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子是一个租客。
六子住在六楼,他的房东是鬼头。鬼头为人严谨认真,做事一丝不苟。公共区域的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家具摆放得整整齐齐,一有破烂或多余的家具卖的卖扔的扔,一栋小小的有年代的小民房,被鬼头整得那叫一个利落。因此,很多租客,一租都是大半年或一整年。
到目前为止,六子已经租住了一年多,有时碰到租客搬走,房间空出来,他还可以跑上去比一比,看是自己的房间布局好,还是别人的好。碰到心仪的,跟鬼头打个招呼,还可以搬进去,就像在旅馆里换个房间一样。
贰
李新是一个大三的学生,瘦瘦的,中等的个子,开口笑时会露出一排参差的牙,他老妈说,这是先天不足的表现。牙齿弱,代表人也弱。不过李新长得挺受女生欢迎。
李新最好的室友是孙伟铭和周晨,同样都是生物系的。
李新和孙伟铭他们一直想要自由,大一时是菜鸟,大二在摸索阶段,等到大三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变成老油条了,所以这个念头终于在他们大三时实现了——不,应该说,是李新实现了。
校外第一圈是商业楼,这和学生是没什么关系的。校外第二圈,经济宽裕的可以考虑租住。校外第三圈,大部分被学姐学长们霸占着。在艰难困苦的寻找中,李新终于打听并找到了鬼头的房子。
孙伟铭他们是一起找的,说好三个人一起住,一起负担房租。但鬼头当时只有一间空房,只能住一个人。李新立马叛变,一和鬼头商量好,就搬了。李新的房间在五楼,就在六子的楼下。
孙伟铭后来得到消息,当场跳脚,“李新,你奶奶的,孙子!”
这天,孙伟铭发现李新的QQ是灰色的头像,但是孙伟铭没在意,他和李新是死党,死党是什么?死党是就算你丫的现在没在我身边,我也知道你现在在干嘛!
孙伟铭知道李新这个时候准在隐身挂Q,现在是凌晨2点,他给李新发了一个故事。
夏天的深夜有点凉有点黑。
夏奶奶独自一个人在房间里。
午夜的风刮过窗台,发出呜呜的声音,窗帘的下摆,轻轻晃动,晃动着。
灯光泛黄,四周寂静。有无声的风在房间里轻轻流动。
夏奶奶膝下无子,独自一人住在这小公寓里,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沙发后面空荡荡的。
夏奶奶去了趟厕所,她蹲下后,一双混浊的眼睛朝前看着。
有双手从粪池里缓缓地、缓缓地伸了上来。
夏奶奶提起裤子,站了起来。
十点,夏奶奶上了床。她拉过被子把自己盖了个严严实实,然后熄了灯。
现在,那个东西正躺在夏奶奶的床底下,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和夏奶奶一样,一呼一吸、一呼一吸,一双黑乎乎的嶙峋的手,一点一点伸向了床上的人。
凌晨12点,夏奶奶的门铃响了。
夏奶奶睡眠浅,一下子就被吵醒了,披了件厚厚的外套往门口中走。
门口按铃的人,停下了。
夏奶奶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地听。门外气若游丝,听不出来。
于是,她就把眼睛凑上了猫眼,还是没有看见什么,她又往上凑了凑……有一件东西,此时正顺着门板往上挪,房间里有无声的风轻轻流动,窗帘的下摆轻轻晃动着,晃动着……
夏奶奶死了,她干枯的身板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脸上是狰狞的黑气。
死人没有办法告诉我们,她的门外站的是什么。
而你,你知道深夜,你的门外又站着什么吗?
孙伟铭留言说:“李新,你知道你的门外现在站着什么吗?”
这就是孙伟铭的报复,他要一天一个鬼故事,吓死李新。
李新看完后顺手就把聊天窗口关了。他正在打游戏,手指在键盘上快速地挪动,画面里的勇士随着李新而动,前进、后退、跳跃、加速、进攻、补血、换装备,直到想上厕所的念头强烈到不能控制,李新才停下手,飞快往门口跑。鬼头的房子一层只有一间厕所,在走廊尽头。李新得跑过三个房间门。李新一打开房间门,就看到凌晨的深夜里,整个走廊黑漆漆的,昏暗而幽深。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孙伟铭故事里的那个夏奶奶,刚往前小跑了两步后,不由得放缓了,之后迅速转身,冲刺般回房间里,“嘭”地甩上了门。
回到房间里后,李新的心跳还在“怦怦”地剧烈跳动着,他的手握在门把手上,想开又不敢,开了又害怕,平生第一次觉得孙伟铭是个混蛋。
李新的汗一点一点往下流,他突然觉得背后一阵发凉,冷冷的风在他的后背无声地流动着。李新脖子上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他转头,后背死死抵在墙上,房间里三盏灯全部打开。
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轻轻的,轻轻的。李新绷得紧紧的神经瞬间颤了一下。
凌晨两点,有两个人醒了,被一声“嘭”的关门声震醒的。这声音太大了。
一个是六子,一个是鬼头。
鬼头是个老头子,睡眠总是浅的,平时没事,夜里还要醒个两三次。
他披了一件大衣出来巡视,五楼新搬来的大学生,大半夜的还点着灯,“浪费浪费。”他扒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房间里没什么声音。轻敲了几下,也没人回答。大概是刚搬来,还不习惯。有些娇生惯养的年轻人就是这样子,一到陌生的地方就要把整栋楼的灯都开起来。这样的人,他见过不少了。
“明天要好好说说那个年轻人。”鬼头叹口气,嘀嘀咕咕地下了楼。
叁
早上本来有一节课,但李新没有起来去上,他昨天预先调好的闹钟没有响,结果导致他一睁眼,已经十点二十多了,这个时候赶过去,课大概也已经上完了。李新垫一个大枕头在后背,懒洋洋地半躺着。太陽光亮亮地照在房间里,可李新心里有点堵。他一直是个好学生,规规矩矩的,很少逃课,偶尔逃课也是逃的公共课,从来没有这样因为睡过头而缺课的。李新觉得,搬过来之后,真是诸事不顺。
电话响了,是孙伟铭。李新想起孙伟铭如今坚持一天给他发一个鬼故事,他昨天就想要好好跟孙伟铭说说了,这种行径太混蛋太恶劣了。
电话一接通,孙伟铭就说:“李新,你能耐了,居然逃课。”
李新有点气弱:“睡过头了。”
电话那头周晨和孙伟铭奸笑连连,“你晚上都干什么好事去了,泡妞?打游戏?”
李新没理他,直切正题:“以后,你少给我发那些狗屁东西,哥谢谢你先。”
孙伟铭跟周晨说了一句什么,两人哈哈大笑,“吓到了,活该。是你自己太孙子了。”
两人约好晚上来李新这里溜达一圈。
挂掉电话,李新顺手在自己手机上调了一个闹铃。
他原先用的是一个闹钟,真正的闹钟,老妹买的,他一直习惯带在身边用。可如今,李新把房间粗粗浏览一遍,也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没有去找,有时候,一直找不到的东西,会在某个时刻自己出现,不必费力找。况且,他最近觉得体力直线下降,没有那个精力去翻翻找找了。
晚上,孙伟铭一进门就没有好话。
鬼气、陰沉。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李新听得心惊胆颤。
两个小时后,孙伟铭和周晨带着胜利的微笑走出了李新的房间。直到确定走得远了,周晨才收敛了笑容:“伟铭,李新好像吓着了,我们刚才的话会不会太严重了?”
孙伟铭双手插袋,边走边踢,一双大球鞋转眼就撂倒了一块石子。
肆
李新小时候身体不好。大概在五六岁的时候,李新就发现,自己只要在大太陽底下晒一下,哪怕就那么一下下,晚上就会全身发热,流汗,吃进去的稀饭会呕吐出来,连牛奶也是。南方的地区,下大雨之前会积陰云,刮大风,他坐在门槛上等下班的妈妈,有时被风吹到,当时身子打一个寒颤,晚上就会流鼻涕,拉肚子,全身无力,软绵绵的,身体时冷时热。他妈妈摸他的小手,会发现一下子手脚冰凉,一下子又滚烫发热,经常急得直掉眼泪。
他是个早产儿,生下来的时候,瘦得只是一团小小的骨架。
医生说过,这样的小孩体质会比一般小孩弱。
事实上,李新不仅体质比一般小孩弱。在儿童时期,神经发育上的许多进度,李新都跟不上。很多小孩一岁多会爬会站,好动爱哭闹。李新不哭不闹,乖乖躺在大人的臂弯里浅浅睡着,不爱动不爱说话。到六岁多,李新还是不能很明确地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讨厌什么。他的一双眼睛总是水灵灵的迷茫地看着大家。李妈妈恨不得跑到儿子的脑袋里,替他接起那几条神经。她太希望儿子能跟上正常儿童发育的进度了。她知道再拖下去,这双迷茫的大眼睛就会变得呆呆的。
她给儿子买拼图、儿童图书、简易组装玩具,风车,滑板,一遍一遍地教他怎么玩,让老公一有空就把儿子带到人多的地方。
在李新六岁的时候,李妈妈突然意识到他可能患有自闭症。因为人多的时候,李新总是不愿意开口,但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就会嘀嘀咕咕,自言自语。
他经常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对着墙角自言自语,厚实的墙壁一看就是老实的家伙,既不会说也不会听。所以他放心地把它看成是一个块头大大的呆呆的玩具,对着它哭对着它笑,生气发脾气。
有一天,李新百无聊赖地突发奇想,面前的这堵墙,从小婴孩开始看着他成长,他把眼泪流在这堵墙上,对着它讲故事,一讲就是七年。那么,它会不会偷偷成精了呢?妈妈的故事里,可是有很多善良的精怪啊。那么,它多孤单啊。每天都在这里,动也不能动,话也不能讲。
李新善良地对着阿布说:“你哭一哭,你哭一哭好不好?”
他给它取名“阿布”。
“要不,你眨一下眼睛?”
“窗外有房子、小鸟,我给你打开窗子。”
“你不谢谢我吗?”
“我把我的玩具给你,我不在的时候,你乖乖和它玩哦!”
“阿布,拜拜哦,我要去上学了。拜拜!”
李新背好书包,对着他的“阿布”挥挥手。
阿布纹丝不动。
趴在门外的父母大骇,儿子不仅有自闭,还有妄想症!
医生来了,又走了,留下一瓶瓶的药片。
李新吃着那些药片,渐渐好起来。他的体内缺乏一种重要的元素,补上去,他就健康了。这种重要的元素,会让他有幻觉和幻想,会让他失去正常的判断力,相信不该存在的物质。
李新觉得,这种幻想和幻觉,现在,又来了。
伍
李新的闹钟彻底消失不见了。一开始李新没在意,觉得自己没有彻底的检查房间,可能遗漏在哪个角落。然后在某个早上,丝毫没有预兆的,李新的闹钟回来了。它静静地躺在李新的床底下。李新蹲下去穿拖鞋,一眼就看到它。
闹钟回来是好事,但李新心里有疑惑。闹钟不见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就是掉到床底下了,所以他检查过床底。带着一丝疑惑,过了两天,李新的钢笔不见了。李新平时一般用碳水笔,不怎么用钢笔,钢笔就插在桌子上的笔筒里。李爸爸一直说用钢笔写字能培养一个人的气质,那支钢笔价值五百多,是李爸爸买的。
李新呆呆地看着桌子,不知道自己最近到底什么时候动过这支笔。他完全想不起来,脑袋里一片混沌。没动过,又好像动过。平时整理桌子,收拾书本的时候,不经意地碰落也是有可能的,但书桌周围找不到。最要命的是,他完全记不得这支笔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李新的心里有点慌,心一慌,肚子就饿了,人一饿就会血糖下降。
他懵懂地锁好门,下楼。
走到三楼,一个化着浓妆的女人披散着头发,在厕所里洗漱。
走到二楼,一只花猫蹲守楼梯口,它的眼睛像宝石一样,李新走过,它的脑袋就跟着优雅地转过来。
走到一楼,一个李新没有见过的老头子,扶着腰哼哼唧唧地上楼,李新看到老人家干枯的手和虚弱的身板。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一切却又都透着古怪。
在六楼,一个年轻人趴在走廊上,看着李新一层一层缓慢地往下走,聚精会神。
李新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后回来,一开门就觉得房间里有人动过。但是具体的,他又讲不上来。这种疑神疑鬼的感觉,他找不到人可以倾诉。他在疑惑里,在混沌中,觉得自己的病复发了。
几天后,他察觉了自己少掉的东西。鬼故事大全:http:/// 鬼故事网搜集整理!
那是一张精版的CD。他上大学后才买的。当然,他现在听歌都是在网站上听歌,已经很久没有买喜欢的歌手的CD了。这张CD他放在旅行箱的夹层里,很少拿出来,因为他早已把里面的歌曲全部弄到电脑上了,已经没有把它拿出来的必要了。没有人知道他的旅行箱里还有这么一张CD。就连他自己,因为太久没碰过,也快忘记了。
不知道CD是什么时候没的。
某个早上,他的钢笔回来了,在桌子和墙角的缝中。他的一条银链子却没了。银链子是李新奶奶给孙子的,据说可以为孙子招来财气。
在某个时候,银链子回来了,他的贴纸集,没了。
李新再迟钝,也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他终于能确定,他所看到的都是确确实实在发生着的,不是幻觉和幻想。找不到怀疑没了的,确实没了,突然在某个角落里出现的,不是自己找的时候遗漏了,而确实是有“人”送回来的。钱,从来没少过,东西被拿去玩玩两天,就自动送回来。
这能是小偷干的吗?
脑残的人才会觉得这是人干的。
陆
李新给家里打电话。
唠了两句后,李新半开玩笑地对李妈妈说:“妈,你给我找个人算算流年呗,这两天老觉得做事不顺。”
李妈妈裹着宽大的睡衣袍子,一边敷面膜一边接电话:“这几天你都在做什么?咋就会觉得不顺呢?”
“就感觉吧,走路时老有人跟着,我听到脚步声了,但回头又看不到人。有时窗户明明关紧了,外面也没刮风,但那个窗帘老是晃动。”李新有点不知道怎么继续说下去。房间里少了东西这事,他没想好要不要跟老妈说。
“儿子,你这几天有没有去不该去的地方,或看见什么奇怪的事情?”李妈妈把面膜撕下来。脸上有剩余的水汽,她仰起头,用指腹轻轻匀开面膜水。
“没有。”李新老老实实地回答。
黑夜总是让人疯狂。在黑夜里,任何疯狂的事都可以变为合理。
李新挂掉电话后,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在黑暗之中,觉得有东西在他的房间里,跟着他一起呼气,吸气,呼气,吸气。在他熟睡之后,趴在他的床头,轻轻呵气。在他看书,上网,洗澡的时候,在房间里逛来逛去的。它偶尔对他的东西感兴趣,偷偷藏起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玩耍两天,腻了就送回来。它削弱李新身上的陽气。李新最近常常觉得疲累,全身虚弱,睡很久也不够。
很久都睡不着,这让人烦躁。李新打开灯,下床,用钢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你是谁?”
第一天,纸上没有反应。
第二天,纸上没有反应。
第三天,纸上还是没有反应。
第四天,有一句话出现在了纸上。
李新和孙伟铭在QQ上聊天。
李新:一个死人的灵魂在我房间里--你信吗?
孙伟铭:信。
李新:他时常拿我的东西玩,过几天又偷偷还回来。
孙伟铭:信。
李新:我和他聊天了。
孙伟铭:信。
李新:他说他是梵高。
孙伟铭:信。
李新:他说他会中文。
孙伟铭:信。
空气沉滞了三秒。
李新:你有病。
孙伟铭暴怒:丫的,是你有病。
柒
六子现在住六楼。
六子以前住五楼,就住在李新现在住的那个房间,后来,六子换房间了。在换房间之前,六子找到开锁匠,复制了一把钥匙。
一个有经验的租客,在新租的房子门上一定会加一把自己带来的锁,防止房东和前房客进来。李新却没这样做。六子每天经过那个房间,都忍不住要好奇地看一眼。他的心痒痒的,想要进去看一看。你知道的,年轻人血气方刚,什么事情都敢做,也不怕后果的。六子想,如果被抓到,顶多把钥匙交了,再搬个家就行了。这个城市这么大,一搬家,还谁认得谁。他也不怕被抓,他又不偷东西。他只是进去玩玩,看看另一个人是如何生活的。一天,他终于忍不住了,趁没人的时候打开了那扇门。他在里面摸摸逛逛,感觉心跳加速,一种刺激愉悦的感觉充盈了他的内心。
第一次,他带走一个闹钟。那个闹钟叫声太Q了,他要带回自己的房间多听两遍。
第二次,他带走一支钢笔,他一握上它,就觉得自己好像有钱人家的贵公子。做个有钱人是六子的梦想。
第三次……
有一次,他一进门,就在门口看到一张纸。
你是谁?
赫然几个大字清楚地写在上面。
六子呆了呆。
那个学生居然头脑不清楚,一点都看不出来。但对六子最重要的就是,这个小弟弟对他很友好。他在问六子是谁。
六子迅速退出来关上门,一溜烟跑回了楼上。他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
那一夜,六子兴奋得没有睡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很久。
一天,在确定楼下的房客出去后,他开门进去,在纸上写了一句:亡灵。