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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杨肖贵是两个小时前刚刚被押进市看守所的,当他一看到押解他车上的那几个字,就意识到这回大概真的是完了。

杨肖贵了解他身体上的毛病,他十五岁时曾患过严重肺炎,持续高烧,咳嗽,吐血,因为没钱治病,几乎要了他的命。也就是那一年,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就是当时已经是嶝江市委副书记的刘石贝!

母亲比刘石贝年轻近二十岁。他们相互认识时,刘石贝当时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而母亲只是一个刚刚来公社上班的临时话务员。

那一年,刘石贝已经当了公社革委会主任。刘石贝答应过要跟母亲结婚的,但后来却对母亲说,他要是跟母亲结了婚,这辈子他的前程就算到头了。不过刘石贝跟母亲做了保证,请母亲一定等他几年,等他过了眼前进步需要的几道坎,然后他就同他现在的妻子离婚,等一切平稳了,就一定同她结婚。

只是让他们谁也没料到的是,母亲却在此时怀了身孕。那时候堕胎是非法的,而且医院审查得很严。

已经怀胎近五个月的母亲,眼看瞒不下去了,而只有十九岁的她,想不出任何办法,只能一次一次地去找刘石贝。

越来越没有耐心的刘石贝,对母亲最后的一次回答,就是在山间一个小树林里的大打出手。

母亲说,那时她就看出来了,刘石贝就是要踢掉这个孩子,就是要让她流产!但让他们同样都没想到的是,几乎能要了人命的这两脚竟没能把孩子给踢掉,而是把母亲踢成了肝破裂!

当昏迷不醒,一直大口吐血的母亲被抬到县医院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了。是当时的一位老县委书记,也是当时刚刚复出的县革委副主任亲自把她安排进县医院的。

母亲记得很清楚,那位老书记名叫王瑞。

那天,王瑞跟已经脱离危险的母亲几乎谈了一天一夜。王瑞给母亲说,刘石贝已经找过他了,给他认了罪,下了跪。按说,像刘石贝这样的行为,那绝对是罪不可赦,判刑坐牢,游街批斗,怎样处置他也都不为过。可问题是现在正是“文化大革命”,社会上乱成这个样子,你们的事情一旦吵出去,他一辈子的前途肯定完了,你呢,也肯定要受牵连。你想,让那些红卫兵组织知道了,像你这样一个女孩子,那也得给你戴上高帽,挂上破鞋,满县里四处批斗游街?你年龄还小,涉世也太浅,如果真这样了,那这辈子还活不活了?

杨肖贵记得母亲给他说过,那些日子,母亲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在医院里了。母亲整整想了一个多月,经王瑞从中说和,最终达成的条件是:在邻县给母亲找一份工作,一次性给母亲补偿三千元,孩子由母亲扶养,从此一刀两断,永不见面。

一份简短的协议了结了母亲和刘石贝的恩怨,一人一份,上面都摁上了各自的手印。

杨肖贵五岁的时候,那个叫王瑞的老书记,在反击右倾翻案风的那一年,再次被揪斗打倒,不久又突然去世。母亲是一年之后才得到的这个消息,最让母亲伤心欲绝的是,把王瑞整死的那个人,极可能就是刘石贝!

因为那时候刘石贝已经是革委会副主任,直接分管劳改和管教。

杨肖贵至今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年母亲带着他坐在王瑞的墓前,眼泪抹了一把又一把,不出声地整整哭了一上午。

直到杨肖贵长到十五岁得了肺炎的那一年,杨肖贵也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母亲从小到大给杨肖贵的交代是,你爸爸在一次工作事故中死了,以致连照片都没有留下来。

杨肖贵因患肺炎,逼得母亲最终找见刘石贝时,才让杨肖贵认识了这个让他做梦也没想过的父亲!

刘石贝当时是坐着小汽车来的。刘石贝留给他的第一个印象就是老,他真的没想到自己竟会有一个老头子一样的父亲!刘石贝留给他的第二个印象就是恨,这个老头子一样的父亲竟然是另外一个家庭和另外一大堆孩子名正言顺的父亲!

这个叫刘石贝的父亲在家里只呆了不到半个小时,他坐在床头,默默地看了看家,看了看母亲,甚至还摸了摸杨肖贵的头,长长地叹了阵子气,然后放下两万块钱,就默默地走了。而后一直到母亲去世,刘石贝都再没有来过。

杨肖贵直到成年后,才渐渐明白了母亲此生付出的代价有多大。肉体和心灵上永久的创伤,还有独身一人拉扯一个孩子无休止的辛劳,包括姥姥姥爷同母亲的绝交,还有同所有亲人的断绝来往,让母亲还不到四十岁的时候,就已经两鬓斑白,满脸皱纹。母亲四十七岁的时候,就因为多种疾病,了断了孤苦凄凉的一生。

杨肖贵至今记得清清楚楚,母亲临死时,除了他,身旁没有一个亲人。当时家徒四壁,囊空如洗,母亲留给他的只有那一份当时同刘石贝一同摁了手印的“协议”。母亲留给他最后的嘱咐就是至今仍让他不堪回首的那句话:孩子,妈对不住你,你就原谅妈吧,妈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不该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你去找刘石贝吧,他能不认你这个妈,但他不能不认你这个儿子……那一年,杨肖贵整整二十八岁。二十八岁的他,确实什么也没有,没有钱,没有家产,没有工作,没有成家,没有学历,没有亲戚……

杨肖贵没有辜负母亲的嘱托,在安葬了母亲半个月后,他就在市委的办公室里找到了刘石贝。

四目相对,刘石贝一下子被惊呆了,一下子明白了这个不速之客是个什么样的人和什么样的身份!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紧接着扑通一声又跌坐在椅子上,浑身像僵住了一样,久久地怔在那里。

这个人太像自己了!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极其可怕的预感。这个突如其来的年轻人,将会成为自己永世的灾星!

自从惟一能让他听话的母亲去世后,对这个世界他也就没了任何顾忌。他将对这个世界的全部憎恶,变成了让所有的人都感到可怕的一种报复!

面对亲生父亲,杨肖贵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为死去的母亲复仇!他要让这个人把母亲和自己的二十八年全部补偿回来!

母亲说对了,他能不认杨肖贵的母亲,但他绝不能不认杨肖贵这个儿子!

来找刘石贝以前,他已经把母亲交给他的那份“协议”,做了最周密的法律咨询。杨肖贵把律师都找下了,连诉状也一并写好了。他也弄清了刘石贝目前的情况,这个当了市长的“父亲”,此时正在竟争市委书记一职,他只需把诉状一亮,该要的他必须要回来,不该要的他也要要回来!

让杨肖贵没想到的是,他所精心准备的这些东西,其实根本就没有用处,前前后后不到半个小时,他就轻而易举地摆平了一切。

他马上需要一套房子,十万元现金和一辆轿车,尽管他初中也没有毕业,但他要出国留学,当然,所需的一切费用,都只能是刘石贝负担……

刘石贝几乎没有做任何表示,顿时就全部答应了他!

连杨肖贵也感到有些出乎意料,惊诧不已。他真的没想到竟会这么顺利,这么容易!以致他一出来就感到有些后悔,有些恼恨,真是个废物,二十八年哪,这几样东西就把你和母亲都打发了?

不过从这第一次的交易中,让他感到了一个最实在的东西,那就是刘石贝怕他,怕极了!

当初为了自己的位子,他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可以往死里踢!为了保住自己的位子,怕知道他底细的人揭他的短,居然能恩将仇报,把当初开脱解救了自己的老上级老书记活活整死!

他不禁想起了这么多年跟他相依为命,为了他一辈子连白面也舍不得吃,连件新衣服也舍不得穿的母亲,顿时止不住泪流满面。

他伸直了腰板站在大街上,突然大喊了一声,刘石贝,你这个畜生!老子饶不了你,一辈子也饶不了你!你等着吧,这才刚刚开始,我杨肖贵跟你没完……

满打满算,杨肖贵在美国只呆了两年多就回来了。

杨肖贵根本没上什么学,甚至连最基本的英语也说不了几句。

他痛痛快快地在美国玩了两年,前前后后花掉了五十多万美元。

但他并不是空手而归,他回来时,除了弄来一个相当于绿卡的福利卡外,他还带回来一个有名有姓的跨国公司:EIWO公司。杨肖贵的正式身份为EIWO公司营销部的中国总代理。

杨肖贵带回来这样一个头衔和这样一个跨国公司,而且要在嶝江的开发区建立合资公司,但进行这一切的四样最重要的东西,其实连一般皮包公司都算不上。至于那个EIWO公司,除了杨肖贵以外,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公司。

但杨肖贵之所以雄心勃勃,义无反顾地非要在嶝江的开发区建立一个合资公司,而且还必须建成,这世界上只有两个人最清楚这不是一句假话,一个是杨肖贵,一个就是他从没叫过一声父亲的亲生父亲刘石贝!

要成立合资公司,首先需要一座办公大楼,而且还必须显出跨国公司的气派来,杨肖贵的预算是两千万元,最终花了三千六百万元。

这就是一直存在至今的嶝江市皇源公司,后来改成皇源总公司,再后来又成了皇源集团总公司。近两年,因为一直在策划上市,于是又改成“皇源股份”集团总公司。

这个公司名义上的总经理是开发区的副主任郭梓韦,但郭梓韦心里非常清楚,这个集团公司幕后真正的总经理其实是刘石贝,而真正在掌权,在花钱,在策划,想怎么干就能怎么干的人则是杨肖贵。

皇源公司就像是一个雪球,越滚越大,等到一直滚成今天的“皇源股份”集团总公司,已经成了嶝江市开发区最大的一家合资公司,在各区,各乡镇,甚至昊州和其他市县,还发展出了数十家子公司。固定资产规模已经发展到了将近人民币六个亿。但这一切都只是假象!

作为总经理兼董事长的郭梓韦,到了副经理副董事长杨肖贵的面

前,就像耗子见了猫,就像孙子见了爷爷!在十八层的“皇源股份”集团总公司大厦中,杨肖贵一个人和他的随从们就整整占了三层!一层是办公的地方,一层是专门玩的地方,一层是专门休息的地方。所谓的“皇源股份”,说穿了,除了是杨肖贵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滚滚财源外,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几乎就没有给开发区与投资方一分钱的收益和回报!

其实开发区仅仅是杨肖贵展示自己“才能”的一个平台,而真正让杨肖贵大显神威,花钱如流水的则是嶝江市的计委、银行和财政局!

固定资产将近六个亿的“皇源股份”集团总公司,其实负债额早已超过了十个亿!而且这一负债额仍在继续增长,并且截至到目前,依然没有找到能够解决的有效办法。其实相对公司本身来说,这都还算不上是最令人感到担忧的事情,最让刘石贝感到灭顶之灾的是,这个将近六个亿固定资产的“皇源股份”公司,这么多年生产出来的,用高额运费运抵美国,在美国一直用高价保管到今天的所谓“高科技产品”,其实根本就是一种无人问津的铸铁管道!之所以让人可怕,

就是因为这种产品仍然在这些“子公司”夜以继日地大量生产着,而作为总公司的“皇源股份”集团总公司,仍然必须不断地全部收购,不断地运往美国,不断增加在美国的储存地和保管费!

其实所做的这一切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制造出一个效益巨大的假象,然后取得上市资格,从而确保他们能够从这场灾难中解救出来!就像是一场超级赌博,他们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押了进去!

如果说以前还只是杨肖贵一个人的赌博,而发展到今天,这场赌博已经把刘石贝自己以及自己的家庭,包括刘石贝在嶝江经营多年的全部政治资本和政治地位也一并押了进去!

短短的十年期间,杨肖贵就已经把整个开发区,以及嶝江的各大银行,还有嶝江的财政局和计划委员会,以及自己的亲生父亲完全都变成了自己的一个个附属品和抵押品。

就连杨肖贵现在一人包了三层的这座价值三千多万“皇源大厦”,早都已经被多家银行抵押了无数次!抵押金额早已超过这座大厦本身实际价值的十几倍!

不过杨肖贵并不是一个不顾一切的赌徒。他在五年前就已经跟妻子办了正式离婚手续,将所有家产全都送给了妻子和女儿。杨肖贵还给自己留了一手,他在五年前请一位作家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包括母亲和刘石贝的经历,已经写成了厚厚的一本书。他已经印了两千册。其中一千五百册存放在了美国,他自己身边只保存了五百册。他之所以要这样做,实在是出于无奈,面对着这样一个父亲,他必须学会保护自己!

杨肖贵默默地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他在静静地思忖着自己各种可能的结局。造成今天的这种结果,现在想来,都只能怪自己!其实当时根本没有那么危险,不就是查查开发区吗?查查“皇源股份”筹备上市的账目吗?你究竟有什么可担心的?前面有总经理郭梓韦替你顶着,后面有开发区主任刘石贝给你捂着,中间还有汪思继一大帮人帮着护着。不就是那一堆出了问题的账目吗?还早得没影呢,怎么就慌了手脚了?

即使是被查出来毙了,也比这样抓住毙了要晚得多得多!至少也还能多活个三年两年的!如果上下打点打点,弄上个死缓,十年八年不也就出来了?十年八年以后,自己才多大?真的昏了头了,怎么就想出了这么一个损招,要把整座小楼都给烧掉!

全怪自己那晚上喝多了,糊里糊涂地就做了那么个决定!最可恨的就是那两个小畜生,笨手笨脚的不说,竟然刚一抓进去就把什么都招了,让他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他现在必须让嶝江的这帮贪官污吏们都明白,别看他是一个纵火杀人嫌疑犯,但他比纪委监委反贪局的权力更大。他们要是敢不尽心尽力尽快把自己弄出去,那就别怪我无情无义!

第一道大菜给谁?那就送给刘石贝最称心的二儿媳妇,现任市财政局长的林晓芳!林晓芳最喜欢吃的就是韭菜鸡蛋馅饺子,韭菜还必须是江北区城关镇的小叶韭菜。

明天他就告诉看守所的管理人员,他马上要交代问题,但交代问题前,他必须要吃城关镇小叶韭菜包的饺子。林晓芳前前后后拨给开发区各种各样的款项几千万,他给林晓芳各种各样的回扣前前后后不下几百万!只要他吃了这道菜,这个不可一世的林晓芳就算死定了!就算阎王爷发了慈悲,也一样没法救她!

第二道呢?第二道就送给汪思继的内侄,现任大王镇党委书记李聚奎。李聚奎原来是区计委主任,他爱吃的菜是炖得烂熟的焖羊脸。当他交代李聚奎的问题时,点名就吃这个焖羊脸!当时李聚奎拨给他五百万,他回报给李聚奎的则是一座装修得豪华一新的四百平方米的独院小楼!

第三道呢?如果他们还是无动于衷,那就得在菜里面再加点分量。

在他的“皇源大厦”专供吃喝玩乐的那一层里,最有名的一道菜就是飞龙大鱼翅,他就点名吃这个!这么多年来,在他这个地方赌博玩女人的大大小小的干部不下几十个,这些人现在大部分都仍然身居要职,几乎清一色都是刘石贝、汪思继的死党干将。让他们做梦也没想到的是,杨肖贵暗中把这些人在这个地方寻欢作乐的情景全都偷拍了下来。如果他要是把这些全部交代出来,别说汪思继再想干倒夏中民,只怕这个党代会和人代会都没法再开了!因为这些人里头,至少

有一半都是党代会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