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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歌儿同学胡玉英的妈妈送了个腊猪头来。乌柚过年的规矩,年三十是要炖腊猪头的。乡下人家家户户杀年猪,过年的猪头叫财头,拿柴火熏得黄亮亮的。城里人虽不家家杀猪,总也要预备一个财头。胡玉英的爸爸是个屠户,熏腊猪头很方便。胡玉英妈妈送腊猪头来,家里只有舒瑾。李济运回来,她告诉男人,说歌儿同学的妈妈,人倒是个老实人,送了腊猪头,坐都不肯坐,话也没多说几句。李济运说这个礼物很珍贵,好好享用吧。其实这些年日子过好了,城里人不太讲究炖财头。李济运想到的是那一千块钱,算起来这财头也太贵了。他只是放在心里幽默,并没有说出来。舒瑾却怕人家有事相求,担心吃人家嘴软。李济运只是笑笑,说你放心吃吧。

歌儿放寒假了,像野兽似的在院子里出没。李济运怕他太野了,老是提醒他做作业。歌儿不太理睬,要么只说知道。李济运越来越拿不住儿子了,同舒瑾说:“这孩子一天到晚干什么?像个地下工作者。”舒瑾说:“歌儿你不要操心,这孩子本质好,不会干坏事的。不就是野吗?你小时候不野?”李济运倒不怕孩子变坏,才小学四年级学生,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他只是担心孩子的性格,总没几句话同大人讲。

离过年还有几天,李济运带队往省里去拜年。今年拜年的名单上多了两个人,一个是田家永,一个是成鄂渝。田家永的家已搬到省城,成鄂渝的家不可能搬到漓州去。朱达云和有关部门领导也同去,各自对口拜年。乌柚县上去拜年,必备的礼物就是乌柚。朱芝打电话给成鄂渝,说想去成部长家拜年。成鄂渝说谢谢了,乌柚嘛下次到县里来好好吃。朱芝一听,便知道他并不欢迎。李济运说那就算了,意思到了就行了。可是,朱达云却上成家拜了年,他说成部长本来在漓州,专门赶回来请他吃了饭。

李济运和朱芝只去那些重要领导家里,有些领导多是县里各部门自己去。他俩就待在宾馆坐镇指挥,或约要好的朋友吃饭。李济运见朱达云眉飞色舞,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他私下叫朱芝小心成鄂渝,看来他心里定是记着仇的。朱芝说她也想开了,本来就是刀俎鱼肉间的事,只看到时候如何对付吧。“真的,要不是家里三亲六眷都靠着我,真不想干了!”朱芝说起这话,有些淡淡的哀伤。李济运心里却想,朱芝本不该对他这么好的。他算什么呢?他实在看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朱芝看重。他把这心思说了出来,朱芝说:“我看身边这些男人,个个都是权欲、利欲之徒,他们可以不择手段往上爬。他们把粗鲁当豪爽,把野蛮当胆量,把私欲当理想,我看着就鄙视!”李济运听着很羞惭,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个高尚的人,他的善良只是懦弱。又想朱芝这种心境,很不利在官场走下去。他没有袒露自己,也没有点破朱芝。

不过,李济运仔细想想,似乎成鄂渝又不能奈朱芝何。成鄂渝能整朱芝,也就能整他李济运。他俩都把成鄂渝得罪了。一个市委宣传部长,决定不了县里领导的命运。可转念一想,成鄂渝到底是个无赖,背后又有那么大的后台,他会不会作怪,就很难说了。他若在常委会上说硬话,别人看到的是他背后的人。光凭他自己,只能管管分内的事。李济运把这些话同朱芝说了,她仍是那句话:管他哩,相机行事吧。

田家永家李济运和朱芝当天就去了,还把田副厅长请出来吃了饭。田副厅长带了人去,不准李济运他们买单。李济运同朱芝请客就只是名义,老领导真是太给面子了。乌柚老乡吃饭,刘克强多半会到场。他自己不太请客,毕竟只是个处长。刘克强倒是个很客气的人,每次都争着说要请客。大家都很体谅,不会要他请客。

吃过晚饭,李、朱二人要送田副厅长回去。田副厅长却余兴未了,一定要去酒店看看。他今天多喝了几杯酒,可能有话想说。反正是老乡聊天,刘克强也去了。大家一同回了酒店,进了李济运的房间。朱芝就笑着回道,她要不要回避。田家永请她坐下,说你又不是外人。话多是田家永说,刘克强、李济运、朱芝多只是点头。田家永虽有些醉意,说话仍是滴水不漏。但听他多说几句,仍可觉出某些牢骚。只是说到乌柚几个人,田家永话就直露。他说李非凡是看错了,此人野心太大,又不听招呼。明阳没有看错,但他性子太直。田家永没有提到刘星明,他似乎故意回避说到这个人。

李济运听田家永说到人是人非,忍不住望望刘克强。乌柚县的领导来省里,多会找找刘克强。田家永说到的人,刘克强都是认识的,碰面了都是好友相待。田家永似乎也看出来了,便说:“克强,县里领导你都认识,我也不怕在这里说。”刘克强就笑笑,说:“小刘心里有谱。”

田家永话说得差不多了,起身回家。司机在下面等着,田家永说:“刘处长来车了吗?坐我的车吧。”

李济运忙说:“田厅长您先回去休息,刘处长我们送。”

送走田家永,三个年轻人再坐了会儿。朱芝笑笑,说:“看来田书记对他的安排是很有意见的。”

刘克强说:“官场就是这样,再怎么风光,总有失势的时候。田厅长当年在漓州,多威风!到了省厅,有人就说他笑话。”

“不至于吧?”李济运说。

刘克强说:“过去有个段子,在省城里流行好多年了。田书记调到省里,有人就把这个段子编在他身上。”

朱芝好奇,问:“什么段子呀?”

刘克强说:“说是田副厅长要调到省里来了,手续都还没有办完,他乘车经过家乡的大桥,突然叫司机停车。司机觉得奇怪,这座大桥可是禁止停车的呀?可领导叫停,那就停吧!田副厅长披着军大衣,缓缓地下了车。夜幕刚刚降临,他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抚摸栏杆,远望万家灯火,饱含深情地说,家乡的变化真大呀!听这故事的人都会爆笑。说是田家永知道自己荣调省里,这可是人生重大转折,日后必定衣锦还乡。他有些情不自禁,就把多年以后的风光,偷偷儿提前预演了。一听就是有人故意臭他的。”

李济运和朱芝早大笑不止,只说编这故事的人也太损了。李济运好不容易收住了笑,说:“太搞笑了!但明显是瞎编,故意笑话我们田书记。他到省里来没有半点荣调的感觉,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刘克强也说:“当然是瞎编的。这个故事被安在省里很多干部身上,谁也不认账,都只当玩笑。听起来也确实像虚构的故事,情节和台词太像中国电影。通常那种老将军戎马倥偬大半辈子,晚年回到故里会有这般感叹。八十年代以前的中国电影里的老将军,多是这个样子。”

说完这个笑话,李济运就送刘克强回去。也没有喊朱师傅,李济运自己开车去送。朱芝也说去送送,三个人一起下楼。省委院子就在宾馆隔壁,只是院子太大了,走到家属区不太方便。送了刘克强回来,李济运开着车,又在省委大院里兜了几圈。朱芝有些感叹,说:“老兄,平常人做官做到田家永这样子,也够可以的了吧?到头来免不了失意。唉,真没意思。”李济运也是感慨,却故意宽慰朱芝:“你可不能这样想啊!你是常委里面最年轻的,你得有上进心!”

拜完了年,李济运和朱芝赶回乌柚去。半路上得知县里出了矿难,常委们要紧急开会。路上信号不好,只听说有个煤矿穿水,二十三个人淹在里头了。李济运问了问矿名,听说桃花溪煤矿,脸色顿时发白。原来出事的煤矿正是他堂兄李济发家的。桃花溪煤矿的所有证照自然都是李济发的弟弟旺坨,但谁都知道真正的老板是谁。李济运暗自担心,怕事故会扯出别的事来。

李济运同朱芝直接赶到会场,会议早已经开始了。李济运坐下来,听刘星明正在讲话,看来像是最后拍板:“一是救人,尽快组织人员和器械到位,技术上有难度的马上向上级汇报;二是控制住有关责任人,不能让他们溜之大吉;三是尽快查明事故原因;四是清查煤矿有关证照,看是否属非法开采;五是做好家属工作,防止出现群众上访闹事。”刘星明谈完这些意见,就是分工。李济运负责做遇难矿工家属工作,具体工作部门是信访局、公安局,相关部门抽调干部参加。朱芝负责把住舆论关,严防有人趁机混淆视听。

李济运发了言,他喊应了周应龙和毛云生,说:“我们这个组不能坐等遇难者家属上门来,我们要马上下去。先回去吃晚饭,晚上八点钟开个会,研究方案,明天一早下矿山去。”煤矿所在的乡也叫桃花溪乡,乡政府的宋乡长也来了。李济运请他马上回去做工作,别让老百姓明天大早就到县里来。

今天是元月二十日,这次矿难被称作“1·20矿难”。

散会时,李济运猛然看见了李济发,便过去问:“你怎么还在这里开会?”

李济发说:“我还能在哪里?”

李济运明白他的意思,他这时候不能在矿山,他又不是矿主,李济旺才是矿主。“发哥,你自己要稳住些,不能把自己扯进去。”李济运轻声说。

李济发望望这个堂弟,眼眶突然红了,说:“天意,都是天意。明天就要放假,今天就出事了!”

李济运问:“初步原因你知道吗?”

李济发说:“出事的是我们矿,责任是在贺飞龙的乌竹坳矿。两家矿紧挨着,约定好安全煤柱不能动,他们偷偷地挖,终于就穿水了。”

李济运说:“照理说他们挖穿的,应该淹他们矿呀?”

李济发摇头说:“你只是按常识推断!矿洞非常复杂,上下左右像老鼠洞似的。他们挖穿水了,人马上往上面洞子撤。我们洞子在下面,没几分钟就淹了。里面四十多个人,没跑出来一半。”

李济运说:“你要尽快把事故责任如实讲出来,不然麻烦全在你们家身上。”

李济发说:“我不能公开出面说,只能由济旺同他们说。刘书记信任我,我向他私下汇报了,他叫我沉默。我知道刘书记是为我好。但旺坨已被控制起来,我没法同他联系。”

“尽量想办法同旺坨联系上。”李济运又问,“淹在里面的人还有救吗?”

李济发说:“估计是没救了,但这话我不能说。”

兄弟俩不便多说,彼此点点头,就分开了。李济运回家去,说吃过饭马上要开会。舒瑾把饭菜端上,却不见歌儿在家。这么晚了,歌儿还在外头疯。李济运说不等了,给他留菜吧。他埋头稀里哗啦吃饭,想这个春节是过不安宁了,成天得同遇难者家属打交道。老百姓遇事,不分青红皂白,都要找政府。弄不好政府门口又是哭哭啼啼,吵吵闹闹。

晚上七点五十,李济运赶到会议室。他自己主持会议,就习惯先到会场。周应龙、毛云生和煤炭局、安监局等部门头头儿陆续到了。李济运先讲了大概意思,今晚主要是抽人成立工作组,研究初步工作方案。大家都发表了意见,会议很快就结束了。处理安全事故大家有经验的,只是过程有些难熬。前年李济运第一次处理矿难,头一句话就说自己感到很沉痛。他还来不及说表示哀悼,老百姓就打断他的话,说你沉痛是假话,又不是你家死人!你说赔多少钱吧,只有钱是真的!

散会之后,李济运想打刘星明电话汇报,却见他办公室灯亮着,就准备上楼去。心里又想,若依晚上在办公室待着的时间,刘星明应该是最勤勉的领导干部。李济运刚走到楼梯口,却见李济发从上面下来。李济发忙拉住他,走到银杏树下面说话。

“你刚才去了他那里?”李济运轻声问道。

李济发小声说道:“我去了,再三讲了事故真相。他仍是要我保持沉默,只让旺坨出面接受调查。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头,他的话说得太漂亮了。”

李济运说:“你先看看情况,必要时候你得站出来。”

李济发点点头,挥手走掉了。两人心里都清楚,这地方太当路,不方便说太多。

李济运再上楼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刘星明声音:“哪位,请进!”

“我,李济运。”李济运推门进去,“刘书记,有个想法,汇报一下。”

刘星明在批阅文件,说:“请坐,说吧。”

李济运说:“快年关了,这事的处理要越快越好。不管事故原因、责任怎样,最要紧的是赔偿。我想不能像过去那样,政府大包大揽。政府直接出面同遇难者家属谈判,出钱或先垫钱,都是不妥的。我建议由煤矿派人同遇难家属谈判,我们工作组的同志只是参与协调。”

刘星明想了想,说:“济运你的建议很好,但是怕不怕矿主同遇难者家属当面冲突,把事情闹得更大?”

李济运说:“我们工作组在场,应该可以控制局面。”

“好吧,这事你负责,你就辛苦吧。我现在考虑的是全局,要紧的是救人。明阳同志正在现场,刚才我俩通了电话,救人难度很大。我得留在家里等省里和市里的领导、专家,他们过会儿就到。”刘星明突然转了话头,问道,“听说你们没上成部长家里去拜年?”

李济运暗自吃惊,却轻易地搪塞了:“去了呀!达云同志去的。”

刘星明问:“朱芝怎么没去呢?她是宣传部长呀!”

李济运说:“朱芝打了电话给成部长,成部长讲客气,又说他在漓州,就免了,谢谢了。正好那天朱芝要去省委宣传部,就让朱达云去了。”

“原来是这样啊!”刘星明不再说这事了。

李济运告辞出来,心想这些细枝末节,刘星明怎么会知道呢?他不准备把这事告诉朱芝,免得她心思更重。反复推想,只可能是朱达云说的。朱达云从成家拜年回来,说起成鄂渝如何客气,几乎是手舞足蹈。未必朱达云要走大运了?成鄂渝上次在乌柚碰壁,应该是他从未有过的屈辱。朱达云在他狼狈不堪时给他派了车,好比古戏里唱的搭救落难公子。

第二天,李济运率队往桃花溪煤矿去。车往南走,路上卷起黑色尘土,都是运煤车弄的。沿公路两旁的山千疮百孔,绝少树木。溪里的水干涸了,流着黄褐色浓汁。硫磺污染了水源,就是这种颜色。

李济运看见了刘星明的车,知道事故调查组也在路上。他又看见朱芝的车,就打电话去问:“你也去?”

朱芝说:“刘书记临时叫我也去,要我们部里掌握情况。”

李济运说:“你是随事故调查组吗?”

“是的。”朱芝说。

“有上面来的专家吗?还是只有县里的人?”李济运知道来了省里专家,只是想证实一下。

朱芝说:“省市的领导和专家都来了,他们昨天晚上就赶到了。”

李济运说想上厕所,让朱师傅停车。他跑到厕所又打朱芝电话:“老妹你听我说,事故处理情况你听着点。我听李济发说,责任应该在贺飞龙的乌竹坳煤矿,他们违规开采保安煤柱。但现在我知道的情况是贺飞龙他们那边没死人,也就没有控制他们那边的责任人。可别把责任都推给桃花溪煤矿。”

朱芝说:“好好,我明白了。”

李济运想了想,又打了李济发电话:“你在哪里?我想你不管怎样要自己到矿山去。你现在不要管避不避嫌了,这事比避嫌更严重。你旺坨是不会讲道理的。我担心贺飞龙那边早做工作了。”

李济发说:“好好,我马上赶过去。”

听李济发的语气,李济运知道他早慌神了。人亲骨头香,看到李济发这样子,李济运有些难过。他越来越有种不好的预感,怕贺飞龙把责任全部推掉。如果贺飞龙真没有责任,那倒另当别论。如果他真有责任,就看刘星明如何权衡。照理说责任在谁由事实而定,但李济运不太相信会秉公处理。

李济运带着工作组赶到矿山,早围着很多老百姓了。刘星明陪着省里的专家,也差不多同时到达。老百姓见着干部模样的人就围上去,吵吵闹闹乱作一团。李济运叫来宋乡长,请他召集一下遇难者家属。宋乡长吆喝了半天,没人听他安排。老百姓都认得刘星明和明阳,他俩是乌柚新闻的一、二号演员。有人在人群里叫喊:“谁官大就找谁!”宋乡长火了,拿起电喇叭喊道:“那边管抓人,这边管赔钱,你们想去哪边就去哪边!”

场面顿时就安静了,立即又响起嗡嗡声。人却立即分成两伙,一伙进了李济运这边会议室,一伙闹哄哄地站在坪里。看上去有些乱,其实阵营很清楚。遇难者家属不到三十人,都进了会议室。外面百多号人,都是看热闹的。事故调查组那边没人去,看热闹的人也不会去。

宋乡长请大家安静,这时候李济旺才进来。他身后跟着公安,像押进来的犯人。李济运很久没见到他了,人瘦得眼窝子陷了进去,头发很凌乱,胡子长长的。他望了一眼李济运,目光就躲到别处。李济运怕别人看出他俩的关系,目光也是冷冷的。

宋乡长说了几句开场白,李济运开始讲话:“我们谁也不愿意看到出事,但事情既然出了,大家都要心平气和。事故正在调查,该怎么处理会依法办事。我们这里只谈赔偿。赔偿是矿主同你们之间的事,政府只起协调作用。我想谈一个原则,就是赔偿是有法可依的,矿主对遇难者家属要理解,遇难者家属也要克制。”

李济旺说:“今天不能谈赔偿,责任都还没有弄清楚。穿水是由贺飞龙矿引起的,他们违章采挖保安煤柱!”

李济旺这话一说,会议室立马叫骂连天。只说人是在你矿里死的,我们只问你要钱。我们是明道理的,不然要你兑命!命是钱买得回的?你怪贺飞龙,你问贺飞龙要钱,我们只问你要钱!

李济运站起来,喊了半天才把吵闹平息下去。他骂了李济旺:“李济旺!你会不会讲话?人家都是家里死了人的,你说这话不怕打?”他先这么骂几句,等于替大家出了气。然后又说:“你讲事故责任另有说法,你就要马上向事故调查组汇报。”

李济旺说:“他们把我关着,根本不听我讲。我向谁讲去?”

李济运的手机振动了,一看是朱芝的短信:情况不妙,他偏向贺。贺在场,不见李矿的人。

李济运回道:知道了。

又马上发短信给李济发:你马上赶到矿里来。

李济发回道:马上到了。

李济运回短信的时候,遇难者家属们同李济旺又吵起来了。李济运大喊一声,说:“李济旺,你少说几句行不行?我看你是欠打!我做个主,请你们双方各让一步。先不管责任如何,由李济旺矿上给每位遇难者家属五万块抚恤金,等事故调查清楚之后,再确定最终赔偿标准,最后补齐!到时候该谁出就谁出。”

遇难者家属嫌少,李济旺却不肯给。李济运就请大家稍等,他找李济旺单独谈几句。他把李济旺拉到隔壁办公室,关了门说:“旺坨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今天不是我在这里,你真要挨打!不管怎么说人家死了人。快过年了,你给每户先付五万,把事情平息下来。你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从这里脱身,去向事故调查组说明情况。不然你就不光是赔五万,你要赔五十万!”

李济旺听这么一说,只说依运哥的话。李济旺出来说愿意先付五万,有人就说,一条人命,五万块钱?我也把你打死了,给你老婆五万块钱。毛云生劝道:“你讲话也要凭良心,谁说只有五万块钱?明明说的是先预付!”

那人很恼火,指着毛云生骂娘。毛云生同老百姓吵架吵惯了的,软硬进退自有把握。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说:“你嘴巴放干净点!你身上长的那家伙老子也有!你也是娘生的,你不是猪屁眼里出来的!我告诉你,煤矿死人不稀奇,出了事有话好说。你愿意吵架,你吵就是了,我封着耳朵不听见!我很同意李主任的说法,这赔偿本来只是你们同矿主之间的事,我们出面协调完全是为你们好,完全是为了维护社会稳定。”

毛云生这么一发火,吵闹声小些了,但仍安静不下来。周应龙笑眯眯地站起来说话,他的笑容同这气氛并没有不适合,大家似乎早忘记了死那么多人,谈来谈去只是钱。周应龙说:“快过年了,先拿五万块钱,把遇难者安葬好,安安心心过年。你们真要吵架打架呢,你们马上动手,我保证只在旁边看着。等你们打死人了,我们再来抓人。你们想想,这样对谁有好处?”

周应龙说话的时候,朱芝又发了短信来:李济发到了,那个人很不高兴。

他回道:知道了。

周应龙的笑容,似乎有种说不清的效果,再也没有人说话了。李济运这才说:“周局长和毛局长讲的,话粗理不粗。我相信大家都知道,不管出什么问题,我们政府是替群众着想的。你们想想,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出任何问题,最先到场的不是我们国家干部?不是我们公安干警?处理问题,还不是我们这些人?但最终把问题处理好,还是要靠群众支持。相互体谅,什么事都能处理好。”

吵吵闹闹,两个多小时,总算说好了。李济运望望那些脸色,没有几张是悲伤的。他们只是有些愤恨或不满,嫌预付的钱太少了。既然说定了,也就不再吵了。李济旺出了门,公安又要把他带走。李济运对周应龙说:“应龙兄,你发句话吧。他跑不了的,让他先去事故调查组那边汇报情况。”

事情暂时有个了结,李济运想去矿难现场。周应龙打算先回去了,他对这边警力已作了安排。毛云生也要赶回去,说是政府门口又有上访的。李济运往事故现场去,远远地望见二十几口棺材,不由得两眼湿润。棺材都敞着盖子,随时准备放尸体进去。

明阳仍在这里指挥,李济运向他汇报几句,说是遇难者家属基本稳住了。明阳说只打捞上八具尸体,还有十五人生死不明。“水根本抽不干,一条阴河打通了。幸好是冬季,要是春夏不知要死多少人。”明阳说。

李济运望望身后的棺材,放了尸体的也是敞开着,旁边没有哭号的亲人。他们必要等到赔偿金全部到手,才会把棺材抬回去。稍微处理不当,这些棺材就会摆到县政府门口去。李济运望望那些面目冷漠的群众,说:“我们刚才处理赔偿,把所有失踪人员都考虑进去了。不然局面平息不下来。”

明阳轻声说:“我们心里清楚,失踪的都没救了。听老百姓议论,说里头的人只怕早顺着阴河到东海龙王爷那里了。”

李济运明白明阳的意思,现在尽力抢救只是做个姿态,坚持到适当时候就会放弃搜救。抢救场面看上去紧张,都是做给老百姓和媒体看的。没有办法,只能如此。可这话是万万说不得的。

李济运避着人,同明阳说:“明县长,听李济发说,事故责任并不是这个矿,而是相邻的矿。”

明阳说:“星明同志陪着事故调查组,我一直在这里。”

听明阳的意思,他不想管这事。李济运不说贺飞龙的名字,明阳也知道那个矿是谁的。宋乡长一直跟着的,明阳同李济运说话,他就自动站远些。李济运没接到电话,就不去事故调查那边。相信李济发去了,会把话说清楚的。他去了反而不好,说话会很尴尬。

中饭时,宋乡长叫了盒饭来。李济运吃过中饭,仍没接到电话,就同明阳打个招呼,自己先回去了。他临走时嘱咐宋乡长,拜托他组织干部挨户上门,务必不让遇难者家属去县里上访。钱肯定是要赔的,只是时间迟早。

晚上十点多钟,李济运在家听到敲门声。开门见是朱芝,忙让了进来。“才回来,扯不清的皮!”朱芝说。

舒瑾忙倒了茶过来,说了句客气话:“朱部长真辛苦!”

朱芝道了谢,喝了口茶,说:“李济发同贺飞龙吵了起来,刘星明发脾气把两个人都骂了。可我感觉刘星明心里是偏向贺飞龙的。”

有些话李济运不想让舒瑾听了,怕她嘴巴不紧传了出去,就说:“朱部长我俩到里面去说吧。”

他领朱芝进了书房,门却并没有关上。朱芝说:“贺飞龙断然否认他的矿昨天生产了。他说他们矿前天就放假了,昨天只有十几个技术人员在洞里做安全检查。”

“最后结果呢?”李济运问。

朱芝说:“目前只是了解情况,收集证据,责任认定要等省市研究。快过年了,估计会拖到年后。”

李济运说:“拖就会拖出猫腻。”

朱芝把会议过程一五一十地说了,叹息道:“明县长最后到了会,我觉得他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李济运说:“他不表态,是吗?”

朱芝点头道:“他原来是最有个性的,今天他只讲原则话,说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相信科学,听专家的。”

李济运说:“他在刘星明手下,只能如此吧。”

朱芝走后,李济运打了李济发电话。李济发却没太多话说了,只道结果下来再说。李济运不能说得太透,只问:“结果会客观吗?”

李济发说:“济运,必要时我当面同你说。”

舒瑾有些酸溜溜的,说:“这么亲热,进屋了都要躲到里面说话!”

李济运说:“什么呀?有些话你是不方便听的!官场上的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当天晚上,朱芝命人起草了“1·20”矿难事故通稿,交刘星明和明阳首肯,发给了有关媒体。通稿内容着重放在政府全力救援上,而事故原因只说正在调查之中。不论哪里出了事故,都是这种四平八稳的新闻通稿。

离春节还有几天,李济运很担心这时候遇难者家属上访。出这么大的事,随时都会有变数。一句谣言,某个人心血来潮,都会生出事来。好不容易等到大年三十早上,大院门口冷清清的,李济运才放了心。他打电话告诉爸爸妈妈,晚上回去吃团年饭。

“我还想今年自己在家煮财头算了哩。”舒瑾说。

李济运说:“这个财头我们留着慢慢吃吧。”胡玉英妈妈送的财头,挂在阳台上风着。城里不如乡下,没地方继续熏着。这个冬天李济运总觉寒冷,只有想到朱芝他才感到温暖。今天想着阳台上的财头,他心头居然也暖暖的。那个蛮不讲理的女人,也许后悔自己太过分了。

下午,眼看着没什么事了,李济运领着老婆孩子回乡下去。街上不怎么有人,都回家忙团年饭去了。听到断断续续的焰火和鞭炮声,那是孩子们已等不到晚上了,急着享受过年的快乐。他回头望望坐在后座上的歌儿,这孩子却没有过年的兴奋。他拿MP3把耳朵塞着,眼睛微微闭上。李济运问过儿子,MP3是哪里来的,他说是借同学的。李济运不准儿子问同学借东西,歌儿总是不听。他说自己跟同学就有这么好,不可以吗?

很快就回了家,李济运客气地留留朱师傅,就请他回去好好过年。四奶奶依着旧俗,对朱师傅说了一大堆祝福的话。朱师傅作揖不迭,退身上车而去。早闻到了炖财头的浓香,还有煮熟的白萝卜甜甜的味道。济林和春桃出来打了招呼,比平日亲热多了。过年图个吉祥,一家人脸上都是笑意。

歌儿自己玩去,舒瑾帮着忙年饭。晚霞把场院映得红红的,感觉是吉光万丈。李济运陪爹在场院里说话,东一句西一句,净是村里的事儿。四爷突然把声音放低了,说:“你娘成了黑老大了!”

李济运听着笑了,知道爹是开玩笑,说:“她怎么黑老大了?”

四爷说:“不是同你说笑,真的!”

“什么事呢?”李济运问。

四爷说:“上回房子被炸,烂仔自己叫人补的墙。”

李济运说:“这事我知道。”

四爷说:“有人到冬生砖厂拍肩膀,你娘知道了,就打了烂仔电话。烂仔叫了十几个人马上就到了,把那几个拍肩膀的人打跑了。”

李济运听着就怕:“娘不该管闲事,烂仔打人没有轻重,说不定就出命案。”

四爷说:“那几个拍肩膀的是吃粉的,只是要几个小钱。这伙烂仔的老大听说叫马三,人多势众。他们要冬生每块砖加价一分钱,算是保护费。济运你看,像香港电影了。”

“一分钱,一年要多少?”李济运问。

四爷说:“冬生不肯,每块砖加一分钱,一年就是十万。烂仔说,你不肯也要得,今后砖厂有事我不管。听我的保证你平平安安。不信你打电话给派出所,看看警察到得快些,还是我们快些。警察管不了的事,我们肯定管得了。”

“后来呢?”李济运问。

四爷说:“冬生只好认了,答应每年给马三的兄弟十万块,从加价里头出。冬生肚子里有气,又不敢对人说。他后来一打听,马三的兄弟把全县的砖厂都跑到了,全县的砖厂都加了一分钱。”

李济运一听心里直喊老天。乌柚县的砖厂少说也有四五十家,都按冬生家这个规模去算,马三这伙人每年收保护费就有四五百万块!李济运也怪妈妈不该充能干,嘴上却替她辩解,说:“爹,那也不是说妈妈就是黑老大了。她只是好心办了坏事。”

四爷说:“你娘是越老越糊涂了,她说社会全变了,各路人都要交,要不就受人欺负。”

李济运说:“爹,你随她吧。娘性格强,你说她,又要吵架。”

四爷说:“我不讲她,随她去。我不晓得你娘怎么回事!烂仔叫人补墙,她就像招呼贵客,递烟倒茶。她还满村去讲,说城里烂仔在她面前服服帖帖!”

李济运笑笑,叫爹别说了。妈妈有她的生存法则,老人自以为如鱼得水。他印象中妈妈过去不是这样的人,这些年老人家真的变了。这个年纪的人还能变,也真是不太容易。又想自己也在变,不想做的事都在做。

团年饭吃得热闹,四奶奶讲的话句句都吉祥。鸡脑袋叫凤头,鸡爪子是抓钱手。歌儿打碎了勺子,奶奶笑道岁岁平安。四爷吃饭掉饭粒,平日四奶奶必是在嚷的。今天她不嚷不骂,笑道常种常收。只有桌子中间那道鱼没人动筷子,那得过了正月十五才吃。这叫年年有余。

吃过团年饭,一家人坐着说话。春桃喜欢看春节联欢晚会,李济林惦记着出去打牌。妈妈发了话,今天谁也不准出去。李济运不爱看电视,只是陪着爸爸妈妈坐。李济林说:“隔壁屋里今年的年过不好。”

李济运见弟弟有些幸灾乐祸,就说:“到底是一家人,不要看人家笑话。”

李济林说:“我哪里看笑话,只是说说。”

李济运问:“知道发哥回来过年了吗?”

四奶奶说:“听到车子响过,应该是回来了。听说旺坨还关着。”

四爷说:“济运,你帮得着的,还是要帮帮。你们是不认了,我同他爹是亲兄弟。他爹去得早,他们兄弟从小我带着的。”

“我哪里不认?”李济运不便说得太细,只道发哥有难,他必定要帮的。

临睡前,李济运给朱芝发了短信:祝福你!

朱芝马上回道:需要你的祝福!

第二天,李济运睡了个大懒觉,吃点东西就领着老婆孩子回城去。他是春节总值班,有事就得处理。也会有人上门拜年,躲在乡下也不是个事。拜年的有朋友,也有下级,都是平常的人情往来。人活在世上,谁也不能免俗。他也有需要去拜的人,多在年前就拜过了。年后再去拜的,多是礼节性往来。

正月初三,李济运又回乡下看看。今天老婆孩子没来,就他一个人。他打了发哥电话,知道他还在乡下。发哥过年都在乡下,村里的小车就你来我往。他不用坐在城里等人家拜年,他人在哪里人家会追到哪里。李济运虽然是个常委,却没有人追到乡下给他拜年。

四奶奶见儿子回来了,说:“听到车子响,以为是发坨家拜年的来了。”

四爷说:“今年怪,他家拜年的人少多了。”

李济运说:“我回来就是想会会发哥。”

他打了李济发电话,说过去给他拜年。李济发说过来给四叔拜年,平辈之礼就不必客气了。李济运就听发哥的,坐在家里等着。没多时,李济发提着礼盒过来了。四奶奶笑眯眯地倒了茶,只道发坨年年都这么讲礼。李济发同叔叔婶子说了几句话,就叫李济运进里屋去了。

李济运问:“会怎么处理,你有把握吗?”

李济发说:“我那天自己赶到了,旺坨后来也来了。我们在会上同贺飞龙大吵一架,不是有人劝架会打起来。贺飞龙就是个流氓,刘星明让他做县长助理!”

“这些情况我都知道了,你说说结果会怎样?”李济运问。

李济发摇摇头说:“我没有把握。我据理力争,调查组同意把贺飞龙矿里负责技术的副总控制起来了。他们说那天没有生产,只是安全检查。我怕就怕这只是障眼法。”

李济运忍了忍,直话直说:“你做了工作吗?”

李济发叹息道:“我说没把握,原因就在这里。过去我自己在煤炭系统干过,上面这条钱都是通的。这回发现这条线断了。刚出事的时候,我按兵不动是心里有底。我打电话给过去的老关系,他们都说得好好的。可是过了一个晚上,他们要么电话不接,要么说话含含糊糊了。春节前刚刚提前拜过年的人,这会儿都不认识了。”

李济运说:“我猜贺飞龙的力度比你大。”

所谓力度,也是官场含蓄说法,无非是说钱花得多。李济发想了想,说:“贺飞龙舍得花钱,我是知道的。可我想关键还不在这里。肯定是要打点的,我不是不知道。我暂时不出手,他们也知道我办事的规矩。未必就要马上送钱,马上办事。都是熟人,平时称兄道弟,我事后肯定会把人情做到位。”

“那猜有什么名堂?”李济运问。

李济发说:“我越来越觉得问题出在刘星明身上。”

李济运有些想不通,说:“他对你可是很不错的呀?”

李济发说:“要看什么时候。官场有不变的朋友?”

李济运说:“发哥,这事你输不得!如果责任定在你家矿上,赔钱肯定在几百万以上,还得有人坐牢。”

李济发说:“我又找刘星明谈过,只看最后怎么处理。弄急了,鱼死网破。”

李济运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说:“下策下策!发哥,你对老弟讲句实话,你自己经得起查吗?”

李济发说:“我讲鱼死网破,就是说豁出去了!”

李济运听明白了,李济发自己肯定也是不清白的。听他话的意思,刘星明也不干净。都风传刘星明在李济发矿上有干股,只怕不是谣言。那就说不定刘星明在贺飞龙矿上也是有干股的。

李济发说:“济运,真有事了,你不必替我出头。你出头也没有用。我们家今后就靠你,你自己好好干。”

李济运说:“这些话都不说了,我肯定会尽力的。只是你不能坐等,有可能做工作的,还是要行动。”

李济发说:“老弟,我该做的工作都做了。”

李济运说:“我听有人讲,刘星明的态度明显是偏向贺飞龙的,说明他俩关系更近。”

“什么关系更近!不过就是钱拿得更多吧!”李济发说。

李济运却想还没这么简单。贺飞龙是才推上去的县长助理,他如果出了问题麻烦会很大。刘星明为了推出贺飞龙,跑市委和省委做过很多工作。说得上级组织部门动了心,终于拍板说不妨作为试点。这好歹算是刘星明的政绩,轻易出不得事。两相比较,一边只有经济利益,一边却是政治和经济双受益。如此思量,李济运猜想,刘星明肯定会舍李保贺。

他把这些想法同李济发说了,道:“你自己过得硬,万不得已就同他斗;你自己要是过不硬,就争取赔些钱,让旺坨顶顶算了。旺坨在里头待几年,对他没什么影响。你自己千万不能有事。总的一句话,斗与不斗,你要想清楚。他哪怕有问题,你未必就扳得倒他,别到头来把自己弄进去了。”

李济发说:“要看,看最后结果如何。”

留李济发吃了晚饭,兄弟俩干了几杯。席间说的都是过年的好话,四爷和四奶奶看不出李济发正大难临头。吃过晚饭,李济运和李济发都要回城里去。要是平时,两兄弟可以同车回城。时下有些敏感,两人各自叫了单位的车。

李济发走了,李济运打朱师傅电话。这时,三猫子和几个年轻人来找李济林,商量舞龙灯的事。正月初三是出灯的日子,到了十三就要收灯。三猫子见了李济运,笑嘻嘻地说不是常委说话,他肯定在笼子里过年。乌柚人把看守所、监狱都喊作笼子。那回赌场出事之后,李济运回来过多次,三猫子每次碰见都会谢他。

李济运认得这些年轻人,发现都是村里的油子,有几个还是坐班房出来的。他便笑道:“你们还肯舞龙灯?很辛苦啊!”

三猫子说:“我们哪里舞,请人,一天五十块钱。我们几个人成头,凑股子。”

李济运问:“凑股子?赚得了钱吗?”

三猫子笑道:“赚什么钱?爱热闹,赚几个小钱打牌。常委给您说,你看看了知道,我们都是些烂人,乡里乡亲的多少会给点面子。”

“你叔叔都不叫,叫什么常委!”李济运假作生气,依着辈分三猫子要叫他叔叔。

三猫子是油滑惯了,又说:“常委是我们父母官,怎么敢随便叫叔呢?”

济林同三猫子他们商量去了,四爷悄悄地说:“什么都变了。过去舞龙灯只图个热闹,图个吉祥,如今就是赚钱。旧社会,舞龙灯成头的,就是村里的头人,如今是烂人成头。舞龙灯的规矩你也是晓得的,先要下帖子。过去下帖子是告诉你龙灯会来,屋里留人,放封鞭炮,打发几个年糍粑就是了。如今呢?下帖子就把价格讲好,家里有喜事的要多出钱。起新屋的一千二,娶媳妇的八百,嫁女的六百,没有喜事的一两百。我们家没有喜事,出的也要比别人多,家里有个常委。”

李济运听着只是好笑,他这个常委倒成家里负担了。他数了两千块钱交给四爷,说:“爸爸,打发龙灯吧。”

四爷说:“不要不要。”

“拿着。”

“也不要这么多。”

“拿着吧。”

四爷接过钱,就听见外头车子响了。四奶奶出来,说:“运坨就走?歇了吧。”

李济运说:“明天要上班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