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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每天清早,李济运照例去楼顶走迷宫。远处,寒风吹着银杏树叶,纷纷飘落。银杏树会魔术似的,黄叶从秋落到冬,树上仍是黄灿灿的。办公楼前那棵大银杏更繁茂,树下总是铺着薄薄一层黄叶。

传闻王厅长要升任省人大副主任,继任厅长的将是田副厅长。田副厅长自己不透消息,李济运也不方便打听。回家过年之前,李济运去田副厅长办公室坐了十几分钟。他没话找话,问:“田厅长回老家过年吗?”

田副厅长说:“老人都已过去,我好几年没回乌柚过年了。”

李济运说:“我还是要回去,两边都有老人。”

他原想闲谈几句,看田副厅长是否有要紧话说。可谈的都是无关痛痒的,他便告辞了。

年过得冷清,几乎没几个人上门。李济运沉住气不说,舒瑾却早忍不住了:“怪了,今年!”偶有来拜年的,舒瑾格外客气。但只要客人一走,舒瑾就会说:“来的都是几个不中用的人。”

正月初二,毛云生打电话,说来看看李主任。李济运觉得奇怪,毛云生实在犯不着来拜年。毛云生在乌柚官场说不上得意。朱达云提拔当宣传部长了,毛云生去当政府办主任,却只因他资格太老。他给李济运打过电话,说他当政府办主任谈不上重用,但毕竟比信访局超脱些。信访局没一天好日子过,他实在是不想干了。

毛云生提着一个编织袋,进门就说:“乡里的东西,腊鱼、腊肉、腊豆腐。”

李济运笑道:“毛主任,你客气什么呀?”

舒瑾倒了茶上来,说:“毛主任太客气了。你是济运的老兄,拜什么年呀?”

李济运笑笑,给毛云生递烟,问他在哪里过的年呀,孩子回来了吗,去了乡下没有,都是些客套话。李济运不想说是非,省得惹是非。

毛云生却终于说了:“李主任,我平时不给领导拜年的,今年你这个年我一定要拜。听说今年没人给李主任拜年了,我听了气愤。”

李济运仍是不语,舒瑾却火了,问:“为什么?他们?”

毛云生说:“都说李主任马上要调走,用不上了,哪会来拜年?”

舒瑾冷笑道:“我济运调走,也是升官!去坐牢呀?还没调哩!”

李济运不想让这话题继续下去,就说:“没人拜年,说明县委的文件有人听了,这是好事!”

舒瑾不明白,问:“什么文件?”

李济运说:“每年春节之前,县委都要下个廉洁过年的文件。”

舒瑾笑道:“狗屁!提醒大家拜年吧!”

李济运严肃起来,说:“舒瑾,你怎么这样说话?”

毛云生劝劝舒瑾,又说:“李主任我最了解,他这人过得硬,我佩服!他管信访这几年,我从没挨过批评。我这人其实是老油条了,你批评几句没关系的。”

李济运有心逐客,便说:“毛主任,你留下来吃中饭吧,我俩喝几杯。”

毛云生看看时间,说:“中饭时间还早哩,我就不打扰了!”

舒瑾说:“毛主任别客气,坐坐嘛!”

毛云生不肯再留,执意要走了。李济运就提了他的编织袋,说:“毛主任,老朋友就不要客气。”

毛云生摇头道:“几样乡里的东西,我提回去就是笑话了。”

李济运说:“都有,都有。我也没什么打发你的,东西你拿回去。”

毛云生就有些生气了,说:“李主任,你这样我就不好意思了。”

李济运只好把编织袋放下,同毛云生握手。毛云生走了,舒瑾说:“提蛇皮袋拜年,还真少见!”舒瑾喜欢把编织袋叫做蛇皮袋。李济运不答腔,坐下来换台。电视里都在锣鼓喧天过春节,很没有意思。官场上早没人提蛇皮袋拜年了。会做事的都是年前去办公室汇报工作,把拜年的礼数尽了。也有上家里去的,也有年后去办公室汇报的,但都不会提蛇皮袋子。不过,毛云生同他并无利益往来,人家上门来坐坐,已经够意思了。

舒瑾问:“年前有人到你那里吗?”

李济运不想多说,只道:“没有。”

舒瑾说:“往年可是排队啊!年前排到年后!”

李济运却想老婆真不晓事。

李济运说:“我想到乡下去。”

舒瑾不想去,说:“不是才去了吗?”

李济运说:“我很多年都没好好陪父母过年了,这次也是吃顿饭就打转。我想在乡下住几天。”

舒瑾说:“歌儿不习惯,你一个人去吧。”

李济运正想一个人安静,吃过中饭,叫车去了乡下。四奶奶见他一个人,就问:“他们娘儿俩呢?”

李济运说:“歌儿寒假作业多。”

四爷坐在场院里织竹篮,晒着太阳。李济运说:“爸爸,今天才初三哩!”

四爷说:“闲着心慌。”

依乡下风俗,过了正月十五才做事。说是开工时间太早,又是一年的劳碌命。李济运搬了凳子,也坐在父亲面前晒太阳。

李济林本来在外面玩,听得大哥回家了,就赶了回来。李济林喊了声哥,也搬了凳子坐在场院里。四爷说:“济运,你就这一个弟弟。”

李济运知道爸爸的意思,就说:“有机会再说吧。”

四奶奶在旁说:“每次同你讲,你都是这句话。”

李济运说:“妈妈,话说不死的,现在同以前不一样了。”

李济林说:“我也想通了,靠不到的就不靠。今天晚上出龙灯,正月里挣几个小钱。平日呢,仍开场子。”

李济运问:“又开场子了?”

李济林笑笑,说:“怎么不开呢?你们不照样赌博?福利彩票、体育彩票,不是赌博?”

李济运说:“那不一样,你别乱说。”

四奶奶突然想起今天出龙灯,说:“济林,你不要跟人家说你哥哥回来了。”

李济林说:“我哥快去省里做官了,又不是做贼的。”

四奶奶说:“知道你哥哥回来了,舞龙灯肯定多要几个钱。”

李济运说:“多几个就多几个吧。平常你们多少?”

四奶奶说:“我多的没有,只给个七八十。”

“我要给多少呢?”李济运问。

四奶奶说:“看他们开多大的口。济林,你自己也是成头的,你不要他们整你哥哥。最多给二百八。”

刚刚黄昏,家里还在吃晚饭,就听到远远的有锣鼓声、唢呐声。李济林飞快地扒了几口饭,早就出去了。李济运说:“这么早就出灯了?”

四奶奶说:“挨家挨户,舞到我家里,只怕是九点多。”

果然九点多钟,龙灯红红火火地来了。四奶奶忙嘱咐李济运:“最多给二百八。不要一次就给了,先给八十,慢慢加上去。”

只见李济林自己先跑了回来,吱呀地拉开大门。又拿出鞭炮,噼里啪啦地点着了。有人专门喊号子,净是些吉利的话。每喊一句号子,众人就齐声应和:“好的!”

“四季发财呀!”

“好的!”

“五子登科呀!”

“好的!”

“六六大顺呀!”

“好的!”

李济运早依妈妈嘱咐的,预备了八十块零钱,再数了四张五十的钞票。统统封作红包。李济运打躬作揖,给了一个红包,应和声就改作了“高升”,意思是还要加钱。

“八面来风呀!”

“高升!”

“九龙在天呀!”

“高升!”

“十全十美呀!”

“高升!”

“百事顺意呀!”

“高升!”

四奶奶见李济运加过四回红包了,就大声喊道:“好的!好的!”众人便不再喊“高升”,都改口喊道:“好的!”龙灯算是舞过一户人家,李济林忙又点了鞭炮相送。那龙灯又红红火火,往别的人家去了。

“都变味了,都变味了。旧社会舞龙灯只是图吉利,爱热闹。成头的都是村里的乡贤。如今呢?只是赚钱,舞龙灯的是烂仔。”四爷冲着热闹的人群摇头,这话他去年说过的。

“你莫多嘴,你自己济林也在里头。”四奶奶这话也是去年说过的。

李济运在家待了三天,差不多都是赖在床上睡觉。他同朱芝打过几个长长的电话,他俩在县里倒不好怎么见面。朱芝看上去心情平稳,听不到她半句牢骚。她在乌金乡定了个联系村,李济运知道那个村,叫蛇溪村。朱芝说年后去找他帮忙,跑几十万块钱给村里修路。

他偶尔接到舒瑾电话,说是谁拜年来了。他就在电话里同人家客气几句。这些人上门拜年,不仅不会给他带来安慰,说不定还会给他带来麻烦。他们多是官场上的失意者,牢骚很多,话也很多。他们到李济运家拜了年,到外头去就会张扬,显得自己如何讲义气,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人。这些话在外头传多了,对他没有半点好处。他打电话告诉舒瑾,叫她不要接陌生电话,不要放人进门拜年。可是舒瑾不听,她说就是要看看谁是他真正的朋友。他不想在电话里吵架,就随她去了。

李济运成天迷迷糊糊地睡着,不时会惊醒过来。他知道自己已陷入一个僵局:没有人给他拜年,他也不给别人拜年。他不是不想给别人拜年,而是找不到可以去拜年的人!官场上的人,没有地方去拜年,肯定就没戏了。

李济运回到家里,舒瑾拿出一个本子,说:“都在这上面,不上一万。”

李济运接过本子,见上面写着拜年人的名字,不到二十个人。他记住了这些名字,就把那页纸扯下来撕碎了。傻老婆,记什么名字?有人犯事,从家里查出送礼单子,可给检察院省了好多事。

离上班还有两天,李济运打了田副厅长电话:“田厅长,新年好!我想来拜个年,晚上在家吗?”

田副厅长问:“你回来了?”

李济运说:“我还要两天回厅里。”

田副厅长说:“你别讲客气,回来时一起吃个饭吧。”

李济运说:“很近,我晚上过来!”

早早地吃过晚饭,李济运叫了朋友的车,专程去给田副厅长拜年。他不叫县委的车,免得有人闲话。田副厅长见李济运去了,骂了几句:“你小子就是不听话!专门跑来干吗?马上就上班了嘛!”

李济运也没有坐多久,喝了几口茶就告辞了。他带了两瓶水井坊、四条软中华、一盒冬虫夏草,礼盒里还放了一万块钱。东西是家里现成的,钱是李济运私下攒的。别人送给他家的不到一万,他送田副厅长也不能超过一万。只有这么多工资,给他送钱的人也并不多,赔本买卖他做不起。烟酒之类是别人送的,他转送出去也不心疼。

晚上十点钟没到,李济运就回家了。舒瑾问:“这么快?”

李济运说:“不在于坐多久,只看你去不去。”

舒瑾说:“是的,坐久了也不好,他们家拜年的肯定川流不息。”

李济运只作没听见,进房里去看儿子。他不喜欢同老婆说官场上的事,很多事情做起来就够让人烦了,哪里还想放在嘴上说!歌儿跪在地上拼机器人,这是他春节得到的礼物。他希望儿子不再养稀奇古怪的东西,宁愿他天天玩机器人。李济运望着儿子玩,脑子里又想到别的去了。自己在官场上混了这么些年,到头来居然找不到可以去拜年的人了。

他回家时同熊雄吃过一次饭,再也没有见过面。李济运打了他的电话,说:“熊书记,您这几天回漓州去了吧?”

熊雄说:“是的,回去住了几天。”

李济运说:“我也不在城里,去乡下休息了几天。”

熊雄笑道:“我要是有个乡下老家,我会三天两头跑回去躲着。”

意思不用挑明,彼此都已领会。李济运是说,你反正不在家,我也到乡下去了,想叙叙都碰不上。熊雄则是说,你躲在乡下老家很好,用不着同我讲客气。

回到厅里,突然觉得办公楼有些陌生。原来前几天下过一场雪,银杏树的叶子全部掉光了。平时见过的银杏多是通直的,树冠也不会太大。楼前这棵银杏却是三根巨杆扇形闪开,树阴足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透过枝桠斜横的大树望去,天空像碎碎的破棉絮。

上班头一天,大家见面都握手拜年。李济运去了田副厅长办公室,进门就拱手:“田厅长,向您拜个晚年!”那意思,就像他没有拜过似的。田副厅长请他坐下,说了几句客气话,就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包,说:“你小子,也不说说。我差点连礼盒送给别人了。拿回去吧,你没几个钱。”

李济运红了脸,忙说:“就是个敬意。”

“敬意我领了。快收起来,别人看见了不好。”田副厅长作了脸色。

李济运忙把红包扒过来,塞进口袋里。

田副厅长突然有些动情,说:“济运,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了,你对我应该了解。不是我倚老卖老,要是在旧社会,我儿子都有你这么大了。我把你就是当作自己儿子看的。”

李济运从未听田副厅长讲过这么亲热的话,几乎有些不知所措,赶紧说:“济运也一直视您如父!”

李济运从田副厅长那里出来,正好看见了程副厅长。李济运伸了手说:“程厅长新年好!”程副厅长点点头,没有把手伸过来。李济运手僵在半路上,缩回来的动作相当艰难。程副厅长进了自己办公室,门被北风嘭地带上。好在五楼走廊里很少有人走动,不然让别人看见就太丢脸了。

李济运回去,也关了办公室的门。冬天办公室有暖气,处以下干部也都关门办公了。李济运望望窗外,远处街道上的银杏树也是光溜溜的。他在田副厅长那里如沐春风,碰到程副厅长却霜严如剑。

刚上班,天天都是饭局。有同学饭局,有老乡饭局,也有工作关系的饭局。工作关系的饭局,都是同事们一起去。老乡饭局不止一两次,田副厅长偶尔也在场。田副厅长出不出席饭局,不光看他有没有空,还看愿不愿意去。不愿意去的,自然也是说另外有约。有回在饭局上,田副厅长说:“济运,不用等挂职期满,先调过来算了。”

李济运早就感觉到,自己回县里也没有意思了,就说:“好,我听田厅长安排!”

那天刘克强在场,说:“李主任明白吗?田厅长要重新组阁了!”

田副厅长笑道:“克强的性格,今后是个开拓型领导,但是当不得组织部长。”

刘克强不好意思,说:“田厅长对不起,我嘴巴就是太快。”

酒桌上的人都神秘地彼此望望,没有把话题继续下去。李济运琢磨出来了,老乡们都知道田副厅长要做厅长。田副厅长在厅里天天看见他,却都没有同他说调动的事。老乡聚会的酒桌上,他就讲了。可见气场对田副厅长很起作用。那天他说把李济运看作亲儿子,也许并不是虚情假意。但他在厅里毕竟是领导,不是所有话都会说出来。

那次老乡聚会,田副厅长喝得尽兴,李济运送他回家,半路上他就睡着了。车在住宅楼前停下来,田副厅长仍没有醒。李济运对司机小闵轻轻说:“不急,让厅长休息一下。”

田副厅长马上就醒了,说:“唉,睡着了!”

李济运飞快下车,开门迎着田副厅长。田副厅长有些踉跄,李济运忙扶了他。田副厅长说:“今天怎么了?没喝几杯酒。”

李济运说:“您没醉,您是太累了。”

到了电梯口,田副厅长说:“济运回去吧,我也不请你上去坐了。”

李济运挥挥手,电梯里灯光惨白的,田副厅长的面容更显憔悴。李济运早年跟田副厅长当秘书,那时候的田书记四十多岁,真是意气风发啊!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当年的精壮汉子已渐见老态。

没过多久,李济运就正式调来了。李济运自己也没回去,只是厅人事处的人跑了几天。熊雄打来电话,说:“济运呀,我先要骂你,再是恭喜你。你不够朋友,共事也有这么久,又是老同学,调走了也不回来告个别。恭喜你呢,你荣调省里必定坐直升飞机。田厅长马上就要当厅长了,他急急地调你过去,意义非同小可啊!”

听熊雄讲话的语气,他俩似乎又是老同学了。李济运说:“哪里哪里,我只是平调,又没有提拔,哪里值得恭喜?我这几天手头有些事,哪天专门回来看你!”

这时候,县里传闻于先奉要接县委办主任。毛云生打来电话说:“于先奉哪做得了县委办主任?熊书记知道他女婿在国家部委工作,就拿原则做人情!于先奉今年五十五岁,按政策不得再提拔了。”

李济运说:“云生兄,我们还是不说这个吧,你有空到省里来,我陪你喝酒。”

毛云生却仍在愤怒,说:“俗话说朝中有人好做官,于先奉的女婿不就是个处长吗?也不是什么朝中重臣啊!熊书记就是这么个人!我听人家议论,说熊书记把你挤走,就是想安排于先奉!”

毛云生说的未必没有真相,但李济运不想惹麻烦,只说:“云生兄,你不要听信这种话。我走是自己要走的,熊雄同志留过我很多次。”

毛云生平时虽说嘴巴很快,却不是个乱讲话的人。他这么大的火气,肯定是争过县委办主任。按他们两个人的能力,毛云生更适合做县委办主任。但是,李济运只把这些话放在心里,套近乎也没有必要说给毛云生听。

省里很快就开人大会,王厅长真做了省人大副主任。他留下的厅长位置却是空着,似乎有些不正常。王厅长回厅里召集处以下干部开了个会,宣布田副厅长主持厅里全面工作。但从田副厅长脸上,看不到多少喜气。这几年,本来就是他主持工作。厅里有人私下里说,到底谁当厅长,真还说不定。这个会本来就不合规矩,本应是省委组织部来人,可原任厅长越俎代庖了。

吴茂生倒是提拔了,任厅纪检组长。吴茂生留下的位置空着,但也没人顶上去。田副厅长吩咐下来,办公室工作由李济运主持。李济运明白田副厅长的意思,但没有正式任命他当主任,心里终是放心不下。

星期六,李济运起得晚,听得外头有响动。他起来看看,却见张家云领着人,把王厅长的东西往外搬,就问:“王厅长办公室要搬了?”

王厅长早就是王副主任了,但厅里的人仍习惯叫他王厅长。张家云说:“王厅长在人大安排办公室了,这里他反正不会来,程厅长想搬过来。”

李济运便把张家云拉到自己办公室,问:“向王厅长汇报了吗?”

张家云说:“没事的,我负责汇报。程厅长说他的办公室靠北边,风大。”

李济运便想起过年回来上班那天,他在走廊里向程副厅长握手拜年,手伸出去却收不回来,听到的只是北风摔门的声音。

上班时,李济运接到田副厅长电话:“济运,你主持办公室工作,你就得管事!”

李济运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说:“是老张自己领着人搬的,说他去向王厅长汇报。”

田副厅长很不高兴:“王厅长现在是人大副主任,是副省级干部!你要尊重领导!”

李济运放下电话,便去了田副厅长办公室。田副厅长脸色难看,说:“他妈的有野心!”

李济运听得没头没脑,不好说什么。他从田副厅长那里出来,又去了吴组长办公室。吴茂生当了纪检组长,但这个职务不太好称呼,大家也按习惯叫他吴厅长。吴厅长的办公室没有搬,原任纪检组长退休了,领着老婆出国看望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李济运说:“吴厅长,您的办公室安排不好,我有责任。”

吴茂生说:“你有什么责任?要说责任,责任在我自己。风气不好,我有姑息之过。”

李济运说:“吴厅长体谅我,不然我心里非常不安。”

吴茂生说:“你现在的位置很尴尬,田厅长也很尴尬。”

既然吴茂生这么说了,李济运就把声音放得更低些,说:“程厅长怎么这样?”

吴茂生也轻声地说:“老矛盾了!他一是个性强硬,二是瞄着厅长位置。那间五零二,出过两个省级领导了,风水好。”

李济运便想起《梦溪笔谈》里面的槐厅,问道:“真的这么玄呀?听说我的那间办公室是个凶宅?”

吴茂生有些难为情,说:“老张安排了,我也不好说了。唉,老张那个人!”

李济运笑道:“吴厅长,我是不信邪的。”

他心里却想:我早请大师解过了,让老张使坏去!

吴茂生说:“济运,你最近尽量低调些,有时难免受气,就忍忍!”

李济运笑笑,摇摇头。吴茂生接了电话,田副厅长打来的,忙说:“好的田厅长,我就上来!”

吴茂生站起来,轻声说:“田厅长不容易,我们都要支持他。”

李济运出门,瞥见余伟杰在办公室,便进去打招呼。余伟杰同张家云共一间办公室,但张家云多在外面跑。余伟杰笑道:“济运兄,你做主任,我双手赞成。我知道自己做个副主任还勉强,主任是做不了的。他是个有理想的人。”余伟杰说着就指指对面的空办公桌。李济运不想谈这些话,说了些感谢老兄的意思,就含糊过去了。厅里的干部原来都是很含蓄的,不知怎么最近他们说话都赤裸裸的了。吴茂生平日尤其老成,今天的话也说得很白。

于先奉果然继任了县委办主任。舒瑾电话里说:“熊雄真是瞎了眼。”

李济运说:“县里安排干部,关你什么事?”

舒瑾说:“你是猪啊!为了安排于先奉,都这么说。”

李济运说:“我是上调,又不是受处分!”

舒瑾没好气,问:“你升官了吗?你当厅长了吗?”

李济运既然调来了,舒瑾在县里又闲着,就领着儿子来了省城。儿子就近找了所学校,步行二十分钟就行了。舒瑾的工作却一时找不到。到了新地方,才知道找工作文凭多么重要。舒瑾只有个高中文凭,她过去当过园长,能歌善舞等等,都是不能说服人的。再就是房子。李济运突然发现自己是个穷人,省城里的房子他倾其所有买不起十平方。他当初在乡下工作,没有在城里买房子,舒瑾带着孩子住娘家。他成了县委常委,住的常委楼不能买。这几年很多人都买了房子,他没有钱买。他两口子每个月工资加在一起,没有超过五千块。一年下来,最多能够省下万把块。拿工资结余买房子,三十年都靠不住。

有天黄昏,李济运去楼下买报纸,听得几个民工聊天。他们望着对面的交通厅大楼,说起来像演小品。

“这栋楼有好多间房子?”

“可能三百多间。”

“不止。”

“只有三百多间。”

“这栋楼是我的多好。”

“你要这么多房子干什么?”

“我有这么多房子,我就编上号。一天一间,从一月一日,编到十二月三十一日。我每个晚上轮流着睡。”

“你按阳历编,还是按阴历编?”

“我是乡下人,按什么阳历!”

“阴历有闰月,闰月怎么办?”

“闰月没房住,住宾馆,我有钱啊!”

“哈哈哈!”

李济运回来随意翻着旧报纸。上面有篇言论文章,正是说房产的,居然很有意思。

有个美国人学了几句汉语,他打算借中国朋友的客厅待客,便文绉绉地写了一封信:欲邀好友三五,奈何寒舍逼仄,欲借令堂一用。这位美国人知道“令”是敬词,“堂”想当然就是客厅了。外国人闹此笑话,并不太可笑,倒是很可爱。类似的笑话,放在中国人身上,就有些啼笑皆非。我曾经看见某楼盘广告,号称“某某精舍”。也许房产商望文生义,以为精舍就是精美的屋舍,或精致的屋舍。然而“精舍”二字是早就固定了的名词,指的是佛家修行所在。寺庙可以叫精舍,僧人住所也可叫精舍,与佛门有关的书院亦曾叫过精舍。只是红尘之人的宅第,怎么也不能叫精舍的。精舍虽是佛门庄严之地,然而于凡俗之人未必就是好风水。中国民间有个讲究:生不住庙前,死不葬庙后。意思是说人活着不要住寺庙前面的房子,死后不要葬在寺庙后面。风水相冲,大为不吉。如此,商家把楼盘叫做精舍,就莫名其妙了。寺庙前面都是住不得的,未必还要买个寺庙做宅第?除非举家剃度了,那才住进精舍去。
又见某楼盘叫“某某观邸”,亦百思不得其解。邸是宅第,且是阔气的房子。小门小户,不能叫邸。世人多好装阔气,房子不管大小,都愿意叫做邸。这也无所谓,无非只是夸张。“邸”字前头加个“观”字,就叫人想烂脑壳了。人们见到“观”字,首先想到的是看。未必观邸就是只让看不让住的房子?观还有个意思就是景物或样子,加在“邸”字前面似又文理不通。景物的房子?样子的房子?听着都别扭。何况观未必就是美观或雅观,亦有不美观或不雅观。人的某些认识或看法也叫观,比如乐观、悲观、世界观。这个意思同房子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了。假如把“观”字读作第四声,倒是同建筑有些关系,比如道家庙宇叫做观。但普通人家的住宅,肯定不是道观,哪怕如邸之豪华道观。“观”字第四声的古义,还有台榭的意思。那么观邸就是建得像亭台楼阁的住宅,那就得去看看是不是那么回事。但房子真建得像公园,隔三岔五去玩玩还行,天天住在里头不见得就好。
未必是官邸之误,或故作幽默?也说不太通。不过类似的小聪明倒是常见,比方卖鸡肉的铺门上,也许会写上四个大字:“鸡不可失”。果然,就见到有个楼盘叫“某某官邸”。叫官邸何等气派!我们见得多的官邸名称,通常是总统官邸、总理官邸、首相官邸、大使官邸。然而,气派倒是不假,毛病却又来了。官邸是政府提供给官员办公或居住的地方,官员本人是没有所有权的。白宫是美国总统官邸,卸任当天就得搬走。唐宁街10号是英国首相官邸,同样是卸任就得让人。私人买几间房子,产权却是政府的,只怕没人愿意吧。与官邸对应的,其实叫做私邸。中国人再怎么官僚崇拜,明明自家买了几间房子,也没必要叫做官邸。无非是应了一句老话:打肿了脸充胖子。
好好的买个房子,不是佛家的,就是道家的,要么就是公家的。这几家你都不想买,你就得买外国的。看看那些楼盘名字,通通是佛罗伦萨、圣地亚哥、阿尔卑斯、得克萨斯。反正你不想出家,就得出国,要不然就充公。记得有年去外地出差,遇上一位老太太求助:我不是问你讨钱,我是找不到家了。老人家方言很重,我略略听懂了这两句,只好把她送到巡警手里。我看到有个楼盘,起的自然也是个洋名,长长的九个汉字,中间还打了个圆点。九个汉字,加上圆点,就得读十个音节。不但需要记性,还要丹田之气。记不得非洲哪个国家有条河,名称长得叫人难以置信,读出来有一百多个音节,翻译成汉语大意如下:你们在那边打鱼,我们在这边打鱼,谁也不准在河中央打鱼之河。如此看来,十个音节的洋名楼盘,起名的努力空间还很大。我却想自己买了很长名字的房子,年纪大了也像那位老太太迷了路,没法告诉警察我住在哪里。所以,我宁愿自己住的地方叫乌泥街,也不要叫亚历山大·弗兰西斯科·纽伦堡。

李济运看着文章,笑得眼泪水直流。舒瑾不知道他笑什么,只道他发什么神经。他没有同舒瑾细说,说起来又会不高兴。他俩尽量不去说房子,怕碰地雷似的。文章嘲笑房产商没文化,可你有文化又怎样呢?李济运心里有些凉,又想如今说自己买不起房子,没人说你是个廉洁干部,只会说你没有本事。

有天上午,舒芳芳跑到省里找李济运。舒芳芳跪在地上,哇哇大哭。李济运慌了,忙问:“芳芳,你怎么了?”

“我爸爸他死在里面了!”舒芳芳瘫软在地上。

李济运惊得耳朵都聋了,忙去关了门,怕人围观。“芳芳,告诉李叔叔,到底是怎么回事。”

舒芳芳泣不成声,说了半日他才听明白。原来她爸爸年三十那天就自杀了。医院通知了乌柚县政府,但县里没有告诉家属。芳芳的妈妈还在监狱里,县里又没人知道芳芳的电话。直到昨天,芳芳去医院看爸爸,见到的却是骨灰盒。女子监狱在省城,芳芳刚才去看了妈妈,却不敢告诉她爸爸已经不在了。

“人家都说我爸爸是你送进精神病医院的,我爸爸又说你是个好干部。我每次去看爸爸,他都说有事就找李叔叔。李叔叔,到底是为什么?我要告状,我去告谁呀!”

李济运想安慰这孩子,说了他不想说的话:“芳芳,不是我送你爸爸进去的。送你爸爸进去的人,已被我和几个叔叔检举,抓起来了。他是个贪官,法律会惩罚他的。”

舒芳芳说:“法律惩罚他,可我爸爸活得过来吗?我爸爸他真可怜!我相信他身上的污水都是别人泼上去的。上回我去看他,他要我好好读书,一定出国留学,不要再回来。他还说会给我留一笔钱,可他哪里有钱呀!我知道,爸爸是个廉洁的干部,我们家没有这笔钱!”

听舒芳芳说了这些话,李济运惊得全身发麻。记得刚出事的时候,李济运去舒泽光家里,提到了他的女儿,老舒就痛哭起来,说自己没本事,无力送女儿出国,反而让她无脸见人。

舒泽光自杀了,为的是获得国家赔偿,好让女儿有钱出国!

李济运心里又酸又痛,如果不是怕吓着芳芳,他会嚎啕大哭。他把舒芳芳拉起来坐着,说:“芳芳,爸爸已经不在了,我也很痛心。这事叔叔会管的。”舒瑾还没找到工作,白天都待在十八楼。李济运打了她电话,叫她下来有事。

没多时,舒瑾下来,看望芳芳,惊道:“芳芳,你怎么来了?”

李济运说:“芳芳她爸爸不在了。你领芳芳上去,好好劝劝孩子,我处理些事情。”

李济运进洗漱间洗了把脸,出来打了熊雄电话:“熊书记,舒泽光的事,有人向您汇报了吗?”

熊雄说:“我当天就知道了。”

李济运说:“县里打算怎么处理?”

熊雄说:“我已让公安局在调查。”

李济运说:“事实很清楚。他不是精神病人,关人家进去已经违法。如今死在里头,责任全在政府身上。”

熊雄总没多少话,只道:“我知道了,我们会处理的。”

“熊书记,你要给我个态度。告诉你,舒泽光自杀,就是想给女儿留笔钱出国读书。这笔钱你们一定要出!”

熊雄说:“这不是讹诈吗?”

李济运叫了起来:“熊雄,想不到你会说这种话!人家命都搭进去了!这个事,我会过问到底!”

熊雄也提高了嗓门:“老同学,你要是早点在刘星明面前大喊大叫,阻止他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就不会有现在的悲剧!”

李济运说:“我现在想起的确后悔,当时应该坚决抵制。但是,你换个位置想想看?你现在要是也像刘星明那样做,你的手下照样听你的!你是一把手,你有权指手画脚,你有能力一手遮天!”

“济运,你今天太激动了。”熊雄语气低下来了。

李济运也息息火气,说:“我为你考虑,也请你尽快处理。还有刘大亮,赶快做工作让他出来。我听说他不愿意出来,他要待在里面。为什么?等着同你们算总账!”

熊雄说:“好吧,我知道了。”

下午,县政府来人把舒芳芳接走了。舒瑾已劝了她几个小时,这孩子孤苦无助,临走时就像要上刑场似的,趴在舒瑾怀里不肯起来。李济运拍拍舒芳芳的肩膀,说:“孩子,你现在要坚强些,妈妈今后就靠你了。放心,你家的事李叔叔会管到底。”

送走了舒芳芳,李济运把自己关在洗漱间,忍不住失声痛哭。他拿出手机,发了短信给熊雄:乌柚县曾有人在拘留所自杀,国家赔偿三十万。熊雄没有回复信息。整个下午,李济运无数次掏出手机,都没有看到熊雄的信息。

吴茂生的爱人王姐帮忙,给舒瑾找了份工作,在爱迪生幼儿园做保育员。爱迪生幼儿园是私人办的,是那种收费很高的贵族幼儿园。舒瑾进去没资格当老师,只能做保育员。她自己当过园长的,但要问她什么是保育员,她肯定说不出概念。她只知道县幼儿园里的保育员,就是文化不高,不能当幼师的。

舒瑾看不上这份工作,却也只得去做。一则待在家里太闷,二则毕竟多份收入。省城里开支大了许多,幸好她县里的工作没有辞掉。她先是请的病假,慢慢联系工作。舒瑾上班不顺心,保育员有夜班,幼儿园是全托的。她下班回来,总是骂骂咧咧:“天天听人家孩子叫你妈妈,烦躁死了!”原来爱迪生幼儿园的幼师称老师,保育员叫妈妈。

晚上,李济运独自睡在十八楼,舒瑾同儿子睡办公室。暂时买不起房子,打算先租个房住着。手头总有很多事,还没时间去看房子。舒瑾每次回来,都会带回几个租房信息。两口子仔细商量,都不太合适,总嫌房租太高。

厅里突然传出风声,余伟杰被接受调查了。李济运同吴茂生知心,跑去打听消息:“吴厅长,应该是谣言吧?”

吴茂生说:“省纪委事先找过我,问了老余的情况。根据经验,纪委不会随便带人走的。田厅长这几天脾气不好。”

李济运说:“田厅长对您,对老余,评价都很高。他专门嘱咐我同您走近些,说您是靠得住的朋友。”

吴茂生说:“济运老弟,事事小心吧。”

李济运很担心余伟杰,又问:“老余不会有大问题吧?”

“大小哪个说得清?如今的干部,只要手中有些权,多少都有些问题,只看弄不弄你。情况可能会有些复杂。济运,我们不说了。”吴茂生的声音很轻。

李济运的睡眠越来越糟糕,通宵通宵地睡不着。稍稍睡着,又总是噩梦。有回梦见满口的牙碎了,自己包着嘴巴咔嚓咔嚓地嚼。还梦见自己把肋骨一根根抽出来,肋骨上居然没有生血,而是烤熟了的肉。每回噩梦中醒来,都心短气促,冷汗长流。

老是有同事问他:听说乌柚前县委书记是李主任您检举的?

他有时会说:县里人大、政府、政协三大家一把手联名检举的。

有时又说:县委书记杀了我哥哥。

或者说:我哪有那么勇敢!

总之,他想把事情弄得含含糊糊。

外头流传一个段子,说是省交通厅有个副处级干部,叫做李济运。李济运要调到省里来了,手续都还没有办完,他乘车经过家乡的大桥,突然叫司机停车。司机觉得奇怪,这座大桥可是禁止停车的呀?可领导叫停,那就停吧!李济运披着黑色风衣,缓缓地下了车。夜幕刚刚降临,他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抚摸栏杆,远望万家灯火,饱含深情地说,家乡的变化真大呀!李济运知道自己荣调省里,这可是人生重大转折,日后必定衣锦还乡。他有些情不自禁,就把多年以后的风光,偷偷儿提前预演了。好像那些老将军,戎马倥偬大半辈子,暮年还乡,百感交集。

刘克强打电话来开玩笑,他才知道这个段子又换了主人公。李济运在电话里骂道:“他妈的,仅仅把军大衣换成了我的黑风衣!交通厅这地方小人多。”

“你们那里最近有点儿那个。”刘克强含含糊糊地说。

李济运问:“刘处长,你知道情况吗?”

刘克强说:“哪天见面再聊吧。”

电话里说话不安全,李济运就不多问了。听说厅里有人开始编他的段子,他的形象也许就有些可笑。段子是不是张家云编的呢?也未必。他检举刘星明的事,应该就是张家云在四处宣扬。刘克强说得隐晦的事,到底是什么?他有种不想往下想的预感:是否田家永会出事?

李济运天天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田副厅长接受调查去了,同时进去的还有三位处长。马上又听到新的消息,高速公路管理局局长和两位处长也进去了。交通厅人心惶惶,不知道还会有谁进去。大家见面只点点头,绝不多说半句话。同事间也不串门,都关在自己办公室。

李济运想到的净是田副厅长待他的好。他老想起春节后那次同乡聚会,饭后他送田副厅长回去。电梯里,惨白的灯光下,田副厅长面色憔悴。他就像看见自己的父亲老去,心里隐有大恸。

贺飞龙寄了请柬过来,定于七月二十四日在紫罗兰大酒店为他父亲七十大寿摆宴,恭请李济运主任光临。李济运把请柬往桌上一丢,心想贺飞龙越来越把自己当人物了。又想,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同李家的过节?仔细琢磨,又发现贺飞龙很精明。他自己装得没事似的,你还不好怎么点破。李济运肯定是不会去的。可都是面子上的人,不去也得想个理由。他翻了翻日历,见这天正是星期五。他有了理由,就打周应龙电话:“应龙兄,飞龙父亲做寿,你收到请柬了吗?”

“收到了。省里领导他也惊动了?这个贺飞龙。”周应龙说。

李济运说:“我看了日期,那天正好是星期五。省里机关不同县里,不太方便请假。到时候麻烦你同飞龙说一声,我就不来了。你要是方便,代我随个礼吧。”

周应龙笑道:“我说一声吧。你人没到,礼就不必了。我说说,他就有面子了。你是省里领导啊。”

很快就是星期五,李济运隐约想起,今天好像有什么事似的。仔细一想,今天贺飞龙父亲过七十大寿。他要是还在县里,也没理由不去喝寿酒。场面上混的人就是这样,强把苦脸作笑脸也是常有的事。李济运今天起得早,先到楼顶走走,再下楼吃了早点。舒瑾老骂他不吃早饭,胃会搞坏的。八点钟没到,他就往办公室去。他不想在上班高峰出现在电梯里,懒得望那些莫名其妙的面孔。他刚到办公楼前,看见吴茂生下了车。彼此点点头,都不说话。进了电梯,吴茂生轻轻说:“你真不该调来。”李济运苦笑一下,握了握老吴的手。他心里却想:我也不能留在乌柚啊!

李济运照例关在办公室,这几天厅里几乎停摆了。省委组织部和省纪委来过人,宣布厅里工作暂由程副厅长主持。程副厅长也不怎么在办公室,老是在外头开会。有人议论,说程副厅长最近在配合调查。

中午快下班时,刘星明来了。李济运有些不耐烦,他没心思听老同学说疯话。可面子上过不去,忙请老同学坐下。刘星明人没坐下,疯话就来了:“我在电梯里同他们吵起来了!听有人说,李济运本来是那个县委书记的心腹,同人家闹翻了,就把人家检举了!”

李济运说:“你吵什么呀?人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刘星明气呼呼的,说:“我就是嫉恶如仇!我就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

“星明,什么要紧事你来了?”李济运想岔开他的话。

刘星明说:“我要告状,我要反映情况。我在精神病医院几个月,知道里面关的上访群众,不光是舒泽光和刘大亮,外县也有。谁的天下?这还了得?老舒都死在里面了!这不是纳粹的集中营吗?”

李济运劝了几句,就说:“你喝茶,我上个厕所。”

李济运进了厕所,悄悄给熊雄发了短信:刘星明在我这里,他要去反映精神病医院的事。火速派人把他劝回去。

熊雄立即回信:马上安排人。

李济运出来,说:“星明,下去我们找个地方喝杯酒吧。”

刘星明掏出手机看看时间,说:“简单点,我下午要去省政府。本来想马上就去的,眼看着快下班了。贺飞龙的事我也要告,他身上至少有五六条命案!你发哥就是他杀的!”

李济运不接他的腔,知道他说的是疯话。发哥的死料定同贺飞龙有关,但至今没有找到证据。周应龙总说在调查,说不定早把这案子晾着了。

下楼找了家小店,点了几个菜。刘星明死不肯喝酒,说:“我下午要见成省长,已经同成省长联系好了。酒喝得满面通红,不太好。”

李济运不好意思附和他的疯话,只当没听见。没有喝酒,饭很快就吃完了。刘星明说:“我就不上楼了,这就去省政府。”

李济运说:“时间太早了,中午休息三个小时。”

刘星明说:“成省长很忙,我要提前等着。”

李济运拉着他说:“你去我那里休息一下也不迟。去省政府,走路也就十几分钟。我派车子送你。”

刘星明就跟着他去了交通厅。李济运带他上了十八楼,开了门说:“我在这里有个蜗居,你就在这里睡睡。时间到了,我来叫你。”

“你就住在这里?”刘星明问。

李济运说:“还没找到房子。”

刘星明很是感叹,说:“艰苦,廉洁。济运兄,像你这样的干部不多。”

李济运安顿好了刘星明,自己下楼休息。晚上都是失眠,中午不睡人受不了。他打了熊雄电话,没有人接。新任信访局长电话他没有,就打了毛云生的电话。也不见人接。不知道派来的人上路了吗?他们要是慢慢吞吞吃过中饭再来,就到下午三点了。

急也没有用,李济运就躺在沙发上睡觉。他中午睡眠也不行,浅浅地睡得不深。刚睡着没多久,舒瑾进来了。舒瑾很生气,说不想在爱迪生做了。喊得好听,妈妈妈妈,哪把你当妈妈?你是奴婢!李济运劝她,她骂男人没本事。跟你跑到省里来,天天晚上打地铺!我要是你啊,害得老婆孩子受这个苦,我去跳楼!忽听得有人大喊:跳楼啊,跳楼啊!李济运爬到桌子上,跨到窗口。舒瑾说:有本事你跳呀!李济运脑子一空,人就往楼下飘。他想很快往下跳,人却像棉花似的,飞呀飞呀。终于到了地上,就像丢了一块西瓜皮,响声不怎么大。地上的银杏叶飘起来,鸡毛似的飞。有个年轻妈妈推着婴儿车,车上婴儿哈哈大笑,笑得嘴里清水直流。李济运又听得啪的一响,舒瑾把那幅叫《怕》的画丢了下来,红红的玫瑰碎了,很像血。李济运没感觉自己流血了,脸上有黏黏的东西粘在地上,他想肯定是脑浆。又听得有人喊:跳楼了,有人跳楼了!

李济运使劲把脑袋竖起来,猛地坐在沙发上。怎么做这么吓人的梦呢?又听得有人喊:“跳楼了。”李济运一惊,不知是真是幻。声音似乎是楼下传来的,他趴到窗台上去看。真的看见楼下聚了很多人。人群在办公楼东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李济运急忙出门,跑到电梯口。一按电梯,发现停电了。

不会吧?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他想跑到十八楼去,却又太高了。他打刘星明电话,没有人接听。他脑子整个是乱的,不知怎么就往楼下跑。出了办公楼门厅,就看见有人抬着头,往楼顶指指点点。

心想坏了,难道真是的?他不敢往前走了,膝盖弯直直的。

“楼顶摔下来,应该头先着地啊!”

“二楼那里的电缆线挡了一下,人转了向,脚就先着地了。”

“难怪停电了。”

“太惨了,脚都到身子里去了,人只剩半截。”

“哪个处的?”

“不认得,不是厅里的吧。”

李济运人不敢近前,马上打了急救电话:“120吗?省交通厅这里有人跳楼,请马上派急救车过来。”

突然听得哄笑起来。“打什么120,打110吧。”

早有人打了110,警察已经来了。

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李主任。”

李济运浑身一电,看见县里信访局的来了。李济运突然流了眼泪:“从楼顶跳下来的,死了。”

李济运到派出所去说明情况。信访局四个人,两人守着遗体,两人随李济运去派出所。刚进派出所,朱芝打了电话来:“哥,有要紧事。”

李济运说:“我这里有事。”

朱芝说:“非常重要。”

“我这里更重要!”李济运声音不高,语气却很生硬。

朱芝问:“哥你怎么了?”

李济运捂了电话,问警察:“我接个电话行吗?”

警察点点头,李济运就出来了。下午三点多,外面酷热。“说吧。”李济运说。

朱芝声音很兴奋:“哥,今天贺飞龙父亲七十大寿,公安局把贺飞龙和他的兄弟们全部抓了!有个喽啰叫马三动刀,当场击毙了。见了血,再没一个敢动。”

李济运两耳嗡嗡地响,问:“老妹,你在编电视剧吧?”

朱芝急了,说:“你听我说吧,这事是开得玩笑的?”

听朱芝细细说来,知道贺飞龙真的被抓了。警察是市公安局从外地调来的,乌柚方面只有熊雄知道行动计划。突然间,四大卡车警察跳下车来,把紫罗兰酒店团团围住。李济运一听就明白,肯定是熊雄秘密向市委汇报了。难怪那会儿打熊雄电话,他不接听。警察缴获了送礼名单,很多县级领导和部门领导大名都在上面。熊雄拿过名单看都没看,马上叫周应龙把它烧了。

“周应龙也知道行动计划?”李济运问。

朱芝说:“哪里!周应龙也是去喝寿酒的,熊雄一句话他就参与了行动。”

“哦,周应龙……”李济运说。

朱芝问:“你怎么了?”

“出大事了。刘星明,陈美家的刘星明,从我们厅楼顶跳下来,死了。”

“啊?我的天哪!”

李济运挂断电话,又进了派出所。想来真是心酸,刘星明怎么今天就跳楼了呢?他真不应该死啊!贺飞龙被抓了,实在是个好消息。可李济运高兴不起来。他向警察详细讲述事情经过,却只能说今天发生的情况。过去相关的事情,他还在虚与委蛇。乌柚这架大哑床,他还得护着它不弄出响声。他觉得自己很卑劣,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流。

李济运从派出所回到厅里,刘星明的遗体已经搬走。电梯门上的指示灯亮着,断了的电缆已经接上了。他进了电梯,不知该按哪个钮。那些数字键亮晃晃的,花眼睛。交通厅沉寂了好些日子,今天仿佛四处有人在悄悄说话。

2009年7月10日子夜完稿于长沙咸嘉新村

2012年2月重新修订、润色于长沙咸嘉新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