证据,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有证据,想赖也赖不掉,明白吗?”他就差说出“将证据毁掉”这五个字了。

孔正义慢慢品了品侯卫东的意思,道:“侯主任,谢谢你,大恩不言谢,后会有期。”

两人握手告别,侯卫东上楼,孔正义亦回到了家中。

孔正义将藏在身上的录音机打开,将今天的录音重新听了一遍。前面三段已听得烂熟,他就直接跳过,最后一段是与侯卫东的对话,听了一会儿,孔正义骂道:“侯卫东真他妈的狡猾,说了半天,居然没有一句话落下把柄。”

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忐忑不安的孔正义不断地听磁带,多次听到侯卫东所说“有证据,想赖也赖不掉,明白吗?”时,他终于恍然大悟:“侯卫东其实将周昌全的态度说得十分清楚,认真调查,证据说话,严惩不贷,决不姑息,其实关键的还是前八个字,只要没有证据,就万事大吉。”

“这个侯卫东年纪轻轻,心机真他妈的深,终究要成大器,他妈的。”孔正义想着侯卫东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忍不住骂了一句。

他将那封复印的检举信拿了出来,又研究了一番,确信自己将所有事情做得天衣无缝,这才暗自放下心来。

一个人关在书房里后,他从隐秘处拿出一把普通的防盗门钥匙,这是他另一套房子的钥匙,也是他最大的秘密。当了这么多年的财政局长,也有不少积蓄,他不敢将这些积蓄放在家中,而是用一张外地身份证买了一套住房,专门存放这些积蓄。

这个秘密,连他老婆也不知道。

将钥匙放好,孔正义在书房里转来转去,慢慢变得咬牙切齿,甚至有些目露凶光:“梁朝,你他妈的太过分了,我跟你没完。”

这时,副市长刘传达打来了电话。孔正义道:“刘市长,放心,没事,纪委查的都是小事,我已经处理好了。”

与孔正义在新月楼中庭分手以后,侯卫东快步回到了新月楼家中,他几步来到阳台,将阳台的灯光关掉,将自己隐身在黑暗处,观察着楼下的动静。他家的阳台视线很好,能看到大门外很远的地方。

矮小而微胖的孔正义在新月楼外面行走着,在昏暗的灯光之下,孤单的身影拉得很长,此时的他,没有了当财政局长的豪气,和普通的为了生活而奔波的中年人模样相差不多,就在街道上孤零零地走着,失去了随从的官员,和普通人有着同样的背影。走了两三百米,他在一辆普通桑塔纳车前停了下来,扭头看了看左右,这才进了小车。

在卧室里,小佳大着肚子坐在椅子上,拿着一本杂志,却没有看,有一句无一句地与母亲陈庆蓉说着话。

新月楼的房子是三室一厅,小佳怀孕以后,陈庆蓉和张远征搬到了新月楼,以方便照顾小佳。

陈庆蓉将家里以前的旧裤子剪开,为即将出生的小宝贝做尿布。“还是这种用过的棉布好,小孩的皮肤嫩,一定要用软的。”

小佳站在一旁看着母亲快乐的表情,道:“现在大家都用尿不湿,很好的,用布尿布太麻烦了。”

陈庆蓉不容置疑地道:“这事你不懂。我从来不信尿不湿。尿水整夜都兜在小孩的屁股上,想起来都起鸡皮疙瘩。这样兜久了,小孩的皮肤肯定受不了。”

“听用过的朋友说,用了尿不湿,小孩睡眠要好一些,有利于孩子成长。”

“这些都是骗钱的玩意儿。”

小佳知道母亲素来执拗,也不多劝,反正尿布用了几千年,大家都用得好好的,也没有出什么事情,就继续保持传统吧。

陈庆蓉剪了一会儿棉布,道:“以后有了小孩子,家里的事情就比以前多得多了。卫东平时回来也不做家务,天天钻到书房里,他就是坐坐办公室,肯定没有你爸爸上班时辛苦。当年我们生你的时候,没有请人,就我们两口子带小孩子,那时你爸别提多勤快了,回家用肥皂洗了手,就开始煮饭。”

小佳对于母亲的唠叨是哭笑不得,道:“妈,你怎么还是这种脑筋?卫东每天忙得脚跟翻到脚背上,回家有时还得写稿子,家务事本来就不多,何必让他来做。”

在工厂家属院里,素来多彪悍的女工人,她们在工厂里顶得上男人的角色,在家里更是占据了绝对优势。陈庆蓉看惯了女人声音大男人声音小的场景,对于张小佳和侯卫东的关系便有了隐隐的担心。一来担心女婿不做事,家务事全让女儿一个人做,会累到女儿,特别是有了小孩以后,家务事猛然增多,陈庆蓉就想让侯卫东来分担家务。二来女儿太温顺,看样子恐怕管不了侯卫东,她准备给小佳鼓鼓劲儿,让女儿也慢慢地管着女婿,什么事情只要形成了习惯就好办了。

侯卫东在阳台上偷窥完毕,走到客厅,正准备回书房看一看宣传部给周昌全准备的讲话稿,陈庆蓉从卧室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些棉布。她看了看餐桌上摆放着的碗筷,对侯卫东笑道:“卫东,我在给小孩做尿布,手里不方便,你洗洗碗,行吧?”

侯卫东跟着周昌全长期在外面应酬,在家里吃晚饭的时间微乎其微,难得有时间回家吃饭,再加上小佳一直提倡晚上少吃饭,因此每晚都很简单,侯卫东基本上没有洗过碗。

今天他在外面吃了晚饭,没有想到家里并没有洗碗,听到岳母吩咐,稍一愣神,就笑着挽袖子,道:“妈,你辛苦了,我来洗碗。”

侯卫东挽着袖子,动作麻利地将饭碗收进了厨房。在上青林数年时间,他很多时间都是自己弄饭吃,对于家务事情并不陌生,只是在沙州与小佳团聚以后,他才基本上不做家务事。

小佳腆着肚子,站在厨房门口。侯卫东正在“哗哗”放水洗碗,扭头道:“别进来,地面滑。”小佳站在门口看着侯卫东做事,很有兴趣地道:“在我的记忆中,你就没怎么洗过碗,现在看起来动作还算麻利,不算是酒囊饭袋。”

等侯卫东洗了碗回到书房,小佳腰有些酸,就躺在床上休息。陈庆蓉坐在床边,拆了一些线手套,飞快地给小家伙打背心,她打惯了毛衣,双手如飞,看得小佳眼花缭乱。

“对男人要关心,但是也要严加管理,男人就和小孩子差不多,三天不管就要上房揭瓦。”陈庆蓉顺利指挥侯卫东洗了碗,就坐在小佳床前给她言传身教。

小佳道:“爸到哪里去了,怎么还没有回来?”

陈庆蓉道:“你爸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他们这一批老工人离开工厂以后,许多技术活就无法做了,厂里决定返聘一些技术骨干回厂里。你爸闲着难受,今天朱言兵厂长给他打了电话,他就回厂里去了,昨天给卫东说了这事,他也觉得挺好。”

小佳知道朱言兵是想利用老爸来走侯卫东的门路,看到父母都挺高兴,也就没有说破。

到了9点,张远征才从厂里回来。他今天与好几个一起退休的老朋友见了面,朱言兵亲自作陪,在厂食堂吃饭。有厂长作陪,几个老家伙自觉很有面子,不知不觉就多喝了些。

进了屋,张远征满脸通红,大声宣布道:“从明天起我担任第五车间的技术顾问。”

陈庆蓉见老伴醉得站不稳,气狠狠地道:“喝不下马尿,就少喝一些,别在这里出洋相。”

张远征脸红红的,他只是想笑,手舞足蹈地说道:“现在的年轻人不好好学技术,好高骛远。想当年我们当学徒那一会儿,天天跟在师傅身后,抓住一切机会学技术。现在倒好,师傅苦口婆心地教,他还不愿意学。”

他们这一代工人,无论是什么工种,都是以技术为荣,一个技术好的师傅,在厂里是很受尊重的。而进入了90年代,不少企业破产,甭管有无技术,大家统统下岗,这直接影响了一代人。许多厂里的年轻人并不愿意老老实实地学技术,有许多技术含量高的活,厂里不得不请老师傅回厂。

陈庆蓉知道张远征酒量浅,见他站立不稳的样子,知道其已醉了,一边数落着他,一边就准备将其扶进屋里。刚走两步,张远征只觉肠胃一阵排山倒海,他根本控制不住,就在客厅里吐成了天女散花。

侯卫东正在修改宣传部的稿子,他这种级别的秘书,其实很少写稿子了,需要哪个部门的材料,自然会有相关部门先写好底稿,他再根据周昌全的习惯、口味和特殊要求进行增添。明天周昌全要在宣传工作会上作一个讲话,宣传部门专门由一位副部长负责给材料把关,这篇讲话稿子质量很高,基本上不需要进行大的修改,侯卫东的主要工作是往里面加上一点周昌全特色的词句。

听到外面的动静,侯卫东赶紧出来,恰好看到了张远征呕吐,他见惯了喝醉酒的呕吐物,虽然觉得臭,但还是可以忍受,就道:“爸,我扶你到卫生间,要吐就吐干净。”

同样站在门口的小佳,猛然间闻到一阵酒臭,一捂嘴巴,差一点也吐了出来,赶紧就回到屋里。

陈庆蓉无可奈何道:“卫东,你帮着把这收拾一下,我扶你爸爸进屋休息。”

等到陈庆蓉将张远征扶进卧室,侯卫东连忙拿了扫把,开始清理客厅里这一堆带着酒味的呕吐物。闻着酒味,他暗道:“今天喝的酒还不错,绝对是五十块钱一瓶的。”他是支持张远征返聘回厂的,不管朱言兵有无其他目的,张远征返聘回厂以后,他的生活至少在这期间会充满了阳光。

男人不怕事情多,就怕没有事情做,如果每天都在说“忙啊”、“累啊”的人,其实这话语间就带着些骄傲。

正在打扫客厅,陈庆蓉就气冲冲地走出来,口里道:“这个老头儿,什么年纪了,还以为自己三十岁。”又对小佳道,“小佳,家里有没有绿豆?给你爸煮点绿豆汤醒酒。”

小佳站在门口,用手捂着鼻子,道:“家里的绿豆放得太久,早就拿出去扔了。”

侯卫东没有等陈庆蓉安排,主动道:“我去买。”陈庆蓉觉得不太好,道:“算了,这么晚了,商店都关门了,哪里去买绿豆?”侯卫东还是转身披上外套,道:“我开车去转一转,应该能找到。”

好不容易在一家小店买到了绿豆,回到家里,陈庆蓉就开始煮解酒的绿豆汤。经过这番折腾,等到侯卫东坐回书房,刚才的思路彻底被打断,抽了支烟,喝了茶,这才渐渐找到刚才的感觉。

要结束的时候,小佳走进了书房,侯卫东道:“远一点,电脑有辐射,别靠近。”小佳“扑哧”笑了起来:“没有这么严重吧,在机关里,怀孕的女同志一样在用电脑。”

“宁可小心一万次,不能有任何疏漏。”

小佳还是很听话,退后几步,站在门口。她并不赞成母亲的观点,可是想到小孩出生以后的诸多杂事,便感到有些抱歉:“以后有了小孩,恐怕对你的工作有些影响。”

侯卫东倒有些诧异,道:“你怎么这样说?小孩是你的,也是我的,我为他服务,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义务,我高兴还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