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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二天一早,香妹就带着琪琪去了医院,朱怀镜在家也休息不成,就想下乡去看看。他也没有叫赵一普,带上了舒天。他想去马山县,也不准备同县里打招呼,径直到农户家里去。不同下面领导打招呼就下去,总让人觉得你有故意找碴儿的意思。朱怀镜原是顾忌着余明吾和尹正东的,可同他们打了几次交道,就不管那么多了。

驱车出城,往南不到二十分钟,就是马山县境了,一派田园风光。这条公路纵贯马山县西部,沿途不像东边那样满是枣林,却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很少见有农民在田里劳作。稻子快收割了,没多少农事。看样子又是一个丰年。沿路见很多农民蹲在家门口闲坐或玩牌,很是悠闲。看他们那怡然自乐的样子,朱怀镜多少有些神往。他哪天这么清闲过?忽见前面一栋农舍前坐着两位老人,在打瞌睡,他们脚边蹲着一个小孩,其乐融融的样子。朱怀镜叫杨冲停车,下去看看。

朱怀镜三人下了车,微笑着朝两位老人走去。两位老人却都闭着眼睛,只有那小孩在憨憨地笑,满口涎水。

“老人家,你们好啊!”朱怀镜躬身问好。

一位老人睁开了眼,陌生地望着他们;另一位老人却仍闭着眼,几只苍蝇在他鼻子上爬来爬去。

“老人家,晒太阳哪?”朱怀镜再次招呼道。

“不晒太阳做什么?”老人脸上毫无表情。

旁边有张条凳,舒天搬了过来。却见上面脏兮兮的,便掏出包里的纸,准备抹一下。朱怀镜示意舒天不要抹,就坐下了。他知道乡下人的忌讳:你要是抹了凳子,乡下人就以为你嫌弃他们。若是他们自己替你抹了,就是敬重你了。舒天请杨冲坐,杨冲却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了。舒天便坐在了朱怀镜身边。

“你们是上边来的干部吗?”老人问。

朱怀镜说:“我们不是干部,路过这里,想在您这里坐,休息一下,可以吗?”

老人憨憨地笑了,没说什么话。

“看样子,今年收成还行啊?”朱怀镜问。

“收成再好,也落不了几个钱,不像你们城里人,轻轻松松挣大钱。”老人说。

朱怀镜笑道:“我们像挣大钱的吗?”

“不是挣大钱的,就是做大官的。辛苦不赚钱,赚钱不辛苦啊。老百姓都不肯种田了,划不来。就眼前这片望着好看,往里走走看,荒着哩!这里挨着公路,不种水稻乡政府要罚我们款。这是种给上面领导看的。领导嘛,下乡坐着桑塔纳,隔着玻璃看庄稼。”老人说着笑着,就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杨冲指着自己开的皇冠车,逗老人:“这是什么车?”

老人说:“桑塔纳。”

杨冲又指着公路上飞驶而过的奔驰:“那是什么车?”

老人便有些生气的样子,说:“你这年轻人真是的,就像逗小孩。我们过去叫你们这种车叫蛤蟆车,现在都叫桑塔纳,又叫乌龟壳、王八车。”

朱怀镜说了杨冲,便问老人:“是您的孙子吗?多大了?”

老人拍拍怀中的小孩,说:“我的孙子,还不到两岁。别看他小,只怕比你们的本事都大。他从一生下来就做爷爷了哩!”

朱怀镜不明白,问:“怎么就做爷爷了?”

老人笑道:“我们这里啊,上面的摊派是按人头算的。他一生下来,每年就得上交三百多元,养上面那些当官的。你想,他干吗要出钱养他们?”

朱怀镜脸上顿时发烧。老人仍是笑眯眯的,又说:“这是我老父亲,八十多岁了,又聋又瞎,腿也瘫了。他每年也得上交三百多元。你想,那些当官的,要不是他的爷爷,他干吗八十多岁了还要养他们?”

朱怀镜只好赔着笑,看老人家还有什么说的。老人家果然又说了:“说到底,孙子也是我,爷爷也是我。我那儿子在外面打工出了事,死了,儿媳妇另外嫁人了。一家三口人的负担,都在我一个头上。”

这时,围过很多看热闹的人,老人家说一句,他们就哄笑一阵。有人说,这三个人一看就是干部,同干部有什么说的?

朱怀镜笑道:“干部脸上有字?”

那人嗨嗨一笑,说:“过去嘛,贼脸上像写了字;现在嘛,官脸上像写了字。”

朱怀镜只得笑笑,回头问老人家:“那您老人家说说,怎么办才合理呢?”

老人家摇摇头说:“我说有什么用?当官的能听老百姓的?”

朱怀镜说:“我们就当扯谈嘛!”

老人家说:“扯谈都算不上,只能算是扯鸡巴蛋!按我说呀,你们城里人参加工作才发工资,到了六十岁就退休。农民呢?生下来就有负担,到死都不退休。也太看得起我们农民了。都说农民伯伯,工人叔叔。伯伯比叔叔的辈分高嘛!我说呀,负担要是按人头摊,至少要到十八岁才摊嘛!到了六十岁,你莫说发我们退休工资,至少上交也得免了嘛!”

朱怀镜点头说:“您老说得有道理。那么按田亩摊呢?”

老人家还没回答,看热闹的有位黑脸老汉说了:“我是邻村的,到这里走亲戚。我们村就是按田亩摊的,每亩田一年得交二百五上下,算到人头上,同这里差不多。受不了。”

朱怀镜说:“但不交也不行啊!皇粮国税嘛。你们说是多了,还是不公平?”说着就站了起来:“好吧,我们得赶路了。你们可以把意见反映上去,总有办法解决的啊!”

朱怀镜同老乡们挥手作别,听得后面有人在议论:肯定是干部,肯定是干部。你不见他那肚子,油鼓鼓的!只怕是个大官,学皇帝老子微服私访。那两个年轻人,一个是警卫,一个是司机。

上了车,朱怀镜苦笑着问舒天:“警卫,有何感想?”

舒天略作支吾,说:“我想起了一句古话,说起来有些反动: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朱怀镜沉默片刻,说:“我们需要的是实事求是,而不是很先验地认定哪个观点正确还是反动。现在有些百姓的确还很苦,这是事实。怎么解决?现在的问题是,大家都在当老师,只出题目,不答考卷。村干部是小学老师,乡镇领导是中学老师,县级领导是高中老师,到我们地市级领导就是大学教授,再上面的领导就是硕士生导师和博士生导师了。”

舒天笑了起来:“朱书记好幽默。”

朱怀镜长叹一声,说:“我哪有心思幽默啊!你想想刚才那种情况,我们连自己的干部身份都不敢承认。我起初不说自己是干部,是想听听真实情况。后来呢?想承认都不敢了,不要让他们骂得灰溜溜地出来。”

杨冲很义愤的样子,说:“那些农民,嘴也够油够狠的。要是过去啊,该去坐牢!”

朱怀镜说:“不能这么看问题。群众敢说政府的坏话,这是历史的进步。错不在群众,而是我们政府。我们要做到尽量少些坏话让群众去说,这才是道理。当然一贯正确、一切正确的政府是不存在的。”

“只怕领导干部中,敢于像朱书记这么看问题的不多。基层有些干部总是埋怨,说现在的农民都被上面的政策惯坏了!”舒天说。

“荒唐!”朱怀镜说道。

“朱书记,我们怎么走?”杨冲问。

朱怀镜说:“你先走着吧。今天我们先安排宽松些,先沿途看看,晚上再找农户住下来,开个座谈会。晚上我们就不搞微服私访了,亮明身份,虚心听取群众意见。明天一早,就赶到马山县委去,同余明吾同志交换看法。”

这时,见路边有栋新修的洋房子,有位老奶奶坐在门口,也在晒太阳。朱怀镜想去看看,便叫杨冲停了车。

“老人家,您好福气啊!”朱怀镜走过去问好。

“啊?你说什么?”看样子老奶奶耳朵不太好。

“说您老人家福气好!”舒天高声重复道。

老奶奶笑了,说:“搭帮如今政策好啊!”

听了这话,朱怀镜顿时来了兴头,自己搬了张小凳,准备同老奶奶拉拉家常:“您老高寿?家里有几口人?”

老奶奶自己耳朵聋,好像也怕别人听不见,高声道:“我今年七十三了。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喊自己去。我身体还很硬朗,就是耳朵有点不管事。儿子成家了,在外面打工。种地划不来,划不来。不是政策好,哪准出去打工?家里就我和老头子,他去地里了,刚去哩!”

朱怀镜很关切地问:“您儿子儿媳在外做什么工作?”

老奶奶说:“我不懂啊。听村里人说,儿子在皮带厂做事,专门拉皮带的。儿媳在盐厂做事,专门卖盐。”

这时,有些村里人走过来,远远地站着只是笑。朱怀镜脑子里一阵懵懂,马上什么都明白了。他二话没说,转身就走。拉皮带其实是拉皮条,卖盐其实是卖淫。坐在车里,三个人都不说话。其实谁都懂了,只是都不点破。

眼看着就到中午了,朱怀镜说:“看看路边哪家店子干净些,我们下车吃些东西吧,我请客。”

走了一程,见有家“好好酒家”的小店,看上去还很洁净。朱怀镜说:“下去看看吧。”

车未停稳,有四五位小姐围了过来,一窝蜂地叫请请请。朱怀镜哪见过这种场面,感觉马上坏了起来。进去一看,只见桌子上杯盘歪七竖八,叮满苍蝇。舒天忙说:“不行不行,换个地方吧。”

这时,里面出来一个胖女人,像是老板,满面堆笑:“几位老板,请坐啊!”

舒天说:“我们想到别处再看看。”

胖女人依然笑着:“我们哪里不好,可以提意见嘛,别说走就走啊。”

朱怀镜说:“你们这里场面都还没收拾好,我们还是下次再来吧。”

杨冲说:“你看你们这苍蝇!”

胖女人笑道:“桌椅碗筷我们马上收拾,不劳你们久等。要说这苍蝇,天下哪有没有苍蝇的地方?”

舒天说:“老板,生意人,不要这样。随便什么买卖,都有挑三挑四的,吃饭也一样啊。”

胖女人说:“小老弟,我做生意十多年了,还用你教训?生意不在人在嘛。好吧,你们不吃饭也行,茶可是倒好了,每人交十块钱茶水钱吧。”

朱怀镜笑了起来:“你这茶是龙井,还是碧螺春?”

胖女人也笑着:“这位老板别取笑我们乡下人没见识。什么龙井虎井我不懂,我这里的茶就卖十块钱一杯。”

朱怀镜说:“好吧,今天我们算是见识了。”说着就要伸手掏钱。

舒天拦住他,说:“别送这冤枉钱!”

杨冲早来火了,说:“老板你可得长眼啊!”

胖女人说:“这位老兄会说话。我们坐码头的,没别的本事,就会看人。你们这位老板啊,要么就是当大官的,要么就是做大生意的。有钱的哪怕你是美国大老板,当官的哪怕你是联合国秘书长,喝了我的茶,就得付钱。这个道理啊,就是你坐着宇宙飞船飞到天王老子那里去问问,也不会错的。对了,停车费还没说哩!还要另收停车费一百五!”

舒天说:“好好,我们还有事要办哩,不同你争了。钱我照付,你开发票,注明茶三杯,收费三十;停车二十分钟,收一百五。”

胖女人歪着嘴一笑,说:“开发票?没听说过。我做生意十多年了,还没见过发票什么样哩!我们生意人,就喜欢听个‘发’字,就不爱听什么‘发票’!”

朱怀镜心想今天的确是碰到泼妇了,说:“付钱吧,付钱吧。”

舒天不让他掏,自己争着摸口袋。杨冲却拦着两人,暴跳如雷:“谁也不许掏钱!今天哪怕动刀动枪,钱也没有给的!”

“不给钱就走不了人!”一位服务小姐爬上了轿车,叉腰坐在上面。

杨冲见有人爬到他的宝贝车子上,火气冲天,吼叫着出来:“你马上滚下来!你只要刮掉一点点漆,你一年的工资都赔不起。”

“要刮要刮就要刮!”这女人边说边拿鞋后跟在车上蹬。杨冲过去一把提着女人往下拉。

“好啊,你耍流氓!你要摸老娘的包子啊!”女人放泼了,朝杨冲撞过来,在他身上乱抓乱打。杨冲却蒙了,只有招架的份儿。那女的却是越发占了上风,大喊大叫。

这时,听得有人大喊了一声:“放手!”

那女人被镇住了。一位高大的汉子横着脸过来,一掌推开那耍泼的女人,再指着女老板大声说:“李好好,又是你啊!”

朱怀镜这才看见余明吾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冲他伸出双手:“对不起,朱书记,让你碰上这种事。”

朱怀镜笑道:“碰上了就是好事。”

余明吾不明白朱怀镜这话的意思,抓耳挠腮地笑笑。“云启同志,你在这里处理一下,我同朱书记去你们乡政府。”余明吾对那横脸大汉说。

那大汉这才走过来同朱怀镜握手。余明吾介绍道:“朱书记,这位是当地的土地爷,李家坪乡党委书记向云启同志。”

向云启很不好意思,通红着脸:“朱书记,请你批评,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

朱怀镜说:“先不说这些吧。你处理一下马上过来,我在乡政府等你,有些事情,我们商量一下。”

乡政府会议室里早准备下了茶水和瓜果,几位乡政府干部忙着倒茶递烟,完了就站在一边,没人敢上来握手。余明吾一一介绍,他们才走过来,都显得有些拘谨。乡里干部见到朱怀镜,就像见到大首长了。

余明吾玩笑道:“朱书记,明吾救驾来迟,恕罪恕罪!”

朱怀镜问:“你是碰上的,还是知道我来了?”

“知道你来了,我忙从县里赶来,在路上又同向云启同志联系,让他等我。打了你手机,关着的。我以为小赵同你来了,打了他电话,他说不知你今天有活动安排。我不知道你要去哪里,准备沿途去碰你哩!”余明吾说。

朱怀镜笑道:“倒是我惊了你的大驾啊!你的耳朵很灵嘛,怎么知道我来了?”

“乡政府干部报告我的。你的车在李家坪境内一停,就有乡政府干部看见了。只是他们不敢冒昧地接近你,就打电话给我了。”余明吾始终笑眯眯的,不知是得意自己消息灵通,还是在消解好好酒家的尴尬。

见两位干部在门口咬着耳朵说话,看样子是在安排中饭。朱怀镜说:“明吾,中饭就别烦琐了,叫食堂下几碗面条吧。”

余明吾说:“这哪行啊?饭还是得吃啊!”

朱怀镜笑道:“我不是同你客气,实在是饿得不行了,赶快下面条来吧。也不作古正经去餐厅拿开架子吃了,端到这里来吧。”

只一会儿工夫,面条就端上来了。大伙儿正稀里哗啦吃着,向云启回来了,满头大汗,气都没缓过来,赶紧说:“唉呀呀,吃面条呀!朱书记,我们工作没做好,我代表我们乡党委、乡政府先作个检讨,请首长批评。这个酒家年初发生过一起殴打顾客的事件,公安和工商部门对他们作了严肃处理。他们不吸取教训,屡教不改。我已把派出所长和工商所长叫去了,责成他们从严处理。”

朱怀镜淡淡地说:“依法办事,按章论处。不要因为是碰着了我,情节就显得严重了。”

向云启说:“情节已经很恶劣了。”

余明吾接过话头:“朱书记,事先不知道你下来视察,没有很好地准备汇报。是不是先请云启同志汇报一下李家坪乡的情况,然后我再汇报,最后请你作指示?”

朱怀镜放下碗筷,揩了揩嘴,微笑道:“我是做秘书工作出身的,那些汇报材料是你的秘书们怎么炮制出来的,我清楚得很。那种汇报材料就拿去应付大首长吧,显得严肃认真。我今天也不是来视察工作的,只想随机作些调查研究。不瞒你们说,我们原准备晚上随便找家农户住下,开个座谈会,最后再同明吾同志碰头,共同研究一些问题,哪知被你们搅了。这样吧,今天你们就不要作什么全面汇报了。我们就研究两个问题。一是农民负担问题。弄清楚现在农民实际负担到底是多少,收取办法都有哪几种。能不能把农民负担真正控制在国家政策规定的范围内,能否在收取方法上改正一下。昨天李家坪乡群众到地委上访,好在处置得当,没有酿成冲突。工作组到了没有?地委是要求他们今天到位的。二是经济环境问题。当然不仅仅是路边店坑蒙拐骗问题……”

余明吾说:“地委工作组今天一早就到了。他们提出先到群众中间作调查,再听我们汇报。云启同志,你先汇报吧。”

向云启忍不住抓着耳朵揉来揉去,显然心里没底,他喝了口茶,镇静了自己,才说:“我们李家坪乡,地处马山县最北端,靠近梅次地委、行署所在地梅阿市,可以说,既是县域经济的边缘,又是市场经济的前沿,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总人口……”

这分明又是个全面汇报的架势,而且是现成套路。朱怀镜就打断了他,问:“全乡农民负担总体水平怎样?能不能以一个村为例,一项项说说?”

向云启这个这个地支吾了起来,眼睛在会议室里四处搜索。便有一位干部起身向外走。向云启脸马上红了,额上冒着汗珠子。朱怀镜知道他是说不出了,就说:“云启同志,你可是一把手啊!你说不详细,就说个大概吧。”

朱怀镜这话说得轻,落得重。大领导在小干部面前总是客气的,他们的严厉或粗暴往往只有身边工作人员才能领教。向云启更加大汗淋漓了,只好一句一个大概,一项一项汇报起来。这时,刚才出去的那位干部回来了,递给向云启一份材料。向云启翻翻材料,便直了直腰,语气也响亮些了。

朱怀镜却是不断插话,追根究底,总弄得向云启应答不上。余明吾看着,很是难堪,就不时批评几句。他抽空骂了人,自己还得低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看上去是在做笔记,其实是在准备汇报提纲。他见今天这个阵势,也有些着急了。

朱怀镜对余明吾就客气多了。余明吾汇报时,他就悠悠然吸着烟,时不时点点头,或是低头记上几笔。气氛慢慢也缓和些了。朱怀镜既然坐在地委副书记的位置上,县委书记也就不太好得罪了。再说余明吾平时也有靠近他的意思。

听完余明吾的汇报,朱怀镜说:“明吾同志讲的思路是很清晰的,关键是下一步怎么落实。我看,结合这次地委工作组的调查,一定要把农民负担情况彻底搞清楚。该收的要坚决收,不该收的要坚决取缔。如有可能,近三年收过头了的,可以考虑清退,或抵减今年任务……我这里谈的只是个人看法,不代表地委意见,但你们可以在同工作组碰头时,考虑这些意见。我不可能听了几句情况汇报,就作出什么英明决策。我从不把自己当神仙。”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大家都在认真记录朱怀镜的重要指示。他们听了最后几句话,不由得抬起了头,望着朱怀镜。谁都听出了朱怀镜的弦外之音,就是对今天的情况汇报不满意。

汇报会完了,晚饭时间就到了。向云启说:“朱书记,我们随便找家干净点儿的店子吃吧。这里条件不行,请朱书记见谅。”

朱怀镜笑道:“小向你真不会拍马屁。请我见谅,好像我专门贪吃似的。刚才来的时候,同一位老大爷聊天,他说我们干部,下乡坐着桑塔纳,隔着玻璃看庄稼。还有两句他没说,我早听说了,就是百姓挨饿懒得管,哪里有酒哪里呷。看来我朱某人也是这种形象?我说,哪里也不用去,就吃食堂。”向云启忙说:“哪里啊,食堂没准备。”

朱怀镜说:“要准备什么?有什么吃什么!”

向云启说:“问题是什么都没有吃的。我们不同上级机关的干部,待在办公室的时间不多。我们每天都在下面转,食堂的饭最不好做。我们就搞报餐制。今天我们没有报餐,就没有吃的。”

朱怀镜说:“我就不相信今天在你李家坪乡政府连口饭都吃不上。我不管那么多,反正就在乡政府吃!”

向云启还想说什么,余明吾朝他做了个眼色,他就说:“好吧,就在食堂吃吧。那就得麻烦朱书记稍等。”

余明吾说:“云启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快去安排呀!”

向云启忙出去了,其他几位乡干部也都跟着走了。朱怀镜对舒天和杨冲说:“你们俩也出去一下吧。”

舒天和杨冲马上起身去了。朱怀镜侧过头,轻声道:“明吾同志,这次李家坪农民上访的事,地委非常重视,缪明同志作了重要指示。我看,不追究一下责任人是过不了关的。”

余明吾明白他的意思,道:“向云启同志工作魄力不错,组织能力也很强,也舍得吃苦。就是有时候方法简单,太过鲁莽。”显然是想替向云启说情。

朱怀镜说:“农村工作面临的形势变了,我们的用人观念也要转变。作风霸道不能等同于工作魄力,家长作风也不能等同于组织能力。工作方法的简单或复杂,都不是问题的本质。本质是什么?本质在于是不是依法行政。”

余明吾知道自己没法护着了,就点头道:“这位向云启同志,的确应该让他吸取些教训了。要不然,下次弄出个人命案来都不一定哩。”

朱怀镜说:“我们的目的不是要处理一个人,主要在于向全体干部敲敲警钟。有的干部根本就不管群众死活,有的地方甚至流传这样的顺口溜:喝药不抢瓶,上吊不解绳,投河不拉人,告状不开门。像什么话?麻木不仁到了何种程度!”

余明吾脸上马上冒汗,只知点头而已。他自己知道,这顺口溜就是从马山县传出去的,朱怀镜不明说,是给他面子了。“明吾啊,你是全区资格最老的县委书记,地委很看重你啊,千万不能在这种事情上跌跟头啊,万万小心啊。”朱怀镜语重心长。余明吾领会了朱怀镜的意思,心里很是感激。

这时,向云启推门进来,余明吾忙摇摇手。向云启说了声“准备用餐了”,就退出去了。

朱怀镜接着说:“你们县委慎重研究一下吧,我只说一条原则,要分清责任,严肃处理,不能应付交差。”

余明吾说:“行!我们一定认真研究,尽快将处理结果报地委。唉,是个教训啊!”

朱怀镜说:“教训,迟吸取,不如早吸取。马山将是全市农业产业化会议的参观现场,不能悬着这么个事放着啊。好吧,吃饭去吧。”朱怀镜始终不点出向云启的名字,却让余明吾明白,他的意图就是要处理一下这个人。

进食堂餐厅一看,只见满满一桌菜,早已摆好了。朱怀镜心想,要一下子变出这么多菜来,就是荆都有名的神功大师袁小奇也办不到。一定是他们早早就在餐馆里订好了,见这边不肯去,就叫人送了来。朱怀镜却不好点破了,欣然入座,只说:“弄这么多菜干什么?吃不了的。”又见陪席的只有余明吾和向云启,就说:“就我们五位,吃不了的。叫他们一块儿来吃吧。”

余明吾说:“他们受拘束,不肯来的,我们吃吧。”

朱怀镜说:“那就叫师傅来,一样分掉一半,让同志们在外面再坐一桌嘛。”见朱怀镜执意如此,向云启便叫人拿了碗来,一样分了些去。余明吾一再感叹:“朱书记真是个实在人。”

向云启举了杯,准备敬酒。朱怀镜却不等他说话,就摇摇手说:“今天我喧宾夺主,改个规矩。你先别敬酒,由我先敬。你们工作在基层,非常辛苦,我代表地委感谢你们。来,一起干了这杯吧。”

朱怀镜敬了这杯,大家才按照惯常礼数,依次举杯。向云启喝了几杯,话就多了:“朱书记,我们在基层工作,难啊!不说别的,就说身体,真得像斯大林同志说的,要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几天几夜不睡觉,要熬得;挨着枕头打呼噜,要睡得;几餐吃不上一口饭,要饿得;酒桌上一坐不胆虚,要喝得;碰上横人蛮人不要怕,要硬得;有时也得和稀泥,要软得……”

余明吾忙叫住向云启:“小向你一喝酒嘴就没遮拦了。你这和稀泥的理论,同我说说也就成了,还向朱书记汇报?”

朱怀镜笑道:“我也是在基层工作的。云启同志说的其实也都是实话。”

向云启喝酒很上脸,早连脖子都红了。他见朱怀镜并不怪罪,就又要敬酒,豪爽地笑着,红脸便更红了。

余明吾喝酒不上脸的。望着向云启兴高采烈的样子,他那略显苍白的脸看上去有些凝重。他也许要想,这欢快得像只猴子的向云启,马上就要挨处分了,却还在鼓里蒙着。

朱怀镜取消了原来的安排,不去县里了。吃完晚饭,便往梅次赶。朱怀镜和同志握手道别,余明吾却执意要送到县界,这都成定例了,朱怀镜怎么也说服不了余明吾,又不好批评人,就由他去了。

朱怀镜回到家已是深夜。香妹听见动静,便起床替他拿了衣服,侍奉他洗澡。洗得一身清爽,穿好衣服,站在镜前照照,猛然觉得自己很陌生似的,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呢?又想起自己今天真是稀里糊涂过去的。本想下去看看真实情况的,却弄得啼笑皆非。真是难啊,上次去马山,由着下面安排,却是处处被蒙,这次自己下去,又是处处碰壁。

朱怀镜从浴室出来,见香妹仍没去睡,坐在沙发里,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带琪琪看了医生,没看出什么毛病。”香妹说。

朱怀镜说:“没毛病就好呀,可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呢?”

香妹说:“给琪琪看病的是位博士,还很年轻,也姓朱,说他很荣幸,是你的本家。他还说想来拜访你哩。”

朱怀镜听着就有气:“你这是怎么了呢?”

香妹说:“我哪是到处张扬的人?怪我局里那司机,同人家见面就说,这是地委朱书记的儿子,麻烦大夫好好看看。”

朱怀镜想想,倒笑了起来:“好吧。既然是位博士,学问肯定不错的。这些人要是相投,交交也行。等于请了个家庭医生嘛。”

香妹却叹了一声,说:“向洁去了青云庵,问老尼姑讨了法。”

朱怀镜道:“是吗?”

香妹取出个红纸包,打开了,见里面包着几个小红纸包。朱怀镜伸手去拿,香妹忙捉住了他的手,说:“不能拆的。”

朱怀镜也不好多问,生怕犯着了什么。香妹说:“这个法术,说来有些作孽。”

朱怀镜不解:“佛门法术,怎么会作孽?”

香妹说:“这是七个小红包,里面都包着些钱。半夜里出去,分七处丢在路上,让过路人捡了去。谁捡了,谁就沾了晦气,琪琪身上的晦气就没有了。”

这简直是邪术,哪是佛门所为?朱怀镜心里不以为然,却什么也不说。

香妹怪怪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说:“要不,你陪我出去一下?深更半夜的,我不敢一个人去。”

朱怀镜仍是什么也不说,就去换了衣服。两人不再说话,一声不响地下楼了。夜深了,院子里很安静。黑黝黝的树荫、旮旯,都像藏着什么怕人的东西。香妹紧紧地挽着朱怀镜,手有些发抖。朱怀镜知道她很害怕,却仍不说话,只是拍拍她的手。

两人贼一样出了机关大院,往前走了很远,香妹才掏出红包。她连一个扔的动作都不敢做,只是偷偷地松开手指,让红包自个儿从手里掉下去,生怕有人看见似的。见香妹这个样子,朱怀镜也不由得胸口突突直响了。

丢完了红包,两人手挽着手回机关大院。香妹身子抖得更厉害了,牙齿敲得嘣嘣地响。朱怀镜抱紧了她,心想这女人到底还是太善良了,做不得亏心事的。夜里,朱怀镜好几次醒来,都见香妹的眼睛睁得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