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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到省委党校学习 党校是个好地方

“滴铃铃”,一阵铃声将酒醉中的刘坤惊醒,他努力回想喝醉前在做什么,想了半天,终于记起是和大学同学在一起喝酒。

“搞什么搞,驼老大,已经大半年时间了,再拖我只能到你家里讨饭。”刘坤借着酒劲对着手机吼道。

“实话说,我这里开工太多,钱抽不过来。拖谁的钱,我也不会拖老弟的钱。”驼老大是开发商,承包了一条公路,刘坤从驼老大手里分到一部分工程。如今工程竣工验收搞完,审计也结束,市财政经费紧张,找了不少借口,总是不肯爽快拨款,害得驼老大欲哭无泪。

“瘦死的驼老大比马大,你得想办法。这一个月,工人要工钱,都堵到我门口了。”

“坤老弟,我收债收到了一个中药材市场的门面,差不多值一百万,你拿去抵一部分款,剩下的只能等财政局拨款了。不过有个条件,你给季局通融一下,旧城改造的工程款按进度要拨给我,至少要拨付一部分。”

季海洋是财政局长,政府工程要付款,必须要有他签字。他下笔稍稍犹豫一下,或者说拖一拖,就够企业喝一大壶。驼老大不愿意得罪季海洋的小舅子,又实在拿不出现钱,咬咬牙,就将中药门市抵给刘坤。

刘坤是靠着姐夫的关系才能接到不少小项目,他心里明白,驼老大愿意抵一个中药市场的门面,也全部看在姐夫的面上。他决定落袋为安,将门面拿到手里,道:“你的事情,我会给姐夫说,什么时间去看门面?”

“现在就过来,晚上一定要请季局喝杯酒。”

刘坤酒还没有完全醒,歪歪倒倒地来到了中药材市场。在市场门口,他又给姐姐打了电话:“姐夫今天晚上回来吃饭吗?”

刘莉抱怨道:“不回来,省厅来人,又得喝一肚子酒。”

刘坤松了一口气,马上给驼老大回电,道:“驼老大,今天晚上不行,我姐夫要陪省厅头头喝酒。”

驼老大在财政局有内线,知道刘坤没有说谎,道:“坤老弟,你过来吧,我把门面交给你。价钱嘛,中药材门面的价格大家都知道,我绝对不会要高价。”

中药材市场里弥漫着特殊的味道,大小门面都堆积着诸如穿心莲、益母草、丹参、三叶青等草药,还有皂角刺、金银花、夏枯球、刺猬皮、水蛭、木瓜、蒲公英、虫腿、蛇床子等岭西特产药,柜台里有比较珍贵的鹿茸、人参、虫草等。

在第二通道的显眼位置,有一个空置门面。

刘坤有意压价,用不耐烦的口气道:“我又不经营药材,拿门面来做什么?”

驼老大道:“这个门面位置好,租金高,若不是手里真没有钱,绝对不会抵给你。老兄还是够意思吧,你回去要给季局说点好话,争取早点把钱划下来,再拖,我只有去跳楼了。”

谈好价钱,办完手续,刘坤和驼老大找了个鱼馆,喝了酸菜尖头鱼汤,各自回家。

刘坤算着姐夫还没有回家,来到了姐夫楼下,他在车上打了家里的座机:“姐夫回来没有?”

刘莉一个人在家看电视,给弟弟开了门,道:“一天到晚鬼混,不干点正经事。”刘坤不耐烦地道:“我是生意人,鬼混就是我的生活,否则你来养我一辈子。”

两姐弟性格截然不同,姐姐像父亲,性格开朗乐观,弟弟像妈妈,人极聪明却心胸狭窄。两人从小见面就拌嘴,今天也不例外。

刘莉说惯了嘴,醒悟到弟弟已经不是市政府公务人员,她顿时涌出怜悯之情,更加具有打击性的话便说不出口,缓了口气,道:“经商也要好好经,别——”

刘坤懒散地斜靠在沙发上,打断道:“姐,我搞不懂什么叫作鬼混,我陪驼老大吃个饭叫鬼混,姐夫陪着领导吃饭叫作工作,这是什么逻辑。”

刘莉嘴上不饶人,心里还是帮着弟弟,给他削了水果,道:“你要多花点时间在生意上,多到工地上去,别像个三脚猫,天天到处跑。”

刘坤吃着水果,道:“姐,我做生意还是用了心的,这是自家的饭碗,肯定和以前不一样。我上次从驼老大手里接了工程,工程质量没有任何问题,关键问题是做了工程拿不到钱,工人围了我好几次。你给姐夫说一说,让他给驼老大批点钱。”

“姐夫的性格你不是不清楚,在家不谈公事。”

“这事你得帮我办,否则哪一天被民工捅了刀子,就太不划算了。”

刘莉见弟弟说得郑重,详细询问了驼老大的情况,口里道:“我最多在海洋面前提一提,有没有作用就不知道了。”

“你说的话,姐夫肯定要听。”

“不一定,他这人讲原则,一般不在家里谈公事。”

刘坤见姐姐答应帮忙,心情顿时大好,道:“姐夫不听你的话,鬼才相信,不听你的听谁的?他在外面的名声挺好,不和其他女人牵牵连连。”

“你姐夫听谁的话,排第一的肯定不是我,是宁玥。排在其后的就很复杂,他和侯卫东挺谈得来。”说到这里,刘莉戛然而止,她知道弟弟最烦听关于侯卫东的事,以前在家里偶尔提起侯卫东,弟弟就会不耐烦甚至发脾气。她观察弟弟的脸色,见他并没有变脸,便悄悄转移了话题。

刘坤随口敷衍着姐姐,脑子里想起了侯卫东的种种形象,暗道:“侯卫东办石场开煤矿,分明是爱钱如命。现在当了副市长,居然没有听到有什么劣迹,这绝对不正常。这人老奸巨猾,隐藏得深,迟早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

两姐弟聊了一会儿,刘莉给丈夫发了条短信:“什么时候回来?”季海洋很快就回了短信:“省财政厅的人回酒店了,现在串台去了,给侯卫东饯行,一会儿就回家。”

发完短信后,季海洋端着酒,再与侯卫东碰了一杯酒。他见侯卫东仰着脖子又要干杯,忙道:“侯市长,少喝些,你已经喝了不少,意思意思就行了。”

侯卫东接连喝了两场酒,已经带了些酒意,道:“别人的酒可以意思,季兄的酒我得喝完。”然后,他猛地一仰脖子,将一杯酒喝完。

宁玥眼见侯卫东喝了不少,道:“大家都举杯,喝最后一杯,别把卫东市长灌得太醉,留点时间让他去陪小佳局长。”

喝完最后一杯,大家也就散了。

新月楼家里,冷冷清清。

张小佳住在岭西园林宾馆,明天是全省园林工作大会,园林系统的参会人员都提前到了宾馆。她和张中原局长正在陪着两位处长打麻将。

侯卫东喝了不少酒,肠胃发胀,脑袋昏沉沉,从客厅走到书房,从书房走到卧室,他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事情要做,让自己坐立不安,烦躁难忍。

其实,他内心相当清醒,知道自己烦躁的原因并非喝酒,而是想起了郭兰。和他有过亲密关系的女人中,段英嫁人,李晶远走,她们经过了青春期的磨难之后,人生渐渐步入了佳境。段英由下岗女工成长为《岭西日报》名记者,丈夫是省人民医院名医,与徘徊在失业边缘的状态相比,生活发生了彻底变化。

李晶是中专毕业生,费尽心机当了沙州道桥公司副总经理,她没有留恋这个看上去还算美好的职位,毅然离职,创办了精工集团,目前她已经成为岭西省最具传奇色彩的女企业家。

与段英和李晶相比,郭兰的起点相当高,毕业于名校,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益杨县委组织部这个令人羡慕的单位,父亲是有名望的教授,对于她来说,工作尚满意,生活无压力,唯独是爱情不圆满。十年过去,郭教授意外离世,加上郭师母身体不好,往日和睦欢乐的家庭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每次回西区教授楼,见到花白头发的郭师母,侯卫东都要感叹数声,对这一对母女有着发自肺腑的关心。

侯卫东转了几圈,打开电脑,放了那一曲《离家五百里》,在音乐声里沉入了思绪之中。

“郭兰到现在都没有结婚,是我的罪过啊。

“如果没有遇到我,她的生活是不是会变得更好?

“如果郭兰找了男友,我会怎么样,会觉得难过吗?”

侯卫东设想着郭兰与某个男子在一起的情景,内心便觉得如刀割一般,他暗骂自己:“侯卫东,你真卑鄙。若是男人,就要让郭兰嫁个好男人,这样她才能幸福,或者说是娶了郭兰,给她幸福。”前一种做法违背了本心,后一种做法又伤到小佳。从总体来说,他是一个性格刚毅果断的男人,唯有想起郭兰便前怕狼后怕虎,犹豫不决。

拿着手机在阳台上站了很久,侯卫东下定决心,拨通了郭兰的电话,结果是没有人接。再拨一次,仍然如此。

侯卫东罕见地发了一条短信:“明日到岭西”。发完短信,他将手机扔在枕头边上,酒意上涌,不一会儿就沉入了梦乡。

益杨,沙州大学西校区,郭兰充满了无奈,道:“妈,这种相亲你千万别再安排,那个男人像什么,难道你女儿要嫁这种人?”

郭师母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为什么就不嫁?”说到这里,她抹起眼泪,道:“你们父女俩都是一个脾气,读书太多,人都变得傻了。你再不结婚,我怎么向你爸交代!”

提起这事,郭兰就觉得天空一片灰暗,胸中如塞了一大团打湿的棉絮,呼吸困难。

“妈,今天不说这事,你洗澡,早些休息。”

郭师母慢慢走回卧室,拿出换洗衣服,走到客厅,坐在郭兰身边的灰色沙发上,道:“兰兰,今天见面那人挺忠厚,又在银行工作,条件不错。”

郭兰想起见面之人厚厚的双下巴和肥硕的肚子,忍不住想吐:“妈,他这么胖,我不喜欢。”

郭师母急了:“你到底想要嫁个什么人,总得有个标准。”

郭兰不愿再说,郭师母紧紧握着手里的内衣裤,盯着女儿,道:“你是不是有对象了?有了就有了,带回来让妈看看,如果合适,赶紧把婚结了。”

唠叨了二十来分钟,郭师母终于离开了沙发,走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后,她转身拿洗发香波,脚下一滑,身体失去重心,重重地摔在地上。

郭兰听到动静,赶紧跑到卫生间,见母亲仰天躺在地板上,不停地呼气。

“妈,怎么了?”

郭师母闭着眼,道:“腿痛得很。”

郭兰这才发现,母亲小腿有一个包块,明显是骨头折断形成。她完全没有料到摔跤会产生如此严重的后果,紧握着母亲的手,道:“妈,你别动,我先去打个电话,再来扶你起来。”

郭兰给校办主任打了电话,要了一辆汽车,她知道校卫生院靠不住,直接提出将母亲送到县医院。打完电话,她拿了一条自己的睡裙到了卫生间,帮着母亲穿上宽松衣服,再将母亲抱到马桶上坐下。一个人忙完这些,她累得出了一身大汗。

几分钟后,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在医院,安顿好母亲,等母亲睡下,已经晚上十二点了。看着闭着眼躺在床上的母亲,郭兰突然感到十分困顿,既有身体的困乏,更有心理的无助。此时,她多想有一个宽厚的肩膀能够依靠。

从家里走得匆忙,手机落在了茶几上,在黑夜中,发着亮光响了两次,随后,一条短信出现在手机上。

侯卫东从睡梦中醒来,第一个动作就是查看手机,手机上没有郭兰回过来的短信,亦没有未接来电。

4月3日下午3点,侯卫东忍不住又给宁玥打了电话:“宁市长,国务院在开新闻发布会,有必要看一看,关于‘非典’的事情。”

新闻发布会一般情况下是上午发布,今天在下午3点发布,情况显得不同寻常,主持人一上来也讲了这一点。

秘书晏春平拿着本子,陪着副市长侯卫东看电视,他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着:“中国大陆自2003年初发现非典型性肺炎以来,截止到3月31日,共报告非典型性肺炎1190例,其中广东省1153例,北京市12例……共发生死亡病例46例,其中广东40例……

“本次的疫情概括起来有以下几个特征:1.发病时间是在呼吸道传染病容易高发的冬、春季节。2.临床上一般有持续发热、干咳,少数病人出现呼吸困难,在症状和体征以及实验室检查上不同于典型肺炎。3.以近距离呼吸道飞沫传播为主。4.此病是可以预防和治愈的,绝大多数患者已经康复出院。”

4点35分33秒,新闻发布会结束。

下午6点,沙州召开了第一次防“非典”紧急动员会,各相关部门领导参加了会议,市长宁玥主持会议。会议主要内容是学习省里相关文件,通报各省情况,下发应急预案。

姬程眼圈发青,精神不是太好,他翻看着许庆蓉写的预案,不禁眼前一亮,暗道:“许庆蓉平时婆婆妈妈的,水平还是有的。”

散会以后,姬程把许庆蓉叫到身边,表扬道:“不错,这个预案写得很有水平,把今天会议的意见加进去,就可以上报市政府了。”

许庆蓉最初对“非典”并不了解,做起预案来很困难。如今的预案基本上采用了蒋大力提供的模板,针对性明显提高。她走出会场时,给蒋大力打了个电话,道:“蒋总,有空没有,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

宁玥走出会议室,扭头对身后的侯卫东道:“卫东,我有事和你谈。”

走进宁玥办公室,府办副主任杨柳亲自给侯卫东泡茶,用的是柜子里最好的茶。她将泡好的茶放在侯卫东面前,道:“我们刚才都看了发布会,事情确实挺严重,被侯市长不幸而言中。”

侯卫东开玩笑道:“但愿我不是乌鸦嘴,但愿所有的担心都是庸人自扰。”

宁玥烫了一头小波浪,利索中透着女性特有的妩媚。等到侯卫东喝了一口茶,她道:“沙州四百多万人口,开不得玩笑,就算是庸人自扰,也得扰下去。我得感谢你,能在参加广交会时发现‘非典’的威胁,没有你提醒,我恐怕还没有意识到防治‘非典’是当前最重要的工作。现在提前有了准备,如果当真有事就不至于手足无措。”

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将侯卫东和姬程放在一起对比。在沙州,姬程是分管卫生的领导,可是至今为止,他根本没有从心底重视“非典”工作,他的重视仍然停留在口头上。她心目中最佳的防非办主任人选是侯卫东,只是,姬程是分管卫生的副市长,防非工作就应该由他来具体抓,实在没有理由让侯卫东来管这件麻烦事。

侯卫东听出了宁玥的话外之意,他笑了笑,没有接口。

宁玥又道:“我们搞的AB角主要针对日常事务,但是很多重要的事情还得亲自来抓,比如你主抓的国有企业改制,就没有谁能代替。如今‘非典’来势凶猛,四川已出现了三例‘非典’,我们是人口输出大省,随时会出现输入性病例。我同意你的判断,这是一场需要全民动员的战争。”

侯卫东随口说了半句实话,同时拍了半个马屁:“今天会议很及时,工作全部布置下去,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宁玥道:“你虽然不是指挥小组的成员,也还有硬性任务,各个副市长都要联系区县,你除了分管工作,还得负责联系益杨县。那里有一所大学还有一所中专,学生最多,情况复杂,绝对不能出事。你也不必经常回来,平时多同蔡恒联系,督促他们。”

侯卫东苦笑道:“宁市长,难得有机会在省委党校学习,就让我安安静静充电。”

宁玥道:“本来不该如此,可是我总得让可靠的人管最难的事,请你理解。”

侯卫东理解宁玥的难处,在代理的期间遇到“非典”这件麻烦事,她确实需要得力的可以相信的助手,于是认真地说:“宁市长放心,这也是我义不容辞的职责,一定会将分管和联系的工作做好,随时听从组织召唤。”

宁玥准备与几个副市长分别交换意见,由于侯卫东要走,就排在了第一个。两人观点基本一致,谈话顺利,轻松达成共识。然后她便转了话题,道:“到了省委党校,充电和休息是一回事,还得利用这个时间多到老领导家里走一走。亲戚是越走越亲,道理是相通的。”说到这里,停顿片刻,又道:“我希望想做事能做事的同志得到提拔。”

说到这里,她便不肯再多说。作为挂着“代理”字的市长,目前还不太适宜将有些话题点得太透。

侯卫东既是明白人,又是响鼓,当然明白宁玥指的是什么。两人都知道对方是什么心思,点到即可。再随便聊了几句,侯卫东便离开了宁玥的办公室。

益杨县委书记蔡恒坐在晏春平办公室,他与晏春平简单说了几句以后,戴上眼镜,专心读报纸。晏春平是小年轻,在老资格县领导面前不敢放肆,递了茶水后,拿了文件阅读。他熟悉侯卫东的脚步声,当走道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眼睛就离开了文件,抬头道:“蔡书记,侯市长回来了。”

蔡恒没有注意到外面的脚步声,抬起头时,有点茫然:“侯市长打电话过来了吗?”

晏春平嘴角上扬,挂着微笑,没有作解释。

蔡恒是从政法干警一步一步走上县委书记岗位,没有当秘书的经历,对于晏春平这种专职秘书的心路历程和小把戏没有深刻体验,根本没有想到晏春平能够通过遥远的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听出谁走了过来。他取下眼镜,放下报纸,侧头看门外,几乎在他侧头的同时,侯卫东的身影便出现在了视线内。

蔡恒与侯卫东握了手,并排着走进办公室。

两人坐定,蔡恒道:“侯市长,你是益杨老领导,今天晚上能否抽点时间接见益杨老下级,既是请你指示下一步的工作,又给老领导饯行。”

在侯卫东还在给祝焱当秘书时,他就是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此时,侯卫东成了沙州副市长,他成了益杨新任的县委书记。侯卫东一路走来不容易,蔡恒一路走来同样不容易。

侯卫东马上提起电话,对晏春平道:“今天晚上和蔡书记吃饭,其他应酬都想办法推掉。”

面子是靠自己挣的,同时也是别人给的。侯卫东是副市长,他给了益杨县委书记面子,也就为自己挣了面子。

约好吃饭时间和地点,蔡恒起身告辞。

在下班时,侯卫东给小佳打了电话。

在侯卫东的家庭生活里,全家人能聚在一起晚餐是稀罕事情,小佳也不问为什么不回来吃饭,道:“你要去省委党校学习,原本想陪你吃晚饭。算了,你要在外面吃,我就到赵姐家里去。”

赵秀家与侯卫东家住在一个小区,来往方便,侯卫东叮嘱了一句:“我吃了饭就要回家,你也早点回来。”

晚上饭局,益杨县大小领导都与侯卫东相熟,喝了几杯酒,讲讲益杨这些年发生的趣事、雅事和无聊事,在酒精作用下,大家兴致都很高。喝到八点,宴散,侯卫东略有几分酒意。

回到家里,空无一人。侯卫东便知小佳还在赵秀家里鏖战,这是他意料中的情况。他到岳母陈庆蓉家里与囝囝玩了一会儿,等到小囝囝上床,他才回到家里。

侯卫东先在书房上网,看了新闻,觉得无甚意思,又到客厅看电视,迷迷糊糊中在沙发上睡着了。

在梦中,郭兰被困在一座孤楼里,无数穿着白色隔离服的护士在孤楼外走动,他们背着喷雾器,将一团又一团的白雾喷向孤楼。郭兰站在窗边,在白雾中露出隐隐约约的身影。侯卫东拼命朝孤楼冲去,被十来个白衣人围住。他摔倒在地,无数白衣人压在身上,他无力喘息,只能趴在地上,透过一团团白雾看着孤楼里的郭兰。

“嘿,怎么在沙发上睡觉,要生病。”小佳打开房门,见到在沙发上熟睡的侯卫东,将他推醒。

侯卫东此时还沉浸在梦境中,揉了揉眼睛才看清眼前人是小佳,他心生忐忑,暗道:“刚才我梦到郭兰了,喊出声了吗?”看小佳的脸色,一切正常,这证明自己确实没有喊出声。

“十一点就回来了,还以为要过了十二点才回家。”

小佳用消毒液洗了手,拿着苹果坐在身边,不一会儿,一条很长的苹果皮便破空而出,在侯卫东眼前晃晃悠悠。

小佳笑道:“若不是赵姐和瑞姐都来了,这场麻将也就推了,她们两人都来了,三缺一,我不好推托。明天你要去省委党校,我无论如何也得早些回来,否则就真是不懂事。”

她将苹果递给侯卫东,走到屋角,关掉音响,屋里顿时就安静下来。

“赵姐和瑞姐都在说,你到省城党校学习是一件好事。”

赵姐是市委常委、秘书长粟明俊的夫人,瑞姐是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洪昂的老婆,三家人私交非常好,但是侯卫东并不相信这些女人的八卦,尽管这些八卦并非空穴来风。

“你难道不想知道她们说什么?”

“没有什么新意,肯定是哪一位副市长进常委,这件事你们这些夫人别瞎掺和。”

小佳撇了撇嘴,道:“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很无趣,女人们喜欢八卦,说明心理健康。”

“这是政治,不是东家长西家短,没有你们说的那么无聊。”

“不一定,你难道没有发现我们的八卦都很准,最后大部分都变成现实。”

侯卫东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将刚才的梦境摆脱掉,道:“明天就要到岭西党校,沙州的事情暂时搁在一边,无官一身轻。”他成为副市长以后,遇到工业企业普遍亏损的棘手事。这个矛盾积压了很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的角色恰好是破冰者,因此承担了极大的工作压力。

小佳:“我最了解你,说这句话,表明你洒脱不了。有一句话要送给你,地球离开了谁都一样转。”

侯卫东道:“我就是劳碌命。今天啥也不想,洗个澡,上床睡觉。”在洗澡时,他眯着眼回想着刚才的梦境,在梦中出现郭兰并不稀奇,最稀奇的是梦中许多白衣人,仿佛科幻小说中的人物。

“这到底有何寓意?”侯卫东思索一阵,暗道,“十有八九是由‘非典’联想到白衣人,我没有分管卫生,三番提醒主要领导要关注和重视‘非典’,算是尽到了职责,至于如何操作和执行,那是分管领导姬程应该担心的事,我何必想得太多。”

多数猛兽都有自己的地盘,在沙州分管领导中,各自也有各自的地盘,大家都会遵守着潜规则,不越界。侯卫东多次提醒宁玥要注意“非典”,略有越界,不过还在正常范围内。

“我给郭兰发了短信,她为什么没有回,这是什么意思?”

热腾腾的水从头顶直冲到脚跟,让每个毛孔都张开,很是舒服。他闭着眼,许多人和许多事在脑中回旋。

如今他想得最多的事有两件。

其一是自己的发展方向,宁玥在前日很隐晦地提到此点。自己有优势也有短处,优势在于省里有周昌全老领导提携,短处在于沙州市委书记朱民生一直将自己排斥在核心层外,优势和短处同样能引起天平倾斜,关键是看自己的作为。

其二是纠结于心的郭兰,前夜发了短信,至今没有得到消息,这让他颇为惆怅,他的心境就如心里眷恋着情人的少年,徘徊在热闹而寂寞的街道上。与此同时,他又对小佳怀着真诚的愧疚。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一位成熟坚毅的男人陷入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之中。

洗澡出来,小佳等在床上。明天要离开沙州到党校学习,尽管沙州到岭西只有一个小时车程,毕竟是身处异地,与天天见面还是不一样的。按照多年习惯,今天晚上夫妻两人自然要行周公之礼。

夫妻结婚多年,性生活的表现方式和初婚时有了变化。两人在床上慢条斯理地聊了一会儿天,互相抚摸着,情绪和热度慢慢地升了起来。

“老公,肚子有肥肉了,要多锻炼身体,少喝酒。”

“我天天都在锻炼,肚子应该不明显吧。肥就肥点,体力还行,你觉得呢?”

“嗯,能打九十分。到了党校,天天起来跑步,回来我要亲自检查,必须要到九十五分。”

“你要怎么检查?”

“当然是以身相许。”

在夜幕中,热烈之后的两人渐渐沉入梦乡。

益杨县医院,郭师母一只腿被固定在病床上,闭着眼,沉沉睡去。郭兰守在床边,她取出手机,反复看着上面的短信,几次想回过去,又忍住了。

到了十一点,郭师母醒了过来,看着陪睡在旁边的女儿,着实心疼,道:“兰兰,保姆请到了吗?暂时请不到,就请个陪护。”

郭兰道:“明天保姆就要过来,你别操心。”

郭师母半闭着眼,道:“那就好,那就好。”腿断之后,她就在医院躺着,据医生说,要六七天后,等到完全消炎才能手术。她不怕腿疼,却心疼女儿没日没夜的照料。

等到母亲睡去,郭兰脑子里也想着许多的事。

以前在成津县委组织部任上,母亲生病,消息偶尔间泄露出去,成津县科局领导、乡镇长大多数都到医院看望过母亲,人来得如此多,害得医院都有怨言。此次母亲摔倒,除了学校同事和段校长过来看望,来者比起前次,差得太远。对于人来人往的无聊应酬,郭兰看得很淡,可是她也需要真诚的关心,需要在有事之时有人帮忙。而现在大小事情皆要由她一人来筹划,身心皆累。

她再次翻出了那条短信,暗自下了决心:“既然热烈地爱过了一次,也就了却了心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终究还得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生活。”

决心下定,郭兰觉得如一万只蚂蚁同时在咬自己的心。

从小听着父亲讲王子和公主的故事,她对爱情有着超乎寻常的追求,深藏着王子与公主的爱情情结。她不会轻易爱上一个人,爱上以后却又是那么热烈,如深埋于煤层的暗火,不见火光,可是无论狂风暴雨如何猛烈,都很难浇灭。正因为此,她才会为了第一个恋人而抽刀断发,由一头飘逸长发变成了短发,让侯卫东数年之内都没有认出来。也正因为此,她才割舍不下与侯卫东的恋情。

在静静的夜里,郭兰暗自双手合十,向黑暗而沉默的上天祈祷。

4月4日,侯卫东带着秘书晏春平前往省委党校。

晏春平在前往省委党校时,便给省委组织部工作的前任秘书杜兵打了电话,通过私下关系宴请了几位党校中层干部。之所以要联系中层干部,这是晏春平依据自己的经历得出的结论,县官不如现管,党校上层领导都想着大事,而他这种秘书为领导办的事都是小事,而小事则需要党校的中层干部配合,有了他们的配合,办起事来往往格外顺手。

进入省委党校,侯卫东百事不管,将诸事交给晏春平打理。他在院内绿荫里散步,见党校有个小书店,便进去随手翻书。到了党校,副市长身份无人能识,他由侯市长恢复成了侯卫东,将诸多烦心事情丢在一旁,安安静静看书。

下午,晏春平道:“刚才接到江津主任的电话,问晚上有没有安排,他想到岭西来。”

侯卫东道:“算了,难得清静,就我们三人去吃小馆子。”

江津如今是经委主任,是侯卫东的主要助手之一,侯卫东觉得拂了其面子不太好,又追加了一句:“你给江津说,要想请客,下个星期过来。”

晚上,几人在党校旁边的小馆子炒了鸡杂、魔芋烧鸭子、白菜烧豆腐。小馆子比起宾馆来,环境差得多,或者说谈不上环境,可是菜的味道却很地道,侯卫东吃得带劲,满嘴是油。

晏春平见侯卫东轻松,趁机说出自己的想法:“侯市长,党校外面朝东不远,就是金星大酒店,我去订一个房间,平时你就住在那边,条件要好得多。”侯卫东道:“不必,这里条件就不错了。”晏春平又换了一个方式,道:“我想在党校弄一间房子,平时我住过来。”侯卫东笑了起来,道:“你怎么啰里啰唆,走吧,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还总得要一个人跟着。”

晏春平故作尴尬地笑着摸起了后脑勺,其实,他并不是真想住到党校,趁着老板在省委党校读书,在沙州多陪陪老婆才是真正的幸福。当然,心里所想是一回事,应该做的是另一回事。他表达了自己的忠心又被拒绝,于是心情愉快地坐车返回沙州。

看着小车离开,侯卫东终于由前呼后拥变成了一个单独的人,他的心情变得格外宁静,在校园里单纯地散步,有时,远远地看到同样散步的中年人,便岔进小道,尽量不与来人见面。在这个浮躁的社会里,能有一片静地还真是不容易的事情。

回到寝室以后,侯卫东环顾房间,发现所有的物品都准备得妥妥当当。笔记本电脑摆在桌上,已能上网;茶水泡好,揭开盖,还是温热的;毛巾、牙具摆得整齐,衣服挂得整齐。侯卫东感慨一声:“为什么人要当官,这就是答案。自己想不到的,妻子想不到的,部下们却想得周到万分。这样弄下去,领导想不提拔自己的手下都过意不去。”

站在六楼,目光越过校园的绿树和房顶,能看到远处的街灯,在越来越强大的灯光照映下,城市变得愈发璀璨。

侯卫东在阳台上抽了一支烟,回到卧室,坐在了电脑前,上了QQ号。以前他想专门为郭兰申请一个QQ号,转念一想,如此做法反而是欲盖弥彰,若是被小佳无意发现就说不清楚了。他大大方方将郭兰加上好友,只是非常小心,不留一点聊天记录。郭兰头像一直是灰色,始终没有变成鲜亮的颜色。在QQ上挂了许久,颜色依然没有改变。在临睡前,再看,依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