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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政治就是将朋友弄得多多的,将敌人弄得少少的 弄满一千万就收手

吃了午餐,朱仁义亲自陪着侯卫东看了给他配置的新办公室。

在给侯卫东配置办公室时,他特意给省委组织部杜兵打了电话,询问侯卫东的生活习惯。打这个电话,一来是了解侯卫东的生活习惯,二来是有意与省委组织部杜兵保持联系。杜兵当前虽然是省委组织部的小人物,可是位置重要,前途不可限量。多些接触,早点接触,有百利无一弊。

探听清楚以后,他在安排办公室时,特意将一个小会议室改装成了办公室,而将高健原来的办公室改为了小会议室。家具是从岭西买来的,装修材料则是从岭西一个叫曾宪刚的老板手里买回来的。

侯卫东对新办公室没有意见,他站在窗边,看着院外,笑道:“办公室重新装过,我没有意见,车辆就暂时不用换了。”

高健的座驾是超标准配备,比侯卫东的车还要好。高健调走,小车就留给了朱仁义。朱仁义客气两句,侯卫东开了一句玩笑,道:“我用市政府的车,可以为南部新区节约修理费、油费和工资。”

如此说法,朱仁义也就不再推托。

在南部新区走了一趟,在谈笑间,侯卫东将几个现实问题确定了。在南部新区办公室睡过午觉,下午他来到了市委副书记、纪委书记济道林办公室。将南部新区制度建设与反腐败结合起来,这将是对南部新区最好的保护,也是提前构筑起对付市长黄子堤的防火墙。

济道林在沙州市委、市政府的班子中是元老级人物,他在沙州学院任副院长时,侯卫东还是大学学生。他在沙州市委任纪委书记时,侯卫东是益杨县委书记祝焱的秘书。正因为此,侯卫东很尊重这位老前辈。

济道林对南部新区建立公共交易平台的设想很感兴趣,询问了细节,道:“善战者无名,真正成功的反腐败机制是不产生反腐斗士的机制,换一种说法,好的制度让坏人没有办法做坏事,坏的制度让好人做坏事。”

侯卫东谦虚地道:“有了济书记的支持,我胆气更足了。”

周昌全在沙州时,就曾经致力于招投标的制度性建设,只是他调走以后,这项制度被各种特殊工程侵蚀,如今已经很难发挥正常的作用。此事令济道林很是恼火,他知道造成此事的原因,在常委会上也谈过,可是效果一般。今天,侯卫东提出建立南部新区的公共交易平台,济道林隐约地猜到了他的真实用意,马上表示同意,道:“省纪委高书记对于制度建设很重视,如果交易平台运作得好,我可以请高书记来参观。”取得了济道林的支持以后,侯卫东开始着手制订南部新区交易平台。

这个交易平台有着现成样本,侯卫东采取了拿来主义的态度,结合南部新区的实际,略作调整,就制作成正式文本。此文本可以用一句话说明:“凡是进入了南部新区的国资,必须进入公共交易平台。”提前征得朱民生、宁玥、济道林同意以后,侯卫东让南部新区起草了《关于建立南部新区交易平台的请示》。

此请示被提交到市委常委会以后,得到了通过。

当然,在常委会上也有不同意见,有常委道:“南部新区完全利用市里的平台,没有必要再搞一套。”市委书记朱民生道:“南部新区是沙州特区,特区之所以为特,就是要有新动作。”纪委书记济道林也随即表态支持。

拿到市委常委会纪要,侯卫东也就有了一道抵御上级领导插手的护身符,这一招是典型的阳谋,师承于曾经的秘书长洪昂。当年周昌全手下有三员爱将:黄子堤长于阴谋,洪昂喜欢搞阳谋,侯卫东则是见招拆招,没有太固定的招数。从性格来说,侯卫东更偏重于洪昂。

南部新区公共交易平台建立起来以后,第一宗交易就是四大班子办公楼的建设。此项工程拖了数年,多次争论,经历数次反复,浪费大量资金,终于在侯卫东出任南部新区主任以后,进入实质性阶段。

搬迁四大班子办公室,起始于周昌全,却在其秘书侯卫东手里得以实现,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易中岭垂涎此项工程已有数年,当工程正式拉开序幕,没有料到要进入招投标程序。

“黄市长,这是市政府投入资金建设的工程,为什么非要纳入南部新区的交易平台?”在别墅里,易中岭脸色很不好看。

“中岭,以前是市政府全额出资,这一次南部新区财政独立了,新工程建设要由南部新区出资百分之五十,因此,一并纳入南部新区的公共交易平台进行招投标。这是市委常委会明确的事情,我也很为难。”

黄子堤想起此事就觉得大失面子,他堂堂的一位市长,屡屡受制于自己的手下。而且侯卫东十分狡猾,从经营南部新区开始,与朱民生穿起连裆裤子,总是拿着上级文件当令牌,占着道德和制度的制高点。尽管自己是市长,却很难彻底否定侯卫东的做法。

黄子堤道:“目前只能去投标,这是市委常委会上定下来的事情,我也无法改变。”

易中岭在黄子堤身上下了大价钱,也获得巨大回报,但是人的贪婪没有止境,他对四大班子办公楼建设这块肥肉不肯轻易放手,道:“旱路不通走水路,侯卫东要标榜公开、公平、公正,就不能一手遮天。如果真的做到一手遮天,那么就不能做到公开、公平和公正。”

对于易中岭的贪婪,黄子堤有心理准备,可是他仍然禁不住斜着眼睛看了易中岭一眼,劝道:“四大班子办公楼建设太显眼了,你何必去火中取栗,还不如找几块位置好但又不是太引人注目的地块,像新月楼那样,闷声发大财。”

易中岭不肯放弃,道:“我是沙州的合法企业,为什么就不能参加四大班子竞争,这没有道理。黄市长是一把手,要监督侯卫东,不能让他为所欲为。”

离开了易中岭,黄子堤深深地叹息一声。易中岭如一株寄生榕,紧紧地缠住了他,让他感受不到做市长的快乐,他如今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与易中岭搅在了一起。坐上汽车,看着刘坤的后脑,暗道:“我弄满了一千万就出国,一走了之,一了百了,再也不在这里受这等窝囊气。”

他取下眼镜,用绒布细细地擦着。这两年,一走了之的念头在心中越来越强,现在最关键的就是说服老婆。他老婆在沙州过得很滋润,一提起出国,总是说:“我又不会说洋话,到了外国连说话的人都没有,这日子怎么过?”

黄子堤下定决心,一定要劝说老婆儿子提前离开岭西。他一个人在国内,只要有风吹草动,单身一人出去总是方便得多。

很快,南部新区公共交易平台将四大班子办公楼建设项目的信息在媒体上正式披露。按照南部新区交易平台的规则,在二十天以后,将从专家库里抽出专家来评标。专家库则是包括岭西、铁州在内的相关领域专家,并非仅限于一地。

侯卫东高度重视此次招标,在开标之前,将南部新区建设领域的所有干部带到了岭西省监狱,请关押在里面的原领导干部讲一讲自身的沉痛教训。易中成是规划科长,也在参观学习之列。他听着光头前领导的自述,又用眼光看着一脸严肃的侯卫东,心中不禁突突乱跳,而坐在另一边的交易平台主任,不时用目光看着易中成。

侯卫东的思路是用制度来保证所有的工程质量,用制度来斩断伸向南部新区的黑手。因此,他要以身作则,尽管高度重视招投标的第一个大项目,却不准备参加具体的招投标活动。在开标当天,沙州市级媒体、岭西省级媒体齐聚南部新区的交易平台。这是由侯卫东发出的邀请,媒体长枪短炮立于现场,连来自岭西的专家也感到诧异。

开标时,侯卫东没有留在南部新区办公室,甚至没有留在市政府办公室,他带着晏春平一行人,前往沙州通用机械厂调研。

朱言兵厂长听说侯卫东要来调研,大喜过望,带着全厂领导班子聚于厂门口。

朱言兵所在工厂原来是沙州通用机械厂,后来生产沙州牌农用车。当时岭西及周边市场大部分农用车都是三个轮子,朱言兵特意引进了四个轮子的农用车,起点还是不错的。

这几年下来,农用车产量排在了全国八十多名,也就是半死不活地拖着。这一次,沙州通用机械厂被列为改革企业行列,对于这个厂和朱言兵来说,这是一次盼望了多年的机会。

进了办公室以后,侯卫东对着厂班子道:“我对沙州通用机械厂是有感情的,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我的岳父母就在厂里工作了一辈子。”

张远征当年在辅助车间,后来下岗。当侯卫东成了周昌全秘书以后,朱言兵将张远征返聘回厂,借着这条路子,朱言兵与侯卫东越走越熟。此时,听到侯卫东主动提起这条关系,几个厂领导都松了一口气,无不佩服朱言兵厂长的目光长远。

“我向侯市长作汇报……这几年沙州农用车做下来,企业年利润过了百万,在业内也算站住了脚。但是,国内市场竞争很激烈,如果我们不能做大做强,最终是一条死路,通用机械厂要想活下去,得找靠山,找国内知名汽车厂家搞联营。”朱言兵一口普通话,说起来抑扬顿挫,比音调偏高的沙州话顺耳得多。

侯卫东插话道:“这个思路我是支持的,只不过哪一个汽车厂愿意同沙州农用车厂联营,这才是关键。打个比方,沙州农用车厂就是益杨青林镇的傻小子,国内著名汽车厂则是富家千金。富家千金凭什么嫁给傻小子,傻小子总得有些优点。朱厂长,你说说傻小子的优点是什么?”

这句话稍稍有些幽默,引得厂领导全部都笑了起来。

朱言兵一时也想不出沙州农用车厂的优势。

侯卫东为了进行国有企业改制,做了大量的调研工作,也不算外行,道:“通过这几年实践,大家都认识到,没有资本的联合和流动,谁也管不了谁、谁也制约不了谁,说白了就是共同做这块业务。现在流行一句话,叫做十个联营九个空,还有一个不成功。”

朱言兵听到侯卫东说话并不太外行,颇为惊喜,道:“我向侯市长报告目前工作的进展,现在沙州农用车厂已经与岭西汽车厂有了联营的意向。”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正说到这里,侯卫东接到副主任朱仁义打来的电话:“侯市长,开标了,目前是步高的远景开发公司得分第一。”

侯卫东平淡地道:“那就按程序进行公示。”

不是易中岭中标,侯卫东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游戏规则是他制定,他打定主意不过问具体事务,换个说法,就算真正是易中岭中标,他也要承认这个结果。承认结果,就是承认自己制定的游戏规则。

在侯卫东接电话时,朱言兵等人都看着他,没有说话。

侯卫东把电话放在桌上,问道:“朱厂长,岭西汽车厂的意向如何?”

朱言兵只有苦笑了,道:“我们为了联营,找过一汽,一汽根本没有意向,找过二汽,二汽和一汽的态度差不多。”

侯卫东笑道:“一汽、二汽是我国汽车工业的龙头老大,他们都盯准了世界一流的车商。如果换作是我,也不会跟沙州农用车厂啰唆。”

朱言兵跟着笑了几声,道:“后来我们跟岭西汽车厂进行了联系,他们倒是有兴趣。岭西汽车厂是全国二流汽车厂,拼不过大佬,就想扩展农村市场,对我们的合作意图还有些兴趣。现在的关键是如何合作的问题……”他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侯卫东道:“我看你们也是有所准备的,到底有什么想法,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朱言兵给张远征、陈庆蓉送过钱,心里有底气。此时见着侯卫东的目光透着些亲切,更为放心,道:“侯市长,以沙州农用车厂的现状,不走联营的道路可以说是死路一条。我认为以前铁州与岭车的联营之所以失败,是由于产权界定不清晰,刚才侯市长已经是一针见血,没有资本的联合、流动,谁也管不了谁、谁也制约不了谁。”

“以沙州农用车厂的现状,凭什么和岭车联营?”涉及了核心问题,就来不得半点虚假,侯卫东没有放过这个问题。

对于朱言兵来说,要说出今天的话确实需要勇气,他再次用慎重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几个助手,这才下定决心,道:“经过我们班子全体反复研究,从企业前途考虑,采取资产重组的方式,企业全部资产并入岭西汽车厂,这既是我们与岭西汽车厂合并的诚意,也是我们把企业做大的决心。对于沙州农用车厂来说,不管是国资是私营,都无法改变目前的弱小格局,只有与大厂联合,才能活下来。”

“全部并入,是什么意思?”

“我们成为岭西汽车厂的一部分。”

“岭西汽车厂是白捡一个还算有利润的企业?”

“在税收上,市政府可以提条件。”

朱言兵已经算计清楚,侯卫东问一句,他就毫不犹豫答一句。

侯卫东没有马上答复,通过岳父母这个渠道,他对沙州农用车厂还是比较了解,也对朱言兵有较好的印象,只是今天的提议确实超出了自己的预想。

“你们既然提出了这个方案,应该做过认真研究。我没有看到完整方案,无法当场答复你们,我讲两点:一是对你们这种勇于探索,不计较个人得失的精神给予表扬;二是你们的方案拿出来以后,如果有操作性,我会提交到市政府常务会。”

搞完调研,侯卫东婉拒朱言兵的吃饭邀请,回到市政府。当晏春平下车之时,恰好见到黄子堤的小车进入院子。侯卫东不愿意在此时与黄子堤碰面,没有马上下车,有意拿出了手机,假装看起里面的信息。

晏春平站在车门口等着侯卫东。他当上秘书以来,进步很快,父亲晏道理传给他的基因渐渐起了作用,他的脑袋里也开始装着各种各样的念头,虽然还欠着些历练,却对侯卫东隐晦的心思有了几分了解。他站在车前,正好看到刘坤在走进大门时,朝着这边回望了几眼。

晏春平带着微笑与刘坤远远地对视,直至黄子堤和刘坤的身影没入了大楼之中。

秘书也分等级的,刘坤是政府办副主任,是黄子堤秘书,所以他是一等一的秘书。晏春平没有在政府办任职,但是,侯卫东是最年轻的,在沙州市政府班子成员中最能折腾,其前途不可限量,而且有杜兵的先例,大家都把晏春平当成了潜力股。

侯卫东估计黄子堤已经上了楼,这才从小车里出来。正在上楼,见到政协主席步海云。政协有单独的办公楼,除了开会或吃饭,侯卫东还很少在办公场所见到步海云。

两人握手以后,步海云不胜欷歔地道:“时间真是过得快啊,我最先认识张小佳时,你们还没有结婚,卫东还在益杨工作,如今一晃就是十年,卫东不错。”最后一句“卫东不错”来得很突然,很是意味深长。

到了政府领导的楼层,侯卫东目光示意步海云,道:“步主席,到办公室去坐一坐?”

步海云摆了摆手,道:“我有事找子堤市长,等一会儿过来。”

在周昌全时代,黄子堤是市委常委、秘书长,步海云从建委主任一直当到了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他们两人与洪昂一起,算得上周昌全在常委里的铁杆。此时周昌全离开了沙州,这三位曾经一个战壕的同事很快就走进了各自的战壕。

在办公室看了一会儿文件,步海云出现在门口。

侯卫东不敢怠慢,他将步海云迎到了屋角的沙发,道:“步主席,你是第一次到我办公室,对年轻人关心不够啊。”

步海云仰头豪爽地笑道:“按照沙州通俗的话来说,来了是关心,不来是放心。”寒暄几句,他道:“卫东不愧为昌全书记衣钵弟子,你在南部新区搞的交易平台,是一个值得全市甚至全省推广的好做法。政协这边准备组织委员一起来看一看,我们准备把此事作为一个典型案例来分析,在适当的时候,报到省委和省政协。”

侯卫东连忙道:“实在是不敢当,南部新区交易平台刚刚起步,还正在探索阶段,很不成熟。”他一边谦虚,脑子一边想道:“步高的远景公司如今已经搬到岭西市,这是以退为进又可退可进的做法。只是处于步海云的角度,他始终摆脱不了以权谋私的嫌疑,而且,步高实力很强,度过了草莽期,当然希望交易平台越正规越好,这大概是他赞成搞交易平台的原因之一。”

步海云脸有忧色:“南部新区交易平台的第一投,被步高夺得了,这事我没有打过任何招呼,卫东最清楚。还是有人将我和你一起举报到中央、省里去了,说是我们勾结起来操纵了交易平台,这才是天大的冤枉。”步海云和侯卫东的关系不错,这在沙州官场倒不是秘密,有这种说法,倒也稀松平常。

这十年,侯卫东一路走过来,也算是经历了风风雨雨。听到步海云的说法,也不吃惊,道:“我这个南部新区筹备组组长只管筹备,最多管管宏观,把制度框架制定出来,把握好大方向,具体细节绝不参加。这一次步高中标,完全是他的本事,符合游戏规则,同我何干,与步主席更没有关系。”

“这是一坨泥掉进了裤裆,不是屎也是屎。我到了这把年纪,这政协主席的位置好多人盯着,我也不想干了。”步海云这句话倒有了八成的真实意味。

侯卫东抬头看着步海云头上的花白头发,只是摇了摇头,未对此事作出评价。

两人聊了一会儿,步海云告辞,侯卫东将步海云送到门口。步海云握紧侯卫东的手,道:“卫东要防备小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侯卫东握紧了步海云的手,道:“身正不怕影子歪,笑骂由人,我只想把事情做好。”这也是侯卫东的心里话,他坐回到办公桌,就将步海云谈到的事情撂到一边,拿起了沙州农用车厂的调研笔记。

“一分钱不要,白送一个企业。”这事情早有人做过,也就不存在理论问题,如今的关键是侯卫东是副市长,他无法对重大决策拍板,要实现自己的目的就得多费脑筋,多走弯路。更为关键的是,如果一把手坚决反对此事,侯卫东纵有孙悟空的本领,也只能是望五指山兴叹。

侯卫东在屋里坐了一会儿,脑子不由得从沙州农用车厂转移到了市绢纺厂。黄子堤不同意将绢纺厂纳入第一批改制范围,他纵然搞再多的调研,有再好的方案,也无能为力。他知道绢纺厂是火山口,随时有可能爆发。若是真出了事,作为分管副市长,他难辞其咎。想了一会儿,他给信访办打了电话:“我是侯卫东,请任林渡接电话。”

很快,传来任林渡气喘吁吁的声音:“侯市长,我是任林渡,有什么指示?”

“你上次给了我关于绢纺厂的上访件,我看了一遍,觉得内容挺乱,能不能帮着整理一下,形成一个报告?”侯卫东说到这里,又觉得口气有些生硬,补了一句,“林渡,谢谢你。”

任林渡对此事早有准备,道:“侯市长,你客气了,我专门把绢纺厂的信访件归入卷宗,相应的报告也基本完成,马上给你送过来。”

一声“侯市长”,似乎将两人的距离一下就拉得很远。

侯卫东猛然间有些失神,他心里明白,他和任林渡再也回不到当年一同醉酒的时光了。

看罢信访办送来的卷宗,侯卫东默思良久。

他接任副市长时,沙州市属国有企业已经面临着不少矛盾,最为突出的就是绢纺厂。绢纺厂是典型的市属企业,建厂时间长,工人众多,徘徊在亏损边缘。

绢纺厂和那些完全资不抵债的企业不同,完全资不抵债,倒可以下定决心进行关、停、并、转。绢纺厂尚未到这种程度,如果贸然行事,捅了马蜂窝,谁动手谁将要承担主要责任。

此时市政府常务会没有将绢纺厂纳入第一批改革企业,侯卫东完全可以将绢纺厂暂时放在一边。可是,近一段时间,绢纺厂的效益直线下滑,关于绢纺厂领导与易中岭合伙鲸吞国家资产的告状信也越来越多,如今,绢纺厂确实像一个火药桶。

下午,侯卫东将绢纺厂党委书记蒋希东叫到了办公室。

“这一段时间,厂里的生产经营情况怎么样?”侯卫东还是按照老习惯,首先扔了一支烟给蒋希东。

蒋希东一脸黑气,走进办公室,也没有笑意,闷头不说话。抽了两口烟,他用斩钉截铁的口气道:“这样搞下去,绢纺厂迟早要败家,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将一个大厂的命运交给一个根本没有从事过纺织行业销售的企业。”

侯卫东道:“企业一直在扩大自主经营权,要求政府不干涉企业的经营活动,我记得当年你也提起过此事。”

蒋希东被堵了一下,道:“这不是经营,是犯罪。我作为绢纺厂党组书记,有权向上级党组织反映情况。”

从内心深处,侯卫东在绢纺厂问题上没有任何私心,也就不怕蒋希东将事情闹大。从特定角度来说,事情闹大以后,引起上级重视,事情或许才更好解决。但是,对于蒋希东这种赌气的态度,侯卫东还是严肃批评道:“作为党委书记,你是绢纺厂的领导成员,难道绢纺厂出现这种情况,你就没有责任?作为党员,向上级党组织反映情况,这是你的权利,但是,解决绢纺厂的问题更是你义不容辞的责任。”

蒋希东今天的态度也是故意为之,他是用发泄的语句来观察侯卫东的态度,之后,才正式开始汇报,道:“我认为绢纺厂存在着五大问题,第一就是销售上的问题……第二是国有资产流失的问题……”

两人谈了约一个小时,在结束谈话时,蒋希东说出了心里话,道:“侯市长,绢纺厂没有纳入第一批改制,这是很遗憾的事情。我认为改制才能救活绢纺厂,否则必然会走进死胡同。在完全竞争领域,国家是支持国退民进,再不改制,绢纺厂也就完了。”

凭侯卫东掌握的材料是项波和易中岭狼狈为奸。不过,这个蒋希东也不是善茬,两害相权取其轻,若论选择,他还是愿意让蒋希东收拾绢纺厂的局面。蒋希东经营了绢纺厂十年,虽然不能说可以完全代表绢纺厂职工,至少可以代表中层干部。而项波,除了代表易中岭,谁都代表不了。

侯卫东作为理智的官员,他心目中的第一个词汇是——稳定,第二个词汇是——发展。稳定与发展密不可分,把握分寸和尺度,就得看领导者掌控全局的能力。

他将蒋希东送到门口,一边握手,一边道:“蒋书记,作为党委书记,你对绢纺厂有着义不容辞的职责,出了事情,项波要负责任,你同样要负责任。”

蒋希东道:“侯市长,今天谈的这些事情,我更多的是出于对绢纺厂的爱护。”

侯卫东鼓励道:“市政府对绢纺厂寄予了厚望,希望你和项波精诚团结,将绢纺厂的事情办好。”

此时,蒋希东与项波的矛盾已经公开化了,除了杨柏,蒋希东的六员干将以及六员干将手下的科长、班组长们,纷纷采取非暴力不合作运动,致使绢纺厂的生产经营受到极大影响。项波的每一项政令,蒋希东都暗地反对,两人的斗争已经如火如荼。从侯卫东办公室出来,回到厂里以后,蒋希东按照原定计划,带着四十三名干部以及两百名普通群众的签名,直奔岭西。

在省委办公厅,蒋希东黑脸通红,道:“赵部长,我知道不应该用这种方式来找你,有违组织纪律,让你为难。可是,事关我们绢纺厂六千员工的生死存亡,请您无论如何也要转交给钱书记。”

赵东在沙州当市委组织部长时,与蒋希东关系挺不错。当赵东灰溜溜离开沙州时,蒋希东一直跟随在其左右。在随后的时间里,两人一直都有交往。

赵东初任钱国亮的秘书,伴君如伴虎,伴封疆大吏如伴狼,为了彻底稳固自己的地位,他必须要按照钱国亮的要求来约束自己的行为。

尽管他同蒋希东私交良好,却不想坏了钱国亮的规矩。他沉默了一会儿,直言道:“钱书记最讲规则,这事还是通过沙州市委、市政府向省里反映。”

“不管什么渠道,先请赵部长过目。”蒋希东取出厚厚的一封信,郑重地用双手递给赵东。

这一封信前面平淡无奇,后面两百四十三个签名却是红彤彤一片,皆为血字。

看了血字,赵东脸色变了变。他在沙州任市委组织部长时,敢为农民负担重鸣不平,身上有着古代的侠义之情。但是,前一次的经历让他刻骨铭心,如今的位置让他小心翼翼。看了三遍血书,他没有改口,道:“此事最终还得交给沙州,沙州几位领导态度如何?”

蒋希东咬了咬牙,直接在赵东面前刺刀见了红,道:“市委朱书记对企业工作不熟悉,基本上没有什么实质性动作。黄子堤心术不正,将项波弄上来当厂长,又让易中岭暗地与项波捆绑销售。分管副市长侯卫东倒是个内行,也肯做事,可他说话算不了数。”

赵东对于朱民生没有好印象,反倒是对市长黄子堤的印象挺好,他没有在蒋希东面前表露感情,道:“你别这么说市委、市政府领导,哪怕是私底下也别说。绢纺厂的事情最终还得依靠沙州市委、市政府,这一点你必须要想明白。”

蒋希东道:“省里应该出面,毕竟涉及六千人,若是闹起来,就是件天大的事。”

赵东沉吟着道:“老蒋,此事直接交到我手里,不妥当啊,如果有另外的渠道,我就好处理了。”这句话是提示,也大有深意,就看蒋希东能否领悟。

蒋希东离开以后,赵东心情不佳,他总觉得欠了市绢纺厂一笔账。可是,在什么山头唱什么山歌,屁股决定着脑袋,在他的这个岗位上只能如此处理。

蒋希东离开省委,脸色阴沉,比煤炭还黑。他坐在小车上,闷头吸烟,接连吸了两支,烟在车内聚集,如雾。他细细回想着赵东最后的一句话,猛然间,他想起了赵东说过的“另外的渠道”,马上拿起了手机,咬着牙给杨柏打了电话,道:“我与赵东见了面,如今要多管齐下,有理有节弄出点声势。你以厂党委名义给省委写信,给省委组织部、省纪委、省政府写信,给省级相关部门写信。”

挂断电话,蒋希东拿着信转身直奔岭西机场。

在蒋希东离开省委给杨柏打电话时,侯卫东带着朱言兵厂长来到省政府。

在楚休宏办公室等了约莫半个小时,周昌全回到办公室,侯卫东赶紧和朱言兵迎了上去。

稍作寒暄,周昌全戴上了眼镜,坐在沙发上,道:“你们两人先等一等,我看一份材料。”

朱言兵将腰板挺直,一动不动。

侯卫东观察着看报告的周昌全。周昌全已经五十来岁了,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迹,最明显是头发已经斑白一片,额头上留着深深的川字纹。

他专心致志看着报告,不时还皱一皱眉毛。看完报告,周昌全取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道:“思路还是可行的。”

侯卫东坐得笔直,道:“沙农如果不尽快找到婆家,只怕再打几个大浪就会散架。”

周昌全又询问了朱言兵一些具体问题。

朱言兵对这位曾在沙州一言九鼎的市委书记很敬畏,平时说普通话总是字正腔圆,今天说起来结结巴巴。

周昌全在沙州执政时间长,对沙农厂的情况了然于胸,道:“我没有反对意见,有三点你们要注意,一是国有资产不能流失,沙农和岭车都是岭西企业,合并起来手续倒不是太复杂。二是税收要留在沙州。三是工人情绪要安抚好。”

朱言兵是一门心思合并到岭西汽车厂,事情眼看着就要成功,他心里却涌起难言的滋味。

正在愣神之际,周昌全道:“朱厂长到赵秘书办公室等一会儿。”朱言兵赶紧提着包,弯腰向周昌全微微鞠躬,恭敬地离开了办公室。

关了门,周昌全打量了侯卫东一眼,停顿几秒,才道:“步高在沙州做生意,他老子当政协主席,这事反应挺大。听说四大班子办公楼是步高的公司中标,你给我说实话,这中间到底有没有猫腻?”

当步高中标时,侯卫东就料到周昌全会有如此一问,他挺直胸膛,道:“老领导,从我个人的想法来看,我不愿兼任南部新区筹备组组长一职,可是市委常委会定下来以后,我只能服从。但是,我只管宏观不管具体事,只管定规则不管具体操作。南部新区交易平台规则是我确定的,但是具体招投标我绝不过问。”

“我听说,南部新区水泼不进、针插不入,有没有这样一回事?卫东,你有锐气、肯做事、有主张,这都是好事。子堤毕竟是市长,他这人虽然有些黏糊,大节还是不错。你和他也是老同事,应该与他合作得很好。南部新区的事情,绝对不能绕开市政府,否则你要犯错误。”

周昌全对秘书长黄子堤或者说是副书记黄子堤有较深的认识,对市长黄子堤则了解不够,而他一直认为侯卫东锋芒毕露。前几天听到黄子堤的诉苦以后,他批评了黄子堤,又来劝导侯卫东,各打五十板子。

侯卫东明白周昌全的意思,暗自苦笑,道:“老领导,您放心,我一定执行您的指示。”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是周昌全经常说的话,因此,侯卫东没有为自己辩护。在周昌全观念没有转过来时,辩解,意味着不接受老领导的意见。

回到沙州后不久,沙农厂的具体改制方案提交到市委常委会。

对于农用车厂的改制,常委们倒是没有多大的异议。大家看得很清楚,一个效益越来越糟糕的农用车厂,在全国汽车行业越来越激烈的竞争之下,如果没有外力改造,谁也没有能力将它起死回生。侯卫东提出方案以后,大家都谈了一些建设性的意见。

济道林此时手里收到了好几封关于侯卫东借企业改制之机收受贿赂的信件。

作为市委副书记、纪委书记,借着开会之际,有意向列席会议的侯卫东提个醒,道:“邓小平说过,我们现在的改革是摸着石头过河,只要一心为公,就算是犯了错,也能够理解,毕竟我们从事的是前无古人的伟大事业。我们能够允许犯错,但是,绝对不能让任何干部借着改制之名鲸吞国家资产,这一点,作为分管领导的卫东市长要严格把握。”

侯卫东是何等机敏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他是列席常务会,并不发言,心道:“听济道林的口气,难道他听到什么说法?”转念又想道:“我推进改革,纯粹是职责所在,不从里面捞一分钱。”他根本没有想从企业改革中捞钱,心底无私天地宽,并没有太在意。

散会以后,朱言兵厂长已经等在晏春平办公室。见到侯卫东,连忙迎了出来,急切地道:“侯市长,方案通过了吗?”

侯卫东平淡地道:“原则上通过。”

朱言兵下意识弯了腰,道:“侯市长,那几时再到岭西汽车厂?”

侯卫东看了看表,道:“此事宜速,我跟省计委鲁主任联系,若他有时间,我们马上就出发。”

与鲁主任很快就取得了联系,鲁主任又与岭西汽车厂通了电话,约定在省政府会议室座谈。

车行至高速路上,朱言兵盘算着:“看来我给张远征送的礼起了效果,否则侯卫东不会这么尽心尽力,说不定常委会通过以后,还得等上十天半月。等这事办成了,我还得给张远征送点钱。”

当了十多年的厂长,送钱——办事,已经成了他脑中的固有模式,有时候,没有送钱把事办成了,他总会忐忑不安。送钱出去,把事办成,他会觉得特别踏实。朱言兵认识的政府官员不少,从没有人听说过侯卫东在金钱方面有特殊要求,他怕直接给侯卫东送钱会起到反效果,因此借着陈庆蓉、张远征的道,走了一条曲线。此时,他为自己的聪明有些小得意。

在省政府会议室,侯卫东与岭西汽车厂的人第一次见了面,双方开出的条件都经过反复考虑,相差不太远。尽管第一次见面没有实质性进展,互相感觉还行。

中午大家一起用完餐,便纷纷告辞。

朱言兵似乎面有忧色,将侯卫东送至车门时,道:“侯市长,我看岭西汽车厂几位老总说话都有些含糊。”

侯卫东道:“嫌货才是买货人。岭车几位老总问了南部新区好些问题,这说明他们经过了暗中调查,朱厂长是关心则乱。”

朱言兵拍了拍脑门,道:“侯市长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急躁了。”

“这是双赢的事情,在没有正式签协议时,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你继续跟进,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侯卫东对于肯做事的人一向甚为宽厚,他一直喜欢益杨县青林镇红坝村晏道理,就是因为晏道理虽然小气而且难缠,但最大的优点是肯为村民做事。能做实事,就算是好干部。

小车行至岭西街道上,经过了李晶所住的小区,侯卫东脑海中不由得闪出李晶的形象。这些年来,李晶远离了他的生活,她的独立、从容和潇洒,给侯卫东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此时,李晶坐在花园里晒太阳,阳光照在她身上,让她披了一层金黄色的轻纱。轻柔的乐声穿过窗户,在花园中飞跃着。

如此安宁幸福的生活,让她深深沉醉。初出社会时,她见到了太多的阴暗面,对男人也留下了阴影,正是由于有这一段特殊的经历,尽管现在生活仍然残缺,可是她很满意了。十全十美的生活只能是一个传说,生活中有着各种不如意,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她心中出现了侯卫东的影子,拿起手机打了过去,道:“你好吗?”

侯卫东刚想起李晶,就接到她的电话,这让他觉得很神奇,道:“真是无巧不成书,我刚才坐车经过你在岭西的家,就接到你的电话。”

李晶笑道:“这不叫无巧不成书,而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侯卫东没有过多地纠结在感情问题上,道:“现在难得通个电话,有事吗?”

“没事,精工集团刚刚在茂云大山里买了煤矿。我想起你在清理基金会时的建议,所以打个电话。”

侯卫东道:“现在买也不晚。”

“是1998年吧,你劝我买煤矿,我没有接受,实践证明你是对的。我若是早几年买矿,会节约两千万。”说到这里,李晶想起了一事,道,“前天我在香港机场看到了黄子堤的夫人和女儿。”

“香港是购物天堂,现在沙州人到那里购物旅游成了风尚。”

“我没有同她们打招呼,看她们的样子,似乎是到国外去。”

“估计是旅游吧。”

两人聊了近一个小时,这才挂线。

作为副厅级干部,在得到地位和权力的同时,必须舍弃很多,比如欲望,比如自由。如果不能舍去,或者说贪欲更多,往往意味着违法,甚至是犯罪。李晶迁至香港以后,侯卫东对于此事的担心自然就消解了,远远地打一打电话,心情很放松。

上了高速路,晏春平通过车镜,悄悄观察着侯卫东的脸色,问道:“侯市长,听不听音乐?”

“嗯。”

晏春平随手就拿起了“四兄弟”的光碟。音乐响起,车内都是充满磁性的英语歌声,旋律动人。

快到沙州时,他突然想起了李晶在电话里说起的事情:“黄子堤爱人和女儿要出国,是旅游还是移民?现在都流行裸官,也就是领导的家人全部移居海外,只留下领导本人在国内工作。难道黄子堤也要变成裸官?如果真的变成裸官,则意味着什么?”

侯卫东鼻子如猎犬一般,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问题。回到沙州,他直奔新月楼。

到了晚餐时间,侯卫东和小佳就来到了大哥大嫂家里。大嫂蒋笑在出入境管理处工作,恰好方便查询此事。吃完晚饭,小佳和蒋笑在客厅里逗小孩子,侯卫东将大哥叫到卧室。

“有件事,你悄悄帮我查一查,千万不要声张。”

侯卫国此时担任了刑警支队支队长职务,天天泡在案子上,眼睛似乎总是挂着血丝,懒散地道:“你说。”

“我想知道黄子堤的老婆和女儿是否移民了?”

听说是调查沙州现任市长,侯卫国一扫懒散,眼神有些凌厉,道:“老三,你办事得慎重些,黄子堤是市长,他的事怎么能乱查,要出乱子的。”

侯卫东道:“所以得由你来办,只是去看一眼,了解情况。”

侯卫国对这位弟弟向来佩服,也知道弟弟胆子大。他瞪着眼睛看着侯卫东,两兄弟对视了一会儿,侯卫国点了点头,道:“小三,这事可以查出来,大哥告诫你一句,千万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傻事。”

侯卫国是沙州公安局的骨干,夫人蒋笑又在出入境工作,他们要悄悄查一个人,还真不是什么难事。很快,相关情况传给了侯卫东。

看罢基本情况,侯卫东得出了结论:“这是一招曲线移民啊。”

黄子堤夫人和女儿在两年前就将户口由沙州办到了岭西,在今年7月正式移民到加拿大,她们是从岭西办的移民。黄子堤在沙州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在岭西却只是一个普通人,移民办理得不声不响。

“为什么要移民?

“为什么要从岭西移民?

“黄子堤就是一个典型的裸官!”

侯卫东与黄子堤最初的关系十分友善,最初的龃龉来自成津公路建设。当时黄子堤已是手握实权的市委副书记,原本以为凭着他与侯卫东的关系,给易中岭打个招呼是小事一桩,没有料到被侯卫东拒绝。

隔阂产生以后,两人渐行渐远。

这几年,侯卫东如根深的黄桷树,一边顽强地向下扎根,一边展开树叶,神奇地成了沙州副市长。在新一届政府班子中,两人有着诸多不合。侯卫东兼任南部新区筹备组组长以后,制订了不少规矩,这让黄子堤对他深恶痛绝,两人矛盾越来越深,爆发只是迟早的事情。

此时,侯卫东得知黄子堤的隐秘,尽管这并非是什么了不得的证据,却预示着一种可能,算得上一叶知秋。

在11月中旬,黄子堤出差回来,市政府这边积累了一大堆事情,很快就召开市政府第四十六次常务会。

会上,由侯卫东通报了沙州农用车厂的联营之事。

黄子堤看完手里的材料,扶了扶金边眼镜,提高声音,道:“沙州农用车厂真的是无药可治,非得送人?一千七百万的国有资产轻易送给别人,这个决心我下起来很难啊。而且,国资流失,若是追查起来,谁来负责任?”

经过几轮谈判,岭西汽车厂与沙州农用车厂基本达成了协议,为了促成此事,侯卫东与朱言兵三上岭西,这才有了提交到市政府常务会上的初步协议。此时,黄子堤突然变了调子,侯卫东只得耐心解释:“沙州农用车厂没有市场,垮掉是迟早的事,与岭西汽车厂联营以后,税收留在当地,这是快刀斩乱麻的做法。”

“我们将沙农厂送出去了,也就送了上千万的国有资产,如果效益差了,让沙州市政府如何收场,最后也得市政府来托底。”黄子堤一番话说来入情入理,众位副市长便将目光集中在了侯卫东脸上。

当黄子堤说话时,侯卫东脑中不由得想起了黄夫人与女儿移民海外的事情,心道:“他反对的理由是什么?是为了反对而反对,还是确实存在着问题?”他将联营的理由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觉得从思路到具体方案没有什么问题,道:“当初选择联营的主要原因是沙州农用车厂依靠自己的力量已经无法在市场上立足,不搞联营,在我们可以看到的将来,破产是沙州农用车厂唯一的出路。”

杨森林是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他坐在了黄子堤身旁,对于送掉一千七百万的联营厂,同样心存顾忌。可是侯卫东言之有理,正在反复斟酌时,黄子堤扭头看了看他,问道:“杨市长,你有什么看法?”

杨森林尽量客观地道:“我觉得很矛盾,黄市长的担忧是对企业的高度负责,卫东市长的想法也很有道理,这是一个两难问题,关键要看一看岭西汽车厂的能力。”

对这个滑头说法,黄子堤不太满意,道:“有财,你的意见。”

马有财副市长被黄子堤点名以后,道:“此事我记得常委会已经通过了。”

黄子堤道:“不是通过,而是原则上同意了联营的思路,现在具体方案出来,已经进入了操作阶段,我们必须审慎,决策失误将是历史的罪人。”

散了会,朱言兵眼巴巴地等在了侯卫东办公室,见侯卫东进来,急切地道:“侯市长,方案确定没有?”

“暂时还定不下来,得上市委常委会研究决定。”侯卫东严格遵守纪律,没有将市政府常务会上的争论透露给朱言兵。

朱言兵站在桌前,高大的身材稍稍有些佝偻,道:“大约什么时候开常委会?”

“这个我定不下来,按照常委会议事规则,何时召开常委会是由朱书记确定,我们两人急也没有用。”

满怀着希望而来,带着深深的失望而回,朱言兵自知改变不了结局,叹着气坐车回厂。他是国有厂的厂长,而国有厂属于国家,作为厂长对于重要事项是无能为力的。到了厂里,他对厂办秘书道:“把张远征叫到厂办来,中午准备点酒,安排个两百元的生活标准,你用我的车将陈庆蓉也接过来。”

厂办秘书知道张远征和陈庆蓉身后站着什么人,又见到朱言兵厂长脸色不太好看,也就不多问,连忙到车间去请张远征。

侯卫东回到办公室,很快就心情平和了,也开始反思:“兼听则明,黄子堤工作经验丰富,他反对的事情总是有理由,我也要抛开个人陈见,从他的角度考虑问题。”

他将联营方案取出来,认真研究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要在常委会上说服众多常委,还得进一步增强说服力。

正在潜心钻研,红机电话猛然响了起来。

红机电话是保密电话,侯卫东的红机电话分别接过周昌全和祝焱的电话。此时见到红机电话响起,他下意识就想到了是周昌全或祝焱。

接起话筒,他礼貌地道:“您好,我是沙州副市长侯卫东。”

“卫东,我是赵东。”赵东一直是侯卫东的领导,虽然两人都是副厅级,可是他的副厅级比侯卫东的副厅级含金量大得多,打起电话就很有些自信。

侯卫东知道赵东这位省委办公厅副主任的分量,一直在主动结交。今天赵东主动打电话过来,他感到很意外,道:“赵主任,您好,好久没有听到您的声音,还是那么亲切。”说话时,他脑中不由得想起了郭兰,想起了郭兰,情绪便复杂了起来。

赵东桌上摆着蒋希东寄来的挂号信,这封信件经过了正规渠道来到他的手里。有了正规的程序,他看到信件,马上给沙州市副市长侯卫东打了电话。

赵东寒暄几句,便进入了主题,道:“省委办公厅收到了一封人民来信,反映沙州市绢纺厂存在的问题,上面是数百人的实名签字。省委办公厅很重视此事,你能否给我简单谈一谈绢纺厂的情况。”

侯卫东吃了一惊,暗道:“数百人的实名签字,写的是什么内容?是谁写的?”此时,他不方便问起信件的内容,稍作斟酌,就实事求是地汇报了沙州绢纺厂的现状。他一直关注此事,对绢纺厂的实际情况很熟悉,对赵东的提问对答如流。

赵东这个电话是有备而来,他没有想到侯卫东记数据如此厉害,几乎所有数据都能脱口而出,他赞道:“这些数据能脱口而出,说明卫东是下了真功夫的。我核对了一些数据和事实,看来检举信所说大部分是事实。省委办公厅会通知沙州市委写一个关于绢纺厂的情况说明,在今天之内送到省委办公厅。”

侯卫东没有询问信件的具体内容,挂断电话,心道:“这事是蒋希东在操作,他想做什么?”

绢纺厂,项波与蒋希东的斗争白热化了,斗争的结果就是效益节节下滑,厂里人心涣散,已经到了必须下决心解决此问题的地步了。侯卫东默想了一会儿,然后来到黄子堤办公室,将赵东电话的内容向黄子堤作了汇报。

黄子堤明显有些吃惊,道:“人民来信是什么内容?”

侯卫东道:“赵东没有说,我不好问。”

黄子堤眼见着侯卫东英气逼人的面容,心里有着说不出来的愤怒,道:“赵东是沙州市的老领导,你不能灵活一些,多问几句?”

侯卫东看了黄子堤一眼,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算了,你赶紧让项波提供一个基本情况,你审过以后,拿给我看,再让办公室给市委办送过去。”

等到侯卫东离开以后,黄子堤马上给易中岭打了电话,道:“中午你哪里都别去,等着我,你把项波叫上。”

吩咐几句以后,黄子堤狠狠地骂道:“真是浑蛋!”

在沙州,他最恨的人是易中岭,如果没有此人,他的市长生涯一定会很辉煌,既能为沙州多作贡献,自己的人生也将圆满。如今有了此人,在经济上富裕了,身体放纵了,却让自己踏上了深渊的边缘,有了沉重的思想负担。

而对侯卫东,他最初是埋怨,后来是怨恨,现在已经是愤怒中带着些惧怕了。

他如困兽一般在屋里走来走去,心道:“还有三百万了,只要有了一千万,我就出国,再也不回来了。”

出国是一个中远期的计划,近期则必须要应对绢纺厂有可能出现的风暴。

中午来到了易中岭的别墅,他对易中岭的第一句话就是:“如今发财的路子这么多,何必盯在绢纺厂上?绢纺厂是火药桶,搞不好大家一起玩完。”

易中岭很有风度地微笑道:“我投入了两百万,有可能换回数亿的资产,无论有什么风险,都值得去赌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